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曦拎起两瓶酒,抓起酒水单朝包间进发。刘姐拍拍她的肩,一副寄予厚望的模样。
去年假期她给刘姐打过短工,在别的夜场做酒水推销员,硬酒和浓度低的软饮果酒都经手卖过。她长得好,别人乐意多看她,销量业绩水涨船高,赚得也不少。只是这种地方乱,金落霞打一开始就有意见,尚未满一个假期,方明曦就没继续干了。
她果然没让刘姐失望,端起比平时热情得多的笑,挨个进包间询问,即使客人要的不是她主推的酒,她开口推荐多半也不会拒绝。
“好的。”方明曦换上不合身的工作装,理着衣摆点头。
一个多小时,大厅卡座早都坐满,满场热唱,包厢基本全去一遍。方明曦把该送的酒水送到,找了个角落休息。
刘姐四十左右的年纪,人很干练,红色的纹绣眉毛是几年前的美容手艺,在她说话时微微轻挑:“先从606号那边过去,那几个包厢人多,酒水肯定要的多,重点推我们自己的几个牌子——”她压低声音,“酒柜上绿色标志那款是新来的品牌,给的抽成高,可以多推一推。”
谁知气没喘匀,服务生急吼吼跑来找她:“快,快去……13的客人发脾气,在骂酒难喝!”
随着开门关门间隙,包间里传出一阵一阵的音乐声,喧闹且嘈杂。
方明曦凛神,连忙过去。一到613包间外就听见里头骂人的声音。她推开门,姿态小心:“您好,是酒有什么问题吗?”
“知道了。”方明曦拎包出门,很快小跑远去。
“你自己喝喝看这是什么玩意儿!就这也敢拿出来卖——”应声的男音粗沉,抓起桌上酒杯一砸,嘭地碎在她脚边。
金落霞不疑有他,“那你注意些,别太晚。”
方明曦吓了一跳,忍着没往后退,“这个酒味道是稍微苦一点,但口感和……”
回屋拿了东西就走,吃完晚饭还出门金落霞自然要问,方明曦随口扯了个理由:“我同学让我陪她买东西,我过去一下,晚点回来。”
“少废话,难喝就难喝!”
一通电话打完,她于原地静站三秒,在傍晚西沉的光线下长舒一口气。
方明曦被噎得一顿,重新聚起笑,“如果您实在觉得这个酒味道不好,我给您换成其它牌子等价的酒,另外我们再额外送您三支新上的软饮,您尝尝味道,可以吗?”
方明曦赶忙应,“我马上就到,马上。”
她说着欲要蹲下抱走开了纸封的大半箱酒,一只脚踩在箱面上。
那边中气十足地应了声“欸”,接着就连珠炮似得扔来一串:“明曦啊你怎么还没来?这边包间定了一大半,人都开始来了,再晚赶不及推销了噢,我跟你讲你这个只做一两天,本来就不是长期,数量不达标钱要减两成的,还有抽成……”
“谁答应了?”
“刘姐。”
抬头一看,这帮客人中的“大哥”人物端着酒杯,脚踩住箱子不放,一条盘龙花臂青黑,他纠眉笑,“我看你也没什么经验怪年轻的,这样,你坐下,把这箱酒喝掉一半,其它的我就不追究了。”
她看一眼屋里,金落霞正看电视,打开大门到外面去接。
方明曦反应过来,立即抽身要溜:“这个问题我们先跟厂商反应,您们稍等一下。”
饭毕,方明曦收拾碗筷,洗刷两遍沥干净碗里的水,已经调到静音的手机嗡嗡震动。
“别走啊——”大哥没给她开溜的机会,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让你喝两口酒扭扭捏捏的,怎么卖酒的?”一边说一边作势要灌。
“这就饱了?哎哟,每次都只吃这么点……”金落霞成功被她转移注意力。
他劲儿大,方明曦手腕挣出了红印,心下越着急,挣扎越强烈。大哥变了脸色:“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方明曦让金落霞别怕,岔开话题指左边那道菜,“你多吃几口,我吃不下了,吃不完明天坏了要浪费的。”
他伸手过来就要捉她的捏肩膀和胳膊。方明曦猛地一挣,手不小心扬到他脸上,清脆的巴掌声令四下空气一静。
“他们挨了打,这种情况猜也猜得到我们会报警,肯定不敢再来了。等你脚好了把铁车修好,以后每天早点收摊不做到太晚就是了,旁边有别的摊子,遇到事也能有搭把手的。”
这种情况绝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下一刻,方明曦扭头夺路而逃。身后稍有滞怔,很快骂咧声音追来。
其实方明曦心里早有准备,即使有监控,瑞城这么大找几个人也不容易,除非他们再犯事自己撞上去。
方明曦朝大厅跑,刘姐在那一块推酒,她一个人不顶用,刘姐好歹在夜场代理酒这么长时间,能说上两句话。
“那怎么办?他们要是再来找麻烦……”金落霞一脸后怕。
她跑得急,大厅里灯光昏暗,只有飞快闪动的灯柱光线晃得人眼花,一连撞上好几个人,她不敢停,一直朝大厅另一边冲。
方明曦重新拿起筷子:“局里打的电话,说调了监控,那几天那边正好坏了在维修,三条街都没有图像保存。”砸她们摊子的人怕是找不到了。
跑至末座区域,快到通道走廊,脚下不妨被一箱无人处理的空酒瓶塑料筐绊倒,方明曦踉跄两步,摔得跪在地上。
金落霞问:“谁?”
手撑地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抬头和卡座上最靠边的人打了个照面。
金落霞看着她,后头她却没再说话,半分钟左右的时间,只在挂电话前礼貌道了句:“好的,我知道了,麻烦你们。”
她愣住。
“没事,来得及。”方明曦舀汤低头喝,放一旁的手机突然响。是去警局报案做笔录时留的号码,她瞥一眼接起:“喂,您好?”
——又是他。
金落霞吃了几口饭忍不住停筷,“如果麻烦的话就不要赶回来了,我自己能煮饭,你回家给我弄一顿晚饭公交车要坐几十分钟,白天上课又要起一大早……”
肖砚没什么情绪地垂眸和她对视,一桌几个男人,上次帮她和金落霞赶跑流氓的都在。她的头皮非常不合时宜地再度蹿疼。
金落霞脚伤还没全好,中午自己随便煮了些东西吃。方明曦赶回家,东西放下就开始忙活晚饭。两个小炒加一道汤,快捷简便味道却不错。在小客厅的木茶几上摆好菜,方明曦回身去外头关上敞着散油烟的大门,盛了两碗饭端进去。
就这么短短两秒,几个男人沿着过道追来了,方明曦脸色唰白。肖砚扫一眼那些人,视线淡淡落到她身上。
邓扬瞧着她走开的背影,叫住她的话说不出口。
“站起来。”
“事情都结束了。”方明曦出言安慰,话里仿佛意有所指,“希望能结束。”
方明曦循着头顶声音朝肖砚看去。他重复:“站起来。”
“……对不起。”邓扬声音有点低,手垂在身侧无意识搓了搓,“那天晚上那孙子喝醉酒上头,神志不清,我应该听你的不跟他较真。你拦我的时候我就该冷静一点,只是……我只是……”
心砰砰跳得极快,又慌又紧张,有些微痛感。短得无法计量的一刹,方明曦内心结束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听了他的,站起身。
“明曦——”走出两步,邓扬在背后叫她。她站定,缓缓转身,唇边浅浅笑意并没透进眼里。
跑不及了,那些纹身的男人直奔而来。
“不说了。”她的声音轻轻淡淡,弯着眉眼跟他道别,“我先走了。”
没等方明曦作何反应,肖砚突然伸手扯她手腕,把她拉到腿上。
“没说你。”方明曦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很少笑,这会儿连连弯唇,邓扬却没了欣赏的心情,只觉得一阵不爽。
“大哥”带着几个纹身男到卡座边放缓脚步,客套笑了下,“哟,肖老板怎么在这?”
邓扬听出方明曦的意思,脸沉下来,“你是说我……”
方明曦被肖砚摁在怀中,他的手先是搂着她的腰,缓缓上移停在肩头,姿态随意又亲呢。方明曦脸贴着他的胸膛,不敢抬头,也一动不敢动。
而隔了一个路口的立大,家里条件好的却很多。比如邓扬,还有他身边聚的那一堆朋友。来瑞城差不多三年,她妈妈的夜宵摊也开了大约三年,从没遇到找事的。唯独这一次,就在邓扬受伤之后。
“出来喝两杯。”肖砚接过寸头递来的烟,不点燃,两指搓着,烟嘴轻轻磕在玻璃桌面上。
这话细究起来很有意思。她们学校不入流,有钱人家根本不会让孩子读这样的大学,学校里的人讨不讨厌她跟这事儿不搭边。至于和邓扬打架的那个,家里不是本地的,打伤邓扬之后听说就躲起来了,忙着躲邓扬家寻责任还来不及,根本没有搞事情迁怒她的精力。
“您怀里这是……?”纹身大哥眼灼灼跟冒火似得,皮笑肉不笑睇埋头在肖砚怀中的方明曦。
“讨厌我的人不少,但我得罪的人不多。”方明曦笑了下,“这么有路子的我也不认识几个。”
肖砚只笑,不答。方明曦窝在他怀中,揪着他的衣摆微微用力。他身上有一种很清爽简洁的男人气息,像股热浪将她包围,隔着衣服面料,他坚实的胸膛触感清晰。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一种慌乱,和另一种慌乱相互交织的声音。
邓扬微怔。
纹身大哥又道:“没听说肖老板身边有人呐,再者,她穿这一身我看着怎么是卖酒的衣服,肖老板别是认错了人吧?”
“不用。”方明曦顺势从他掌中挣回手腕,在他又要变脸之际抬眸和他对视,“我妈的夜宵摊被人砸了,就在前天晚上。”
方明曦的心蓦地揪起。
邓扬一愣,神色稍缓,“阿姨弄伤了?我跟你一起……”
肖砚很短暂地弯了下嘴角,“没办法,小姑娘家脾气大,非闹着要自己挣零花体验一把。”
周围已经有进出的校友在议论,方明曦深知他的脾气,叹了声气:“我妈弄伤了,我得赶回去给她做饭,我下午还有课。”
圆话圆得随意,脸上也全无半分不适之色。肖砚微微低下头,大掌拍了拍方明曦的臀,“怎么,你又捅什么篓子了,把张老板气成这样?”
她要绕路,邓扬扯住她的手腕,“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躲我干什么?”他抿紧唇盯着她,不松手也不作其它,大有她不回答就不让她走的架势。
方明曦被肖砚的动作弄的浑身一颤,脊椎骨缝中仿佛嵌入异物,一节一节卡住,整个人都僵了。抬头和他目光对上,半秒不到又猛地收回。她不说话,只安安静静躲在他怀中。
方明曦的目光扫过他的脸,缓缓收回,不答却是说:“我赶时间。”
肖砚作了这番姿态,看架势是没打算让他们把她怎么样,至少这会儿在他面前不行。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邓扬梗着脖子问。
纹身的张老板并非没有眼色的人,心下不虞,碍于面子也不能全表现在脸上。
没了周娣在耳边念清静不少,谁知出了校门,方明曦又被另一个不安静的拦住。
“算不上得罪。”张老板两只眼眯瞪成不一样大,道:“就是年轻姑娘脾气有点太冲。既然是肖老板的人,那就算了。”
“去报案了,等消息。”说着到了花坛边,方明曦道,“我还有事不回寝室,你去吧。”
“张老板大人大量。”肖砚淡笑,冲卡座空位抬下巴,“坐下喝两杯?”
“那些流氓呢?”周娣又问,“抓到人没有?”
“不了,我那边还有一堆人,呼啦啦都来了你这儿挤不下。”张老板哼哼笑了两声,“改天有空再喝,回见。”
方明曦一一答了,没什么特别的语气,目光主要落在脚下,一阶一阶顺着楼梯下去。
肖砚颔首。
周娣熬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提议要去方明曦家探望,一说就被回绝。周娣一顿,转而问:“那你妈妈的伤医生怎么说?会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谁照顾她?你……”
一堆人怒冲冲来,铩羽而归。
“你……”周娣还未说完,方明曦嘘声打断,“等会再讲,听课。” 言毕脸转回过去,身子坐得端正,背脊笔直。
大厅里仍旧放着不清静的音乐,但没了危险追在后头,方明曦一颗心总算放下。
“还好。”
“我身上坐的舒服么?”
周娣就快趴在桌上,小声问:“要紧吗?”
上方传来的声音让方明曦一顿,下一刻,面贴着的胸腔轻震,比方才低了几个度的声音传入耳:“你还要坐多久。”
方明曦微压唇角,“就那样。”平时会和她联系的,整个学校大概只有周娣。前两天周娣就打电话约她出去玩,被拒绝的同时顺便知道了金落霞弄伤的事。
她触电般回神,弹簧似得飞快从他腿上跳下地。
她回头,周娣压低声音问她:“你妈妈怎么样了?”
满座人都在打量她,方明曦扯扯衣摆将褶皱拉平,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讲课老师略带瑞城本地口音,手捏一支粉笔不时在黑板上龙飞凤舞。方明曦记着笔记,背后突然被尖尖的触感扎了一下。
“通道在后面,没事就走。”肖砚变了副神色,刚刚应付那帮人的零星笑意烟消云散,磊硬面庞浮上冷淡,同片刻前仿佛两个人。
因为被人找茬砸坏摊子的事,金落霞弄伤了脚,这两天都是方明曦在照顾她。好在伤的不重,只是一只脚暂时不能太过用力,别的问题不大。
——就像在医院初见那次,揪着她的头发,动作、表情、语气,全无半点怜悯与温度。
周末过完,礼拜一上午方明曦早早赶回学校。作为一周的开端,课表排得满当,上午两节病理生理课,再两节药理学课,下午则是儿科护理,晚上才得闲。
方明曦缓慢动了动喉咙:“……谢谢。”
肖砚看着那两道背影消失的方向拧了下眉,旋即松开。他把烟扔在糟乱地上,碾灭,“走吧。”
无论如何他救了她这次。
她们拿好装钱的腰包,搀扶着慢慢走远,寸头侧眸:“砚哥,这……”
肖砚端起酒杯喝了口,橙黄液体面上飘一层白沫,碎冰随着摇晃,在透明杯身中啷当啷当。
方明曦扛起金落霞一条胳膊,扶住金落霞往狼藉的摊位里走,她低着头,满身狼狈。一滴水从眼眶跌进脚下的尘灰中,那张脸掩在阴影下,一眼也没有看他们。
他放下杯子,抬眸睇她,“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看在邓扬的面子上。”
寸头无法,只好止步。
方明曦抿唇,垂头视线朝下,踌躇道:“邓扬,邓扬他……”
“走开——”
“邓扬出院了。这次运气好,头上只是留疤没大碍。”
寸头一顿,“喂喂,我们好心好意帮你,你……”
方明曦默然。
她扶着金落霞起身,寸头提步要过来帮忙,方明曦猛地瞪他:“别过来!”态度和对之前那些人没有区别,同样都是防备。
肖砚瞥她,说:“他经不起你折腾。你要是真想谢我,那就离他远点。”
方明曦眼颤,刚回神怀中金落霞就哎哟叫起疼,她越发用力将人揽紧。收回目光不理会他们,方明曦低声对金落霞说:“我们去医院,我带你去。”
言毕,他不再看她,自顾自喝酒,好似桌边没这个人。
肖砚没答寸头,他站在那,垂眸睇地上瞪着自己的方明曦,“看什么?”
方明曦没说话,站了几秒,扭头就走。她走进后边通道,在狭仄昏暗的长道里行了几步,而后提步狂奔。
那边三对五很快打完,找茬的鼻青脸肿狼狈逃窜。寸头几人麻溜奔过来,顿了顿:“砚哥,你怎么下来了。”
“砚哥。”寸头给自己满了一杯,笑嘻嘻捏着杯沿同肖砚的碰了碰,“嗑啷”清脆一声,他挑眉问,“你刚刚为什么帮那个丫头片子?”
方明曦对上男人的眼睛,头皮突然又痛了,那天被他抓住头发的痛感,电流般噌得一下蹿过神经。
肖砚把没抽的烟扔还给他,“你耳朵不好?耳朵不好去治。”
看清脸方明曦就愣了,是几天前在医院的那个……抓她头发的男人。旁边打的正激烈的寸头当时也在病房里,难怪眼熟。
寸头撇嘴。
那辆停着的车又有动静。穿黑T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指间夹根烟,不紧不慢朝这边走。
他哪里耳朵不好,刚刚砚哥的那番说辞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不是想再问问么。
方明曦抱着金落霞,死死盯着打起来的两帮人,神经紧绷。
肖砚没空陪他废话,方才的小插曲过去即是过去,在他这转瞬就翻了篇。
找茬的横肉凶狠,寸头三人同样人高马大,肌肉紧实力量雄厚,过招落在对方脸上、身上各处的拳头,拳拳结实到肉,一下一下砸出闷声。且他们的架势不像是乱来,左右上下招式熟练,一看就是练家子。
“周六去陂县那厂看一看。”他说,“马上要到交单的时候,都是训练用的东西,材质要过关。”
那帮人眼一横,还没说话,寸头突发制人上前就是一脚。就这么突然打了起来。
寸头听他说正事,也收了玩笑神色,“周六去?可是周六关教练就到了,要不周日?”
寸头笑了:“我要是不走呢?”
肖砚稍作考虑,道:“没事。周六等关教练到了,给他接完风,晚一点可以让他一块下去看看。”
领头的流氓瞪眼:“关你屁事,识相的赶紧走!”
那个厂说在陂县,实际在来往陂县和瑞城的路上。
没等他们做什么,一辆黑色路虎从摊前驶过,开出去两百米,突然急停。轮胎擦地的动静一刹夺了那几个流氓的注意。一个留寸头的人带着两个同样体格健壮的男人下车走来。瞧一眼方明曦,寸头踢了踢掀翻的锅,看向那几个流氓:“大晚上的这么粗暴,脾气挺大嘿?”
“行,那就……”
方明曦眼都红了,犹如困兽。
“算了。”肖砚皱眉,改了主意,“接完风我们自己去,让关教练适应适应,早点休息。”
那帮找茬的被方明曦吼得愣了愣,半晌又提步朝她们靠近。
“好嘞!”寸头没异议,仰头一气将杯中酒喝完。
深夜的街很安静,她的声音绕了两圈。两三家小店还开着,有老板听到动静探头出来看,却没人敢过来。
白天课业结束,没有晚自习,方明曦和周娣吃过饭就从食堂回了寝室。她看书,周娣玩手机。
“走开!”她抱住痛得发颤的金落霞,跪坐在地冲他们喊:“你们别过来!别过来——”
周娣是嘴闲不住的性子,看到什么好玩的都要转述讲给方明曦听,一个嘴皮子不停,一个注意力停在书本上偶尔应一声,只有她俩在的寝室显得分外安宁。
见有个人走向金落霞,方明曦顾不上别的,抄起一旁的椅子冲过去狠狠砸在他背后。男人被砸得趔趄,别个同伙骂了句脏话,一脚踹在方明曦腿上。方明曦被踹倒,顾不上摔痛的地方,下意识跪行到金落霞身边护住她。
周娣翻了会儿网上八卦,朝空的几个床铺看了眼,“她们几个今天又出去了?你在食堂看到她们没。”
面前几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摆明要跟她们娘俩较劲,没说几句话就开始上手。推搡间,方明曦被推开,金落霞也被推倒在地,背撞上翻倒的小吃车哀嚎连连。找茬的还不肯罢休,骂骂咧咧,踢桌踹椅。
方明曦的声音跟在翻书的动静后,“没。”
“老子就不去!”
周娣啧声:“夜生活忒丰富。”想到什么,又略不爽道,“这都什么事儿,学校里那么多人,一个比一个过的多姿多彩,到周末学校附近的小宾馆都住满了,那些人什么事儿都没有。倒是你天天窝在寝室,放假约你玩也不见人,编排你的比谁都多。”
方明曦将金落霞揽到身后,“我们家没有牛骨面买,你们可以去别家……”
方明曦似应非应嗯了声,比前几次话多些:“别管人家的事。”
“少废话!”领头的人恶声恶气,“开个破摊子,要什么没什么,老子给你脸你别不要脸!”
“我也不想管啊,谁想管。”周娣朝天翻白眼,“就说咱们寝室这几个,回来的晚了又要我们开门,大半夜的折腾,吵死了。”
方明曦冲过去护住金落霞,金落霞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找到了主心骨,颤声说:“他们要吃牛骨面,我们没有牛骨面,我说没有,他们就动手……”
方明曦没答,专注写着,笔尖在书上沙沙摩擦。
摊子被一帮人砸了个稀巴烂,买酱油前还在的两桌客人跑光,桌子、凳子掀倒在地,锅里热腾腾的汤和半熟食材在地上沾了泥沙,糟蹋得不能吃。
手机震了震,屏幕亮起跳出一条新消息。
瞳孔微扩,她厉声:“你们干什么——”
瞥见刘姐的名字,她一顿,点开看完,内容不少:“在忙吗明曦?我刘姐。前天的单算完了,卖的还不错,只是你差点就把场搅和了,我们这边也有点难做。这样,原先说好90的底金我给你70,抽成也扣一点,总共算120。要是行,你礼拜日过来拿,中午我在莘街茶叶店这边。”
回来的途中,方明曦拎着酱油瓶嘴里念念有词,背着急救的一些内容。金落霞慌张失措的声音陡然乍响,她猛地抬头。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明曦打下两行又全数删掉,重新编辑回复,只有两个字:“好的。”
十二点多,周围几个做饼、卖粥的小摊都撤了,金落霞还在锅边忙碌。酱油不够,擦桌的方明曦帮着跑腿去路口还没关门的小店里买,回不过几分钟。
周娣在铺上问:“我听到你手机响,你在弄什么?”
摊位不在闹市,就在这老城区里离她们住处不远的一条巷口。顾客大多是时常来往这条街巷的人,归家前吃点东西饱肚,摆开的小桌虽不曾坐满过,但也陆陆续续有人来。生意马虎,靠这辆煮水煮的简易铁车勉强能糊口。
“没什么。”方明曦把手机推到书桌角落,继续提笔。
晚上,金落霞推小吃车去出夜宵摊,方明曦跟去帮忙。
周娣扒着床栏杆往下瞧了眼,见她安安静静写作业,收了脑袋。
方明曦用指节拨鬓发,两手重新浸入水里,一心一意清洗红盆里的青菜,头也不抬,“没事,垃圾电话。”
上铺周娣说话声不停,方明曦一搭搭应着,天渐渐变黑。
金落霞问:“怎么不接?”
七点不到,她暂时停笔,起身倒水喝。接了一杯,没等她坐回桌前,保温瓶刚塞上手机就响了。
帮着洗青菜的空档,搁案板边的手机又响了。方明曦腾出手拈起一看,扔回原位,任它响到挂断。
来电显示写着邓扬的名字。
周末,方明曦没待在宿舍,拣拾几样随身物品回了家。邓扬已经醒了,差不多可以出院,这几天不停打她电话,她一直没接。
铃声炸耳,周娣奇怪:“怎么不接?”
唐隔玉抬头和她相视,眉头一跳。
方明曦暗暗抒气,直至响到快结束才摁下接听。
“现在邓扬在医院哪顾得上那些!”粉色衣服的笑,压低声音,“再说,找方明曦的麻烦,不一定要盯着她本人才算啊。”
瑞城医药专科学校的大门建得不丑,但和不远的立大相比,气势上却差了不止一个等级,邓扬等在右边过道第一个路灯下。。
唐隔玉一顿,皱眉:“不行,邓扬要是知道得跟我拼命。”
方明曦本来已经换好睡衣,因他这通电话只能把白天的衣服穿上才出来,“找我什么事?”她直接开门见山。
几人笑着附和,连声说是。吸了口奶茶,有个穿粉色衣服的抬肘碰碰她:“哎,实在气不过,找点人让她吃吃苦头啊。”
邓扬皱眉,展平后问:“这两天给你发消息为什么不回?”
“我气她?我要气也气邓扬那个丢人现眼的,为她要死要活,瞎了眼!”
“有事在忙。”
唐隔玉没答。几个朋友宽慰她:“哎哟,跟那样的人生气值得吗。”
“忙到连回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脸色这么难看,说什么了?”
方明曦默了默,“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回去了。”
唐隔玉不爽,嗯了声。
“等……”邓扬一听就要拉她,手伸出去然而她并没动,只能尴尬往回收,“这周六晚上有流星雨,我们计划周六吃完晚饭开车去陂山。到时候我来接你。”
奶茶店里几个坐着喝东西打发时间的女生见她们谈完,走出来,“她就走了?”
“不了,我没时间。”方明曦扭头就走,“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袅袅背影看的唐隔玉更窝火,她特意从前面拐角的立大校区跑来堵方明曦,后者不仅无动于衷,还仍然端着那副高傲架子,简直令人作呕。
邓扬伸手拉住她,“你是不是还在气我那天没听你的跟人打架?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那下也喝了点酒,我……”
“这话你得和他说。”方明曦并不想和她深入交流,提步就走。
“跟这个没关系。”方明曦轻轻挣开他,回身同他对视,“你还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我们是怎么说的?”
“我早就说过你会害死他。”唐隔玉眼里搓了点火,“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你照旧没事人一样,他看上什么不比看上你强!”
邓扬脸微僵,表情不甚好看。
方明曦站着没动,“哦。”
方明曦不再跟他多说,往校内走。
方明曦没说话,一双眼定定瞧来,活像个安静的狐狸精。唐隔玉讨厌她,尤其那张脸,眼神不善睇她:“邓扬醒了。”
三步功夫,邓扬突然从背后冲过来,再度挡在她面前,“你妈妈夜宵摊被砸的事……”
扔得不够准,搬了张凳子坐在奶茶店前的唐隔玉撇嘴角。如果可以,她是想砸在方明曦脸上的。
听他提起这个,方明曦脸色略沉。
“切,没中。”
“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邓扬看她,顿了顿,“只要……你周六跟我们一起去陂山,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这种事,不会有人再敢用这种馊办法自作主张替我出劳什子的气。”
上午排的课不多,方明曦收拾完准备去市中心。出校门往右拐,没几步到奶茶店前,一只半满水瓶突地朝她扔来,擦着她身侧砸在地上。
方明曦稍默,淡淡问:“你现在是威胁我吗。”
周娣望着那道面朝墙壁的身影,想到她白天的几句话,动动唇,没能出声。
“不是!”邓扬着急,“我怎么可能……我只是……”他词穷,显出些许心虚。
平静的声音和她柔顺散于脑后的乌黑的发,还有发丝间若隐若现的纤白脖颈,一同被屋里并不明亮的灯光笼罩。
“是睿子,还是唐隔玉?”方明曦问的直白。他说的已经够清楚——自作主张替他出气,那必定就是他身边那几个。
“……知道了。”
他那帮朋友里,跟他最铁的是睿子,在医院时差点没忍住动手揍她。而唐隔玉是他发小,打从邓扬追她开始,就没有一天看她顺眼过。
方明曦还是没反应,准确地说是没有周娣期望的气愤或是其它,她只是翻了个身,呼吸稳和绵长。
邓扬眼神闪躲,避而不答:“以后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再有下次我亲手废了他们。真的,你没必要问……”
周娣对她的表现不满,重重拍床铺:“你都不晓得隔那些人怎么编排你的,什么难听骂什么,太过分了!”
“告诉我。”方明曦打断:“你告诉我,周六我就答应去陂山。”
她阖眼平躺,似应非应,溢出一响不轻不重的呢哝哼声。
“事情到底还是怪我,如果不是那天我没忍住动手……”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邓扬将整件事叙述一遍,然而最后几句没说完就被唐隔玉截去:“你有病吧?!怪你,怪你什么?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伏低作小?”她眼尾朝方明曦一斜,哼声,“恶不恶心。”
方明曦从卫生间出来,一边应着,爬床梯躺进被窝。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邓扬被气着,“我让你来是来道歉的,你不会说话闭嘴成不?!”
“出去逛了下。”方明曦放好东西,换鞋进卫生间。她洗漱,周娣在外和她说话,闲话扯了一堆,临了又绕回她和邓扬的事上。
方明曦不吭声,面前的咖啡一口未动。
回到寝室已近九点,宿舍其他人或约会或出去找乐子,只有周娣一个人在。周娣从床铺伸头出来:“回来了?你怎么回家一趟这么久。”
唐隔玉不爽:“还要怎么道歉,我来都来了,是不是非得我给她下跪才满意啊?”
方明曦站在原地,垂下眼睑,用过的纸巾在手里越捏越紧。理顺的头发下,一直隐隐作痛。她深呼吸几个回合,半天才将情绪压下去。
俩人声音都不低,引得服务生朝这边看了好几次,好在咖啡店里没什么人,不影响生意。
尾气随着车远去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她站回原先位置,整个站台除她以外再无等候的乘客。在这里上下的并非全都出入医院,附近街道居住的居民也常常在这等车,只是天晚,又是雨夜,人自然比往常少。
“砸摊子的人是你找的?”方明曦看着唐隔玉,眼神专注得吓人。
她只抿唇,笑得很浅,默默用纸巾吸净水迹,再耙顺凌乱发丝。一路公车缓缓驶来停下,老太太走下站台,方明曦见势,上前搀扶将人送上车。
“是,就是我。”唐隔玉没好气。
对方又指指她的头发:“乱了。”
邓扬脚下踢她,眼神冷下来,“道歉。”
“……谢谢。”她稍作犹豫才接过。
唐隔玉抿紧唇,对着邓扬和方明曦两个人,莫名窝火。那火气烧得快,不多时蹿遍四肢五骸,气息都急了。
老人家颤巍巍递来一张纸巾,手背布满皱纹,“擦擦头上的水。”
“道歉!”邓扬瞪她。
她闻声侧目,腰背佝偻的老太太同她相隔两身之远,正看着她,“您叫我?”
唐隔玉深吸几口气,突地站起来,“好好好道歉!我道就是了!”她从背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小沓钱扔在方明曦面前,“砸坏的摊子我赔,真是对不住了,还差多少我明天给你补上!”
“小姑娘……”旁边传来略沙哑的一声。
邓扬气的咬牙,“你——”
公交站台前人不多,又一场小雨刚停,水滴顺着遮檐落下,在地面的小水洼里荡开圈儿。方明曦吸吸鼻子,身上萦绕着从斜后方医院带出来的药水味。
方明曦站了起来。
男人离方明曦的脸近了些,声音低而沉:“我不管你想怎么玩,这一套别用在邓扬身上。懂吗?”
“明曦……”邓扬微愣,他怕方明曦受不了这个激,不想她却笑了,随即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唐隔玉脸上。“啪”的一声脆然重响,将唐隔玉和邓扬两个人都打蒙了。
方明曦惊叫出声,挣扎着去抓他的手。她痛得皱眉,被迫昂起头,眼角沁出泪花,可他的手臂像铁一样硬,她用指甲死死掐他,留不下半点痕迹。
唐隔玉回神,眼睛瞠圆作势就要朝方明曦冲去。邓扬眼疾手快扯住她,死死拉着她不让她碰方明曦,“——你要是打她,以后就别联系了!”
“啊——”
唐隔玉一僵,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邓扬。
男人大掌突然一把揪住她头发。
“周六下午四点之后再打我电话,十点前我要回家。”方明曦打完那一巴掌,就似结束了这趟来的目的,拿起手机对邓扬讲明周末去陂山的条件。
方明曦强撑着发颤眼皮朝他看去,蹲在面前的,是刚刚那个坐在沙发正中的男人。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危险。
邓扬拽着唐隔玉,愣愣点头。方明曦不再和他们纠缠,不看他二人,径直出了店门。后头似有争吵,她没回头。
“你没拒绝邓扬,也没拒绝和他打架的那个。”粗粝的男人声线,沉沉听不出情绪。
一路阔步,方明曦走得很快,气息越发加重,她凝着前方,脚下上了发条般不停,直至被一通电话拉住。
方明曦手撑着地,皱眉咬牙,痛得起不来。稳健脚步声朝她靠近,一个身影停在她面前,蹲下。
周娣打来问:“没事吧?那个唐隔玉有没把你怎么样?”
“够了。”吵嚷间,沙发上传来平静的制止。两个字,让眼沁红恨不得一脚踢到方明曦脸上的睿子一滞,僵硬着收敛。
“没事。”方明曦深呼吸,“邓扬也在。”
方明曦摔倒在墙根边,睿子要冲到她面前,邓扬其他几个朋友纷纷上前拉住他。
“那就好。”周娣松了口气。
“方明曦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前一天傍晚方明曦被邓扬一通电话叫出去,见她回来后情绪低落,周娣追问了几句,结果得知她妈妈夜宵摊被砸的事和邓扬身边的唐隔玉有关,又听说方明曦要跟唐隔玉见面,周娣实是为她担心了好一晚。
睿子彻底怒了,扯得她一个趔趄,又重重一推。
周娣又问:“怎么处理的?她道歉了么?”
方明曦抿唇,“你们看着他,我先走了。”说罢脚下绕开睿子。
“嗯。”
房里一片死寂。
“以后不会再……”
“咚”地一声,睿子拎起保温盒扔进垃圾桶,“邓扬像狗一样跟在你背后哄你开心,现在为了你躺在这半死不活,你他妈还有点良心吗?!”
“我打了她一巴掌。”方明曦说。
方明曦退后一步:“我回学校,明天上午还有……”
“……谁?”周娣一怔,“你说唐隔玉还是邓扬?”
“你又去哪?”睿子拦她。
“唐隔玉。”
她转身朝门走。
周娣默了好一会儿,“你不怕她记恨,以后再找你们麻烦?”
方明曦不接话,只道:“邓扬今晚要是醒了就让他喝。”
“怕,我真的怕。”方明曦喉头无声哽了哽,“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把保温盒放下,睿子嗤声:“有劳您大驾光临,我们还琢磨着得怎么求您大小姐,您才肯来看邓扬一眼!”
周娣听出她语气中的复杂,长叹一声,“算了,好歹还有邓扬在,左右他撇不开责任,他要是真喜欢你,总不会再看着他朋友闹事不管。”
睿子平时和邓扬关系最好,一直坐在床边,从她进门眼神就死死盯住她,像刀片似得凉凉剜她。
方明曦垂眸,半晌低声:“便宜她了。”
邓扬几个朋友一见是她目光唰地一下就变了,方明曦微垂头,朝病床上看了一眼,走到床头将保温盒放到桌上。
她稍作停顿,声音中隐约透出疲惫,“周六下午我得去陂山,没法去图书馆了。”
方明曦不经意和沙发上居中的男人对上视线,怔了怔,下意识避开——那个男人体格精硕,简单的黑色T恤隐约勾勒出肌肉线条,眼神幽沉,莫名教人背脊生寒。
邓杨的话意思很明白,他不会去找她妈妈的麻烦,但他若是不拦着,他那帮朋友会做什么,谁都不知道。他现在拦了,她想一下子甩开他,那就没那么容易。
病房里灯光明亮,邓扬几个朋友在病床边或坐或站。除了他们,另一侧茶几后的沙发上也坐着几个人。
周娣安慰她:“没事,下个学期才考呢,还有时间。”
方明曦一顿,稍站几秒,拧门把进去。
方明曦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声音很轻:“这是最后一年。”
“醒醒昏昏还没全睁眼,没法进食。”护士抱着簿子,走前提醒,“你们安静点,这么多人。”
周娣不知该说什么开解她。
“……不能吃?”
“算了,你去吃饭吧。”方明曦不想拉着她陪自己低沉,吐出郁气,“我回家一趟,不用等我。”
护士哦了声,注意到她手里的保温盒,道:“你带的东西病人暂时吃不了噢。”
周六,下午四点半邓扬接到了方明曦。他们开了一辆三排座的车,能装下一帮人。这车是邓扬管他表哥借的,拿他爸新给他买的代步车做交换,互相换着开。
她还是点头。
虽不是什么名贵豪车,但在普通大学生中算是极有牌面,尤其是对比方明曦这种条件。
“看里面43床病人?”
上陂山前一帮人嚷嚷着先吃晚饭,开车的是个眯眯眼的男生,冲后视镜挑眉,问坐第二排的邓扬:“往哪开,扬哥?”
方明曦点头。
“鸿翠轩吧。”邓扬报了个名字,眯眯眼应了句“好”,正要打方向盘,邓扬突然又道:“等等。”他扭头看右边靠车窗的方明曦,“想去哪里吃?有没有喜欢的地方?”
按记忆找到病房,因是单人病房的缘故,门上没有嵌透明玻璃,看不见里面。正好出来一个护士,见方明曦顺口一问:“探病的?”
方明曦不挑:“哪都可以。”
走廊灯光白惨惨照下来,浓重药水味蹿入鼻腔,一下下挑拨神经的弦,让人想放松也放松不得。
“可不是哪都可以嘛。”邓扬左边的唐隔玉嗤声,嘀咕,“吃惯了夜宵摊的,还指望能有什么品得出味的舌头。”
瑞城市人民医院正门朝东,从大门进,左边门诊楼,住院部在右。邓扬的病房在四楼,不大,但是单独的一间。当时出事,方明曦陪他那一大群朋友把他送来,他昏迷缝过针后转到病房,时间太晚,她便打车回学校,没有跟他们一块留下守着,直到现在。
“你不说话是不是会变哑巴?!”邓扬瞪她。她不看邓扬,玩着粉色美甲上的水钻满不在意。
方明曦浏览完,默然收起。
方明曦垂下眼不作反应,避开了开车的眯眯眼从后视镜中投来的打量目光,也避开了副驾驶座睿子嘴角一闪而过的轻扯弧度。
第二条内容短些:“好吧我知道你不会去,就跟你说一下。”
邓扬想说什么,临了看着唐隔玉又没能骂出口。低低爆了句粗,脚踹驾驶座椅背:“开快点,去鸿翠轩!”
周娣发来消息:“立大校论坛那个帖子又聊开了,听说邓扬那边有人帮他请假,估计三五天之内都不会去学校。”
晚饭后天色渐暗,一行人开车出了瑞城郊区,朝陂县的方向开,陂山就在那附近。
手机震动,方明曦改扶座椅椅背,费劲巴拉掏出手机。
开了几十分钟,几个男生中途停车小解。车靠在野田边,这个时节一天冷过一天,溪沟里的小虫也在鸣着寒意。
脚下摇摇晃晃,耳边隔一会儿便钻入机械报站声。头顶的公交路线示意图显示,十三站之后就是市人民医院。
“扬哥对那个方明曦真是上了心,这回怕是费力哄了好一通吧。”开车的眯眯眼尿完在沟边抽烟,嘴角斜斜笑,“长的也是漂亮,难怪扬哥晕头。”
走出巷子,到最近的公交站台搭上公车。人不多但没有空位,她在后门对面站,一手抓住扶把,另一只手提着不轻的保温盒。
睿子和他站在一起,深吸一口还剩半截的烟,吊着眉呵气,脸上嘲弄,带着些许不以为意,“就那样吧。”
方明曦没答。
“就那样?”眯眯眼问,“你是说那方明曦就那样,还是邓扬对她就那样?”问完不等回答便道,“我看邓扬对她可不只是就那样,他和唐隔玉这两天不是就因为这个女的吵了一架?闹得多凶。”
“你那排骨汤带去哪……”
“邓扬说,唐隔玉弄伤了方明曦的妈,她伤了人不占理,错在她。”眯眯眼复述一遍,好笑道,“你听听这话说的,邓扬以前不占理的事干的还少吗,怎么这会子开始讲道理要公道了?”
“不了。”
睿子没接话,把抽得差不多的烟往地上一丢,沉吟间不知在想什么。他忽地站起身,抬腿踢了一脚石块,小碎石轱辘滚到烟旁。他拍干净裤上的灰,见不远几步车门边,邓扬殷勤地给方明曦拧矿泉水,他盯着看,眉头纠起,沉沉道:“那个女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金落霞问:“你不在家吃饭?”
八点多钟,晚风略微有些凉,车窗关的严严实实,将冷气隔挡在外。方明曦拒绝了邓扬开暖空调的提议,车轮转碾将长路压平,她被困倦侵袭,头禁不住一点一点歪靠车窗。
冬瓜排骨也煮好,方明曦用保温盒装上,背包走人。
开过不平地带,车身蓦地一震,方明曦头磕在玻璃上,吃痛清醒。
等到金落霞买完菜回来,方明曦已经将豆芽全部摘完,足够明后两天摆摊用。
“搞什么——”邓扬的头差点撞上车顶,“往哪开?”
做完这些,她端着小凳子坐在门槛边安安静静摘豆芽根,闻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湿腥味,听草叶间虫的低鸣。
眯眯眼却没空答,瞪着眼狠打几圈方向盘,车歪扭两米,听得车前盖下传出闷响,戛然急停。
先上楼把落下的资料塞包里,方明曦下来将排骨洗净,从勉强维持运行的淡绿色老冰箱中拿出冬瓜,都处理好后放进高压锅加水,熬汤。
“好像出问题了。”眯眯眼爆粗,赶忙解开安全带,“我下去看看。”
方明曦的房间在阁楼,原本是储存杂物的,金落霞怕吵到她看书,单独给她收拾出来。
邓扬皱眉,侧头问方明曦:“碰伤了没?”
正堂不大,平时炒菜煮饭都在这。旁边门内是个更小的厅,一分为二,后半是金落霞的卧室,前半用作客厅,除一台能收到十八个频道的电视机和一张快掉光漆的木茶几,几乎没什么大件。
方明曦摇头。正好对上唐隔玉斜来的眼神,她微抿唇,不闪躲地直视回去,这回倒是唐隔玉先避开。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昏暗光线映出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一帮人在路边停下,折腾半天,车死活没动静。
“那也没办法,早知道你去买排骨我就打电话给你……”金落霞在围裙上拭净水迹,一边念叨,拿上钱和菜篮出门去晚市。
邓扬帮着搭手捣鼓一通,不见半点成效。他没了耐心:“你们谁会修车动手修一下,搞什么玩意儿!”
方明曦看一眼天色,“这个点?”
方明曦站在几步外,手暖在外套口袋里,安静地等。
“青菜不够了我再去市场买点,省得等会儿出摊东西不足。”
邓扬怕她急过来找她,音量小了,“估计一会儿就好了。”
“有东西落家里了回来拿。”方明曦进屋,对第二个问题答得随意,“买的一点排骨。”把排骨放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过喉,眼尾淡淡瞥金落霞,“你去哪?”
方明曦点头。
“你怎么回来了?”金落霞见她有些意外,低头一瞥,“手里拎的什么?”
车一修就修了两个小时,时间越接近十点,邓扬越暴躁。看着似是一眼都没瞥方明曦,实际一边催他们,一边频频暗瞟她。
这座城市在京杭大运河的末端,巷落是旧城特色。方明曦穿过弯绕曲折到家时,金落霞正要出去。
说好十点前她要回家。
下过雨地面返潮,尤其是老城区,一整片统统旧得不成样,多多少少都被湿气侵袭。
刚熄火时还抱点希望,想着车修好了开快点赶上看流星,回去再抄近路,差不多能成。谁知道会遇上这种事。
“嘁,贱人。”
十点过半,晚上野外的风吹得人表情都僵住,邓扬丧气去跟方明曦解释:“我没想到会这样,这车竟然这么不禁开,半道给我来熄火这一出……”
错身而过,她踩下第二阶楼梯时,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蔑声——
方明曦站在小道边的路灯下,弯了下唇,“没事。”瞥一眼天,黑漆漆一片之中只有一钩银月,十点前是回不去了。
“抱歉。”方明曦略颔首,敛神走自己的路。
邓扬问她冷不冷,“要不要我拿件外套给你穿?”
“对不……”抬头看清,几个女生脸色稍变,最后一个字自然也没扔给她。
方明曦说不用,“我在这站就行,不用管我,冷了我会说。”
出了宿舍,在楼梯口拐弯,几个刚从外回来的女生手挽手有说有笑,光顾着说话没看路,迎面和方明曦撞到一块。
邓扬无法,“那你不舒服记得叫我。”见她点头,他走回车边和想办法修车的几个人凑一块。
方明曦已经走到门边,留下一个摆手的背影。
方明曦站着不动,久了有些出神。邓扬和其他人互相爆粗的对话不时传入耳中,不知过了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车头朝着的方向照来两束不太亮的光——一辆车放慢速度开过来,似是想让他们往边上挪。
周娣昂头追问:“你真的不……”
他们的车已经挡了三分之二条路,人再往路中站,别人就过不去了。
手里利落地把三个外带盒收进塑料袋,扯一张纸巾擦干净桌子,背起挂在旁边的包:“我有东西落家里了,回去一趟。”
邓扬正烦,扭头一扫,恰好瞥见对方挡风玻璃后一张熟悉的脸,把烟一丢,眼睛亮了。
方明曦没答,只道:“再说吧。”
“停车停车——”他过去拦,连连挥手。
周娣愣愣看方明曦吃完半盒饭又起身收拾桌面,问:“邓扬在医院,你要不去看看?”
开车的也看清了他,当即停下。
那条街离这两所学校近,去的不是立大的学生就是她们学校的人,不少当时在场的目击者目睹经过,没多久两边学校论坛都有帖子开聊这桩八卦。
寸头打开车门弯身出来,笑骂一句:“我当是谁呢!小扬哥在这干嘛?”
桌子掀了,酒瓶砸在脑袋上,邓扬头上缝了五针,轻微脑震荡,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
邓扬年纪比寸头小,哪当的起一声哥,笑呵呵给他递了根烟,打了声招呼就去扒后座的车窗。
邓扬确实是因为她受的伤。前天凌晨在小吃街上吃夜宵,隔壁那桌坐着另一个她的追求者。那人挑衅邓扬,邓扬更不爽他,于是两个追求者就为她这么一个红颜祸水打了起来。
“砚哥?砚哥你在里面不?!”
“况且,他们骂错了么?”
邓扬刚要敲第二下车窗,玻璃就降下来。
筷子尖儿在米粒中戳了戳,眼中盛着窗外折射照来的傍晚天光,方明曦笑意稍减,轻飘飘扔下第三个教周娣无言以对的问题。
肖砚一张不辨喜怒的正经脸映入眼帘,他扫过那辆熄火的车和围着想办法的人,眼神缓缓落到邓扬脸上,“你大晚上不好好待在学校,在这干什么?”
两个问题,将周娣问得哑口无言。
邓扬趴在车窗上和他说话:“今天周末啊!周末我还不能出来玩儿了?”往后一指,叹了声气,“这不是开道半路车坏了吗,不然我早就到山上看流星去了!”嘴上虽说着丧气事,却一改先前的躁郁,满面乐呵。
方明曦停下筷子,侧眸看向周娣,眼里认真,嘴角边却漫不经心扯起一丝笑:“我有名声么?以前指指点点还少么?”
肖砚道:“打电话让人来维修了么?”
“……啊?”周娣一顿。
“打了,没人接!”邓扬不等肖砚再说,摆手:“先不说这个,你等等!”他转头就往路灯下跑。
“现在少么?”
方明曦听到动静,知道大约是肖砚那些人路过,因和自己无关便没打算过去。哪想邓扬说着竟然跑到面前,一把拽起她就往肖砚车前拉。
“就这种关系到名声的事,你置之不理任由发酵,以后指指点点就少不了了!”
她愣了片刻,回过神已经被邓扬拉到了肖砚车窗边。
“哪样?”
“砚哥,我车坏了现在没法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都快十一点了,她一个姑娘家要是冻坏了不好,你能不能帮我把她送回去?”邓扬嘿嘿笑,“砚哥你会答应的吧?”
周娣微噎,苦口婆心:“你别不当回事,平时那些你不理能成,这样的事,这样……”
方明曦看了看邓扬的侧脸,又看向肖砚。
“嗯。”方明曦简简单单一个字,一下堵住了周娣后头一连串的内容。
肖砚似是看了她,又似乎没有,只跟邓扬说话,“既然怕冻,大晚上就别跑到这种地方来。”
脏东西倒没,鼻子眼睛嘴巴有的和正常人一样,只不过她生来占便宜,比别人要好看而已。这会儿瞅着她却不是因为这个,周娣略急:“你怎么这么淡定?连我们学校都传开了,你一点都不担心啊?邓扬他受伤住院还没醒吧?他们立大的都知道,现在我们学校的也知道了,我看论坛那帖子回复数多的吓人,你……”
方明曦眼颤了颤,视线移开,停在车框上。
方明曦被看得不自在,周娣凑得又实在是近,她只得身子往后倾,拉开点距离,“我脸上有脏东西?”
“本来说好十点前送她回家的,车坏了没办法嚒……”邓扬求他,“砚哥你就跟我亲哥一样,真的,跟亲哥一样亲!”
周娣趴在床铺边盯着她的背影,眨眼看了半天,一把掀掉被子,踩着床梯下地,扯过椅子挤到她身边坐。
肖砚没说话。
宿舍六张床,每张床下有张书桌和一个小橱柜。方明曦坐到自己桌前,动手解塑料袋绑的结,开始吃饭。
方明曦莫名觉得不自在,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肖砚看都没有看她,她却总觉得他的眼神让她万分不适。
“嗯。”方明曦淡淡应声,反手关上门。
“没事,我不冷。”方明曦轻声说,“我在这等你们把车修好。”
三分钟脚程就到女生宿舍楼外,早年建时外墙大概也是锃亮的,多年风吹日晒下来,墙体沁了一层泛旧的黄。方明曦住在这栋楼第三层左边拐角的第一间,推开宿舍门,床铺上的周娣听见动静伸头:“明曦?”
“别逗。”邓扬啧声,“你脸都吹白了,让你回去就回去。”
——也曾手捧爱情,亲吻玫瑰。打完晚饭回寝室的一路上,身旁经过的校友不论哪一级、不论是否打过交道,都忍不住朝方明曦行注目礼,一边偷瞄,一边跟同行的人嘀咕。内容无疑和她有关,但她没什么兴趣听。
“我……”
——也有过意切情真,午夜梦回。
“上车。”车里的肖砚突然开口。
——即使是我,我这样的人。
方明曦一怔,和他四目相接。她愣愣看着肖砚的眼睛,没到三秒,他轻轻别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