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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必马上做决定,”他说,“到晚上你再答复我,事实上,这工作未必会做得很长久,你知道。假若我是那样令人讨厌的老人的话,你也不见得要受太久的罪!”

她困惑了,一种矛盾的情绪抓住了她。是的,这确实是个诱人的工作,她没有理由拒绝的工作。但是,她心底却有这么一股反抗的力量,反抗这老人,反抗这工作,反抗那些金钱与舒适的诱惑。她沉默了,耿克毅仔细地凝视着她。

她心中一凛,这老人在暗示她,他的生命并不久长,而在这暗示的背后,他的语气里有某种他不想表露的渴切与要求,这才是她真正所无法拒绝的东西。

“你是吗?”他反问。

“我必须想一想,”她说,“你的提议对我太突然,而且,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家庭。”

他锐利地看着她。

“哦,是吗?”他惊叹地说,“我没告诉过你我家的情形吗?”“你一个字也没说过。”她想着他的儿子们,他的儿媳妇,那都不是一些容易相处的人哪!

“但是,我很可能就是你常说的那种人:傻瓜蛋!”

“别担心我的儿子和儿媳妇,”他又一眼看透了她!“他们都不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家,我的太太在多年前去世,所以,在我那花园里,只有我和四个佣人!”

“聪明的人不会拒绝!”

“四个佣人!”她惊呼,一个老头竟需要四个佣人侍候着,现在,还要加上一个特别护士!

“你想得很周到,”她说,唇边浮起一个冷笑,“大花园,私人的卧室,加三倍的薪金,你想,我就无法拒绝这工作了?”

“老赵是司机,老李和李妈是一对夫妇,他们跟了我二十年之久,翠莲专管打扫房屋。你放心,他们都会把你当公主一样奉承的!”

她瞪视他。

“公主?”她抬抬眉毛,“只怕我没那么好的福气!”她深深了解,富人家里的佣人有时比主人还难弄。

“当然,你有权拒绝。”他毫不迟疑地说,“不过,我想我还漏了一个要点,关于你的薪水。我知道,你相当需要钱用,我将给你现在薪水的三倍。”

“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好人!”他再度看透了她!

江雨薇继续凝视着耿克毅,她被他语气中那份“武断”所刺伤了。“可是,我想我仍然有权拒绝这份工作吧?”她冷然地说。

“能够忍受得了你,想必是修养到家了!”她转身走开去准备针药,“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谈吧!”

“别多想!”他打断她,做了一个阻止她说话的手势,“我已经打听过了,干特别护士这一行,你不属于任何一家医院,你有完全自由的权利,选择你的雇主,或者,拒绝工作。所以,没有任何限制可以阻止你接受我的聘请。至于我家,那是一栋相当大的房子,有相当大的花园,你会喜欢的。我已经吩咐家人,给你准备了一间卧房,你除了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把你的衣物带来之外,不需要准备别的。当然,你还要去和黄医生联系一下,关于我该吃些什么药,打什么针,这个,事实上,这十天以来,你也相当熟悉了。”

耿克毅不再说什么,整天,他都没有再提到这问题,他们谁都不谈。但是,江雨薇始终在考虑着,一忽儿,她觉得应该接受,一忽儿,她又有说不出的惶悚,觉得不该接受,这样子,挨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必须面对这问题了。站在耿克毅面前,她坚定地说:

“这……我想……”

“耿先生,我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愿接受你的聘请。”

她蹙蹙眉,有些结舌。

他震动了一下,迅速地抬眼看她,他那暴戾的脾气显然又要发作了,他的眼睛凶恶而面貌狰狞。

“在医院里当特别护士与在我家里当特别护士有什么不同?”他再问。

“为什么?”他阴沉地问。

“是的。”她点点头。

“不为什么,只是我不愿意。”她固执地说。

“你的职业是特别护士,不是吗?”他也盯着她,用慢慢的、清晰的声音问。

“给我理由!”他喊,“什么理由你要拒绝?你嫌待遇不够高?再增加一倍怎样?”

“你征求过我的同意吗?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接受这个工作?”

“不是钱的问题。”她摇头。

江雨薇站定了,她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老人,慢慢地、清晰地说:

“什么问题?”他大叫,愤怒使他的脸孔发红。

“黄医生已经说过了,不论我住院或不住院,我需要一个特别护士,帮我打针及照顾我吃药,我不能天天跑到医院里来,所以,你只好跟我回去!”

“我会帮你介绍另外一个护士,”她避重就轻地说,“这么好的条件,你很容易找到个好护士……”

“什么?”她愕然地喊,“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别的护士!”他厉声喊,“你休想把那些傻瓜蛋弄来给我!我告诉你……”

“不是,”他摇摇头,“你将要跟我一起回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门开了,耿培中和他的妻子个身材瘦削、面貌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立刻赶过来,用一副夸张的尖喉咙,嚷叫着说:

“所以,今天是我照顾你的最后一天。”

“啊呀,爸爸,什么事又让您生气了?医生说过,您的病最忌讳生气,您怎么又动气了呢?”站直身子,她的眼光和江雨薇的接触了,“江小姐,”她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你应该避免让他生气啊!”

“我知道。”他说。

“我只负责照顾病人的身体,”江雨薇冷冷地直视着她,“不负责病人的情绪!”

“你放心,我们不会成为仇人,因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天哪!”这位“耿夫人”吃惊地尖叫,“这算什么特别护士?看她那副傲慢的样子!怪不得把爸爸气成这样子呢!培中,你管些什么事?给爸爸雇了这样一个人!好人都会给她气病呢!幸好爸爸明天就要出院了,否则……”

还要相处一段时间?他真是老糊涂了!她笑了,回过头来:

“思纹,”耿克毅怒声地打断了那女人的尖叫,“你说够了没有?”思纹,那张善表情的脸倏然变色,又倏然回复了原状,她讨好地对老人弯下腰去:

“喂喂,江小姐,我们能不能从今天起不再争吵?你看,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最好现在就讲和,不要以后又成为仇人!”

“是了,爸爸,我一时太大声了些,”她温柔地说,语气变得那样快,使江雨薇不能不怀疑她是不是演员出身的。“您不要生气,爸爸,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关于您出院以后的问题,我和美琦已经研究过了,我们可以轮流来陪伴您,或者……”她悄悄地看了看老人的脸色,“我们也可以搬回来住……”

他瞅了她好一会儿,凝视着她在室内转来转去的背影。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然后,他开了口:

“哈哈!”老人怪异地笑了一声,望着他的儿子和媳妇,“你们怕我死得太慢,是吗?”

“当然不关我的事。”她挺直背脊,开始整理床铺,她的脸色也变得冰冷了,“对不起,我往往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爸,您这是什么话?”耿培中锁紧了眉,“我们是为了您好……”“为了我好?”耿克毅紧紧地注视着耿培中,“培中,你真是个好儿子,在我生病期中,你已经在我工厂中透支了二十万元之多,培华可以和你媲美,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吧?反正我死了,钱也带不进棺材的,是吧?”

他迅速地抬起头来,恼怒地盯着她。“啊呀,你倒是相当好奇啊!”他冰冷冷地说,“这关你什么事呢?”

“爸爸!”培中的脸色变白了,却仍然不失冷静,“我是挪用了一些钱,因为我那建筑公司缺点头寸,一个月之内,我就可以还给你的。”“好了,别谈这个,”老人阻止了他,“你们今天来,有什么目的吗?”

“他是谁?”她再问。

“我们刚刚去看过黄大夫,”思纹抢着说,“他说您如果出院的话,势必需要一个人照顾,我想和您研究一下,是我回来呢,还是美琦回来?翠莲是个不解事的傻丫头,她是无法照顾您的。”

“唔,”耿克毅哼了一声,“人类可以有各种理由来彼此相恨。我承认,恨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他。”

“够了!”耿克毅冷然地望着儿媳妇,“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美琦,我需要的是一个特别护士!”他把眼光调向江雨薇,询问地说:“江小姐?”

“你的仇人很多吗?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地问,想着那个有对忧郁的眼神的若尘。

江雨薇一愣,本能地向前跨了一步,还来不及开口,思纹又尖声地嚷了起来:

一个仇人!他们倒是异口同声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着耿克毅,她在他脸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闪出那抹恼怒与坏脾气的光芒。

“啊呀,爸爸,你还受不够这些特别护士的气吗?她们从来就不把病人当人的,尤其这个……”

“以为是……”老人咬了咬牙,“一个仇人!”

“耿先生”,江雨薇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坚决,那样稳定,那样热烈而急切地说,“我接受了你的聘请!明天,我将跟你回去,直到你解雇我的时候为止!”

“以为是谁?”江雨薇紧盯着问,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他真相。

耿克毅的眼睛燃亮了,像个小孩子般绽放了满脸的喜悦,他胜利似的看着儿媳妇:

“哦,是吗?漠不相关的人?”老人喃喃地问,忽然脱力了,他撑不牢拐杖,差一点摔倒。她慌忙赶过去扶住他,把他搀扶到床边去。老人跌坐在床上,他用手支住额角,一瞬间,他显得衰老而疲倦。“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继续喃喃的说,“那么像,我几乎以为是……我几乎以为……”

“你瞧,思纹,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还是留在你自己的家里,照顾你的丈夫,让他少去酒家舞厅,照顾你的儿子,少当流氓太保吧!”

“啊,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问我到基隆路怎么走。”她轻描淡写地说,完全不动声色。她不认为“若尘”这名字会带给耿克毅任何的快乐。

思纹的脸色雪白,她的嘴唇抖动着,半天之后,她才冒出一句话来:

她愣了愣,“若尘”两个字几乎已经要冲口而出,但她又及时地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这儿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尘谈话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楚那是谁。

“我会管我的丈夫,最起码,要他不要像他父亲一样,养出……”

“刚刚是谁和你在街上谈话?”

“思纹!”培中立刻喊,打断了思纹的话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走吧!”回过头来,他望着耿克毅,“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爸爸!”

老人正伫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着窗子外面的街道,听到门响,他猝然回过头来。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触到两道严厉的眼光,看到一张苍白而紧张的脸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地问:

“用不着,”耿克毅说,“老赵会来接我,江小姐会照顾我,你和培华,谁也不用来!”

带着这抹怅惘与怔忡的情绪,她走进了老人的病房。

耿培中忍耐地咬咬牙:

照顾他?她茫然地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还怎样照顾他?除非他再被送进来,这样一想,她就陡地打了个冷战,她知道,他再送进来的时候,就不会活着走出去了。她宁愿不要“再”照顾他!她可以眼看一个病人死亡,却不能眼看一个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经把这老人当作“朋友”了!至于这若尘,他又把这老人当作什么呢?仇人?天!谁能这样本能地去关怀一个仇人啊?那忧郁的眼神,那固执而恳切的神态……天!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好吧!随您的便!我们走吧!”

说完,他发动了摩托车,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飞快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

拉着思纹,他们走出了病房,江雨薇接触到思纹临走时的一道刻薄的眼光。她走去把房门关好,听到思纹那尖锐的嗓音,在走廊里响着:

“谢谢你!请……”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照顾他!”

“你爸爸越来越变成了道地的老怪物!他和那个女护士啊,十成有八成有些问题呢!”

他点了点头,那对深沉而严肃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脸上,好一会儿,他才低哑地说了一句:

她咬咬牙,关好房门,回过头来,望着耿克毅。后者平躺在床上,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她。“谢谢你,江小姐。”他由衷地说。“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因为你是个孤独的暴君!因为你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因为你实际上贫无所有!因为你晚景凄凉……她没说出这些理由,却微笑着说了句:

“以后的事,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你答应给我三倍的薪水,不是吗?”

“若尘”一语不发,仍然看着她,眼底依然带着那忧郁与询问的表情,于是,她又加了一句:

那老人凝视着她,她立刻知道那老人已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他对她凄凉地微笑了一下,说:

“他已经能够走几步路了,当然还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

“你是个聪明而善良的好女孩,雨薇。”

这天,江雨薇去上班时,她心中是有些怅惘和怔忡的。怅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须和这刚刚处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应付另一个新的病人。耿克毅虽然难缠,虽然暴躁,却不失为一个有见识有机智有思想与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紧张太忙碌一些,却不会感到枯燥与单调。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预知了,说不定是个多话的老太婆,说不定是个濒死的癌症患者,也说不定是个肢体不全的车祸受害者……这些,对江雨薇而言,都不见得会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转角处碰到了那个“若尘”。这回,他跨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带着一副忧郁的眼神,斜倚在一根电杆木上,显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现。她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不等他开口,她就先说:

雨薇?他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却叫得那样自然,她悄悄看他,他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他累了!一个憔悴的、苍老的、濒死的、孤独的老人!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走过去,她帮他把棉被盖好,却听到他又低声地自语:

所以,这十天他们总算相处过来了。融洽也罢,不融洽也罢,好也罢,歹也罢,十天总是顺利地过去了。

“若尘,是你该回来的时候了!”

十天中,江雨薇几乎每天都要和耿克毅争吵或冷战,她没看过如此容易动怒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消失,她却在这老人身上越来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能撼动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坏脾气,忘掉他的暴躁与不近人情,忘掉他许许多多的缺点,而甘心地去担当这护士的职位。他呢?她也看得出来,他正尽力在压抑自己,去迁就他那“机灵古怪”的小护士。

若尘?若尘?若尘?她怔在那儿了。他说得那样凄凉,那样惨切,这个若尘,到底是谁?

日子过得很快,这已经是江雨薇担任耿克毅特别护士的第十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