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
冯少杉又问：“和谁一起过来的？”
他点点头，“还有个祁静，对不对？总是这两个人……你没怎么变，和在家时一样，怕应酬，我本来以为你会......哦，当然，变得更漂亮了。”
她静静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用目光锁住洛筝，笑容倦怠，语气竟有些轻佻。
她回眸，看见他含笑的脸，眼眸湿润，里面仿佛装着一片海，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酒气。
洛筝凝视他，“你喝了不少酒？”
“萱萱……你也在这里？”
“唔，应酬么，难免的。”
身后有移门拉动的声音，洛筝心有预感，脚步放得更慢，须臾，冯少杉微微摇晃着身子接近她。
他也凝视她，眼神忽地有些游离，仿佛还是从前在家时晚归，听她轻轻嗔责。
他真的变了？
“你和日本人打交道，要小心......保持点距离，别走太近了。”
以及，他即将出任的理事长之位。
到底还是担心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也不能怪他，帮多了日本人要怀疑的，当然得先保住自己……”
果然，少杉神色清醒了些，笑问：“不是说各走各路了么，你还关心我的事？”
“而且现在冯少杉也不容易接近了，请他帮忙，十次有九次是推掉的，人都会变啊！”
洛筝无言以对，回转身，走自己的路。
想起前阵子在宋希文答谢宴上听到的一些议论：现在只有冯少杉的船和夏臻襄的车出入自如，一个给日本人运烟土，一个给日本人运药材，谁敢拦？
冯少杉盯着她远去的身影，就像无数心碎的梦里那样，她与他渐行渐远。
女招待退出来，移门又被拉上，所有不堪的画面也都消失了。洛筝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往前走，心里茫茫然，忽然很难受。
他忽然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后悔了。”
洛筝呆着，忘了及时走开，冯少杉仿佛有感应，一抬眸，看见是她，持杯的手顿在空中，脸色更加僵硬。
洛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雾气冲入眼眶。他以前从不说后悔，即使抛了志向回国应命。
她正欲收回目光，不期然发现冯少杉也在里面，一手揽着浓妆艳抹的舞伎，一手正端起酒杯将饮，那女人蛇一样缠在他身上，仿佛想找个洞钻进去。
这后悔可以有很多意思，后悔没去内地，后悔与日本人合作，后悔任她出走，但洛筝明白他最切实的涵义。
门内放浪形骸的笑声泄露出来，引得洛筝朝里面瞟了一眼，几个日本人脱得只剩白衬衫和大裤衩，站在屋子中央跳着唱着，那声音既像哭又像笑，是扭曲的乡愁，还是极权带来的高度愉悦？
她最初起念想出国时，少杉不舍得放她走，曾懊恼地说过：“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就没这么多事了——我们没有孩子，但能好好过下去。”
她沿走廊慢慢往回走，一名穿和服的女招待，手捧托盘，托盘里装了几碟炸天妇罗，迈着小碎步匆匆超过她，又很快停在左侧一间房跟前，移门拉开，她低眉顺眼将食物端进去。
洛筝仰头，把眼泪咽回去。身后那样安静，她知道少杉不会追上来，一切都太迟了。
洛筝站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拢了拢头发，镜中女子眉眼清亮，精神饱满，尽管明知今晚这事又谈不成了。宋希文还在与刘向忠攀交情，洛筝想着他那卖力的劲儿，心里忍不住想笑，也不无感动。
归途中，宋希文还在为出版的事想着别的办法，洛筝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只默默听着。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鼓掌声与欢笑声。
“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少杉微微变色，垂着眼帘，置若罔闻。那女人再凑过来时，他忽然一把将她捺入怀中，动作粗鲁，不含一丝怜香惜玉之情。
“累了。”她轻声说。
话落到羽田耳朵里，他又来开玩笑：“难怪尊夫人要跟冯先生你离婚，原来你这个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谁知一点情趣没有，哈哈！”
宋希文便也沉默了。
夏臻襄见他这样，不禁劝道：“少杉，来了这里，入乡随俗，男人出来开开心，玩几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一小会儿，他忽然爆发：“他说他后悔了，你是不是也后悔了？”
少杉心里不痛快，女人给他酒杯里刚倒满，他端起来便饮，没有多余的话，只管喝闷酒，与这房间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异常扎眼。
原来她和冯少杉说话那一幕，被宋希文看见了——等她不归，怕是迷路，他急着找出来。
对面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杀人魔王，毒枭，现在全都淫态百出。他正和一群自己最鄙视的人厮混在一起。
洛筝默然无语。
冯少杉身旁也坐着一个，婀娜地偎在他腿边，给他倒酒，粉白的脸凑上来，那乌黑的眼珠子像放大了好几倍，陡然透出惊悚。他不惯这种场面，仅仅是勉强应付，羽田见他如此，又换了个角度笑话他，含讥带讽，半真半假，让冯少杉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实在是不懂女人怎么想的，离了婚还对他念念不忘，既然那么担心他，为什么要离开他？是为了跟他赌气，还是……”
须臾，五六个女孩娉娉婷婷扭身进来，在男人们身旁依次坐下，跟羽田一起来的三个日本人刚刚还鸦雀无声，女人一到，立刻眉飞色舞，没了形状，只管搂着调笑。
宋希文发泄似的喋喋，忽然听到洛筝的啜泣，话头一下子卡住，回头看，她果然已是泪流满面。
“环肥燕瘦，都要！”
宋希文慌了神，手忙脚乱把车停在路边。
“先生喜欢什么样的？”
“哎，你别哭，我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立刻拍拍手，把妈妈桑叫进来，“赶紧给我们叫几个姑娘来！”
然而泪水泄闸似的涌出来，哪能说止住便止住了。
夏臻襄抢在冯少杉前面说：“不提这些了！今天咱们只谈风月，别的都撂一边！好好玩，一定要玩尽兴！”
洛筝终至痛哭失声。
“哈哈，你刚才还说人善变呢！”羽田锐利的目光向冯少杉扫去，“内藤君信任你，但不信任你的也大有人在。我劝冯先生以后要谨言慎行。”
宋希文手足无措，除了反复道歉，不知道还能怎样安慰她，他焦急地抓着洛筝的手，隔一会儿轻轻晃一下，小心翼翼等待暴风雨过去。
“这个绝无可能！我拿自己这条命给少杉做担保！”夏臻襄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我错了，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羽田冷冷一笑，“就怕他们背地里串通一气。”
他喃喃忏悔着，是真的后悔了，不该如此小肚鸡肠。明明告诫过自己，要豁达对待她的过去。占有欲是人性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每前进一尺，就想再多得一寸。
“羽田先生刚才说的也绝不会有错！人的变化多快呀，今天是良民，明天说不定就落草为寇了！他是良民的时候冯先生救了他，但不代表他成贼寇后，救他的人也要承担后果啊！”
到了家门口洛筝才完全平静下来。宋希文坚持送她到楼上，不等洛筝开口，又主动告辞。
羽田脸色僵硬，“那就是我的错喽？”
他忽然变这么懂事体贴，洛筝心里觉得温暖，又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眼睛肿得不像话，再多留他也是尴尬。
他插进来和稀泥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冯先生救人那会儿，这杨树庭说不定还没入匪党，所以绝非冯先生的错。”
宋希文走到门口，又转回身，一手扶住门框，低声却很郑重地说：“你之于冯少杉，或许是最爱......但之于我，是唯一。”
这火花四溅的对话竹内听着颇觉有趣，夏臻襄则额头发汗，很是无力，不论他怎样努力，这俩人似乎就是冰火两重天，永远无法和平相处。
他没去看洛筝的表情，也许是没有信心，她哭了一晚上，全是为另一个男人。
冯少杉端起茶杯来饮一口，不紧不慢道：“冯某的确是来交朋友的，羽田先生你呢？”
这句话分量如此之重，以至于洛筝深受震撼，竟呆在了原地，从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将一颗心捧到她面前，毫无保留。
羽田眼中堆积出愠怒，“冯先生今天真是来交朋友的？”
她怔怔地站了许久，等到反应过来时，宋希文已经走了。
“那人呢，你们抓到了？审了？他承认了？我怎么听说吃你们这碗饭的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冯少杉虽面带微笑，语气却咄咄逼人。
宋希文说那些话时只想向洛筝表明自己的心意，然而无意中反倒点醒了她。
“我们吃这碗饭的，绝不会拿这种事出来开玩笑！”
洛筝终于明白困扰自己多年的痛苦源泉，最爱和唯一。她当然想要做唯一，每个女人都想，但冯少杉不可能再给她，她已经凭自己的努力从痛苦中跳了出来，为何还要将自己重新捆起来丢回去？
“我不知道。”冯少杉直视他，平静道，“也可能是羽田先生搞错了人，同名同姓者多的是。”
以后她要好好珍惜宋希文。
见冯少杉沉默，羽田呵呵笑道：“我恐怕冯先生那会儿是救错了人，或者，冯先生早就知道？”
他们再见面时，宋希文不再口没遮拦，凡遇到冯少杉的话题都小心翼翼绕过，大概怕再惹来一次洪水爆发。洛筝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又觉得说不出口。
“他现在是嘉定地区的所谓游击队队长，神出鬼没，专行破坏交通设施之事，县府已贴出通缉布告，悬赏捉拿他。”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少杉自然记得，洛筝奶妈的儿子，曾托他救过。
她试着写宋希文的故事，写了两页，全作废了。宋希文真实而庞大，如今每次想起他来，洛筝的心就被填满，不留一点空间供她想象，没有想象，哪里能写得出故事呢！
坐定后羽田方对冯少杉道：“不知冯先生还记不记得杨树庭？”
她只得作罢，有些人只能存在于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