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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那年轻人静静地回答,“我流浪了一段时间,现在,我回家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

“为什么?”老人继续问,像审问一个犯人。

终于,老人开了口,冷冰冰地。

“因为我累了。”他坦然地答。

这儿,耿若尘调过眼光来,注视着他的父亲,他们父子二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了。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好安静……江雨薇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你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老人再问。

“是了,碗筷,添一副碗筷,对了,红酒,要一瓶红酒,对了,得再加一个菜,是了,炸肉丸子,从小就爱吃炸肉丸子……”她匆匆忙忙地跑走了,满眼睛都是泪水。

“风霜、尘土、疲倦,和……”他紧盯着老人,“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我的财产并不多!”

李妈顿了几秒钟,接着,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般,她慌忙放下汽水瓶,急急地去布置碗筷,嘴里颠三倒四地、昏昏乱乱地说:

老人推开自己身边的椅子,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嗨!”他站在餐桌前面,“李妈,添一副碗筷,你烧牛肉的本领显然没有退步,我现在饿得可以吃得下整只的牛!”

“坐下来!”他说,“我想你需要好好地吃一顿!”

大门被蓦然间冲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大踏步地跨了进来,牛仔夹克,牛仔裤,满头乱发,亮晶晶的眼睛……他依然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依然是一脸的高傲与倔强。

耿若尘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他正坐在江雨薇的对面,他的目光立即捉住了江雨薇的。

远远地,传来铁栅门被拉开的声响,接着,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一直传到大门前。在他们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是骑摩托车的!老人的筷子掉落到桌子上,眼睛闪亮而面色苍白。江雨薇挺直了腰,把筷子轻轻地放下,注意地侧耳倾听。正在一旁开汽水瓶的李妈停止了动作,像入定般地呆立在桌边。

“我想你们见过……”老人说。

“或者是朱律师。”李妈说。

“是的!”耿若尘紧盯着江雨薇,“我们见过,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发掘到这个机灵古怪的护士,她以为她自己是天神派到人间的执法者!”

“不,今天是星期五。”

老人敏锐地看看江雨薇,再转头看着他的儿子。

“希望不是培中或培华!”他烦恼地说,问江雨薇,“今天不是星期六吧?”

“她在你的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吗?”他敏捷地问。

早上过去了,中午又过去了。晚餐的时候,李妈做了一锅红烧牛肉,烧得那样香,使整个风雨园里都弥漫着肉香。老人的腿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们在楼下的餐厅里吃晚饭。才坐定,有人按门铃,老人不耐地锁起了眉头:

江雨薇迅速地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她不想让老人知道她所做的事情,于是,她急急地说:

可是,那三少爷会回来吗?

“我来拿酒杯吧,你们要喝什么酒?红酒吗?我想,我今晚可以陪你们喝一点!”

这是江雨薇第一次知道老李走进耿家的经过,也是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这夫妇二人对耿克毅如此忠心。想必那老赵也会有类似的故事吧?!再也料不到,那看起来不近人情、性情乖僻的老人,竟有一颗温柔的心!本来嘛,江雨薇在这些日子的接触里,不是也被这老人所收服了吗?

她走到酒柜前面,取来酒杯和酒瓶,在她开瓶及倒酒的时间内,她发现那父子二人都紧盯着她。她不安地耸了一下肩,注满老人的杯子,再注满耿若尘的。耿若尘把眼光从她身上转到老人的脸上:

“是的,因为他是热情的,是真心的,他爱我们每一个,我们也都爱他!他和老爷一样,都不大肯表示心里的感情,但是,我们却能体会到。二十几年前,我那当家的是老爷工厂里的搬运工人,有天在工作时被卡车撞了,没有人说他活得了,老爷把他送进医院,花了不知道多少钱来救他,他活了,脸上留下大疤,脚跛了,不能做工了,老爷连他和我都带进家来,一直留到现在。这就是老爷,他不说什么,但他为别人做得多,为自己做得少,谁知道,”她叹口气,“到了老年,他却连个儿子都保不住!”她退向门口,又回过头来,“不过,江小姐,我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三少爷像他父亲,他是重感情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你问我她扮演了什么角色吗?”他咬字清楚地说,“她是那个帮我拿火炬的人。”

“可是,你们都喜欢他!”

“哦?”耿克毅皱皱眉,“怎么讲?”

“这本来是件很难的事,江小姐。”她安慰地说,“三少爷那份牛脾气,和老爷一样强,一样硬,从小,他就是毫不转圜的。”

“有个古老的传说,”耿若尘啜了一口酒,“当一个流浪者在长途的旅行与跋涉之后,他常常会走进一个黑暗的森林,然后,他会在林中转来转去,一直找不到出路,荆棘会刺破他的手足,藤蔓会绊住他的脚步。这时,会出现一个手持火炬的女人,带领他走出那暗密的丛林。”

李妈对她温和地微笑。

“哦?”老人注视着江雨薇。

“李妈,我想我失败了!白白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故事并没有完,”耿若尘继续说,“这女人或者是神,或者是鬼,丛林之外,或者是天堂,或者是地狱,这……之后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星期五早晨,李妈又釆了一大把新鲜桂花到雨薇房里来,雨薇望着她把桂花插好。叹口气说:

江雨薇懊恼地抬起头来,把长发抛向了脑后。

老人蹙蹙眉,沉默了。那一整天,他都非常沉默,似乎一直在思考一个复杂的问题。而星期四,就又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好了!你的故事该说完了,”她恼怒地说,“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你已经投进来了,不是吗?现在,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兴趣吃饭,至于我呢,我已经饿得要死掉了!”

“谁能没有呢?”她低叹,“我们是人,就有人类的感情,爱,恨,憎,欲……都是织网造结的东西。”

“慢点,”老人举起了他的酒杯,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让我们好好地喝杯酒吧!雨薇,”他深深凝视她,“干了你的杯子,如何?”掉转头,他望着他的儿子,眼光热烈:“你一向有好酒量,若尘!”一仰头,他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是的,我有。”老人承认。

江雨薇毫不考虑地,就一口干了那杯酒,再看耿若尘,他的杯子也已空了。酒,迅速地染红了三个人的脸,耿若尘抢过瓶子来,重新注满了三人的杯子,他举起杯子,突然豪放地高呼:“浪子回头金不换,是吗?爸爸,为你的浪子喝一杯吧!至于你,”他望着江雨薇,“我该称呼你什么?女神?女妖?女鬼?”

“你有吗?”她反问。

“女暴君?!”那做父亲的冲口而出。

“你心中有结吗?”他问。

“什么?女暴君?”耿若尘大叫,斜睨着江雨薇,接着,他就爆发性地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用手拍着老人的肩膀,他兴高采烈地喊,“太好了!女暴君!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暴君!她对我说过任何人都不敢说的话,除非是个女暴君!啊呀!爸爸,你的幽默感仍然不减当年!”

老人看着她:

“儿子,”老人也开始笑了,而且一笑就不可止,他和耿若尘一样的疯疯癫癫,“你的豪放也不减当年呀!”

“我只是想,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像双丝网,而有千千万万的结,如果能把这些心结一个个地打开,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了,但是,谁能打开这些结呢?”

他们彼此大笑,彼此拍彼此的肩,彼此喝酒。江雨薇望着这一幕父子重逢的戏,一幕相当夸张的戏,两人都有些做作,两人都表现得像个小丑,但是,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有些不争气的、潮湿的东西涌进了她的眼眶里,迷糊了她的视线。悄悄地,她推开了自己的椅子,想无声无息地退开。可是,比闪电还快,那耿若尘跳起来,跨前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回头对耿克毅说:

“这与你的叹气有关吗?”

“她想溜走,爸爸,我们让她溜走吗?”

老人再沉思了一会儿。

“不,”老人大大地摇着头,“我们不能让她溜走,我们要灌醉她!”

“是的。”

“听到了吗?”耿若尘凝视着她,发现了她眼里的泪光,他倏然间放开了手,像有什么东西烫了他一样。“哦哦,”他吃惊地嚷,“你可别哭啊!我们并不是骂你,是吗?”他求救似的望着老人,“爸爸,我们怎么把她弄哭了?”

“对了。这是六一词,欧阳修的句子。前面似乎还有句子说,天不老,情难绝。是吗?”

江雨薇重重地甩了一下头。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

“谁说我哭来着?”她用手揉揉眼睛,一串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却含着泪笑了。“我是在笑,”她大声说,“你们看不清楚!”“儿子,”老人说,“她在笑,你看错了!”

“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她清晰地念。

“是吗?”耿若尘举起杯子,“那么,我们喝酒吧,还等什么?”三人都干了杯子,三人又倒满酒。李妈捧着一碟炸肉丸子出来,看到这幅又笑又闹的画面,她呆了,傻了,放下盘子,她匆匆说:

“哪两句?”老人很感兴味。

“三少爷,我去帮你整理房间!”

“我……”她凝思片刻,“我昨晚在念百家词,看到两句话,使我颇有同感。”

“去吧!”耿若尘挥手,“别忘了给我……”

“瞧,”老人迅速说,“这又是为什么?”

“泡杯浓茶!”李妈接口。

“一定!”她说。转开头去,天知道!她不为自己烦恼,却为了这老人啊!她不由自主地又叹了口气。

“哈!”耿若尘爽朗地大笑,“李妈,我现在抱你一抱,你会不会难为情?”

“答应我,”老人深沉地望着她,“如果你有烦恼,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

“啊呀!”李妈笑着逃上楼梯,“不行了!你已经是大人了呢!”李妈走了,耿若尘目送她消失在楼梯口,他回过头来,他的眼光又和耿克毅的接触了,这回,笑容从他的唇边隐没了,慢慢地,一份深深切切的挚情充塞进了那对深邃的眸子里,慢慢地,他的表情诚挚而面色凝重,慢慢地,他把他的手伸给他的父亲。

“不,不,耿先生,”她急急地说,“我弟弟们很好,肯上进,肯用功,大弟弟已拿到奖学金,小弟弟刚进大学,但也是风头人物了。”她微笑,“不,耿先生,我的一切都很好,你不用为我操心。”

“爸爸,”他不再扮小丑了,他低语着,“你愿意接纳一个迷失的儿子吗?”

“别想在我面前隐藏心事,我看过的人太多了,自从星期天你出去以后,就没有快乐过。怎么?是你弟弟们的功课不好吗?或者,你需要钱用?”

耿克毅也不再笑了,他用同样深挚的目光迎视着他的儿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你怎么知道我不安了?”

“若尘,我等了你四年了。”

“是吗?”老人更仔细地打量她,“那么,是什么东西使你不安?”

他们父子紧握住了手。耿克毅这时才说了句:

“他没有带任何烦恼给我,”江雨薇直率地说,“他还没有到达能带给我烦恼的地步!”

“欢迎你回来,儿子!”

“对于我,叫他X光仍然顺口些。”他凝视她,“好吧,就算是吴大夫吧,他带给你什么烦恼?”

“从此,不再流浪了。”耿若尘说。

她哑然失笑。“帮帮忙,别叫他X光好吗?人家有名有姓的。吴家骏,吴大夫。”

江雨薇再度悄悄地站起身来,这次,耿若尘没有拉住她,他全心都在他父亲的身上。江雨薇知道,现在,他们父子必定要有一段长时间的单独相处,他们有许多话要谈,从漫长的过去,到谁也无法预测还有多久可相聚的未来。她轻轻地从桌前退开,轻轻地走上楼,轻轻地回到自己房里,再轻轻地关上房门。

“怎么?难道你和那个X光吵架了?”

仰躺在床上,她用手枕着头,模糊地想起今天才和老人谈起过的那几句词:

她叹息,她懊丧,她不安而神魂不定。这些,没有逃过耿克毅的眼睛,他锐利地望着她,打量她,问:

天不老,情难绝,

江雨薇从没度过如此漫长的、期待的日子,她曾希望自己那篇发自肺腑的言语能唤回那个浪子,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消逝,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午夜梦回,她也曾痛心疾首地懊悔过,为什么在那小屋中,自己表现得那么凶悍?那么不给他留余地?假若她能温温柔柔地向他劝解,细细地分析,婉转地说服,或者,他会听从她,或者,他会为情所动,而回到风雨园来。像他那种人,天生是吃软不吃硬的,而她,却把一切事情都弄糟了。

心似双丝网,

星期三又过去了。

终有千千结。

星期二过去了。

一个“心结”已经解开了。她微笑着,望着窗外天边的繁星。人类的心灵里,到底有多少“结”呢?像那些星星一样多吗?成千成万的!为什么呢?只为了那句“天不老,情难绝”!这,就是人生吗?

星期一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