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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你去不去?”他大喊。

“我不!”她又往床里躲去。

“不去!决不去!”她固执地往床里躲。

“胡说!”他大吼,“你休想逃走!你休想回英国,你休想在闯了这么多祸以后,一走了之!我不会饶你!我不会放你!你起来!你去,化妆!你跟我去见江浩!”

“你不去也得去!你非去不可!”他扑过来,又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下,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如果你不换衣服,我就剥光你!我今天强迫也要把你强迫去,绑架也要把你绑架去!你不换衣服,我来帮你换!”

“但是,我认输了,我撤退了。”她凄然地、低低地、苦恼而无助地说,“我并没有打完我的仗,是不是?我明天就走了,回我的英国去。还你们兄弟两个一份平静的日子。我马上就走了,你们都会把我忘记。你就告诉江浩,林晓霜已经死了。姐姐死了,你还是活下去了,不是吗?二十岁是很健忘的年龄,他很快就会忘记林晓霜!”

她挣扎着,要从他掌握中逃出来,她扭动着身子,嚷着,喊着:

“哦!”他发疯般地大叫了一声。“我该想到林晓霜就是丹枫!我该想到你肚子里有几个弯几个转!我该想到丹枫在我身边失踪的时候,就是林晓霜在江浩身边出现的时候!我该想到这两个女孩从不同时出现!我该想到你永不要求见江浩,而林晓霜也永不要见大哥!哦,我是傻瓜!我是大傻瓜,江浩是小傻瓜,你聪明!你能干!你把我们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要!江淮!求求你!你放开我!不要强迫我去!请你不要强迫我去!我今天去了,你要我明天怎么办?难道我一辈子装成林晓霜?”“你就一辈子装成林晓霜!”他喊,不顾一切地握紧她,“哗”的一声,扯破了她胸前的衣服,她惊喊着,用手掩住胸口,泪珠成串地滚落下来,疯狂地迸流在她的脸上,她哭着嚷:

“你熟读中国文学,总不会没念过‘晓来谁染霜林醉’的句子,早上醉了的霜林,就是红色的枫叶。”

“好,我换衣服,我跟你走!”

“林晓霜就是丹枫两个字?”

她从床边跳起来,带着股“豁出去”的神情,她满脸又是泪,又是汗,又是血迹,发丝拂在脸上,被泪水湿透了,贴在面颊上面。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疯狂的火焰,她的牙齿咬紧嘴唇,把嘴唇咬破了,血滴在下颏上。她也不避嫌,立即把上衣脱下,当着他的面换上T恤,再脱掉裙子,穿上牛仔裤,拉好拉链。她扬起头来,一脸的狂暴和凶野,她用种阴鸷的、悲愤的、奔放的狂怒,一迭连声地喊了出来:

他回过头来,瞪着她。

“好!我跟你走!从此,我是林晓霜,你弟弟的女朋友!你不许碰我!你退开!朋友妻,尚且不可戏,何况你弟弟的女朋友?在我跟你走出这房门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英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走?你知道为什么林晓霜必须消失?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不跟你去见江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追究姐姐的死因?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了自己计划已久的报复?因为——我爱上了你!”她狂叫着,泪如雨下。“我爱上了你!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你是杀碧槐的凶手,我爱你!你是我的敌人,我也爱你!我怕我再也离不开你,我想你,念你,爱你!爱你!爱你!爱得让我自己害怕,爱得不忍心伤害你,也不忍心伤害江浩……你瞧!我是最坏的演员,我演坏了我的角色!演员怎么能动真感情?而我却昏了头,去爱上你!我输了,我只有撤退,我只有逃走!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瓜!难道你体会不出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输了,你不懂吗?我远迢迢从英国飞来,为了和你作战!我却爱上了我的敌人!好了!”她甩甩头,仰着下巴,让那泪水、汗水,和血水都流在衣襟上。“话说完了!我跟你走!”

“我给过你很多暗示,”她更畏怯地、更瑟缩地说,“是你自己忽略了。我送《黑天使》给你,告诉你我要复仇。我选了林晓霜这个名字,因为它就是丹枫两个字。”

他呆了,愣了,傻了。忽然间,他就像被魔杖点过,变成了一个不会移动的石头人。他瞪着她,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思想,他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脑子里,只是疯狂地响着她嚷出的句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句子像十万个人敲着钟,钟声汇合成一片铿然有声的狂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但是,忽然间,像是有一盆冷水对他兜头淋下,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及时地喊:“你能信任她吗?你还要继续被她蛊惑吗?你还要再被欺骗一次吗?”他一凛,醒了,从那几乎又捕捉了他的、狂喜的梦中惊醒了。他扬起头来,冷冷地、冰冰地、不信任地说:

“好,好,好!”他气得声音发抖。“你厉害,你真厉害,你把一个个的陷阱都布好了,只看我们兄弟两个怎样跳进去!你厉害!你是我生平没有碰到过的角色!忧郁高贵的陶丹枫,活泼淘气的林晓霜……哈哈哈!”他忽然仰天长笑,笑得凄惨,笑得辛酸,笑得沉痛而苍凉。“我和碧槐把你送进全世界最有名的戏剧学校,让你变成世界上最有名的演员!哈哈哈!我们曾经多么辛苦的,一点一滴地去聚集你的学费!你总算是学有所成,不知道碧槐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会不会死也瞑目!”他喊着,笑着,泪水却冲出了他的眼眶。他背过身子,把额头抵在墙上,重重地喘气。

“你在背台词吗?好一篇动人的谈话!如果我不是已经被你玩弄得团团转,我几乎会相信你了!你爱上了我?如果是真的,太不幸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永远不会受你的骗了!把你的台词省省吧!留下来去对江浩说吧!”

“她是个半聋半瞎的老太婆……”她继续呻吟着说,“我给她钱,雇她来掩护我,反正她听不清也看不清。雪球是从狗店里买来的,我已经把它送给奶奶了。”

她的身子摇了摇,似乎要晕倒,她那已经像大理石般的面颊,现在惨白得像透明的一样了。她扶住了墙,稳住了自己。高高地昂起下巴,她竭力在维持残余的骄傲,她点了点头,一连串地说:

“奶奶!”他又狂吼了。“你什么时候跑出来一个奶奶!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变魔术的吗?你从哪里弄来一个奶奶?”

“好,好,好,我背台词,现在,台词背完了,戏还要演下去。我是你的囚犯,我跟你走!”她骤然提高了声音,厉声说,“走吧!”

“它和奶奶在一起。”

她领先往客厅冲去,在客厅中,有样东西在她脚底一绊,她站立不稳,身子就向前栽去。他本能地伸出手,要去扶她。她一下子跳开了八丈远,声色俱厉地喊:

“你不知道?”他嚷着,声嘶力竭地嚷着,“你怎会不知道?他年轻,他血气方刚!他怎么禁得起你的诱惑?他怎么禁得起你那些千奇百怪的花招?你弄得他眼花缭乱!你那个该死的小雪球呢?你把它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不许碰我!你怎能去碰你弟弟的女朋友?我是林晓霜,你没有资格碰林晓霜!”

“我不知道他会这样热情。”

他凝视她,她拼命咬紧嘴唇,她嘴角全是血渍。忽然间,他心跳气促,她那努力维持骄傲的样子触痛了他的神经,他耳中又响起她那半疯狂的陈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如果她是真的呢?万一她是真的呢?他骤然就背脊发冷而额汗涔涔了。他对她伸出手去,苦恼而矛盾地低喊:

她呻吟了一声,把脸藏进床里面。

“丹枫!”

“你还不过分吗?你使他神魂颠倒,你使他废寝忘食,你使他失魂落魄,你使他快发疯了!你还不过分吗?他已经快为你跳楼了,你还不过分吗?”

“我不是丹枫!”她冷冷地说,声调如寒冰与寒冰的撞击,清脆而幽冷。“我是林晓霜!”

“我不去。”她悄声说,泪珠从她眼角滑落下来。“你打死我,我还是不能去。我已经告诉了他,我是只木叶蝶,我是片毛毡苔。我安心撤退,放他一条生路。我并没有做得很过分,我始终叫他不要对我认真,我告诉他我是个坏女孩,要他灰心而撤退……我并没有很过分……”

他在她那幽冷的语气下震动了,他在她那负伤的眸子中震动了。如果她是真话呢?如果她是真话呢?如果她是真话呢?这“如果”使他的心绞紧了,痉挛了,可怕地翻腾痛楚了。他不自禁地把声音放柔和了:

“你——”他忍无可忍,举起手来,对着她就是一掌。她本能地侧过头去,这一掌打在她的肩头,那力量那样大,她坐不稳,就从床上直摔到地下。他扑过去,把她从地上抓起来,又要打,但是,他看到她嘴角有一点血渍,正慢慢地沁出来,他的手软了,把她再抛到床上,他哑声地、命令地说,“我给你十分钟化妆!”

“丹枫,你是真话吗?”他问,“你并没有对我背台词,你是真心的,是不是?你要了解,我现在是惊弓之鸟,我无法去相信……”

“不不!”她继续说,更深地往床里躲。“我不去!我决不去!”

“你不用相信!”她大声说,跺了一下脚,眼泪夺眶而出,“我是背台词!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她一连串喊出几十个“我是”,“我练了几百年来背它!我背了几百遍使它流利!我的演技不坏吧!”她扬起头,“走呀!赶快让我投进江浩的怀抱里去!走呀!”她往前冲,脚下又是一绊,她伸手拾起地上的东西:碧槐的日记本!她握着日记本,全身猛地一震,眼光立刻发热而昏乱,她扬起头,脸上的愤怒一变而为恐惧与惊惶,她失神地盯着他,喃喃地说:

“你不干?”他的眼睛血红,狂怒使他整个面部都扭曲了。“我不允许你不干!起来!”

“你说,是我杀了姐姐?是我把她推进了地狱?是我毁了她?是我让她投入了火坑?……”

“不不!”她拼命摇头,把身子往床里缩。“不不!我不干!我不能那样做!不不!我不干!”

他悚然而惊,扑过去,他想抢走那日记本,他心跳气促,和她一样,变得恐惧而惊惶了。他急促地、口齿不清地说:

“去救我的弟弟!”他又狂叫了。额上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我答应给江浩一个林晓霜,你就得变成林晓霜!你还不给我滚起来!你化妆惯了,一定很容易!十九岁的林晓霜,淘气顽皮的林晓霜,你给我变过去!马上变过去!然后跟我走!”

“还给我!丹枫,我想,我有些发疯了,发现你就是林晓霜,这打击使我发疯了。我们必须冷静下来,让我们好好地谈一谈!你休息一下,躺一躺,我不带你去见江浩了,你说得对,他还年轻,他会忘记林晓霜的!我不勉强你了!把日记本还给我,让我们两个都平静下来,……”

“你……”她被动地、无力地被他拖得满床打转。“你要我化妆成林晓霜干什么?”

“不!”她把日记本紧抱在怀中,挣扎着站稳身子,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努力维持头脑的清晰,“你带了这些日记本来,以真相来交换我,你给我真相,要我给你林晓霜!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所以,你不许把日记本拿走!我跟你去见江浩!走吧!”

“变成林晓霜!”他又狂吼,再度震聋了她的耳鼓。他径自在那摊开的箱子里翻寻,把每件衣服拖出来,丢到地上,然后,他选出一件T恤,一条半长的牛仔裤,他把衣服抛在她身上。“去!给我换上!马上换上!你的假发呢?”他咬牙切齿,跑过去翻箱倒柜地找寻。“你那该死的假发呢?”他愤愤地问,像江浩一般踢着床脚。“你那满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呢?”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不要躺在那儿装死!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把自己化妆成林晓霜!”

“不!”他苦恼地、急切地、矛盾地、烦躁地大喊起来,“不不不!我改变了主意,你不去见江浩,我不要你去见江浩了!江浩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你不要去见他!”

“你……你……”她惊恐失措,牙齿和牙齿打着战,就在这一瞬间,她怕他了,她真的怕他了。由心底对他恐惧,而且被他慑服了。“你要我干什么?”她颤栗地问。

“你什么前后矛盾?”她说,“你逼我去见他,你绑架我去见他!而现在,你又不许我去见他了?为什么?”她扬着睫毛,眼光虽然森冷,却依然明亮。“因为我把我的底牌都揭穿了?因为我把我的自尊都抹煞了?因为我告诉你我爱你,所以你又想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是骗你的吗?你不知道我是背台词吗?你不知道我在演戏吗?”她往门口走去。“太晚了!江淮。我已经不是陶丹枫了,你强迫我变成了林晓霜!你甚至强迫我永远变成林晓霜,那么,陶丹枫已经死了,像陶碧槐一样死了。我是林晓霜!”她把手放在门柄上,要开门。

“那么,你凭哪一点说碧槐是我杀的?”他继续吼叫,继续直问到她脸上来。“你对人生的事了解得那么少,你对感情和人性只懂一点皮毛,而你竟想代天行道!”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从地毯上提起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她,再把她重重地摔到床上去。她倒在床上,把身子不由自主地蜷起来,盘缩得像只虾子。他对着她的脑袋喊,“我不跟你争辩碧槐的死,反正我已经拿出了日记,是非黑白,你自己去评断!现在,你给我滚起来!马上起来!”

“丹枫!”他喊,他的手迅速地压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哀求地、痛楚地盯着她,他的声音里充满着压抑不住的热情和愁苦。“老天!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再也控制不住,他悲愤地高呼,“丹枫!我们的悲剧演得还不够多吗?”

“不是的。江淮,不是我!你不要这样说,不要因为我伤害了你弟弟,就给我这么重的罪名!不,不是的!我没有杀碧槐,我没有!”

“我明天回英国。”她忽然悄悄地说,声音低沉如梦。

她身子往后退,床挡住了她,她再也退不动了,张大眼睛,她惊恐万状地望着他,张开嘴,她吐不出声音。恐怖和震惊使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就变得惨白,血色离开了嘴唇,她开始颤抖,颤抖得整个床都簌簌作响。她对他摇头,祈求地,悲切地,哀恳地摇着头,半晌,才吐出怯怯的,哀痛的,像垂死般的声音:

“不!你不许回英国!我们的问题还没完,你不许走!”

“我没有杀害你的姐姐!”他狂叫,失去理性地狂叫。“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疯子!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该死的贵族学校!你那该死的生活费!两千英镑一学期!你姐姐连自己都养不活,她如何去负担两千英镑一学期!报复吧!你报复吧!是你把她推人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你报复吧!你报复吧!你报复吧……”

“好,我去解决问题,我去见江浩去,我闯的祸,我去收拾!”

“是魔鬼的哲学!”她的声音里带着泪浪,她高傲地仰起头来,眼睛里也绽着泪光。但是,她唇边却浮起一个胜利的、虚弱的微笑。“你心痛了?你痛苦了?你比自己受伤还痛苦,是不是?那么,你该知道我曾经忍受了多少痛苦!你的弟弟,他毕竟还活着,我的姐姐却已经死了。”

她一下子打开了门。顿时间,她和江淮都傻了,都愣了,都呆得像木鸡一样了。门外,江浩正斜靠在那儿,脸色苍白而古怪,眼神悲愤而震惊。他像个石柱般靠在那儿,显然已经靠了很久很久了。他们三个彼此看着,一时间,室内室外,都是一片死样的寂静。

“你这是什么魔鬼哲学?”他对着她的脑袋大吼,声音几乎震聋了她的耳鼓。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还是江浩第一个打破沉默,他对江淮看着,幽幽地说:

“你伤害了我的姐姐,”她开始冷静了,开始本能地应战了,开始面对现实了。她挺了挺她那瘦瘦的肩膀,清晰地说,“我唯一能报复你的办法,不只是伤害你,而且要伤害你的弟弟!”

“对不起,大哥,我跟踪了你。我以为跟踪你会帮我找到——晓霜。”

“我的弟弟!”他狂叫着,“他与我的事有什么相干?他从来没见过碧槐!他从不认识碧槐!难道碧槐的死要他去负责任?”

“那么,”江淮小心翼翼地说,用舌尖润着那干裂的嘴唇,“你自始至终都在门外?你全听见了?”

“他的过错,是生为你的弟弟!”

“是的,我全听见了。”江浩苦涩而迷惘地说,望向丹枫。丹枫正披散着一头长发,惨白的脸庞上,血与泪混淆得一塌糊涂。她的眼睛睁得好大,里面却盛满了惊惶、恐惧、悲痛,和难言的歉疚及懊恼。她对他伸出手去,可怜兮兮地、恍恍惚惚地、迷迷离离地说:

她往床边退去,身不由己地蜷缩着身子,抬起头来,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勇气忽然又回到了她身上,她甩了甩头,把面颊上的发丝甩向脑后,她挣扎着说:

“江浩,我就是林晓霜!”

“起来!”他大叫着,命令地,凶恶地。“你以为我害死了碧槐?去读那些日记!详细读那些日记!你要报复,你以为自己是个复仇天使!你报复吧!你杀我,报复我,毁我,随你便!但是,你怎么忍心去玩弄一个孩子?”他的声音越叫越高,越叫越沉痛,越叫越愤怒,“他才只有二十岁,你知道吗?他比你还小,你知道吗?他与我们的恩怨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吗?他天真纯洁得像张白纸,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你为什么要去伤害他?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找我算账!他那么小,他有什么过错?”

江浩往后退一了步,他认不清这满面凄苦的女人,这怎能是晓霜?他惊呼着说:

“我不在乎弄不弄痛你!”江淮吼着,忽然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她又惊又痛,呼叫着,脑袋被他扯得一直往后仰去,他放开了她的头发,冷冷地说,“奇怪,原来你的长头发是真的,短头发才是假的!”他把她用力一摔,摔倒在床前面。她靠在床沿上,满脸发丝,气喘吁吁。

“大哥,抱住她,她要昏倒了!”

“我跟你到哪儿去?”她惊呼着,“你弄痛了我!”

江淮及时伸出手去,一把挽住了她的腰,她滚倒在他的怀中,他把她平放在地毯上。她睁大眼睛,保持清醒,她并没有晕过去。她望着那两张同时对自己俯下来的头,望着那两对关怀而焦灼的眼睛,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她啜泣着说:

“干什么吗?”江淮大声地说,陡然把手中的口袋拉着袋底一倒,顿时间,有五本精装的,厚厚的日记本从那袋中滚了出来,四散地滚落在那地毯上。他的眼眶发红,眼中冒着火焰,他嘶哑地怒吼着说,“都在这儿!丹枫!我和碧槐五年来的一本账,全在这儿!我辛辛苦苦要隐瞒你的事,都在这里面!这些,全是碧槐的日记,你可以慢慢去读,慢慢去欣赏!我全面投降,我把这些拿出来,希望你看了之后不会后悔!恭喜你,丹枫,你胜利了,你逼我交出了一切!现在——”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卧室里拖去。“你给我换衣服,跟我走!”

“原谅我!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搅得乱七八糟!”

“江淮……”她讷讷地开了口。“你……你要干什么?”她不稳定地问着,心中,仍然激荡着那股酸楚的柔情,和若有所待的期盼。

兄弟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就不约而同地跪在她身边,又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要拭去她唇边的血渍。两人的手在她唇前相碰了,就又都触电般地缩了回来,然后,两人就痴痴地,傻傻地对望着。终于,江浩跳起身子,回转头就往屋外冲去。江淮比闪电还快,也跳起身子,蓦地挡在他面前,把房门在身后碰上,他就靠在门上,死死地看着江浩。

江淮像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手里紧紧地拎着个口袋。他面目凶暴,眼光狰狞,浑身上下,都带着暴风雨的气息。砰然一声,他把房门掼上,就直冲到客厅里。他对室内扫了一眼,他的眉毛凶恶地拧结在一块儿,眼底闪烁着像豹子或狮子般的光芒,他的胸腔沉重地起伏,呼吸像鼓动着的风箱。丹枫微有怯意地看着他,从没看到他有这样凶暴的面目。

“老四,”他哑声说,“你必须留下来,让我们三个人,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也打断了她那凄苦的冥想。她站起身来,把衣服堆在床上,走到门边去,毫无心理准备地打开了房门。

“你高估了我,”江浩也哑声说,“我的世界忽然天翻地覆了,而你居然叫我平心静气!”他眼圈发红,声音发堵,“让开!让我走!”

就这样走了吗?就这样离开她眷恋的地方?问雁儿,你来自何方?问雁儿,你为何飞翔?问雁儿,你可愿留下?问雁儿,你可愿成双?她忽然心灵震动,一股酸楚就直往脑门冲去,她的眼眶骤然发热,那光滑的丝绒就莫名其妙地潮湿了。是的,流浪的雁儿没有家乡,去吧!去去莫迟疑!不能再追寻,不能再逗留,所有的角色都演砸了,她只能飞走,飞得远远的,飞到另一个星球里去!

丹枫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慢慢地站起身子,扶着沙发,她望望江淮,又望望江浩,她的脸色忧郁而愁苦,凄凉而落寞,她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兄弟二人又不约而同地想伸手去扶她,但是,才伸出手去,就又都缩回来了。江浩仔细地,长久地,痛楚地,悲哀地审视着她的脸,终于,他沉痛地问了一句:

她就这样坐在那儿,神思恍惚地想着一切。从过去到未来,从英国到台湾。哦,她演了一场最坏的戏!她演砸了每个角色!她自以为能干,自以为有定力,自以为聪明……她却演坏了每个角色,演坏也罢了,演失败也算了,怎么她竟会迷失在自己饰演的角色里?她握紧那衣裳,丝绒那么光滑,那么柔软,柔软得像她的意志……她把头仆下来,把面颊埋进那衣裳里。

“你到底是谁?我好像认得你,又好像不认得你。”

她把箱子放在床上,把所有的衣柜都打开了。她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折叠起来,收进箱子里,她做这件事,做得专心而细致,好像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叠好这些衣服。她面容愁苦,她心情低落,她觉得自己把所有属于欢乐的、属于留恋的、属于柔情的种种情绪,也都打包装箱了。而这箱子,却可能尘封到永恒。她想着,她的手就不能运用自如了;每件衣服都像有一千斤那么重,既提不起,也放不下。然后,她就拿着一件衣裳,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痴痴地、迷乱地、凄苦地对那衣裳发起呆来了。那是件黑丝绒的斗篷,她第一去见江淮,就穿着这件斗篷,那还是冬天,天气是阴沉欲雨的。现在,她的心也阴沉欲雨了。

“你看过在林梢的雁子吗?欲飞不能飞,欲住不能住。”她回答,就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里。“你们都不用烦恼,明天,就什么都结束了。明天,雁儿就飞了。杜甫有两句诗写得最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丹枫正在收拾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