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过了许多年。
她终于嫁给了他。
有天晚上她梦见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早上醒来看到难得还在熟睡的枕边人时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地往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结果正好他睁开了眼，一脸“被我逮住了吧”的得瑟模样，笑得特别得意。
日子一年又一年。
昔娘也忍不住笑了。
还说等他俩成亲了，一定带她出去玩。
都是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没什么可害臊的，她就是喜欢他。
订婚后不久文哥儿就去了西北。他时常托人给她捎些很有意思的小玩意，时常写信给她说遇到的趣事。
她就是很爱很爱他。
只是她们见面的机会还是不多。
深爱着自己的丈夫，难道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她们的婚事很快定了下来。
丈夫去上朝以后，她也梳妆打扮进宫去，与皇后、公主见面。
但是当她爹问她喜不喜欢文哥儿、想不想嫁给他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被什么东西淹没了，它跳得又快又热烈，仿佛想从她胸口跃出来，又像是心甘情愿地想溺死其中。
公主朱秀荣嫁给了一位新学后进，出身算不得多显赫，天赋却很高，是王守文他们非常看好的好苗子。
小小的昔娘并不明白。
人也很开明，不觉得女孩子抛头露面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夫妻俩每天一起做研究、跟项目、开课程，形影不离、十分恩爱。
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朱秀荣也喜欢这样的生活，连公主府都不住，跟着丈夫一起住到京师大学去了。
她只是更努力地读书、更努力地习字、更努力地学所有她能学的东西，她总想着如果有一天文哥儿跟她说话，她一定要能不假思索地接下一句，这样他肯定会喜欢跟她多聊天、多待在一起。
皇后没法和朱秀荣一样自在，不过皇后是很有想法的人，邀她一起来改革女官体系。
昔娘不知道。
既然朱厚照没有广纳后宫的想法，皇后自然也不会给自己添堵，装作没听到那些暗示她当个贤后的话，专心养儿育女以及忙自己的事去了。
嫁人生子后会不会变得更好？
女官们本就是归皇后管的，只要不要折腾太过分，皇后想怎么改都不会有太多人反对。皇后便以宦官都有内书堂专门开设课程为由，主导建立健全的女官培养体系。
昔娘不知道。
比如女童也要到学堂接受启蒙。
以后会怎么样呢？
现在国库有钱了，难道还不许皇后拥有更出色的女官吗？
哪怕他拥有很广阔的天地，她却只有后宅这小小的一隅。
修哥儿渐渐大了，昔娘要操心的事也少了，皇后便邀她一起忙活，如今皇后也有专门的办事处了，时常会邀昔娘她们过来相聚。
但是她很喜欢听关于文哥儿的一切。
像这次朱秀荣回宫，皇后便把昔娘、洪湘、江菱、让姐儿她们都邀来了，既是好朋友们相聚，又是各自汇总一下手中诸事的进展。
昔娘不知道。
临到散场时，皇后和朱秀荣都取出本新出的《玉堂闲语》让昔娘带回家去，托她让王守文给题个字签个名什么的。
人的一生中会有多少很郑重、很郑重地放在心里的人？
《玉堂闲语》是唐伯虎组织翰林院同僚们合撰的翰林院八卦合集。
文哥儿学会写诗啦，文哥儿开始学文章啦，文哥儿、文哥儿、文哥儿……
所谓的“玉堂”指的就是翰林院。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是能时常从她三哥那儿听到许多文哥儿的消息，不用她主动问她三哥都会分享给她听。
既然是翰林院众人合著的新书，内容就可想而知了，大致可以概括为“我的朋友王慎辞”“我的上司王慎辞”“我与王慎辞三两事”“八一八那个致力于让所有人加班的祸害”等等类型。
不管是为了别人的喜欢也好，为了不被嘲笑也罢，她都不愿意！
反正都是翰林院诸人痛斥王守文的各种可耻行径，可谓是把王守文在翰林院的种种行为扒了个底朝天。
她要让自己的双脚自由自在地长大，哪怕还是不如文哥儿他们这些男孩儿跑得快，也不能因为别人想它长得小点就委屈了它。
连早已在家里浪了许多年的钱福都接受了唐伯虎这位主编的约稿，不远千里来了封厚厚的稿件，详述王守文这些年写了多少封信让他少喝点酒。这花样繁多的劝解酒诗文，值得拿出来让天下嗜酒之人共享！
可在读完《讨金莲癖檄》的那一刻起，昔娘就更坚定地决定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那根长长的布带缠到自己脚上。
绝对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被王守文念叨！
也许能，也许不能。
可想而知，王守文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得是多么气愤。
小脚有什么好，小脚根本跑不快，小脚更追不上哥哥他们了。
一个两个合起来出书不带他就算了，内容还全是编排他的！
昔娘不懂是怎么回事，只是双脚被一层一层裹上的时候她觉得好难受。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有一天娘找来个嬷嬷，对方脱下她的鞋袜，用她那双粗糙的长着皱纹的手捏了她脚掌几下，笑呵呵地跟她娘夸道：“是双好脚，好缠得很，现在先缠得松些，等大几岁再慢慢收紧，一定能缠出好看的小脚。”
王守文表示等他致仕以后一定要把这些人挨个写一遍，名字他全给记下来了，日后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娘笑她说,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刻苦做什么？
现在皇后她们让昔娘帮忙叫王守文题字，昔娘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昔娘学得十分努力,她不知道自己日后能有什么成就,但她不想被甩下太远,不想在哥哥聊天的时候渐渐听不懂，不想接不上文哥儿的话题。
“这书又不是他写的，你们让他题字做什么？”
听文哥儿说,养济院的小孩儿都想看书识字都没有机会,他们学好了平时可以过去教人识字,要是有多余的旧书也可以送过去。有朝廷救济的孤儿尚且如此，世间读不上书的人就更多了。
昔娘无奈地说。
昔娘开始认真习字、读书、学算术,她生于官宦之家，比很多人要幸运很多,至少她有机会看书写字。
皇后笑道：“书虽然不是他写的，书里说的可全是他，怎么能没有他的题字和签名？”
可惜随着文哥儿去翰林院读书,来她们家的次数就少了。她三哥明显有些失落,她心里也有些失落，她也喜欢和文哥儿一起玩,可文哥儿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忙，没有空一直跟她们玩耍。
朱秀荣点头说道：“没错，必须得有。昔娘啊，这事可就靠你了！”
那快活的模样看得她也跟着快活起来。
昔娘时常怀疑她们就是为了要王守文的题字和签名，当初才会那么积极地和她交朋友。
文哥儿还跟她讨了一根,得意洋洋地跟她三哥说他也有啦。
既然朋友都这么要求了，昔娘便把书都带回家去。
文哥儿学得很快,没一会就学会了，他开开心心地给每个自己喜欢的人都送了一根,打心里希望每个自己认识的人都能长命百岁。
也不知王守文看到这两本书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有一年端午,她三哥得了她编的五彩绳编成的长寿缕，屁颠屁颠跑去跟文哥儿炫耀。
昔娘归家的时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文哥儿去谁家读书，文哥儿去谁家吃饭，文哥儿又跟谁交上了朋友。最后一句话总说得有点酸溜溜,大抵是小孩子都喜欢当特别的，知道好朋友有别的朋友都会难过。
即使已经成婚那么多年，她偶尔还是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昔娘从有记忆起,就听她三哥在耳边念叨一个名字。
也许到了他们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时候还是会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