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圆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子星,子星又转手递给管河,管河接过来撕下一瓣放进嘴里,咀嚼两下便开始皱眉头。
化疗最是折磨人,虽然管河并没有开始脱发,可素面的她眉眼间还是缠绕着一种深深的疲态,脸上也几乎不见血色。
“吃橘子我最怕吃到这种,要么酸,要么甜,都是乐趣,偏这种淡而无味的最没意思。”说完递给子星一瓣,子星放在嘴里咀嚼,只觉得虽然橘子味淡了些,却也有种水润的清甜。
管河笑了,“那又怎么样,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同情,况且……”管河调皮地眨了眨眼:“我希望他只记得我好看的样子。”
“你呢,你怎么会在这?”管河扯过果篮,从果篮里拿出一只芒果递给褚清圆。
“总归还是多年的朋友。”
“什么?”子星一时没反应过来,见管河朝着自己的病号服努了努嘴,才知道管河是问她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告诉他干什么,分了手就是陌生人,如今在他身边的人是你。”
“前几天和诗年及管溪出去吃饭,路上被段城开车撞了,幸亏有路人拔刀相助,留住一条小命。”
提到元中煦,管河眼中明显震颤了一下。
“段城,元景生的那个手下?”管河诧异,“他不是跑了吗?”
“元中煦也不知道?”
“现在看来并没有,应该只是躲起来伺机报复我。”
“只有他知道,现在又多了你。”他自然是指褚清圆。
“故意跑来开车撞你,就为了元景生?他倒是忠心耿耿。”管河接过褚清圆递过来的芒果开吃,芒果的汁水顺着她的手流进衣袖里。褚清圆又要从果篮里取一只芒果出来剥给子星吃,见子星连忙摆手,只得作罢。他又插不上话,干脆坐在一边掰手指玩。
子星点点头,“管溪知道吗?”
“我手里还有些段城的资料,早些时候和元景生合作时做的调查,稍后我叫他发给你。”管河说。
“有几年了,一直采取保守治疗,年初的时候医生说不得不做切除术了,否则会扩散。”
这回轮到子星诧异了,“为什么帮我?我还以为你和元景生是一伙儿。”
“怎么会搞成这样?”
管河一愣,道:“谁和他是一伙儿,不过相互利用罢了。你道是元景生的案子为什么判得这样快?若不是我把他的罪证送到检察院,这个案子半年也审不完。”
子星在床边坐下。
“你?”
言谈间十分热络如见老友,仿佛前番那些尔虞我诈,针锋相对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管河看见子星的表情,慢慢放下手中的芒果,又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擦手。
“子星,快来坐,别站着呀。”说完又指挥褚清圆:“你也别傻愣着,剥两只橘子过来。”
“子星,事到如今告诉你也不妨事,自我生了这个病之后,我想了很多。我活着,小溪自然是可以继续做他的少爷,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如果我死了呢?管家的家业还不是要落在他的肩上,他到底是管家的唯一的男丁,总逃不过这个命运,这个你应该懂。”
子星不是扭捏之人,她问心无愧自然更不会怕一个病人,所以就跟着褚清圆进了管河的病房。
子星怎么不懂,她太懂了。
“她请你进去。”
“这几年我有意识地培养他处理家里的事,他顽皮,不肯学。作为姐姐,我怎么能不担心?”
褚清圆刚想说什么,就见管河慢慢醒了过来,褚清圆走进病房把管河扶起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见褚清圆又走了出来。
这是真话。
子星点点头,忽然又发狠道:“可见恶人确实是会生癌的。”话一出口便又后悔了,落井下石,不是君子做派。
“小溪不比你们通透伶俐,少不得我要为他多做一些。”
“恶性乳腺肿瘤,已经做过了手术,切除了两边乳房,今天是第二次化疗。”
“所以你联合元景生对付晏氏,就是为了管溪将来继承家业扫清障碍?”子星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
“她……是什么病?”
“你别怪我,这要是放到你身上,你也是一样的选择。”
管河在病房中睡着,子星不欲去打扰她,只和褚清圆站在外面看。
又是实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姐姐又何尝不是一样。想到这,子星语气又柔软下来。她与管溪相识多年,确实是需要一个人来为他操心打算。
肿瘤科的病房永远比别处更加令人绝望,从远处打眼看过去,空气中都像是带着死亡的气旋。
“我原就没有想着能扳倒晏氏,晏氏几代人传承,纵横商场过百年,我再托大,也不至于这么自不量力。只有元景生这样浅薄的商人,才会以为几个小小计谋,就能令晏氏倾颓。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晏氏就算如今开始败家,只怕也能吃上几十年。”
褚清圆略一停顿,还是决定坦白:“管河在这家医院住院,我陪床。”
子星不置可否。
“你呢,又在干什么?”
“我想的是,如果能和元景生联手让晏氏伤一些元气,阻挡一下晏氏的发展进程,那么将来管溪接手的时候,也更好做一些。晏氏是温顺的鲸,元景生是吃人的虎,虎自然是要吃人的,可虎也更容易对付。鲸看起来温顺,没有伤人的想法,可哪怕动一下,也能叫普通人伤筋动骨。只要我困住了鲸,自有办法去捉吃人的虎,叫元景生一败涂地。现在来看我确实做到了,这笔账,我怎么都不亏。”
褚清圆点点头。
子星听了管河这番话,不禁心生敬佩,若是她好好栽培管溪,未必不能成事。
子星叹了口气,“我出了车祸,人没事,只是住院观察几天是否有脑震荡。”
“只是晏家终究技高一筹,转危为安。”子星语气里隐隐带着自豪。
子星的一顿抢白说得褚清圆脸上一道红一道白,噎得他一时讲不出话来。可当子星看见褚清圆尴尬得两只手拼命揉搓裤线的时候,心里又有点不落忍。
管河笑了,“晏家毕竟是晏家,晏家的下一代也是令人生畏。”忽而又叹气,“你若是我的妹妹,该有多好。”
子星越说越气,登时立起两只眼睛,道:“你要是敢作敢当,我称赞你一声手段狠戾,杀人见血;可你要是说这话,只会让我觉得你不是个男人!”
“管溪如今也沉稳了许多,不比从前。”
这话又叫子星生气,“怎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承认?什么叫不是有意,他们是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了,还是给你嚼子衔了?”
“现在只盼着小溪可以早些和诗年结婚,收收心,帮着管理家中事物,我也能轻松一些。”
“可能你不相信,我是真的拿你当朋友的,晏氏的事,我也是后面才知道,我真的不是有意跟着他们设计害你。”
“你同意管溪和诗年来往?”
褚清圆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管河撇撇嘴,“为什么不?诗年是个好女孩,人品端正又有能力,我们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式家庭。”
子星冷笑,“你的道歉像你的友谊一样,是世界上最最不值钱的东西,我不稀罕。”
毕竟是刚刚做过化疗,管河说了一会儿话,竟累得睁不开眼。褚清圆送子星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听见管河自她身后呓语一般说话。
“不管怎样,我始终欠你一个道歉。”
“他日晏小姐若是在商场里碰上小溪,如果可以,能放就放他一马。”
褚清圆终于停下脚步,他知道子星已经是涵养极好,经过了那些事,始终也没有对他恶言相向。
子星停了停脚步,终于没有回头。
“走开呀,我怎样都不关你的事,”子星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耐烦,“走开,我不想看见你。”
褚清圆回来之后,管河闭着眼睛跟他说话,看得出是真的疲倦。
“你怎么在这,脸上怎么弄的?”
“晏子星这个人豁得出,放得下,现在她年纪尚轻,锋芒不显,可将来必定是个不输她妈妈的狠角色。”
谁知褚清圆不识趣,竟跟上来走在她身边。
褚清圆没说话,只是替管河掖好被子。
子星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然是褚清圆,当即回头装作没听见。
“你说如果真的日后叫小溪碰上她,她是否当真能放他一马?”
“子星?”
“她既然答应了你,看你的面子,应该会吧。”褚清圆自然是信得过子星的为人。
子星穿过走廊去饮水房装水,一连喝两杯才解渴。
管河自嘲地笑了笑,“我没那么大的面子,希望她能看在同窗数年和诗年的面子上,别为难小溪就好。”
子星想喝水,桌上的杯子已经空了,元中煦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好自己出来找水喝,就当是散散步吧,躺了这么久,骨头都酸了。
管河渐渐睡去,她今天实在是累了。
她刚刚做了一个特别可怕的梦,梦中全是段城那张阴鸷的脸。她梦见段城把她撞倒,她挣扎在血泊里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得任由段城掏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朝她反复戳进她的腹部,疼痛感真实得几乎让她呕吐出来。
褚清圆坐在一边,掏出手机来玩。他调出一张照片来,是当时子星在他店里喝咖啡的时候他偷偷拍下的。照片上的子星未施妆容,店里的暖光打在她的脸上反射出一层莹莹的光。手中拿的是褚清圆新做的一杯卡布奇诺,她尝了一口,笑着大赞褚清圆好手艺。
屋子里的消毒水气味提醒她此刻仍然是医院里。
褚清圆再也没有见过子星那样的笑容。
子星从噩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