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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好的,我吃药。”他忽然驯服得像个孩子。

“是的。”

她拿了冷开水和药片,坐在床沿上,扶起他的头,把药片送进他嘴里,他吃了药,躺平了。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这时,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他的声音低而温柔,温柔得像在说梦话:

“你答应不生气吗?”他问。

“不要再流泪,雨薇。不要再生我的气,雨薇。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多么卑微、多么恶劣的人,我原不配对你说那些话,我保证……保证不会再发生了!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他蹙眉,声音断续而模糊,那针药的药力在他身体里发作,“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但是,千万别流泪,千万别生气……”他的手垂了下来,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只是个浪子,一个浪子……浪子……浪子……”声音停止了,眼睛合上了,他睡熟了。

他眼神昏乱地望着她:

江雨薇继续坐在那儿,望着他,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把手压在他额上,那么烫!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珠,但是,新的泪珠又那么快地涌了出来,使她不知道该把自己怎么办了。终于,她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她一头撞在正走进来的耿克毅身上。

“我现在可以给你吃药吗?”

“怎么了?”耿克毅惊愕地望着她,脸上微微变色了,“他病得很重吗?你为什么……”

她俯下身子,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压下去,让他躺平在枕头上,她把棉被拉拢来,盖好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耿先生,”她匆匆说,“他已经睡着了,你放心,他不要紧的,我会照顾他!”

“你哭了?为什么?”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烦恼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头昏脑涨,我说了些什么话?我又冒犯了你吗?”他忽然发现自己正紧握着她,就慌忙甩开了手,把自己的手藏到棉被里去,好像那只手是个罪魁祸首似的,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雨薇,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老人皱着眉审视她: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是火烧火烫的,她不由自主地转回身子来,望着他。两滴泪珠冲出了眼眶,滑落了下去。他吃惊了,眉头紧锁了起来,他把她拉近到床边来,抬起身子,仔细地审视着她的面庞:

“可是……”

“好,”她转过身子,颤声说,“我去叫翠莲!”

她拭了拭眼睛:

“我不吃你手里的药!”他负气地嚷,像个任性的孩子,眼睛血红,“你去叫翠莲来!”

“别管我!”她轻声说,“我只是情绪不好!”

“你还要吃药,”她说,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等你吃完药,我就走!”

抛下了老人,她很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够了!”他冷冰冰地说,“你不必这样勉强,你不必这样受罪,你出去吧!”

合衣倒在床上,她止不住泪水奔流,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呢?为了他昨夜那一吻?还是为了今晨他给她的侮辱?还是为了他刚刚的那份温柔?她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拭干了眼泪,她平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她开始试图分析,试图整理自己那份零乱的情绪,她回忆昨夜花园里的一幕,再想到今天他那种鲁莽,以及随后的那份温柔。为什么?他鲁莽的时候令她心碎,他温柔时又令她心酸?为什么?她问着自己,不停地问着自己。然后,一个最大最大的问题就对她笼罩过来了,一下子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

注射完了,她用手揉着他。他挣脱开她:

“难道这就是恋爱?难道你已经爱上了他?”

她手里的针管差点掉到地下去。抬起眼睛来,她看着他。不,不,别跟他生气,他正发着高烧,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别动气,千万别动气!护士训练的第一课,就是教你不和你的病人生气。她咬紧牙关,帮他用酒精消毒,再注射进针药。

她被这大胆的思想所震慑了!睁大了眼睛,她惊惶地望着屋顶的吊灯,可能吗?不像她预料的充满了光与热,却充满了心痛与心酸,可能吗?这就是爱情?可能吗?可能?她开始回想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站在医院的长廊上,曾经怎样地吸引过她,然后,她想到每次和他的相遇,想到那小屋中的长谈,再想到最近这三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她穿他设计的衣服在他面前旋转,她念他所熟悉的诗词,背诵给他听,她和他共同应付培中培华,她和他共同讨老人欢心,以及无数次园中的漫步,无数次雨下的谈心……怎么?自己竟从没想过,可能会和他相爱!

“哈!”他怪叫,“奉我父亲的命令而来!想必是强迫你来的吧!何苦呢?古人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你今天就宁愿为一些看护费而降低身份了!”

这新发现的思想使她如此震骇,也如此心惊,她躺在那儿,动也不能动了!然后,她想起自己昨夜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冷酷而毫不容情的话,她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江雨薇走了过去,忍着气,她把针管中注满了药水,望着他:“我是个护士,”她轻声说,“我奉你父亲的命令来照顾你!现在,我必须给你打一针。”她挽着他的衣袖。

“江雨薇,”她低语,“你竟没有给他留一点儿余地!他不会忘记那些话了,永远不会!”

“哦,你又来了!”耿若尘盯着她,没好气地说,“我这房间,不怕辱没了你的高贵吗?怎么敢劳动你进来?像我这样卑鄙下流的人,也值得你来看视吗?”

可是,难道那些话不是实情吗?难道他不是个浪子吗?难道他不曾和一个风尘女子同居吗?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插进了头发中。不,不,她不要这份爱情,如果这是爱情的话!她不要!她不要做一个风尘女子的替身,而且,最主要的,他爱她吗?他爱她吗?他爱她吗?他爱她吗?她一连问了自己三遍。可怜,白白活了二十三岁,她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爱与被爱!只因为她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如今,这恼人的思想啊!这恼人的困惑!她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面,她望着镜子里那张反常的脸孔,那零乱的发丝,那苍白的面颊,那被泪水洗亮了的眼睛,她用手指划着镜面,指着镜子中的自己,低声说:

药买来了。江雨薇拿了药,走进耿若尘的房间。

“无论如何,江雨薇!不要让这具有魔力般的风雨园把你迷住,不要去做那些无聊的梦吧!他是个百万家财的承继者,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小护士,认清你自己吧!江雨薇,要站得直,要走得稳,不要被迷惑!他仅仅是对你逢场作戏而已!”

江雨薇心慌意乱地看了老人一眼,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吗?天哪!她甩了甩头,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总是把每个人的话都听成了好几重意思。江雨薇呀,江雨薇,她在心中喊着自己的名字,你别被他那一吻弄得神经兮兮吧!你必须振作起来,记住你只是个特别护士而已!

抓起一把梳子,她开始梳着自己的头发,又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重匀了脂粉,她看起来又容光焕发了!

黄医生走了,耿克毅立刻叫老赵开车去买药。他看了江雨薇一眼:“雨薇,”他说,诚恳地,“请你照顾他!”

“对于你想不透的问题,你最好不要去想!”她自语着,对镜子微笑了一下。天!她笑得多么不自然!她心中的结仍然没有打开,蓦然间,她又想起那几句句子:

江雨薇点点头。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

“重感冒,发烧很高,必须好好保养,否则有转成肺炎的可能。”拿起处方笺,他很快地开了几种药,告诉江雨薇,“一种是针药,买来就给他注射,另外两种是口服,四小时一次,夜里要照时间服用,不能断,明天如果不退烧,你再打电话给我!”

她呆了呆,然后,抓起一支笔来,她试着把这词揉和了自己的意思,写成了另一首小诗:

黄医生诊视完了,他站起身来,招手叫江雨薇跟他一起出去。下了楼,他对老人说:

问天何时老?

江雨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吗?你的发热也是暂时性的吗?你指的是感情,还是身体呢?转过身子,她不愿再面对他,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在反常地沉重起来。

问情何时绝?

“如果我在发热,也只是暂时性的,一会儿就好,用不着这样劳师动众!”

我心深深处,

黄大夫点点头。她抽出了温度计,看了看,眉头紧皱了起来,天!三十九度五!他还逞强说没生病呢!她把温度计递给黄大夫。黄大夫看了,立即拿出听筒,解开耿若尘上衣的扣子,耿若尘烦恼地挥了挥手:

中有千千结,

“一百零八。”

千结万结解不开,风风雨雨满园来,此愁此恨何时了?我心我情谁能晓?自从当日入重门,风也无言月无痕,唯有心事重重结,谁是系铃解铃人?

江雨薇把消好毒的温度计送到他的面前,他的眼光停在她脸上了,一对阴沉的、执拗的、怪异的眼光!江雨薇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动,那温度计在她的指尖轻颤,她不敢说什么,只是恳求似的望着他。于是,他张开了嘴,衔住了那温度计。江雨薇职业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数他的脉搏,那脉搏跳得如此快速,如此不规律,她不禁暗暗地蹙了蹙眉,量完脉搏,她看着黄大夫:

她还想继续写下去,可是,她感到心中一阵震荡,面颊上就火烧火热起来。不害羞啊!竟写出这种东西!抛下了笔,她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是吃中饭的时间了。

“试试温度再说吧!”黄大夫笑笑说。

她下了楼,已经保持了心情的平静。李妈早将午餐的桌子摆好了,老人正坐在沙发椅中,闷闷地想着心事。看到雨薇走下楼来,他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她,似乎怕得罪了她,又似乎在探索什么似的,江雨薇感到一阵歉然,于是,她立刻对老人展开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我什么事都没有,黄大夫,别听李妈胡说八道!”

“若尘还在睡吧?”她问。

他们走进了耿若尘的房间,耿若生正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枕着头。看到了他们,他把手从脑后抽了出来,粗声说:

“是的,我刚刚让李妈去看过!”老人说。

江雨薇有点儿心惊胆战,更加神思不属了。她怀疑,老人是不是有千里眼以及顺风耳,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好极了!”她轻快地跳到餐桌边去,“放心,耿先生,他只是昨夜淋了雨,受了凉,刚刚那针针药会让他大睡一觉,然后他就没事了!像他那样的身体,这点儿小病根本没什么关系!”她看看桌面,欢呼一声,“哎呀,有我爱吃的砂锅鱼头,我饿了!马上吃饭好吗?”她的好心情影响了老人,他们坐下来,开始愉快地吃饭,老人仍然不时悄悄地打量着她,最后,终于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应该没什么严重的,”老人说,“顶多是感冒,加上一点儿心病罢了!”

“雨薇,我那个鲁莽的儿子得罪了你吗?”

“您最好别去,”黄大夫说,“我不想让您传染上任何疾病。”

江雨薇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出来,不禁一愣,但她立即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地说:

老人关心地站了起来。

“是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是已经过去了!”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江雨薇慌忙说,拎起了黄大夫的医药箱,“我们去吧!”

“那就好了!”老人释然地说,“别和他认真,雨薇,他常常是言语无心的!”

“怎么了?江小姐?”黄大夫不解地问。

是吗?别和他“认真”吗?他是“言语无心”的吗?世界上知子莫若父,那么,他确实对她是“无心”的了?握着筷子,她勉强提起的好心情又从窗口飞走,瞪视着饭桌,她重新又发起怔来了。

“哦,我……”江雨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饭后,到了耿若尘应该吃药的时间了,江雨薇再度来到耿若尘的房里。

“江小姐!”黄大夫唤醒了江雨薇,“你跟我一起来看看!”

他仍然在熟睡着,睡得很香,睡得很沉,她轻轻地用手拂开他额前的短发,试了试热度,谢谢天!热度已经退了,而且,他在发汗了。她走到浴室,取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然后,她凝视着他,那张熟睡的、年轻的面孔,那两道挺秀的浓眉,那静静地合着的双眼,那直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天!他是相当漂亮的!她从没有这样仔细地观察一张男性的脸,可是,这男人,他真是相当漂亮的!

好,毕竟是病了!江雨薇咬住了嘴唇:早知道你不是铁打的,早知道你不是铜头铁臂,早知道你不是石头雕像,偏偏去淋一夜的雨!又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你根本是去找死,你这个傻瓜!浑球!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她轻轻地摇撼着他:

“在发烧呢!”

“醒一醒!你该吃药了!醒一醒!”

江雨薇震动了一下,老人迅速地抬起头来。“他怎么了?”老人问。

他翻了个身,叽咕了几句什么,仍然睡着。她再摇撼他,低唤着:

“黄大夫!”她说,“您最好也帮我们少爷看看!”

“醒来!耿若尘,吃药了!”

李妈从楼上跑了下来。

他低叹了一声,朦胧地张开眼睛来,恍恍惚惚地望着江雨薇,接着,他一甩头,忽然间完全清醒了。

“一切还不错,继续吃药打针吧!”

“是你?雨薇?”他问。

一餐饭草草结束。江雨薇一直在怔忡着,她不知道经过昨夜那件事以后,她如何再面对耿若尘。见到他之后,她该用什么态度,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冷冰冰的,还是干脆躲开他?她一直心慌意乱,一直做错事情,打翻了茶杯,又烫着了手。十点钟,黄医生来了,给老人作了例行的诊视之后,他满意地点点头:

“是的,”她努力对他微笑,“你该吃药了。”她拿了药丸和杯子过来,“吃完了再睡,好吗?”

她蓦然间收回了筷子,脸涨得通红。“小心点,”老人笑笑,“别把稀饭吃到鼻子里去了!那可不好受。”江雨薇的脸更红了。

他顺从地吃了药,然后,他仰躺着,望着她。她坐在床沿上,把他的枕头抚平,再把他的棉被盖好,然后,她对他微微一笑:

“哦!”老人应了声,没再说别的。江雨薇拿起筷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老人锐利地看看她。“似乎没有人睡眠是够的!”他说,笑了笑,“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没有我这个老病夫的精神好!”你怎么知道人家一夜没有睡呢!江雨薇想着,心不在焉地夹着稀饭,心不在焉地拨着菜,老人盯着她:“你的筷子在酱油碟子里呢!”他提醒她。

“继续睡吧!”她说,“到该吃药的时间,我会再来叫你的!”她站起身子。

天!又要来一遍吗?江雨薇轻蹙一下眉,很快地说:“是的,我们去华国跳舞,回来时已经快两点了!”

“等一等,雨薇。”他低声喊。

“和那个X光吗?”

她站住了。

“是的!”她仓促地回答。

他看着她,他的眼睛是清醒的,他的脸色是诚恳的,他的语气温柔而又谦卑:

“唔,”老人哼了声,“年轻人,养成这种晚起的习惯可不好,唐经理还在工厂里等他呢!”他拿起了筷子,望着江雨薇,“你昨晚回来很晚吗?”

“我为昨天夜里的事情道歉!”他低语,“很郑重很真心地道歉,请你不要再记在心上,请你原谅我,还……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大概是‘春眠不觉晓’吧!”

她摇摇头。

江雨薇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老人干吗偏偏要问她呢?她耸了耸肩,眼光转向了别处,支吾着说:

“别提了,”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我已经不介意了,而且……我也要请你原谅。”她的声音更低了,“我说了一些很不该说的话。”

“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不,”他急声说,“你说得很好,你是对的,你一直是对的。”他叹口气,咬咬牙,“还有一句话,雨薇……”

老人皱皱眉头,看了江雨薇一眼,问:

“什么话?”她温柔地问,语气中竟带着某种期待与鼓励。

“三少爷说他不吃了,他要睡觉。”

“祝福你和你的那位医生!”

早餐的时候,耿若尘没有下楼来吃饭。李妈奉耿克毅的命令上楼去叫他,她的回话是:

天!她深抽了一口冷气,转过身子,她很快地走出了耿若尘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把背靠在门框上,手压在胸口,呆呆地站着。她和她的医生!天哪!那个该死的X光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