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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蓝石 给遗忘了我的你

弟弟奇从怀中掏出一条深蓝色的手帕,抖开来,包裹着这只可怜的鸽子。它定是在飞去他家的途中给一群无耻的顽童杀死的。他把它的尸体埋在树下,覆盖上泥土,明白他撒在窗边的饲料将空空地等着一只不会再飞回来的鸽子。

他心头一紧,蹲下去掀开那几片枯叶。他猜得没错,下面躺着他这三年来最忠心的一位朋友,它眼睛闭上了,肚子被弹弓打出了一个血洞,伤口的血已经干涸。

把鸽子葬好之后,弟弟奇站起来抬眼看见一片天空,突然之间,他发现那幢摩天大楼对他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回家的路上,他迈着轻快的脚步。一群百灵鸟从他头顶飞过,他仰头看着它们灰灰的肚子。几个穿白色校服短裙的少女嬉笑着从他身旁走过,他微笑着跟她们点头,看着她们在风中扬起的裙子,仿佛重新找到活着的乐趣。然而,就在他目光转回来的一刻,他看到一棵树下,几片枯叶覆盖着一个小小的枯干的尸体,仅仅露出一只瘀红色的脚爪。

第二天,他买了一张车票,回到他那个喷泉上有鸽子飞翔的故乡,去见一个人。

他穿上那套黑色的细条纹西装外出,想去看看那幢摩天大楼。他要仔细研究它,想出毫无破绽的方法让它一瞬间给鸽子衔走。他把摩天大楼里里外外兴奋地研究了一个早上,在附近的高级餐厅奖赏自己一顿三年来最丰盛的午餐。

熬过一趟长途车,弟弟奇重又回到他的故乡。这个北方小镇的车站依然破旧简陋,外面冷冷清清的,小雪翻飞而下。

这个复出的魔术表演肯定会震惊全市。等鸽子飞来,他要好好训练它。然而,已经三天了,窗边的饲料原封不动,鸽子并没有飞来。三年来,弟弟奇从来没像这三天那么盼望它。原来,他对它已经有了感情。

他招了一辆出租车。

复出之后,他要表演一套前无古人的魔术:他打算把本市地标的那幢摩天大楼变走。他会把一个金发美女变成一只右眼下面有一根金羽毛的鸽子,让它衔走那幢摩天大楼。

“先生,你是从哪里来的?”戴着一顶破帽子的年轻司机问他。

弟弟奇一次又一次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道疤痕不见了,一切跟意外前并没两样。他以为是梦,担心转瞬之间会被打回原形,但是,他醒来,忐忑地睡着,又战战兢兢地醒来,甚至狠狠咬了自己的右手一口,才确信这只手已经奇迹般复原了。

弟弟奇没回答,司机径自说:“看你的打扮,是从大城市来的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是来探亲吗?”

“你忘了这只是魔幻之手吗?”他会这样回答他。

车子经过弟弟奇以前念书的那幢小学,他隔着蒙霜的窗子看到那个顶端冒泡的灰色喷泉,因为下雪的缘故,四周没有鸽子飞翔。

“你这只手没事了吗?”他的经理人到时候必然会吃惊地问。

车子一直往前走,终于停了下来。

他对着浴室的一面镜子刮胡须,享受着右手拿着刮须刀转动手腕灵活地刮胡子的快乐。一夜之间,他发觉自己年轻了,神采飞扬。从浴室出来,他卷起衣袖收拾乱糟糟的房子,把那些尘封多时的魔术道具重新整理一遍。过几天,他要通知他那位很有办法的经理人,他要复出。

“先生,原来你要来这个地方。”那位司机回头跟他说,眼睛打量他。

“这只懂性的鸽子待会儿一定很惊讶。”弟弟奇心里愉快地想着。

弟弟奇多付了一点小费,下了车,走进这座荒凉的墓园。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那块躺在柏树下的白色大理石墓碑。他从没看过他母亲的墓。离开故乡之后,他没回来过。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刻停下来,母亲只能跟他通电话,或者找人写信给他。母亲病重的时候,他正在举行巡回表演,只好托他的经理人找人照顾她,给她大笔钞票。当这个善良的女人死时,他也没赶得及回来。

三年来,弟弟奇头一次打开公寓里朝北的一扇窗。天空一片澄澈的蓝,秋风送来些微寒意。弟弟奇伸长脖子大口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然后,他在窗边撒下一些饲料,等那只忠心的鸽子来吃。

他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雪花。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瘸腿老人一拐一拐地走过来,皱褶的眼睛看了他良久,几乎兴奋地叫出来:“你是弟弟奇!”

他战栗着站起身,放下酒瓶,抬起眼睛,看到漫天在他头上飞舞的羽毛,其中只有一根是金色的。他伸出右手,朝头顶抓了一把。然后,他缓缓摊开那只手掌。当他看到掌心上的那根金羽毛,他发着抖哭了。这时,他看到右手手腕上的疤痕渐次褪色,变得平滑,最后竟然消失了。

弟弟奇朝老人看了看,老人看来是这个墓园的管理员。

直到他面前的小圆桌不停晃动,那瓶酒掉了下来,他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抓住酒瓶,就在这一瞬间,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这一下出手多么快,又多么准。

“你不认得我了?”老人带着失望的眼神说,“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你妈妈死了以后,你托人每个月寄钱到墓园办事处,要我们好好打理她的墓。”

猝然之间,外面卷起一阵风,鸽子受惊,鼓翅朝夜空飞走。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在移动,金色大鸟笼倒了下来,压着那个旋转木马,七彩的羽毛在飞扬的尘埃中乱舞。弟弟奇继续喝着酒,杯子里的酒满满当当的,他丝毫没有感觉。

为免让老人失望,弟弟奇装着认得他,朝他微笑点头。

一如他所料,那只手一点儿感觉也没有。那道疤痕依旧可恶地锁住他。他知道,魔术已经永远从他身上消失了。

“你看!这里连一根杂草也没有!”老人指着弟弟奇母亲的墓碑,骄傲地说,然后又说,“你来看她就好了,以前只有一个女人常常来看她,这几年,再没见她来过。”

鸽子好像在看,也好像没看,鼓翅在窗外盘旋。弟弟奇屏着气把那张牌翻过来,牌上印着一颗鹅卵形的天蓝石,斑驳亮丽的颜色像晴朗夏天的暮色。他满怀希望地捏捏右手的大拇指。

“那个女人是不是个子小小、大眼睛,长得很漂亮的?”弟弟奇讶然问。

身为伟大的魔术师,他很想再相信魔术一次。

“对呀,因为漂亮,所以我才记得她。”老人笑笑说。

“月夜宝石,赐我愿望。我要我的右手像意外前一样,我要我的魔幻之手。”他毅然念着,发抖的手打开牌盒,紧张地抽出倒数的第二张牌,自己没看,贴在窗子上,给外面的鸽子看。

“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然而,不能够再玩魔术,跟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她就住在镇上最老的那幢小学旁边。”老人回答说。

伸手去倒酒的时候,他看到手表上的时间,还有三分钟便是午夜十二点。月光下,他右手手腕上那道接驳手术留下的疤痕清晰可见,像一条束缚着他的锁链,一辈子也解不开。人们难免觉得他贪婪,他得回一只手,不过是不可以再玩魔术罢了,不是应该庆幸吗?

那不就是弟弟奇刚才经过的母校吗?学校附近有一排灰灰的破落的公寓,阳台上晾着衣服,几个小孩在街上玩雪。

鸽子却还是不肯走,好像以为终有一天可以进屋里来。它比魔术师幸福,它至少还有一个希望。

弟弟奇走出墓园,那辆载他来这里的出租车停在外面,年轻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说:“先生,我想你还会去别的地方,所以在这里等着。”

“走吧。”他对鸽子说。

弟弟奇上了车,车子往回走,停在一排公寓外面。

直到一天晚上,一轮黄澄澄的圆月浮上了天际,他孤零零地坐在窗边喝酒。那只右眼下有一根金羽毛的鸽子又飞来了,恋恋地栖在外面。三年了,它老了许多。

“先生,到了。要我在这里等你吗?反正今天不会有什么生意了。”司机回过头来说。

他看着那个背影,晕眩了,只当是一场醉梦。

“好的。”弟弟奇回答说。

“祝你好运,魔术师。”再一次,她以如歌的声音说,然后走出这个破落的魔术团,黑裙子上粘着一根粉红色的羽毛,随着她的背影摇摆。

他下了车,在毛茸茸的雪中翻起衣领,抬头看看这幢破旧的公寓。几个在外面玩雪的孩子朝他看了看,没认出他来。他曾经以为故乡里每个人都认识他,原来这不过是他在千山万水之遥多么自大的想法。他遗忘了故乡,故乡也遗忘了他。

他打开门,疲倦的眼睛朝她看,示意她离开。

他悄悄走进公寓,来到一扇陌生的家门前。一阵惆怅涌上心头,他敲了敲门。

小玫瑰认真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一个漂亮文静的女人来开门,她披着长直发,身上穿着白色的毛衣和碎花裙子。看到弟弟奇的时候,她先是吃惊,然后露出粲然的微笑:“弟弟奇,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是说,我的愿望会马上幻灭,我的下场会很悲惨,对吗?”他问。

他歉疚的眼神看着她,说:“我回来看我妈妈。”

“愿望成真之后,你要想办法把这副牌送给下一个人,否则……”她叮嘱他。

“请进来。”她说。

弟弟奇把右手缩了回来,没好气地穿上外衣,他压根儿不相信什么魔牌。

他走进屋里,脱掉大衣。她接过他脱下来的大衣,扫走上面的雪花,把大衣挂起来,问他:“你要喝点什么?咖啡好吗?”

“月夜宝石,赐我愿望。”她的声音不由得轻颤。

他微笑着点头。她美丽的大眼睛笑了笑,走进厨房煮咖啡。屋里搁着一台电暖炉,空气中弥漫着棉被温暖的味道,鹅黄色沙发上散着几本书,白色的木床旁边放着一台黑色直立式钢琴,琴键已经发黄。他走过去,摸摸那一排琴键,心里突然觉得难过。

“咒语?”

然后,他闻到了咖啡的温暖的香味。

“这副纸牌要在月圆之夜十二点钟才能打开,抽牌的时候,你要念一句咒语,然后说出你的愿望。”

她端着咖啡走出来,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朝他微笑着说:“请坐。”

“你现在不能打开。”小玫瑰的手立即按在他那只手上说。“小姐,我已经没兴趣跟你玩游戏了。”他愠声道。要是从前,她的手怎么可能比他快?他不免心中有气。

她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于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啜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

然后,他伸出右手想拿起那副牌。

她笑得像个天使。一路上,他还担心她不会让他进来。

他心头一震,颤抖的手拿起一串钥匙,朝她说:“你喜欢的话就把它留在这里吧。”

他曾经像遗忘故乡那样,遗忘了她。直到三年前的一天,他收到一封信。那封信厚厚的,字体小而潦草,是个有点熟悉却记不起的女人的笔迹,没有写信人的地址,也没留下名字。他觉得奇怪,于是把信打开。“给遗忘了我的你。”这是开头的称呼,他有些讶异,好奇地往下读。

“魔术师,连你也不相信魔术,谁还会相信?”

我带着皮箱回到我们的家乡,外面下着大雪,我在窗子旁边给你写这封信。请你放心,我不是要责备你,不是想要求些什么。我已经回来了,不会再找你,也不会再写信给你。

弟弟奇站起来去找自己的外套和钥匙,说:“对不起,我要去买酒。”

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住在你隔壁。你还记得那个比你小一岁、大眼睛的瘦弱女孩吗?生母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我跟着酗酒的后父生活。后父每次喝醉之后都爱拿我来出气,我常常像只伤痕累累的脏鸭子,为了帮补家计在大街的琴行外面捧着小货摊卖火柴。街上那些顽童常常用雪球掷我,甚至抢走我的火柴。然而,从某天起,他们不敢再欺负我,因为你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

“我已经得到我的愿望,要是我不把这副纸牌送给下一个人,我的愿望会马上幻灭,下场会很悲惨,所以,我是基于很自私的理由送给你的。”

你常常在街上溜达,有时会慷慨地帮我买下所有的火柴。当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的时候,你总是不肯说。

“既然这是宝物,你更没理由送给我。”他把杯里的酒喝光,说,“到底是你醉了,还是我醉了?”

你走路的时候喜欢低着头,双手深深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你跑得很快,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凶巴巴的男人拼命追你,没追到。

“我是真心想要送给你。”小玫瑰低声说。

我知道你是个扒手,可我从来没看不起你。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不凡的人。果然,几年后,你离开了家乡,然后,你成了名满天下的魔术师,昂贵的门票只有富人才买得起。那时候,我在一家工厂里打工,时刻想着你,却没有勇气去找你。在后父半夜里摔东西,扯着我的头发,把我辛苦赚来的钱都拿去喝酒的那段漫长的苦日子里,陪伴着我的,是对你的回忆。

“小姐,难道你现在看到的不是地狱吗?”他啜了一口酒,说。

你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的火柴还没卖光,我们靠坐在琴行前面的台阶上,把剩下的火柴一根一根地擦亮。然后,我们两个鼻子凑在琴行的玻璃上,看着里面那台亮晶晶的黑色钢琴,羡慕着那些可以碰它的幸福孩子。

“这副纸牌有二十张,每一张上面都印有一种宝石,其中十九张能帮助人达成愿望,但是——”她停了下来,看了看魔术师,说,“其中一张是黑色的冰寒水晶,抽到这张牌的人会立即下地狱。”

“等我赚到钱,我会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会买一台漂亮的钢琴给你。”你对我说。

“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有魔术吗?不过是障眼法而已。”他讪讪地笑了。

多少年了,你没回来。我常常去看你妈妈,帮她写信给你,想从她那里知道你的消息。可惜,她知道的和我一样少。我在杂志上看到很多你的风流韵事,跟你一起的全是美人儿。你长得英俊潇洒,她们都为你着迷。但是,我告诉自己,只有我和你那段纯纯的爱,才会让你永远怀念。

“我明白一个人失去了天赋的那种感觉。”她说。

后来我知道,我这种想法是多么天真,你根本不认得我。

他禁不住抬眼看着这个声音如歌的女孩,才第一次见面,她为何会知道他心中所想?

那一年,后父死了。我带着我唯一的皮箱去找你,想要给你一个惊喜。我长大了,每个人都说我漂亮,不少男孩子追求我,但是,我心里爱着的,只有你这位伟大的魔术师——我童年的守护者。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副纸牌的时候也不相信。”她说,“它是真正的魔术,反正,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那天晚上,我打扮得很漂亮,穿上我最好的一袭天蓝色裙子,在你旅馆的房间里等你。我心情忐忑得不断大口吸着气,捏着拳头,拼命叫自己冷静。

可惜弟弟奇已经不会笑,否则,他真的会忍不住大笑出声来。他收藏的任何一副魔术纸牌都比这副纸牌漂亮。

然后,我听到清脆的脚步声,多年来朝思暮想盼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你打开门走进来,穿着洁白的衬衫和黑色条纹西装,好看得让人心碎。你朝我微笑。

“这副纸牌能帮助人达成任何愿望。”小玫瑰润了润嘴唇,说。

“他们让我进来等你。”我朝你说,感到整个人都发烫。

弟弟奇看了看那个幻彩牌盒,它看上去是红色的,一瞬间,好像变成黄色,然后又变成绿色。

然而,就在乍然看见你的短短一瞬间,我发现你认不出我来。你亲切动人的微笑,只是因为我的美貌。

“你还相信魔术吗?”小玫瑰从皮包里掏出那副剩下二十张的宝石魔牌,放在弟弟奇面前的小圆桌上,手轻轻挪开一些。

你走过来紧紧地搂着我,一双手温柔地爱抚我那不停抖颤的身体。我没推开你,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弟弟奇眼睛没抬起来。这一生中,数不尽的女人向他献媚。她们有些是晚上来,第二天早上就走,能够和他睡,好像是她们平淡人生中的一场魔法。面前的这个女孩跟她们又有什么不同?也许,她是更骄傲一些,以为可以用爱情来抚平他的伤口。

那个晚上,我赤裸着躺在你身旁,看着你疲倦地睡去。黑暗中,我把旅馆房间里一盒长火柴一根一根地擦亮,在微弱的火光里贪婪地看着你孩子似的脸,悄悄亲你的嘴。直到所有火柴都划光了,我在漆黑中嗅闻着房间里磷的香味,记忆着家乡那个临别的晚上。

小玫瑰走进那个华丽的金色大鸟笼,又走出来,朝魔术师说:“我可以帮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你邀请我跟你一块儿吃早餐。你没问我的名字,似乎也不想知道我的身世,仿佛过去已经有无数女孩在你房间里过夜。

弟弟奇啜了一口酒,没回答。

“求你认出我来吧!”我的目光哀求着,你却懊恼地微笑,以为我想赖着不走。

“你受伤的事,我在杂志上看过。”她看了看弟弟奇,说,“那以后,魔术就好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你多情的眼睛看着我,告诉我说,你今天就要离开,到另一个城市去演出。你没邀请我同行。那一刻,我多么庆幸我把皮箱留在火车站。

她用丝巾和墨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装得比真实年纪老成,又故意把声线压低,是怕弟弟奇认出她就是那个歌星小玫瑰;然而,看到屋里那些魔术道具,她却按捺不住一颗童心,走上去摸摸那个刀锯美人的大木箱,想看看它到底藏着什么机关。

我站起来,借用你的洗手间。我关上门躲在里面,忍着没哭出来。我不恨你,我会永远记住这一晚。即使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

“小姐,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弟弟奇倒了一杯酒,在红丝绒椅子上坐了下来。即使面前站着的是个不速之客,他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然而,就在我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让我羞耻的一幕——你很小心地把几张大钞塞进我的皮包里。

“我昨天在这附近碰到你,我小时候看过你的魔术表演,很精彩,一生都忘不了。”

你居然给我钱,你竟以为我是应召女郎,为了钱而来陪你睡。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弟弟奇问。

我慌乱又卑微地抓起我的皮包,拿起床边那个空空的火柴盒,问你:“这个火柴盒可以送给我当作留念吗?”

没等弟弟奇回答,女人侧身进来,把身后的门带上。

“你喜欢收集火柴盒吗?”你问我。

“可以让我进去吗?”

“我有一位卖火柴的朋友。”我说。

“你是谁?”弟弟奇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动人的声音。

你诧异地看了看我,我站在那里,等着你最后的相认。你走到我身边,伸出那只温热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脸。我的眼泪几乎要涌出来,想扑到你怀里,这时,你脸上突然浮起一个神秘的笑容,倏地在我耳鬓变出一朵手掌般大的红玫瑰,然后把它别在我耳背上,期待着我的惊讶和微笑。你并没有把我认出来,只是想送我一份道别的礼物,这也许是你一向用来讨女孩子欢心的小把戏吧。

“是弟弟奇先生吗?”女人甜美的声音问。她脸上架着一副圆形的墨镜,像一个“8”字横挂在鼻梁上,头上裹着一条爬满马儿图案的米色丝巾,个子小小,身上穿着一袭红裙。

我摸摸耳背上的玫瑰,如你所愿地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那家旅馆。

他走下床,把门拉开了一条缝,站在门外的女人是他不认识的。

你给我的钱,我用来买了一台旧的钢琴,当作是你答应送我的礼物,唯有这样,才能洗去我的羞耻。

还有谁会来找他?他已经隐姓埋名三年了,他依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倒头再睡,门铃又响起来。

我又回到我一无所有的家乡,我想,说不定哪一天,你会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女孩。我想你知道,她不曾忘记你,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直到蔚蓝的天空明亮了这个城市,弟弟奇依然在梦里再一次做着鸽子衔走了他一只手的噩梦。突然,门铃响起。

弟弟奇放下那封信。他仿佛看到一个瘦弱女孩的那张脸。大雪翻飞的冬夜里,衣衫单薄的她在空空的街道上叫卖着怀里的火柴,自己却得不到半点儿温暖。她总是在琴行外面等他,出神地倾听着里面的琴声,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留意着街上每一个像他这种小流氓的男孩,生怕错过了他。

夜已深,窗外的鸽子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地飞走了,弟弟奇一动不动地昏醉在床上。

许多年后,是他错过了她。

他解散了魔术团,发现酒是最好的魔术液,人喝了,就能忘记许多事情,唯有醒来的一刻才记起绝望的感觉多么熬人。

第二天,他吩咐仆人买了一张车票,预备回去找她。然而,就在这天晚上,他的右手被切断了。他再一次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一天,他的手复原了,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重又看到她那封信。

弟弟奇从此没有再见这位大夫。

这一刻,她就坐在他面前,微笑看着他,仿佛已经原谅了他。他要告诉她,他想带她到天涯海角去。

“不做魔术师,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那位拥有一双妙手的主治大夫对他说。

“你说你回来看你妈妈?她好吗?”她问。

是这双手扭转了他的命运,也是这双手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失去了他的魔幻之手,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难受了。

他惊讶地看着她,用震颤的声音说:“她死了,我去墓地看她。”

弟弟奇痛得昏了过去。为他做接驳手术的是市内最有名的一组专家。由于切口完整,接驳手术非常成功。然而,一切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这只复原的右手可以用筷子吃饭,可以换衣服,看起来就跟以前一样,却没法再灵巧地从袖管里变出一只鸽子,即使简单的魔术也办不到。

她窘困地说:“哦,对不起。”

他转头朝这个资深的报幕员看,起来喂它吃几颗瓜子。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只好奇的鸽子飞到那把锋利的铡刀上。眼看它将会割断小小的脚爪,他连忙伸出右手捡起那只鸽子,却没留意到一只小狗正在咬着绳索玩。就在他伸手去抓住鸽子的当儿,那把铡刀砰的一声落下。鸽子吃了一惊,猛拍翅膀飞起,白色羽毛上溅满了魔术师的鲜血。

“墓园的管理员告诉我,你以前常常去看她。”他不解地说。

“阿弟!阿弟!”养了十五年的红嘴绿鹦鹉亲昵地叫他。

“是三年前吗?”

一天,他待在后台那把魔术师的银色高背椅子上休息,连续一年马不停蹄地巡回演出让他有点累了。

他看着她,她一点儿也不像愚弄他,更不像要向他报复。

从那以后,人们称他“魔幻之手弟弟奇”。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创造了无数神话,却栽在一件简单的道具之上。那是一个酷似古代刑具的斩头机,由上下两把锋利的铡刀组成,他打算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刀锋上,然后拉下绳索,当上面的一把铡刀放下来,他便会马上身首异处。这当然只是障眼法,但是,也够惊险的了。他每一次表演的时候,台下的女观众都吓得尖声大叫。当她们看见他的头完好无恙的时候,也都忍不住哭了。

“也许我去过。”她眨着一双大眼睛说。

这个改变他命运的老好人走了。当弟弟奇终于拥有自己的魔术团,已经是他离故乡很远的时候。弟弟奇喜欢破天荒的演出,有一回,众目睽睽之下,他在三十秒之内把市内著名的星芒珠宝店和里面价值连城的珠宝变走,应邀出席这次世纪魔术表演的绅士淑女们看傻了眼。

他好奇地看看她,想要了解她话里的意思。

弟弟奇是个魔术奇才。他跟着老魔术师到处跑江湖,学习魔术,照顾成群的鸽子和白兔。他学得很快,青出于蓝。老魔术师临死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说:“弟弟奇,你将来会比我出色很多,你有一双无人能及的快手。”

“三年前,我遇到一宗交通意外,那辆车子没有把我撞伤,却把我吓坏了。我被送到医院里,做了很多检查,身体机能没有任何损伤,但是,以前的事,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记不起来。我只有最近三年的记忆。”

他怔怔地看着外地人飞扬的眉毛和那双魔幻似的大眼睛,是这双眼睛救赎了他。从此以后,他没有再去偷窃,而是学会了偷龙转凤和偷天换日的本领。外地人原来是个很有名的魔术师,一年前知道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没剩下多少日子,决定寻找一个有天分的接班人,把自己毕生的本领传授给这个人。

“那你为什么会认得我?”

外地人没放手,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小子,你知道一双手可以改变命运吗?”

她笑着从茶几下面摸出几张他巡回表演的光碟,说:“我从医院回来之后,发现家里有很多你的剪报和魔术表演的碟片,也许是以前买的,我全都看了。我以前一定很喜欢看魔术。你的魔术很棒,没想到你今天会登门造访。”

弟弟奇以为这个外地人要把他双手拧断,他拼了命挣扎,哭喊着说:“先生,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吧!”

弟弟奇神伤的眼睛看着这个曾经不肯忘记他的女孩,喉头哽塞,说不下去。

“可惜了这双手。”外地人抓住他那双小手说。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我以前为什么会常常去墓地看你妈妈,我们是认识的吗?”女孩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弟弟奇。

“先生,我下次不敢了!”他挣扎着恳求。

“我们以前是邻居。”他停了片刻,终于说。

外地人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看,很快就从他身上搜出自己的荷包。

“真的?”女孩拍拍自己的额头,说,“我真希望我会记起来。我以前是怎样的?”

“你干吗?快放开我!”他装着一脸无辜地喊。

看着那双渴望的眼睛,弟弟奇回答她说:“你是个很快乐的女孩,喜欢弹琴。”

当他以为得手的时候,这个外地人突然一把抓住他。

“怪不得我家里有一台钢琴。”女孩脸上浮起花一样的微笑,站起来,走到那台钢琴前面,说,“原来我以前会弹琴,怪不得这台钢琴看起来已经用了很多年。但我为什么只会弹一首歌,其他的都不记得?这首歌对我一定有很特别的意义。”

一天,他在镇上一家小旅店外面盯上一个衣着富贵的老男人,看来是个外地人,正欢欢喜喜地四处逛。弟弟奇朝他走去,经过他身边时,不动声色地偷了他口袋里胀满的荷包。

她在钢琴前面坐下来,重又弹起那首她常常弹的轻快的歌,回过头来问弟弟奇:“你会弹这首歌吗?”

他是个反叛的穷孩子,九岁那年结交了一帮坏朋友,跟着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小流氓,专门在镇上打荷包。他聪明、动作敏捷,仿佛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弟弟奇走过去,女孩把身体挪开一些,空出一半位子给弟弟奇。

在弟弟奇那遥远的故乡小镇,学校里那个顶端冒泡的喷泉上也常常有鸽子飞翔。那时候的他并不爱读书。

“我试试看。”他坐在钢琴前面,朝她微笑着说。

三年前,他把团里的绿鹦鹉、白兔和鸽子都放走了,他再也用不着它们,唯独这只右眼下面有一根金色羽毛的鸽子一直不肯走,每天都来看他。他狠心地关起窗,不让它进来,不给它食物,它却依然傻气地以为旧时的主人总有一天会为它打开一扇窗。

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试着弹。那是他们童年时在琴行外面常常听到琴行那位优雅的女主人弹的一首歌,不知道歌名,只记得很动听,听的时候心里很快乐。那时候,他们两个一边听一边哼着调子摇头晃脑。他忘了许多事情,倒没有忘记回忆中的音韵。

“傻瓜,魔术团已经解散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带着醉意的弟弟奇干干地说。

“你为什么会弹这首歌?”她惊讶地问。

鸽子拍拍翅膀,在窗外徘徊,不肯飞走。

“我刚刚听你弹过一遍。”他骗她说。

“走吧!”弟弟奇跟它说,仿佛它听得懂似的。

他重复地弹,希望她会记起往事。然而,当音符在琴键上一一熄灭,他从她沉醉的目光里看到的只有遗忘。

他在窗前的一把红丝绒扶手椅子上坐了下来,叉开双腿,右手拿起酒杯,这只手不自觉地些微抖颤。他啜了一口酒,又一口,空空地等着漫长的一天过去。这时候,窗外飞来一只雪白的鸽子,窗子没打开,鸽子栖在窗边,一双稚气的小眼睛隔着一扇窗看着屋里的人,那颗小脑袋依恋地抵着窗。

她认不出他来。

弟弟奇把从外面带回来的一瓶酒放在桌子上,脱掉外衣,在乱糟糟的五斗柜上找到一只平底酒杯。他把那瓶酒重又拿起来,夹在右边腋下,左手旋开盖子,将酒缓缓倒进杯里,倒得满满的。

他颓然把琴盖上,对她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房子里只有一张床铺,其余的地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魔术道具,有刀锯美人用的大木箱和利刀、用来锁住魔术师的金色华丽铁铸大鸟笼、一匹给拆了下来的旋转木马,还有数不尽的黑色圆礼帽和魔术师的金披风,这些东西而今都封尘了,几根原本饰在大鸟笼顶上的彩色羽毛在尘埃中飞扬,像是送葬的人往墓穴上撒的鲜花。

她不舍的眼睛朝他看。

弟弟奇进了电梯,按了楼层,电梯往上升到四楼,颠了一下停住,然后门开了。弟弟奇机械地朝自己的公寓走去。他左手掏出钥匙插在匙孔里,把钥匙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了,他疲乏地往里走。

“求你把我认出来吧。”他哀求的目光看着她。

他一步一步走向他的避难所——一幢灰蓝色大门的旧式六层公寓。年轻的小个子管理员是从乡下来的,并不知道他曾是名满天下的魔术师弟弟奇,一直把他当作普通的住客看待。

她转过身去,“唰”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把饭桌上一个绿琉璃蝴蝶烛台点亮,带着一抹天真的微笑说:“我好像很喜欢听到划火柴的声音。”然后,她把他的大衣拿过来给他。

他像做梦般走着,一群百灵鸟从他头顶飞过,他看不见。几个穿着白色校服短裙的少女嬉笑着打他身旁走过,炫耀着最灿烂的青春,他看不见。一个头上裹着爬满马儿图案的米色丝巾、穿着红裙子、脸上架着墨镜的女人跟他擦肩而过,他看不见,女人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谢谢。”他黯然说。

寂静的街道上,弟弟奇穿着黑色细条纹西装,浓密的黑发乱蓬蓬的,一脸络腮胡,一双修长的手从袖口露出来,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皮带的古董金表,眼神落寞,即便如此,优雅的风度依然迷人。然而,俊朗外表底下的那颗心,对外在的一切早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晚一点我男朋友过来,我一定要告诉他你今天来过。他是我在医院里认识的男护士。”她甜甜地说。

初秋悄然降临在这个美丽的城市,最后一群百灵鸟朝南方飞去。今年的天空有点不寻常,从夏天一直蓝到初秋,白天是粉蓝,晚上深得像蓝宝石,即使下雨,也不曾转成灰色,好像要把人生所有的愁苦驱走。然而,有一个人,他心中的一片蓝天却已经一去不返。

原来,她过着幸福的日子。他心里突然没那么愧疚,却又觉得难过。

绿鹦鹉连忙把头侧过去避开了,没敢再说话,一颗凄凉的眼泪从它眼里淌下。“日子难过啊!”它心里慨叹。自从三年前魔术团解散后,它的同伴们,那些白兔、鸽子、小狗,还有魔术女郎,都已经各散东西。它辗转被卖到这间又脏又破的修车房,漂亮的羽毛沾上了洗不净的油垢,成天听到的都是粗声大气的咒骂。他们以为它是谁呀?它可是伟大魔术师的伟大报幕员呢!它仰脸看着永难企及的一片蓝天,开始相信,也许,弟弟奇真的死了。

他从公寓里走出来,那个司机等着他。他缓缓打开车门上车。

“吵死了!”那个不耐烦的修车工人朝鹦鹉甩出手上的一把螺钉起子。

“先生,你还想去什么地方?”司机问。

鹦鹉没泄气,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毕竟,当了“弟弟奇魔术团”的报幕员十五年,要改变过来并不容易。从前,魔术师每晚还给它一袭金色斗篷穿呢。它在台上不知多么威风。

“火车站。”他回答说。

这间修车房里停着几部老旧的车子,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机油味,系着脚链的鹦鹉被拴在一根铁管上,脏兮兮的。

“这么快就走吗?”

“闭嘴吧!蠢材!弟弟奇已经死了!”一张布满油垢的脸从一辆旧车底下钻出来。是一个年轻的修车工人在喊。

车厢外面下着雪,夜色深沉,车子里放着一首动听的歌,那歌声听起来有点熟悉。

“欢迎来到弟弟奇魔法世界!史上最出色的魔术师弟弟奇今晚为你献艺!请各位鼓掌!”一只红嘴绿鹦鹉雀跃地拍着翅膀说。

“这首歌是谁唱的?”他问。

你根本不认得我。

“你没听过小玫瑰吗?她本来失了声,最近复出,唱得跟以前一样好,听说是一个神医把她治好的,也有人说她是喝了毒蜈蚣水。”那位司机说。

我这种想法是多么天真,

弟弟奇在车厢的绒布椅子上靠了下来。小玫瑰的歌声宛若如烟往事,在他胸怀里飘荡。他就着车外的微光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他曾经以为这双手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是魔术,直到今天晚上,他才发现,唯有为一个无悔的情人弹一首永不流逝的歌,这双手才变得有意义。

后来我知道,

到了车站,他走下车,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瑟缩在车站外面,身上的小货摊上放着几盒火柴。

才会让你永远怀念。

“先生,要买火柴吗?”女孩微弱的声音问他。

只有我和你那段纯纯的爱,

弟弟奇从怀里掏出几张大钞给女孩。女孩瞪大眼睛惊讶地说:“先生,用不着这么多。”

但是,我告诉自己,

他没说话,把钞票塞到女孩冰冷发抖的一双手里,拿起那些火柴走进车站。

她们都为你着迷。

夜色朦胧,细雪吹过天上的一轮圆月,他坐在月台的条凳上,把一根又一根的火柴擦亮。在一朵飘摇的蓝焰中,他重又看到当年那个常常被人欺负的苍白瘦小的女孩。遗忘是多么幸福。

你长得英俊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