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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花有重开日

十里寒塘路,烟花一半醒。

唐其琛对她所有的好,不过是在她身上看到喜欢过的女人的影子。

还有什么比所托非人更残忍的呢。

很多年前,互有好感,有开始另一种关系的可能,可闹僵时也惨烈决绝,不留余地。因为温以宁发现,她的全力以赴是场笑话。

半路唐其琛又改变主意,车往芳甸路上开。回九间堂有点距离,近十点才到家。

什么关系?柯礼心里叹息。

景安阳说他回来得太晚,柯礼跟在后头,解释说路况不好。唐其琛是真乏了,坐在沙发上闭了闭目,才问:“父亲呢?”

柯礼又想起刚才胡总要的那句真话:“温以宁和唐总是什么关系?”

“书房,陪你爷爷下棋。”

柯礼跟在唐其琛身边近十年,是心腹,是最懂老板心思的人。可这一刻,他捉摸不准了。

唐其琛起身上楼,吩咐柯礼去他卧室收一份文件。唐宅是一栋独立的环水别墅,新中式风,方与圆的概念融入完美,有一种克制的高阶感。唐书嵘年事已高,早年做过心脏搭桥术,便一直与儿子儿媳一同生活。

唐其琛说:“委屈了。”

唐其琛叩了叩房门,踏进书房。

“嗯?”柯礼侧过头。

地毯厚重消音,偶尔棋子落盘成了唯一声响。黑白棋不相上下,唐书嵘执了一枚黑子堵住了白子的右上路。唐凛略一思索,刚欲抬手。唐其琛弯嘴淡笑。唐凛捕捉到儿子的表情,侧头问:“有想法?”

车行又一程,他忽说:“我知道。”

唐其琛笑容深了些,“观棋不语。”

灯火辉煌映在车窗上,分散几缕笼在男人的脸上。

唐凛倒坦然:“说说看,不管怎么下,这局已是你爷爷的了。”

“唐总,抱歉。”

唐其琛伏腰,手指一点,“这里。”

柯礼:“其实这事儿还是曾总有失分寸,不过他这人向来这样,沾不得酒,容易忘形。听说,上回也是把一员工为难得当场痛哭,醉后失言,确实不太经脑子。不过温小姐很懂把场面圆回来,还跟他们道歉,其实……”话到一半,柯礼发现自己说得实在过多。

唐凛皱眉,“自掘坟墓。”刚落音,他眉间成川,妙不可言,“断了自己的路,这一片儿就空出来了。”

后座的人没说话。

唐书嵘看了眼孙儿,满意道:“一念之差,满盘皆活,小时候让你学围棋的心血没有浪费。”

柯礼吩咐司机开车,掂量了一番,说:“曾总喝了点酒,说话不太注意,念念她。”柯礼磕了下舌,立刻改口,“温小姐她才有的情绪。 ”

唐书嵘五年前隐退,但至今仍挂着亚汇集团董事局主席的职位,他对唐其琛自小要求甚严,就是朝着人上人奔的,小时候学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忘了,唯有这围棋成了习惯。也谈不上兴趣,唐其琛只是觉得,你退我进,黑白博弈,浓缩的是格局观。

“静安。”

最后,唐书嵘赢,站起身直了直腰,走到书桌前是要谈事的前奏。唐父自觉地离开书房,带上门。

这边应付完,唐其琛没再去牌局,柯礼跟上面的人吱了声便也回到车里,“唐总,回哪儿?”

唐书嵘说:“你父亲太软,总想着为留后路,当然得输。”

胡总拦了他一把,微眯眼缝,“小柯,给叔一句真话。”

这话是不满意的,唐其琛笑笑说:“父亲教书育人,胸襟宽广,做事温和有序,不是他不好,而是您太厉害。”

之前的平静像是天气过渡,这一刻才让人察觉出降了温。等众人反应过来,唐其琛已经撂局走人。柯礼在另一拨客商间应酬,笑着说失陪,赶紧跟了过去。

下棋如做人,心境为人都反应在了招数上。唐凛的名字很有煞气,某种程度上也是唐书嵘的期望,可惜期望落空,唐凛年轻时就对生意之事没有半分兴趣,活得温文尔雅,最后当了一名大学汉语老师。他与唐老爷子的父子关系一度冷淡,直到唐其琛出生,唐书嵘又看到了希望。

热烈气氛重拾,唐其琛浅酌的时候,旁人也是相聊甚欢,一派和气。忽然,唐其琛垂下手,把酒杯磕在桌上,动作不轻不重,但力道还是在那的。他说:“这酒太涩。”

唐其琛对数字天生敏感,是块做生意的璞玉,也算“父债子偿”,唐其琛在名利场大开大合,青胜于蓝,唐书嵘是满意的。

唐其琛也无过多反应,端起酒,跟胡总碰了碰杯,聊起了最近的汇率波动。几句寒暄,他才仰头抿了一口。

聊了几个最近的工作计划,唐书嵘点点头,“我放心你。”

温以宁对胡总略一颔首,说:“那我就不打扰了。”

唐其琛日程紧,能回家的次数很少,不想多谈公事,嘱咐说:“早晚凉,您注意身体。”

唐其琛也不避讳,目光平静看着她。

唐书嵘忽说:“唐耀回国,你知道吗?”

三个人呢,最重要的那一位还站在那儿。本以为她会对唐其琛道歉,可等了半天,什么话都没再说。

“听说了。”唐其琛亦平静。

这二位客客气气算是摆平了。他们说完后在等她继续。

“有机会一起吃个饭。”唐书嵘说:“总是一家人,他还得叫你一声大哥。”

胡总也笑着说:“瞧我们都把年轻人吓着了,以后一定注意。”

唐其琛没应没答,侧脸浸润在柔和的光影里,掩住了情绪。

“怎么还这么郑重了,没事没事。”曾总大手一挥,“我说话直接惯了,小温是吧,别介意。”

从书房出来,景安阳正和柯礼聊着天,柯礼一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加之又是唐其琛从小的玩伴,景安阳也把他当半个儿子一般,这会子不知说着什么,景安阳被逗得满面春风。

没犯浑太久,温以宁知道这种局面得给个台阶下。她果断上前道了歉。对胡总说,自己今天失言失分寸,给他添麻烦了。又对曾总说,是自己太较真,冒犯之处请他别计较。

看到唐其琛下楼,景安阳问:“够晚了,住家里吧。”

朗声笑:“不打扰,来就是了。”衣冠楚楚的男人们谈笑风生,温以宁留在原地,一条线笔直分明,划出了两个世界。

“明儿有早会,不了。”

“胡叔上去玩两把,几个老同学。”唐其琛继续跟人交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根本不屑回应。

柯礼也起身,拿起公文包,“您注意身体。”

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温以宁不是不明白,话说完就后悔了,借酒撒疯么这不是?横竖听起来都是不知好歹。

景安阳不留人,送了几步到门口,唐其琛笑着说:“今天的耳环很适合您。”

问题直指唐其琛,这一刻,彻底安静。

“安安送的,她去法国参加影展,在一个古董店挑的。这孩子实在有心。”提起安蓝,景安阳一脸悦色,“下周让她来家里吃饭,你爷爷也想她了。”

温以宁的脚步停住,刚偃旗的火苗又窜了起来,转过身,问:“介意什么?介意我阐明事实,介意我为自己辩解?”

九月前两周还天晴燥热,一场台风过后,早晚就凉了下来。

这把声音沉而有力,很有质感,跟记忆中的某一部分是重叠的。温以宁还没来得及体会,唐其琛的声音又传来:“是不太熟,让胡叔误会了。”他笑了笑,“曾总还生上气了?犯不上,别介意。”

温以宁拟了一份十月份的工作计划,准备让符卿卿通知组员开个碰头会。可上班半小时了也没见着人。

唐其琛已经站了很久,刚才那番发言也一个不落地听进耳里。在场个个人精,嗅出了气氛中的微妙。短暂僵持,唐其琛正眼不再看她,而是朝前走去,“小东庄玩着牌,柯礼说有熟人,我下来看看。”

“符卿卿请假了?”

温以宁与他对视,不卑不亢,经纬分明。

“没有啊。”管考勤的说。

唐其琛今天穿得不算特别正式,白衫黑西装敞开了,能看见腰腹的线条延伸下来,与外套同色系的裤装恰好融合,担得起长身玉立这个词。他站在明亮赤目的灯光里,本是轮廓温和的双眼,反倒显得清淡寡情了。

正奇怪,一同事溜到温以宁的办公室,压着声儿告诉她:“温姐,卿卿犯事了。”

再待下去就没意思了,温以宁转过身,忽地对上一个人,一双眼。

“什么事?”

温以宁知道这番话不算给面子,罢了,她本就不擅长甚至心底里是排斥这些带有偏见的谈资。可笑的男尊女卑观念,把“自以为”当做真理,这就是一种不公正。

“她搞砸了一个开业典礼,就是那个少儿英语国际培训班。”这个同事跟符卿卿的关系挺好,往后看了看门是否关紧,才小声告诉温以宁:“徐汇区新开业,本来是要放一支宣传短片,结果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老板的,老板的……”

“玩笑话,不当真。好了,小温……”准备打圆场的胡总话还未说完,温以宁打断,“胡总,还有一点你可能误会了,我与唐其琛先生并不熟。我和他这几年连面都没有见过。我不想借谁的面子,更不想让您误解。您信任我,让我做事,我就好好做,就这么简单。”

“没关系,你说。”

曾总被她质问得哑了语,脸色已然难看。

“做爱视频。”

她是笑着说这些话的,笑容浸润眼角眉梢,目光扫过去,平静且坚定。

温以宁皱眉片刻,问:“这不是她的工作,谁让她去的?”

温以宁:“您说,你们家不要这样的。”她挺认真地环顾了四周,点点头,“我就暂且对号入座吧。那么——初次见面不过十分钟,您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吗?”

“文组长说人手不够,让她周日晚上去帮忙。”

曾总迷了半会儿,眼神陡亮:“诶嘿?!”难以置信她的较真。

温以宁默了默,“知道了。”

声音不算大,但字字铿锵,众人静了声,回了头,一瞬安静。

各司其职,各效其主,文雅指派温以宁的人,这事儿虽不按规矩,但也不违规。这个英语培训班是国际连锁,知名度颇高。符卿卿在开业典礼上犯的错误也够邪乎,那支艳情视频在数百位宾客面前播放,老板赤身露体,正上演老汉推车,肉搏战相当激烈。当时举杯畅饮的男主角脸都炸了,全场哗然,乱作一团。

她问:“曾总,您家不要哪样的?”

公司高层召开紧急会议,一小时过去了还没散会的意思。一个行政助理中途溜出来给温以宁递了句话:看这架势,符卿卿是铁定要开除了。

也不知是哪根神经错了谱,亦或是曾总嘴角过度理解的微笑刺了眼,甚至可能是某个姓氏挠中了燃点。温以宁一晚上克制平静的情绪“嘭”的一声断了保险丝。

温以宁早上联系符卿卿无果,得到消息后立刻找去了家里。小姑娘一见着人就忍不住哭:“文组长给我的碟片,说七点半准时放,我被临时叫来的,根本不知道里面的内容。”符卿卿啜泣不已,“真的真的不是我。”

胡总和曾总说了几句,曾总提声:“哦,哦,她是唐总的人啊?”惊愕半刻,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那就难怪了。”

温以宁默了默,说:“下次她再找你,聪明一点,找借口推了。”

声音很小,胡总也已经拉着他转过身去,是背对着的。温以宁还是听到了。周围还有四五号人,他们也都听见了。但个个面带微笑,这只是司空见惯的玩笑,不觉得有何不妥,温以宁是万千背景板中的一个,年轻貌美反倒成了别人眼里的原罪。

符卿卿红着眼睛问:”人事部通知我今天休息,温姐,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啊?这种休息不要扣工资的吧?”

曾总酒劲上头,大舌头控不住,“我们家不要这样的。”

温以宁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你把联系方式给我。”

言词越来越失分寸,胡总拍拍曾总的肩:“你家曾思明年龄也合适啊,没替自己儿子想想,倒记挂老李,大公无私啊。“

这位视频男主叫景恒,和未婚妻谈婚论嫁在即,没想到出了这等乌龙。据说女方要解除订婚,闹得不可开交。符卿卿想要度过这个坎儿,还只能让这位当事人亲自松口。

“有什么的,大三岁抱金砖,小博更上一层楼了。”

“我上门赔罪吧,挨骂挨打我也都受着。”符卿卿丧着一张脸。

李总委婉道:“那比小博大。”

温以宁看着她:“挖了个坑等你跳,把你埋了之后,下一个就是我。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温以宁说:“92。”

符卿卿愣了愣,“你是说文组长她故意……”

“来得正好,老李,小博不是回国了么,多带他出来,认识一些女孩子也好。”这位曾总真是八婆,喝了点酒乱点鸳鸯谱,指着温以宁说:“我看温小姐就挺合适。九几年的?”

“你心里有数就行。”温以宁叹了口气说:“我想想办法。”

“说我什么呢?老远儿就听到了啊。”当事人走过来。

可真没什么好办法。

“那应该同龄。”胡总说。

这个景恒不仅有钱,还有点背景,在富二代的圈子里声名鹊起。温以宁带着符卿卿一起去他公司,直接被前台轰了出来,守在门口好不容易见着景恒的车,人家抡着胳膊就要下车揍人,他秘书边拦边瞪她们:“还不走?我待会真拦不住了啊。”

“好,好。温小姐很年轻啊,诶,跟老李他儿子差不多大?”

一天下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符卿卿已经接到人事部的辞退通知,握着手机当场嚎啕,“我好不容易过了实习期,我男朋友付了首付,我要跟他一起还房贷的,我上哪儿再找工作去。”

温以宁伸手:“曾总您好。”

温以宁缄默不语,任她哭过这茬,心里也是愁绪上涌。连日来的不顺积压成灾,心烦意燥地撕开一条口子,语气也发泄狠厉起来:“鱼死网破得了,谁也别想好过。”

“胡总惜才,理解,理解。”曾总语气敞亮,但眼里深意犹存。

符卿卿泪眼看她:“啊?”

胡总说:“哪儿话,带年轻人出来见见世面。”

“传网上去,闹大,闹凶,闹得他不得安生。”温以宁说完后沉默垂眼,疲惫道:“算了,明天再去一趟吧。”

“老胡对美人儿总是格外关照,多久不见你带人出来了。”说话的姓曾,做贸易的,满场都是笑脸示人。

符卿卿小声:“哦。”

月初相对清闲,第二天又是周五,同事们早早讨论周末要去哪儿玩。温以宁也准备下午早点走,结果接到胡总的电话,客客气气地邀请她晚上赴个局。一个小型的宴请,胡总人挺好,真心实意地举荐温以宁,广告行业兴的是广结人脉,一圈下来,温以宁收了不少名片。

这一趟终究没去成。第二天刚进公司,高明朗就把温以宁叫进了办公室,里头还坐着几个高层,一脸苦大仇深很是严肃。

然后主动买了单。

门还没关上,高明朗提声:“公司明令禁止以非法手段开展业务,你维护自己的下属是人之常情,但也不能违法违规。”

温以宁笑了起来,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温以宁听懵了,“什么?”

符卿卿边说边玩那些龙虾壳,一只只地摆,占满了空余的桌面。那是一个“汪”字。符卿卿摘了手套,双手合十对着龙虾壳许愿:“保佑我们家汪汪涨工资!”

“你自己看!”高明朗敲了敲桌面,上头搁着手机,温以宁拿起,越往下翻越拧眉。

她无意间看过温以宁的简历,复旦大学英语系,专业八级,毕业后在一家很有名的外译院工作过两年,深得领导看重,原是有机会推荐去北京外翻院进修。但这份工作履历截止于前途坦坦的正光明时,她主动离职,重返上海,跨行换业,一切从零开始。

“视频一出,我们就做了紧急公关,可为什么从昨晚起,网上就在疯传这个视频了?

符卿卿的话题延伸很无边,忽问:“温姐,你为什么会转行?”

“我不清楚。”

温以宁听她碎碎念,诉说着生活的不易,爱情的艰辛,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以及眼睛里仍然不灭的希冀。

“你不清楚?”高明朗笑得皮肉皆假,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给我好好想!鱼死网破,闹大闹凶,这话你有没有说过?”

“而且我们家小汪汪在武汉,好远哦,他来看我一次来回机票都得一千八,我舍不得他辛苦,可是我真的很想他,来大姨妈的时候想他,出租房里的水龙头坏了想他,停电了想他——唔,异地恋好可恶。”

温以宁手心拽紧,眼神一刹失衡,但很快灵台清明,“昨天我去找景总解释,不太顺利,我……”

最后一只小龙虾解决,她没摘一次性手套,捻着桌上的龙虾壳玩儿。

“你有没有说过?”高明朗咄咄逼问。

符卿卿感叹:“上海的生存成本太高啦,我一个月房租两千,水电费两百,上班还得转两趟地铁,累死啦!”

温以宁松了掌心,点头,“有。”

温以宁笑了笑,“不知道。”

旁边几个高层陆续发话,“小温,平日看你做事稳重,怎么能有这种行为?”

“哇!那你以后还会回去吗?”

“公司绝对不允许,说严重点,这是在试探法律底线。”

“漂亮。”辣劲已经缓了过去,温以宁说:“我们家门口有一条江,夏天很凉快,晚上不用开空调。”

温以宁辩解:“视频不是我传上网的。”

“温姐,你老家漂亮吗?”

高明朗冷不丁地笑了声,“是不是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传到景总耳朵里,他信了。”

“从大学算,我在上海待了快八年,口味早被改造了。”温以宁灌了一大口水,又给符卿卿递去一杯。

温以宁变了脸色,才松开的掌心又抠紧了。心尖儿一阵诡异的疼,来得毫无征兆,来得气势汹汹。她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但还留有几分侥幸余地。高明朗对她积怨已久,公报私仇,后面的话很是难听。

“宁姐你不是合格的H人啊,H省挺能吃辣的呀。”

“你自求多福吧,出去。”

“我扛不住了,剩下的归你。”温以宁眼泪都辣出来了,满地儿找水喝。

温以宁走去办公区,同事们表面平和无常,只在她背后用余光打量。符卿卿从座位上站起,低着头,眼神怯懦,想看又不敢看。

胡总那边更是说一不二,高铁项目没那么快开展运营,但一些小项目的推广还真交了过来。半个月过去,月底业绩考核,她这组的绩效奖金反而是公司最高的。发工资这天,符卿卿非得请她吃饭,麻辣小龙虾点了两大盆,俩姑娘吃得唇红如血,喉咙冒烟。

温以宁站在她位置前,因为背脊挺得太直,倒显得对方更加可怜相。

这次牵线搭桥替她解决了眼前的困局。高明朗就当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她笑脸相迎嘘寒问暖。温以宁暗自佩服,明面上也是拾阶而下,成全了这一团和气。

“组长。”符卿卿小声喊人,连称呼都变了。

温以宁闭眼假寐,情绪如云烟,下了高架桥便已如止水。

“回来上班了。”温以宁以笑示人。

回忆这个词,本身就带了点怀念的美好。但对她而言,唐其琛三个字,实在和美好无缘。

“温姐,我……”

不,严格来说,那甚至算不上回忆。

“没事。”温以宁盯着她的眼睛,“好好工作。”

那是好多年前的回忆,她二十一岁,女生最为气势如虹的美好年龄。

符卿卿从方才的恐慌和惭愧里缓过劲儿,刚松口气,就听温以宁不带温度地说:“以后不要叫我姐了。”

旁敲侧击了好几遍,温以宁始终沉默以对,周总有些挂不住,后半程总算安静下来。温以宁一直盯着窗外,被霓虹光影晃酸了眼睛才转了目光,一低头,心里静得离奇。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让符卿卿当场红了眼。

夜色里的内环高架车流不息,是上海城繁华与喧嚣的流动晚宴。回去时,周总高兴极了:“你还藏着这层关系,以宁,这就是你的不厚道了啊。”

晚上八点光景,月升夜明,把黄浦江沿岸串成了两条长长的光带。唐其琛晚上和工信部的陈副部有饭局,这边结束,又转场去了另个包间。

胡总看了眼温以宁,笑了下:“会的。”

唐家人丁兴旺,兄弟姐妹时不时地攒个局,今天正巧在一处,唐其琛便过来打个招呼。支了个牌局,唐其琛心性好,陪他们玩着。

他伸出手,周总双掌紧握直点头:“希望以后能有合作的机会。”

景恒坐他左手边,一晚上电话不停,内容语焉不详,但他的语气是一次比一次差。

“年轻有为。”胡总的语气很好,少了中年企业家的浮夸油腻,温以宁倒觉得受宠若惊了。走到门口时,胡总说:“其琛推荐的人,一直很优秀,认识你们很高兴。”

“你别啰嗦,这女人不知好歹,非得给她点教训。老高怎么交代我不管,但这女的,以后别想在圈子里混了。”景恒情绪激动,手肘碰倒了水杯,哐哐当当动静不小,一时更加恼火:“靠,邪他妈门儿了。服务员,服务员!”

“大学四年,去外面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又回来了。”

唐其琛不悦,瞥他一眼,“嚷什么?”

“我听过,有机会要去看一看的。你在上海待了很久吗?”

柯礼给了个示意,笑着道:“小事,拿纸巾先擦擦。”然后起身让服务员进来收拾。

“H市,南方一个小城市。”

“不想玩一句话的事,我又不拦你。”唐其琛微微后倾,椅子推开了些,左手意兴阑珊地搭着椅背,说:“吃火药了,嗯?”

“温小姐是哪儿人?”

景恒架不住情绪,忙不迭地抱怨开来:“什么破公司,还敢号称业内一流,搅了我的开业典礼,还敢把视频传网上,能耐,我弄不死她!”

走前,胡总特意跟温以宁聊了几句。

桃色视频满天飞,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他爸气得要断绝父子关系,为了这茬,唐其琛的母亲景安阳也跑回母家处理,劝着兄长,护着侄儿。

罪臣变功臣,处罚自然作废。当天晚上,温以宁就见到了这位胡总。五十多岁,儒雅健谈。虽说合作的事儿八字没一撇,但对方主动抛出橄榄枝,无疑是想结个善缘。

一通牢骚,唐其琛始终没说话。

周总难掩兴奋,扬着手机说:“瀚海有意向跟我们谈合作,刚中标的高铁项目都知道吧,那可是铁路局的重点工程。”周总笑着对温以宁说:“晚上你跟我去一趟,胡总钦点的你。”

柯礼问,“哪家公司?”

这句话无疑刀下留人,所有人看向他。

提起就来气,“义千传媒。”

周总接完电话回来,手机还握在掌心,“不要处罚了。”

柯礼顿了下,看了眼八风不动的老板,又转回头笑着继续:“这种低级失误确实不该,负责人是哪位?”

“通知人力资源部,这个月奖金扣除。”高明朗补充道:“你带的组,全扣!”

“好像姓符。”

几页纸落到地上,窗户没关进了风,一扫而乱。温以宁抿着唇,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倒不是她畏惧,事情从一开始,高明朗仗着位高权重就没打算让她好过。

柯礼心里松了松,再看唐其琛,仍是平静自若。

正说着,周总走出去接了个电话。高明朗掀起桌上的解约函扔过去,“没有借口,这是什么!”

“但她的领导,那个叫温以宁的,敢威胁我,哪儿冒出来的角色跟我玩阴。”景恒抹了把头发,真怒着。

后头的符卿卿没忍住:“我们第一时间就联系了,连安蓝的助理也有约的,这个事情交给我们的时候,本来就很糟糕了。”

几秒安静。

语气是真凶,态度也严肃。旁边的周总打圆场,问:“以宁,为什么亚汇的决定这么坚决,两天不到,你是不是没有及时与他们沟通?”

柯礼一时没底,他猜不透唐其琛的心思,所以不敢擅自表态,唯恐一句话失了分寸,惹了不痛快。正琢磨其中微妙,声音响起。

他把亚汇集团公章加盖的通知函拍在桌上,嘭的一声:“周一交给你的任务,周三就给我这结果?”

“别太过。”

高明朗还记着那晚被泼一脸红酒的仇,逮着人兴师问罪:“这是什么情况?”

唐其琛语调平平,落的每一个字却清晰透亮,“你不愿和张家女儿结婚,这念头一开始就没消停过,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目的达成,这事,你不亏。”

这事儿失手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温以宁做好了挨训的准备,次日一进公司就被叫去高明朗办公室。不止高明朗,连一把手周总和文雅也在。

景恒嘴角讪讪上扬,“什么都瞒不过你。”

想到这,符卿卿心情好多了,点了好多烤肉委屈道:“饿死我啦!”

那位未婚妻他实在是不喜欢,但两家之间利益关系环环相扣,诸多无奈。未婚妻娇蛮任性,对景恒倒是十分满意,这种人家最看重脸面,不弄狠点儿,根本无济于事。景恒瞒过所有人故意安排的做爱碟片,一招破釜沉舟玩得没脸没皮。

懂规矩,有原则,钱也没少挣,多帅啊。

唐其琛早已看穿却不点破,这点心思,在他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符卿卿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她跟了温以宁两年多,为人谦逊,能力亦出众。广告业结识四面八方的人,好像谁都带了点浮夸气质。但她的老大不一样,不阿谀,不媚交。文雅看不惯温以宁的原因之一,嫌她身上那股仙劲儿,总有装腔拿势之嫌。不过符卿卿不觉得,她还挺崇拜的。

“但我就是不爽这个温以宁,敢要挟我,敢打我的主意,我最恨被人威胁。”景恒心气高,臭毛病一堆,张牙舞爪道:“老高给了我交待,把她给降职了。我明天就跟圈里人打招呼,看谁还敢录用,我让她在这个行业混不下去。”

夏末的夜风都变静了,温以宁似是思考了很久,再一开口脸上带笑,“你往我身后站,躲着就是了。”

“够了。”唐其琛嫌他聒噪,脸色较方才已是不悦,他身子前倾,右手微屈于桌面,不轻不重地叩了叩:“网上的视频我会帮你解决。”随即吩咐柯礼:“让陈飒来处理。”重新看向景恒:“这件事到此为止。

符卿卿呼出一口气,“项目丢了,高总和文雅指不定怎么嘲笑我们呢,我委屈。”

景恒嚷:“可是——”

“生活不容易,谁都不容易。”温以宁笑了笑,“努力争取,坦然面对,至于结果,你别太较劲。”

“到此为止。”

符卿卿大眼睛雾蒙蒙地看着她。

一遍重复。唐其琛平视于他,眼神稍一凝神专注,目光便升了一阶温度,灼得景恒不敢再逞口舌之快而逆大流,只好怂蔫蔫地闭了嘴。中秋和国庆挨得近,双节在即,工作量大。温以宁上周被高明朗名正言顺地降了职,但事情还得她来做。整个小组气氛低迷,人人自危。

温以宁没回答,对着她后边抬抬下巴,“这个夜宵摊的老板晚上营业到三点,回去还得洗洗刷刷,白天也不能贪睡,有孩子要接送上学。上次我在这吃,碰到一桌挑刺的,霸王餐愣是没给钱。”

再后来,文雅那边接了个外企在中国的长期广告推广项目,并在讨论会上提了个要求,说是要增加人手。

符卿卿闷气儿呢,“你不气吗,怎么还笑得出来?”

高明朗非常慷慨,“这个时候就不对外新招了,内部调整一下,温以宁那边有没有问题?”

温以宁到底没忍住笑,把菜单递过去:“一天没好好吃过东西,点你喜欢的。”

“我手上跟进的工作也很多,如果再抽调,可能会耽误进度。”

柯礼说温以宁是哭鼻子离开的,她没哭,哭的是符卿卿。听到被拒绝的确切回复,年轻人觉得很崩溃,到了夜宵摊还在啜泣。

“能克服的就克服,能延后的先延后,你和文雅自行协调。”高明朗说得冠冕堂皇,但明耳人都听得出,温以宁已经没了发言权。

“我推荐一个。”唐其琛平静道,“供你参考。”

当天下午,她组里的三个员工就来请辞。站在办公室外面,你看我,我看你,扭捏踟蹰,不敢进去。僵持了几分钟,门忽然打开了,温以宁看着他们。

“那还没。”

推搡了半天,中间那个才硬着头皮说:“温姐,文组长那边的后制组缺个技术员,她要求我……”

唐其琛静静听,几句之后,他忽问:“胡总有意向的公司么?”

“是她要求,还是你自己想走?”温以宁目光淡淡,始终没挪眼,“如果你不想走,我去跟高总交涉。”

铁路局在东南交通枢纽的利民工程,两个亿的项目。胡总的感激真心实意,就着这个又聊了几句,胡总说:“推广也很关键,不止是项目完成后,现在就要着手开展,保持在公众之中的活跃度。”

那人把心虚的话咽下去,不再吭声。

并肩寒暄,唐其琛善于应酬,在华灯之下显得风度翩翩。家国时政聊了七八分钟,胡总尽兴得很,“高铁那个项目耗费太久,国内外那么多公司竞标,多亏你帮衬一把。”

温以宁点点头,看向另外两个:“你们呢?”

唐其琛似乎没听见,对着迎面走来的胡总客气:“胡叔比上回见着精神多了,老爷子身体可还好?”

没声儿,低着头。

应了好几个,柯礼才能把话说完:“说是哭着鼻子离开的。”

“好,把调令拿来,我签字。”温以宁批准后交还回去,明显见着他们松了神情。“温姐,这也是上面的命令,我们不太好拒绝。”技术员小林说得唯唯诺诺,为求心安似的提声:“以后你有需要,我二话不说帮你。”

时不时地有人打招呼:“唐总。”

“出去吧。”温以宁打断,“帮我递个话,还有想走的,现在来找我签字。”

走去宴厅的时候,柯礼挺轻松地聊起:“陈飒是当面通知的,一听被拒绝……”

下午陆续又来了四个,却始终不见符卿卿。温以宁直接找到她,“我要出去一趟,把字先签了。”

人一走,柯礼说:“胡总在等您。”

符卿卿条件反射似的站起,碰倒了水杯笔筒,稀里哗啦好大声响。她慌乱且愧疚,憋了一天的话说得磕磕巴巴:“我不走的。”

唐其琛态度温淡,“去吧。”

温以宁:“签字。”

安蓝实在不怎么情愿,“那你改天请我吃饭。”

“我不走。”

唐其琛说:“找老曹给你正正骨。你过去吧,再晚就有记者了。”

符卿卿的声音提高了,周围人看过来。她自觉窘迫,眼珠往左往右,再回到温以宁身上时,生生给憋红了。

安蓝心情不错,“要不是今天你会来,我才懒得参加呢,拍了一个月清宫戏,天天顶着头饰,脖子都快断了。”

静了两秒,就听温以宁说:“你走不走已经由不得你,现在,是我,不要你了。”

柯礼打招呼,说:“刚还夸你今天状态好。”

到第二天,就剩一个打杂的临时工还留着。高明朗也不再丢活下来,温以宁成了闲人一枚,可公司的大小会议都让她参加,干巴巴地坐在那儿浑身尴尬。这就是高明朗的卑鄙之处,往人难堪的时候捅刀子,痛,却偏不让你出声儿。

安蓝笑容不变,“你没趣儿呢。”

“听说了么,温以宁的工作归纳给文组长了,成她领导啦。我刚才还看见以宁抱着一大摞文件去复印呢。”

后半段是酒会,唐其琛在侧厅接电话,安蓝悄悄靠近,试图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唐其琛早有察觉,偏身一躲,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笑着说:“有记者。”

“不会吧,这什么世道啊!论工作能力,文雅还不如以宁呢。”

现场哗然。

“那还不是高总一句话的事儿。”

柯礼举牌,说了一个翻倍的数字。

“说起来,她们那组也是应酬最少的。”

主持人:“五十万第一次,五十万第二次。”

“这个我知道,因为她自己不喜欢饭局。”

安蓝的翡翠耳环八万起拍,价格一路高涨,竞价到五十万的时候,满座衣冠不再吭声。

“可这几天,文雅天天让温以宁去应酬陪客户,还是巨难搞定的那种。”

唐其琛没听太久,对柯礼抬了下手算是授意,自己便离了座。坐姿略久,他的西装下摆微微起褶,单手入袋,背影的骨相颇为挺拔。

短暂安静,其中一人感叹说:“其实她这几年吃了很多苦,一外地女孩儿,在上海立足不容易的。哎,她应该顺着点高总。”

主持人接话:“上个月刚摘得第七届中影节影后桂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已经是第二个影后头衔了哦。”

“顺了他的风流吗?”大家掩嘴偷笑。

粉丝克制不住,齐喊:“安蓝,安蓝,安蓝!”

一个月来,同事们没少抱不平,但谁也不敢明里表态。怜悯也好、公道也罢,别人的故事终究只是够人消遣的谈资而已。感同身受这个词,在丛林法则的社会职场里,变得几近不可能。

一身水蓝色的礼服贴身掐腰,几年的打磨,已让安蓝的气质无懈可击。眉眼间的自信,在看到底下的唐其琛时,忽地飞了起来。

周五晚上在中山东路有饭局,陪的客户是东星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新官上任精神得意,酒过三巡之后就有点人来疯。义千传媒明年的广告投放还得仰仗这位主任,高明朗和文雅当然是顺着哄着,这礼拜文雅让温以宁赴了四个局,是个正常人都得崩溃。今天喝的又是茅台,高明朗存了心没打算让她舒坦,温以宁胃里火在烧,借口去洗手间才能出来透会气。

主持人慷慨激昂,正邀请今晚的第一位明星上场,现场掌声爆发热烈。拉明星入阵,能让善举博得更多关注。安蓝无疑是压轴,她一登场,才是今晚的最高潮。

江连雪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问她两周没回去了,什么时候回家。

明星拍品环节之前,柯礼轻步走到唐其琛面前,微弯腰说:“陈飒已经知会义千传媒,终止合作。”

温以宁掐着太阳穴,在窗边吹风醒神,“再看吧,最近忙。”

柯礼没来得及回味这三个字,老板步履生风地从高明朗身旁走过,人家一声诚惶诚恐的“唐总”还没说囫囵,他置若罔闻,从从容容地入了场。

听出了女儿声音不太对劲,江连雪问:“工作顺利吗?”

唐其琛扫了两眼高明朗,正回视线,扣上外套,忽地说了句:“可惜了。”

“嗯。”

柯礼不知道几日前,唐其琛已经在二楼看见过温以宁。那日有雨,她与一个男人场景暧昧,实在算不上什么完美重逢。

太久没和女儿说上话,江连雪不免多念叨几句:“当初翻译做得轻轻松松,体体面面,哪里用得着现在这样辛苦!”

“那位就是义千传媒的两下小花旦之一。”柯礼笑着说:“以前不了解,现在总算知道两小花旦的真面目了。”

温以宁提声打断:“您能不能不提这事。”

高明朗黑色正装,身边携带的是红裙艳丽的文雅。

江连雪来了气:“我提都不能提了?”

会场入口宾客络绎,柯礼跟在唐其琛身后,冲一方向说:“义千传媒的高副总也参加。”

“不辛苦,挺乐意的。”

“您的位置在第一排,左边,邻座是红十字会的林副主席和市秘办的严秘书。”临近会场,柯礼简述情况,又说:“邀请了明星,安蓝也在,会在拍卖环节拍出一副翡翠耳环。”

“乐意什么,你就是犟,是一根筋,是不听劝,事都过了多久了,你是不是还没放下?我看你就没放下过。”

七点慈善晚宴开幕,冠名善行中国。亚汇集团去年慈善总额八位数,唐其琛本被大会邀请作开幕致辞,但他婉拒了。这位年轻掌门人低调成性,甚少见报,血液都是静的。

温以宁安静下来,斜开的窗户缝钻进夜风,脸色一吹就白。母女俩有七八秒没说话,等江连雪想再开口时,电话挂断了。温以宁转过身,手机还举在耳畔,抬头就瞧见了柯礼。

第二个红灯路口,唐其琛说:“不选。”

柯礼其实已经留意她有一会了,对上视线也挺自然,客气道:“以宁,好久不见。”

唐其琛始终闭目休憩,这一程很安静,宾利的隔音效果极佳,道路顺畅平滑,抖动难以察觉。柯礼等了一会儿便自觉转过头,只觉得车内空气过于粘稠安静。

四年?还是五年?再久远,也没法儿装不认识。温以宁点点头,“柯秘书,您好。”

柯礼转移话题,说:“陈飒还在等您的意见。”

这声工工整整的称呼,听得柯礼面带微笑。那时候她念大三还是大四,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一姑娘,眉目鲜亮得像是园里的春景。唐其琛一向情绪不形于色,对谁都亲疏有别,但常把温以宁带在身边,几次私人饭局也不避讳。

后知后觉,才知道大概是失了言。

柯礼看得出来,虽未明说,但老板对这姑娘是不一样的。

唐其琛睁开眼,侧过头,本就清淡的眸子沉下去,太过平静,让柯礼没来由地紧了心。

以宁那时最爱跟他开的玩笑,“柯礼!你辞职算了吧。”

柯礼笑了笑,说:“业内的通病,她已经做得很好。”又感叹道:“好几年没见了吧,那时候她还在上大学,刚看到她的时候,我都没敢确认,以宁长大了。”

柯礼也笑,“唐总不会放我走。”

先扬后抑,但柯礼还是听出了唐其琛的意思,他对温以宁的个人能力,仍是赞赏有加的。

以宁说:“你辞了,我去他那儿应聘呀。”

唐其琛微仰头,阖眼休息,说:“越到后面越夸夸其谈。”

柯礼明知故问:“他秘书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白天黑夜的那种,做得到么?”

公事公办,话题的开始就自然多了。柯礼说:“陈经理见过义千的人了,她觉得无功无过,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话里带笑,一眼望穿她心思,温以宁咳了两声就跑了,嘀咕说:“臭管家呢。”

宾利已经久候,开上世纪大道,能看见后面的金融中心与明珠电视塔并肩而立。上车前柯礼接到陈飒的电话,这人做事百密无一疏,想让柯礼打听一下唐其琛的意思。

时过境迁,事过情变,眉目依稀,却早没了那时的和气。

唐其琛又看了两分钟,才松口:“走。”

柯礼看着她,挺直接的一句话:“生疏了。”然后指了指左边客气道:“有空来坐坐。

柯礼也不敢耽误正事,提醒说:“宴会的时间来不及了。”

回到包间,傅西平嚷:“正好正好,来替我两把,下首歌是我的,我得唱。”

柯礼掂量了一番此情此景,心里实在没底。不敢催促,也不敢搭腔,两个男人就这么站在外头,唐其琛倒是很专心,看来观察里头有一阵了。

柯礼拧了拧手腕,走过来,“行。”

唐其琛看他一眼,“记性不错。”

对面的安蓝侧过头,瞧了眼屏幕,“又是这首歌啊,西平你是不会唱别的吧。”

“唐总,可以出发了。”柯礼走来,在看到会议室里的人后,顿时失声。分辨数秒后,既诧异又起疑:“以宁?”

唐其琛打出定乾坤的最后一张牌,头未抬,收了这把庄,瞄了眼数额,才微微靠后,姿态松了松。

会议室外面,唐其琛站在落地窗的后侧看了很久,这个点的阳光西移,一束落在他肩头,能看见尘粒轻飘,能看清男人衬衫上的浅色纹路。

安蓝坐在沙发扶手边,挨着他很近,伏腰帮他数了数,“不错,西平的都赢过来了。”

六个字圆得也很微妙,把深意还给了对方去领悟。

柯礼说:“他十有九输,不见怪。”

温以宁说:“在其位,谋其事。”

唐其琛这才问他:“刚去哪儿了,这么久。”

“没有怪责过安蓝难应付?”陈飒抛出一个很微妙的问题。

“碰见一个熟人。”柯礼拆了副新牌,说:“您也认识。”

温以宁没有巧舌如簧地辩解,谦虚承认错误后,以问责开始,以侧面宣扬公司优势结束。陈飒彻底放下手中文件,所有注意力自此刻才全部集中到她身上。

安蓝随口:“齐总吗?我来时碰见他了,还是他帮忙引路。”

温以宁起先还能从容应付,但问题越到后面越刁钻,陈飒毫不客气:“擅自做主,不沟通,不作为,不能平衡关系,如此不专业,凭什么值得再次信任?”

“不是。”柯礼洗好牌,切成两沓搁在桌中央,“是温小姐。”

她在经验和阅历上形成碾压,尖锐、直切要害,很是不留面子。

他说得平静自然,抬起头,撞上唐其琛也刚好抬起的眼睛,这双眼睛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凝神注视的时候,让人莫名犯怵。

陈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虽是不屑的成分比较大,但陈飒愿意打开新的策划书,逐一对温以宁发问。

“哪个温小姐?”安蓝绽着笑问。

温以宁说:“我们既愧疚也珍惜这第二次机会,这一次,更多的是倾听、改正。”

柯礼没回答,没敢答,刚才那一眼教他怯了胆量。安蓝笑起来时牙白如贝:“姓温啊,挺特别的姓,诶,其琛,你以前是不是有个高中同学也姓温?”

五分钟不到,温以宁就说完了。陈飒自始至终低头看文件,“别人都恨不得背个万字课文,你倒简单,三言两语就交差了。”

安蓝的美自成一派气质,本就背景显赫,又在娱乐圈磨了多年,毫无疑问的人上人。她情商高,拐着弯地问话,又不表现得太昭然。

没被陈飒的态度唬住,她从容且理性,客套话全部免去,重点放在后续的弥补措施上,条条有理有据。

就在柯礼认为她的问题要不到答案时,唐其琛竟主动答:“一个有过工作联系的人。”

温以宁拉开椅子坐下,说:“您好。”

“业务员啊?”

温以宁站在外头,玻璃的隔音效果好,听不见声音,但能看到陈飒的表情神态,冷目、自如、眉间英气飒飒。近二十分钟才散会,助理把温以宁领进会议室,陈飒似乎不打算浪费时间,坐在那儿看文件,头也不抬,说:“耽误了十分钟,这个时间我会补偿,从现在开始到十一点,交给你。”

“嗯。”唐其琛转了话题,问她:“你最近碰到事了?”

这位亚汇集团陈经理的百度履历相当传奇,在国内传媒圈的人脉交际属顶级。三十五岁,未婚。曾听高明朗谈起,说陈飒根本不像个女人,绝情冷血,白瞎了那张御姐脸。

安蓝也不隐瞒,略起烦心,“是的喽,明年年初戛纳影展的开幕参展影片,总局报上去的名额。女主角迟迟没定,竞争得厉害。”

约的时间是十点半,陈飒的办公室在二十七楼,温以宁上去的时候部门正在开会。隔着落地窗,陈飒气质精简干练。

唐其琛没再说话,只吩咐柯礼切牌。傅西平唱完歌又过来了,瞧了眼筹码,按住柯礼直呼呼:“你打你打,你手气比我好多了。”

温以宁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发着烧,拿棉被捂了一晚上,衣服汗湿了也没退。接电话时不在状态,对方重复了两遍她才听明白。柳暗花明的喜悦瞬间冲散了身体的不适。

一桌人都是嘴皮子热闹的,气氛很是轻松。唐其琛偶尔弯起嘴角,面色也是淡然沉静的。又过一会,他看了看时间,对安蓝说:“不早了,让邹琳来接你。”

——散会。”

安蓝说:“还早呢,我再玩会儿。”

唐其琛略一颔首,再起身时松了松衬衫领口,重复一遍:“陈主管明天跑一趟南边。这个人你亲自见。

柯礼顺着老板的话,笑着说:“再晚点,人就多了,出门容易被粉丝认出来。”

陈飒说:“明天。”

安蓝坚持:“我想再玩一会儿。”

唐其琛语调平,情绪淡,打断说:“先见见,再做决定。”又问:“约的什么时候?”

唐其琛侧过头,看着她。

这话看似赞赏,但从眼高于顶、业务手腕比男人还强悍的陈经理口里说出,仍属不屑一顾。语毕,陈飒看向唐其琛,“我会尽快落实新的承接公司,周三前……”

安蓝眼神放软,声音放软,“就一会儿好不好?”

陈飒负责集团宣发事务多年,心思缜密。唐其琛虽是无意一问,但她听出了话里的余地,试探着说:“义千传媒的两位小花旦都派了过来,诚意还是很足的。”

几秒对视,唐其琛视线重回牌桌,挑了个连顺打出去。

“以宁,温以宁。”

他说:“好。”

最上头的那位没再说话,大家合上笔记本准备离座,唐其琛忽然开口:“温什么?”

温以宁那边的饭局还在继续,以前也不是没和媒体圈的领导吃过饭,这种体制内的还是有分寸,场面话说几句就完事儿。但今晚高明朗是个能作的主,文雅更是个见风使舵的,仗着身份让温以宁作陪,酒水无尽头。

得到明确态度,陈飒很快做出决断:“他们更换了负责人,姓温,昨天留了预约。我会让李主管对接,并且将正式的解约函发过去。”

后来真扛不住了,温以宁去洗手间吐了一回,颤着身子一转身,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文雅。文雅喜爱穿红裙抹浓妆,丰满高挑人间尤物。她酒气熏天,笑着问:“吐了啊?”

“你是主管部门,听你的意见。”唐其琛放权陈飒,不打算过问。

温以宁拣了纸巾擦手,看她一眼打算绕过去。

柯礼低声:“对,安蓝拒绝的那家。”

文雅拦住她,“当初我怎么看走了眼,你一打杂的临时工竟然能带团队,够本事的啊。不过现在来看,我还是没看走眼。”

唐其琛侧头问柯礼:“智能系列?”

温以宁和她站得近,香水酒水混在一块格外烈。她忍住不适,笑得四平八稳,“那恭喜你,你眼光好。”

留白数秒,刚要宣布散会,陈飒说:“唐总,义千传媒想跟我们继续沟通产品广告的后续推广。”

文雅最烦她这云淡风轻的态度,借酒发气:“你就给我拿劲儿,你一外地来的,没背景没关系,真把自己当角色了。”

会议最后,柯礼问:“各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温以宁点点头,“你说得是,你有高总,高总一直把你当角色,我怎么比得上你。”

唐其琛昨天才从美国回来,这次在国外待了半个月,高密度工作太费神,于是借着倒时差休息了两天。次日,九点的集团例行周会提前至八点,积压的工作不少,唐其琛往那儿一坐,各部门有条不紊地汇报。这位少主入主董事局五年,两年前任CEO,全面主持集团事务,耳濡目染,大家的做事风格也趋于统一,精炼,简洁,切中要害,没有一丝赘言。

文雅表情愈发尖锐,久久不语,最后讪讪一笑,放松地拢了拢耳边碎发,凑近了,“知道我最烦你什么吗?就你身上这股劲儿。装什么呢?斗什么呢?你横竖就一个输字。”

柯礼点点头,走出去给安蓝回电话。

末了,七分醉的文雅用上海话不怎么文雅地骂了一句,而后扬长而去。

唐其琛推了牌,手气邪乎,这盘又得输,隔了半晌他才说:“太晚了。”

温以宁隔了一会才回到饭局。她补了妆,很有精气神,落座的时候款款微笑。高明朗和新闻中心的主任已经喝高了,只差没当场拜把子。他醉红了眼睛,指着温以宁,大着舌头问:“懂不懂规矩,离开这么久。”

“不清楚,摔了个人,估计是闹矛盾的。”话题轻轻揭过,柯礼压低声音,问唐其琛:“安蓝电话打到我这儿,她想过来。”

这话重,一桌的人都看过来。

柯礼从外头进来,有人问:“什么动静啊楼下?”

她说:“去洗手间了。”

唐其琛透个气重回牌桌,手气反倒更差了。一桌都是衣冠楚楚的禽兽,调侃几声唐大老板承让,个个赢得盆满钵满。

高明朗也不知哪儿来的气,桌子一拍,“还敢回嘴!”

温以宁头也没回,推开店门,空气清透,雨停了。

气氛偏了轨,主任深谙领导艺术,笑眯眯地打圆场:“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小温,小温是吧,敬你领导一杯酒认个错。”

高明朗狼狈不堪地追过去,结果被凳子脚撂倒,这一跤摔得重,他气得嘴角发抖:“行,行,不知好歹,你行。”

这话明面上是帮衬高明朗,其实还是帮温以宁解围。温以宁也懂拾阶而下,大大方方地伸手拿茅台。

温以宁把空酒杯扔他面前,特淡定地擦了擦手,看他一眼说:“高总不长记性,我只是帮你提提醒。”说完转身要走。

高明朗情绪变化无常,很受用,便又嘻嘻哈哈地笑得满脸褶,“不喝这种。”手指对着右边的一个电视台小主管,说:“你俩晚上聊得挺投机啊,你俩喝,巩固一下感情。”

话还没说完。温以宁举起满杯红酒,手起杯落,利利索索泼了他一脸,高明朗本能反应地掀了桌面上的东西,噼里啪啦砸了一地,他吼叫:“你他妈的疯了吗?!”

被点名的男人推波助兴,当然乐意,“行嘞,高总您发话,怎么个喝法?”

男人笑得眼纹纵横,迫不及待地起身,边推椅子边说:“放心宝贝儿,这个烂摊子明儿我就帮你推了,不会让你为难——”

高明朗说:“来个交杯。”

温以宁点点头,“嗯。”

先是短暂安静,几秒之后,起哄声掀天:“喔哦!!”

“我家。”高明朗挑明。

温以宁始终坐在那儿,拿茅台的动作不停,拧盖儿,轻轻搁在面前,又伸手去够了一个新杯,和自己的齐齐整整放一起。倒酒,满杯,堪堪盖住杯口还溢满几滴出来,诚意十足。

“换哪儿?”酒液满了半杯,继续倒。

高明朗叼着烟,烟雾缭绕,眯缝着双眼尚算满意。温以宁抬头,对众人莞尔一笑,这一笑,笑得唇红齿白,笑得温情柔软。

“你要不喜欢这个地方,咱们换别处。”

她站起身,左右手各端一杯酒,从从容容地走到高明朗和文雅座位后,微微弯腰,嘴唇贴着高明朗的耳畔,风情种种道:“高总,这些年啊,我呢年轻不懂事儿,多有得罪您多包涵啦。”

“再喝点酒。”温以宁伸手越过桌面,拿起酒瓶自己倒了起来。

高明朗骨头都酥了,右手横过来想要搂她的腰。温以宁欠身一躲,又看向文雅,眉眼柔顺,“文姐,也给你添麻烦了,就像您说的,我一外地来的,是该低调一点,多向前辈您学习。”

“还想喝点什么?”他倾身向前,为温以宁今晚的态度感到惊喜。

“这两杯酒我敬你们,当是赔罪。”温以宁仰头喝光,一滴不剩。酒明明是呛人的,但她面不改色,空杯一放,手就搭在高明朗肩上,“差点忘了,高总,文姐,你俩还有东西搁在我这儿没拿呢。”

温以宁五分钟后从洗手间回来,补了点妆,笑意照人。高明朗见过的漂亮女人数不胜数,久了便也没劲。温以宁的气质不算特别柔和,偶尔冒出的戾气跟玫瑰茎上的刺一样。男人心思下作,越得不到就越想要。

高明朗想入非非,中了蛊似地问:“啊。啊?什么东西啊?”

重逢这个词本身就带了那么点情分,在他心里算不上,顶多是场平平无奇的撞见,最后还以一个不屑的句号收了尾。

温以宁笑着说:“劳烦您俩起个身。”

唐其琛表情一瞬起疑,有微妙,有猜忌,最后又恢复平静。以最直接赤裸的东西用来交换捷径,他在这个圈子见过太多。

高明朗一站起,文雅也不好坐着,两人屁股离座,面向温以宁,一脸不解。

“姓文,不过好像移交了,现在是谁暂时不清楚。”柯礼笑了笑,“高副总爱美人,也是业内共识了。”

温以宁收了笑,抬起手,劈脸就是两巴掌。高明朗和文雅脸往一边偏,懵了十几秒才炸锅——

柯礼推开门,手挡着让他先过,唐其琛忽问:“义千传媒谁接的案子?”

“你他妈疯啦!”

这事不算什么,汇报级别还够不上到他这里,唐其琛没有放在心上,“随她。”

温以宁有模有样地拭了拭手,平静道:“东西还给你们了,收好。”

两人并肩往里走,柯礼说:“那支广告的推广策划,就是义千传媒负责的,高副总主管的业务。义千的业务能力在国内相当过硬,不过安蓝这次生了气,小事一桩,却坚持换公司。”

然后像个风骨满身的战士,在旁人惊恐诧异的目光里,洒脱利落地走出了这扇门。

唐其琛收回目光,“进去吧。”

门缝本就敞开半道,温以宁出来后往右,瞥见走廊尽头的一道黑色西装背影恰好消失在转角。她眼热,也眼熟,这种感觉像是突然造访的不良反应,挡都挡不住。

柯礼跟在唐其琛身边多年,对他的一言一行都能揣摩几分,不过这次却会错了意,问:“需要我去打声招呼吗?”

时节已至霜降,意味着进入深秋。外面冷,薄呢衣也抵挡不住低温。安蓝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又捂着大丝巾遮脸,很难辨出相貌。他们的车有专属车位,相对私密还算安全。

柯礼从里厅出来,一声“唐总”顿在嗓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以为唐其琛眼熟那人,答疑道:“是义千传媒的高副总。”

“刚才那女孩儿还挺敢啊,我一经过就看见她往人脸上泼酒,吓我一跳。”等挪车,安蓝有搭没搭地闲聊。

不用知道前因后果,眼前一幕实在暧昧,女有情,男有意。

傅西平耳朵立起来:“什么敢不敢的,女的啊,美么,泼什么酒啊,我去放个水错过什么了?”

五六分钟,从温以宁落座,到她和男人侃侃而谈,再到红酒碰杯,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最后是温以宁意味不明但温情款款的微笑,都一个不落地落进唐其琛眼里。

安蓝扬下巴:“就不告诉你。”

本是背靠着长廊低头看手机,不知怎的回了神,往直觉中的方向侧头看下去。这一看,看得唐其琛皱了眉。迟疑两秒,他关了手机转过身,换个角度确认一眼,心里便有了数。

唐其琛站得稍后,深色西装没扣,露出里面的同色衬衫,他也不嫌冷。一手轻环胸口,另一只手掐了掐眉心。这个动作,手腕挡住半边脸,谁也没窥见他脸上的那点情绪。

二楼长廊隐匿在做旧的光影里,存在感很低。牌局已经轮了两圈,人乏的很,手气也疲软,唐其琛干脆撂了牌,让柯礼凑个位,自己出来透气。

敢?

从高处看,这场景还挺和谐。尤其温以宁没挣扎没反抗,反倒鲜眉亮眼莞莞一笑的模样,又给当下镀了一层欲拒还迎的暧昧颜色。

呵,她怎么不敢。

红酒不醉人,醉的是王八蛋。高明朗暗示十足地覆上温以宁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只要你愿意,我帮你把这摊子甩出去。”

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欢快明亮的萨克斯乐曲和此时的氛围十分相配。高明朗的心思越发藏不住,“你这样的女孩儿,太招人喜欢,我一直都想好好栽培照顾。”

柯礼在他身后,思索半刻,还是向前一步,问:“老高那人是个计较的,我下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他站在外边打电话叫人了。”

“其实这个项目让你接盘,确实有失公允,丢就丢了,任谁都有失手的时候。以宁啊,从你进公司起,我就注意到你了,这两年你成长很快,我很欣赏。”

唐其琛仍在揉眉心,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这个公馆有两层,一层对外迎客,欧式复古风精致高阶。二层是几个小厅,装修风格冷冽。

柯礼迟疑半秒,继续开口:“需不需要我去处理一下?”

“cheers。”高明朗伸手,笑容更深。

安蓝不知道这都是谁跟谁,随口:“处理什么啊?”

酒液挂在杯壁,一晃,像风中摇曳的红花蕊。

唐其琛的手从眉心放下,对着安蓝笑得淡:“车来了,回去早点休息。”

“下班时间不说这个。”高明朗打断,眼角的褶子像刀刻的印,他很殷勤地为温以宁倒了杯红酒,“尝尝,上回去法国出差在一个庄园里捡漏的好东西。”

安蓝被他这个注视安抚得心旷神怡,又惊又喜又怔然地上了车。唐其琛吩咐司机开车,直到奔驰灯影消失,他立在原地,才收敛淡笑,侧头对柯礼说:“去处理。”

温以宁只当工作汇报,坐下后说:“我试过很多渠道,这个推广案想要继续做下去,唯一能拍板的只有亚汇集团。安蓝代言的本就是他们公司的产品,所以……”

柯礼如释重负,刚要打电话,唐其琛按住他的手机,“你亲自去。”

“这儿。”高明朗伸手招呼,笑容满脸。走近了才发现,他今天抓了发型,用发胶固定住,是用心打扮过的模样。

柯礼找了老关,老关四十有五,年轻时太叛逆被家里送去了部队,退伍后继续不务正业。他和唐其琛渊源颇深,接到柯礼电话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个圈子也是关系网密集,一问就清楚高明朗找的是哪拨人。

台风过境,大风控制了八月的上海城。和风伴雨,大雨点落在车窗上晕出水圈。温以宁刚进店,淅淅沥沥的雨水便开始下了起来。

高明朗要求得挺歹毒,多少钱都乐意出,只要把这女人往死里弄。老关随后放话,今晚的上海城天气不好,不生是非,只想和气生财。

温以宁转身的时候,背脊疼得厉害,冷汗直冒,不负重压。她觉得这一天已经够糟糕的了,电话响,是高明朗,约她晚上见个面,说是有事要谈。

那些人掂清轻重,自然是给老关面子——高先生今晚这笔生意,多少钱都不接。

温以宁站在国内一流企业的奢华大厅里,华灯都朝眼里刺,冷气全往身上钻,耳边也出现幻听似的,全是文雅和高明朗落井下石的得意嘲笑。

源头悄无声息地遏制,柯礼这事儿办得云淡风轻。十五分钟后返回停车场,黑色奥迪停角落,他弯腰对驾驶座说:“妥了。”

态度没话说,但过于标准也意味着冷情。

唐其琛点点头,示意他上车。

形势不等人,哪儿还管的着那些小心思,温以宁拿起车钥匙就往上海大厦赶。亚汇集团独占三层,凶猛霸道。但广宣部负责人临时出差,又扑了个空。人家秘书公事公办的标准微笑:“陈经理后天回,请您先预约。”

柯礼说:“您今天累了,我来开吧。”

符卿卿觉得奇怪,这不像她的行事作风,再一细想,倒像是躲着谁似的。一顿瞎猜还没个结果,第二天,一个懂点儿内幕的朋友私下透露,安蓝不愿意由你们做推广,亚汇集团同意了,正式的解约函下午就会送达。

唐其琛手一拂,“自个儿来。”

温以宁不发一语,侧脸陷在明明暗暗光影里,似思考又似放空,符卿卿没有等来答案,温以宁仰头靠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柯礼坐副驾,边系安全带边说:“老关打的招呼,以宁应该没事了。”

“这个智能系列是亚汇集团的产品,如果能说服他们,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这才是源头啊。”

唐其琛嘴角扯起一个微小的弧,柯礼分辨一会,觉得是讽刺比较多。拿捏一番,说:“我打听过了,她是两年前从H省的外译机构辞职来上海,跨行转业做了广告媒体。高明朗好色出了名,他们那公司也是局势复杂。”

顺畅一路也沉默一路,高架上终于堵住了。符卿卿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联系安蓝代言的产品公司呢?”

顿了一下,柯礼继续道:“能立足,已是很不容易了。”

温以宁掐断电话,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刚过七点,光影折进车窗,披了她一肩霓虹。她说:“下班吧,先送你回去。”

唐其琛单手控方向盘,语气平平:“知道不容易还冲动。你说,这几年她是有长进,还是没长进?”

符卿卿气极,“怎么还骂人呢!”

柯礼哑口无言。

助理吼:“听不懂人话是吧?你们公司没点专业素质!别惦记!没机会!拿着违约金滚蛋!”对方忘了挂电话,十几秒之后听到一句“没谁,一块牛皮糖,什么玩意儿,臭傻逼呢操。”

驶出停车场,并入主干道,唐其琛才说:“你为她说的话,多了。”

温以宁:“那我把新的方案发您邮箱?”

柯礼抬手抵了抵鼻尖,点头,“抱歉。”

对方正在片场,对做事的人嚷了一嗓子,“怎么干活的!干不好就滚蛋!”再对温以宁说话时耐性更没了,“说了不行就不行。”

这声抱歉,唐其琛心里明白是情有可原的。柯礼跟在他身边十多年,为他处理过太多人和事,举止有礼,很能领会要意,正因公事公办,才难免显出寡情。别人很难从柯礼口中撬出唐其琛的行踪,但温以宁一问,他都乐意告知。

温以宁语速比他更快,“再谈一次好不好?我们拿得出更好的方案,我们有诚心,也是对上一次的道歉和弥补。”

二十出头的姑娘一合眼缘,柯助理身上便多了几分难得的和气。现在回头一看,那时候的两人,关系倒是非常友善的。

这助理是个尖嗓门,语速一快更显风风火火:“临时有事,不来了,我也知道你们的想法,别惦记,打住。”

短暂安静,唐其琛头往后枕,“安蓝在争取的那部电影叫什么?”

时间定在周四晚十点,温以宁亲自赴约。新天地一开业不久的清吧,符卿卿还感叹这回又要经费超支了。结果半途接到电话,爽约。

“《建国大业》。”柯礼说:“中宣部和总局的推荐影片,是明年五个一工程奖里树立行业典范的标杆作品。”

符卿卿的男同学倒很乐意效劳,他在圈里小有名气,撰写的影评和人物专访转发量都很高,互相卖个脸面也方便。安影后年少成名,经纪团队庞大,管事的那位约不到,勉强约了个助理。

唐其琛闭眼休憩,说:“她需要一部这样的作品。”

“看能不能联系上安蓝的经纪人。”

需要根正苗红地镀镀金,需要做上行下效中的那个上。

“啊?”

柯礼心领神会,点头道:“好,我去办。”

温以宁没说话,拿起名单看了又看,“请你那位男同学再帮帮忙。”

霜降节气一过,南方步入深秋,桃江边小镇的冬天冷意更为提早。温以宁坐在晃晃荡荡的中巴车上,看着白气覆在车窗,前边的小孩儿正有滋有味的拿手指在上边画圆圈。

“还主任,我连他面都没见着,派个小助理就打发了我。”符卿卿连灌两杯水,嘴角一抹,说:“这态度,难。”

到家的时候,江连雪正在牌桌上大杀四方,麻将声噼里啪啦,边上搁着一张塑料凳,上面是烟灰缸和抽了一半的烟盒。她很惊讶:“哟,回来了?”

温以宁问:“新闻中心的王主任怎么说?”

几个牌友都是熟人,纷纷回头:“宁宁啊,多久没见着啦,越来越好看了。喂喂喂!钱错了错了,我开了个杠,找十块。”

“我等了两小时,好不容易肯见我,说了不到十句话就赶客了,官腔架势真的绝了。”

温以宁笑笑,叫了人就去卧室放行李。门是半掩的,外头动静渐小,牌友走后,江连雪数着一把零钱:“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米都没了,我还没去买的。”

她很少接和娱乐圈相关的项目,上手极为吃力。整理出几位关键人物让符卿卿去沟通,小姑娘斗志昂扬地去,垂头丧气地回。

温以宁从卧室出来,抬手扎着头发,“随便吃点,下面条吧。”

文雅和高明朗这事做得不人道,但也摆明了无处伸冤。上头倒是还有位周总,可这位义千传媒真正的老大是个温吞角色,别指望秉公。温以宁很清楚。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个烂摊子能烂成这样。

她走到门右边的桌子边,手指一捻全是灰,于是抽了两张纸把上面擦干净,江连雪说:“面条也没有了。”

唐其琛。

温以宁动作停了下,又继续:“那你去买,我不吃,你总得吃吧?”

目光落在资料最后一行,三个字:

“我减肥。”江连雪上午手气不错,一把零钞丢进抽屉里,回头看到温以宁弯着腰在柜子里翻找,告诉她:“哦,香烧完了。”

结合这个倒了血霉的周一来看,妖艳之象,流年不利。温以宁捏紧纸张的手指暗中较劲,抠疼了自己才慢半拍地松开。

温以宁直起腰,眼角有了不耐,“打牌就有那么好玩?一天天的,连饭都不吃了是不是?”

大概是小姑娘的声音过于跳跃,温以宁竟然岔了几秒神。她莫名想到昨天,盛夏酷暑里突降人间的两分钟冰雹,极端天气,总寓意着些什么。

江连雪啧了一声,“我饭吃得好着呢!”

她情绪澎湃,压了压声音,说:“安蓝真正的靠山,就是这位唐总。”

温以宁的不耐渐渐转为不悦,虽不再回话,但这个沉默的气氛像是插了钢筋水泥,较着劲,硬的很。江雪连知道她是借题发挥,清了清嗓,讨好道:“我去楼下买香烛,多买点,顺便带点菜,你要饿了,冰箱里有苹果,我给你洗一个呗。”

“几年前董事局变更,新的首席执行官在董事会上全票通过。”符卿卿眼里像有火把在燃,“CEO帅得要命,要不是私生活低调保密,早成网红了。”

江连雪就这点好,性子虽急,遇事不服软,但眼力灵活,能屈能伸这个词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亚汇集团,前身有一响亮名号,上海唐氏,百年名企,十九世纪的香港贸易洋行扬帆起航,唐氏顺应时代潮流,开疆拓土,在水深港阔的维多利亚扎稳脚跟。随后转回沪上故土,发展得荣辱不惊,相当低调。

“别去买了,出去吃。”温以宁习惯了这样的相处,罢了。

“活跃在一线的花旦哪个没有人脉靠山,可做到像安蓝这样的资源,真的是极品了。”符卿卿凑过去:“您知道亚汇集团吗?”

她从冰箱里拿出苹果,洗干净后放到刚才擦干净的桌面上,然后退后一步,稍稍抬起眼睛。

越到后面看得越慢,温以宁忽然就不动了。符卿卿伸眼一看,来了劲,这才是她此次任务的功勋章。

桌面靠墙正中央,黑白照片镶在同色系的木框里,女孩儿的眼睛很漂亮,温以安很少自拍,也很少出去玩儿,所以当初选照片的时候余地有限,这是她高三那年的证件照,原片是红底白衣,扑面的青春气,当时江连雪不同意,说人都死了,选个深沉点的。

符卿卿办事机灵,小女生对娱乐圈本就有兴趣,洋洋洒洒,精确到安蓝哪月哪日买了哪条珠光宝气的裙子。她越说越刹不住车:“我最喜欢她演的《任春风起》,演技超棒的,我同学说,人是真的美,近拍也无可挑剔。人比人气死人哟。不过脾气也是真的差。”

但温以宁还是替妹妹选了这一张。

最后五页,安蓝。

十八岁很好,美好的一面就以另一种方式长存吧。她想。

温以宁看着厚厚一摞纸,一目十行,精拣有价值的便多留意,十几页翻过去,从品牌高层、到时尚之夜活动的相关机要人员,

出门前,江连雪以最快的速度化了个妆。她到年底才满四十五岁,又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类不老面相,稍作装扮就很惹眼。她要吃湘菜,风风火火地点了四五个,合上菜单说:“你团个券,美团上有,100-30.新用户还有折上折,上回跟你秦姨来吃过,划算。”

隔壁男同学高中时候追过符卿卿,现在在个挺有名气的娱乐公司任职,娱乐圈的边角八卦不在话下。

温以宁倒着水,手机就搁一旁。

当天晚上,温以宁就收到了符卿卿的汇总,“除了百度上能查到的,我还托我那男同学打听了不少呢,不过真假有待考验。”

江连雪端起热茶,吹了吹气儿,眼皮也没抬,“今天周三,你不上班有空回来?”

符卿卿憋屈,看样子,空手接白刃,是真的接下了。

温以宁嗯了声。

她要相关人员的资料。

江连雪也嗯了声,带刺儿地说:“那种死贵的城市有什么好待的,你挣两万一个月又怎样,一年也付不起一个厕所的首付,压力大内分泌失调,不到四十就不来月经也是很有可能的——辞了拉倒。”

符卿卿的一通抱怨,温以宁对此不持异议,在本上写了一页纸,撕下递给她:“越详细越好。”

温以宁听到后面四个字,挺无语。

自那以后,高明朗再也不敢惹她,不过暗地里使的绊子倒是越发变本加厉。

“呵,”江连雪不解释是如何看出来的,越发不屑:“我觉得你脑子是抽了,放着好好的翻译工作不要,跑去上海瞎折腾。累不死你。”

温以宁言简意赅,“不浪费资源,只写两个字:疲软。”

又来又来。温以宁最烦这事,“你能不提了吗?”

“高总,您下次做苟且之事的时候,最好去酒店,公司里,凌晨加班的人不是没有,声音小一点,文组长那天都喊破了音,不过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多半是装的。您下回再给我发短信,请斟酌用词,不然下回我会给公司全部员工发一封邮件。”

“我不提谁提?错了还不准说?”江连雪上周做的指甲已磨损了颜色,艳红艳红的,跟她此刻的情绪似的,“你那复旦白读了,过两年奔三十,要什么没什么,可把你给能耐的。”

她第二天来到高明朗的办公室,不坐,不笑,不寒暄,不示弱,不求全,用她一贯的骄矜冷傲目光控制住了场面。

温以宁低着头,不说话,手指戳着美团一下一下使暗劲。大概安静了五六秒,手机突然被抽走。江连雪起了身,把她屏幕按熄,窝火道:“算了算了,我付钱。下个月不要给我打钱了,等你找着工作再说。”

这种事心照不宣,往好了说,男未婚女未嫁,合理合法。往俗里说,靠不要脸吃饭也是一种捷径。高明朗曾经试图说服温以宁也别要脸了,一到晚上就发各种性暗示短信,温以宁一忍再忍,终于在某次高总醉酒忘形,竟给她发了个自己的裸身照片后,爆发了。

总之,一顿饭吃得不太痛快。

符卿卿憋了回去,不服气地把剩下三字儿低声骂完:“……上过床。”

温以宁第二天就得走,大清早的天都没亮,江连雪这种牌桌赌后基本就是日夜颠倒型,不可能早起。六点四十回上海的高铁,差点没赶上,温以宁找到座位坐下后还在喘气,她从包里拿纸巾,一打开,愣了下。包里一沓红钞|票,不遮不掩地丢在里面,倒挺符合江连雪随心所欲的性子。

温以宁打断,“有些话不该你说,就不要说。”

少说也有两千块,下个月的赌资估计全贡献出来了。

消息很快传出,符卿卿气疯,“凭什么?自己捅的篓子让咱们收拾?高总护短,还不是因为……”

到站的时候,温以宁收到短信,江连雪:“育人小学招英语老师,找不着工作回来算了,来回折腾车费不嫌贵啊,作死。”

温以宁睨她一眼,清冷又高傲,胜过千言万语的辱骂。

九点多到公司,繁忙景象一如往常。不过每走几步落下背影,后边总会有几双眼睛瞟过来。

温以宁面色如镜如湖,任这把风吹得再劲再招摇也瞧不出喜怒哀乐。她走出高副总办公室时,一身鱼尾红裙的文雅汹涌澎湃迎面走来,那笑容与高明朗如出一辙,“所有的资料我都整理好了,待会送到你办公室。”

温以宁是来辞职的。

“谦虚谨慎,能力出众,顾全大局。不错,周总对你的褒奖的确很中肯。”高明朗又走过来,“我已经跟周总汇报过了,公司现在遇到困难,他也赞同这个决定。”

满打满算在这公司待了两年,但自己的东西不多,水杯纸巾几瓶维生素,一个袋子就能搁满。她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几个跟过她的小员工要进来送别,温以宁冲他们摆摆手,便都止了步。收拾到一半,门口脚步声齐整,三个保安走了进来,后头是高明朗。

温以宁安静几秒,平声道:“这个烂摊子我收拾不了。”

高明朗右脸还能看出红肿,温以宁那天下手不轻。他心里记恨,指着说:“重要岗位的离职牵扯太多保密信息,按规章制度办事,给我看好了。”

高明朗起身关门,不急不缓:“公司的共同利益,怎么能叫为谁擦屁股?我知道你有情绪,这话在我面前抱怨抱怨就行了。上头领导最喜欢的是什么你忘了?团结。合作。”

这事儿做得挺恶心,温以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是为公司拿下过几个口碑案子的人。高明朗睚眦必报,也就不顾忌什么人情脸面了。

温以宁一句话铿锵嘹亮,办公室门还未关紧,外面挨得近的同事伸头张望。

保安翻她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看,连保温杯都拧开盖检查里头装东西了没。同事们先是窃窃私语,然后皱眉摇头,个个义愤填膺却谁也不敢吭声。

“凭什么让我给她擦屁股?!”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高明朗也不拦着,故意的。几个保安搜刮一顿无果,不过不重要,羞辱到了就成。高明朗语气还挺和善,“我一直就很看好你,可惜了,咱俩没有师徒缘。”

又一个十分钟,办公室里传来悲怒质问——

温以宁没他那么假,逮住机会不想让他痛快,点头说:“孽缘要了也闹心,好事,没什么好可惜的。”

文雅走出高明朗办公室是一小时后,温以宁被叫进去是十分钟后。十分钟时间,已够这位高总衣冠整洁,正襟危坐了。

她边说边打开左边的柜子,把里面十几本荣誉证书搬了出来,这是这两年的功勋章。温以宁把它们塞到高明朗手里,“我认认真真地来,清清白白地走,问心无愧。——麻烦丢一下垃圾桶。”

高明朗被唇上绵软的触感撩得起了邪劲儿,大喇喇的三个字:“急什么。”

然后留了一个洒脱的背影,没再回头。

文雅脸上挨了对方一亲,理直气更壮了,“这事儿怎么解决?”

十二月刚开头就降了两轮温,大衣裹身也有点挡不住寒气。年底收尾工作多,这一周忙着审核报送给证监会的年度资料,到今日才算告一段落。

“好好好。”高明朗讨好地一手揽过她的肩,语气姿态都放低,“公司那么多人看着,总得做做样子不是?”

傅西平在新天地攒了局,他们这个圈子,玩好的也就这么一拨。唐其琛从亚汇出来时,天光尚早。柯礼还有事向他汇报,所以也并排坐后座。

“你凶我干什么?我想把事情搞砸吗?”文雅似嗔似怨,似娇似嗲。

正事忙完,柯礼收好资料,顺带看了一眼微信群,有点意外:“安蓝也在。”

后面没听见,温以宁进了自己办公室。这边的对话还在继续,气氛却悄然变了调。

唐其琛几不可微地皱了下眉,“她不是在杭州拍戏?”

多半是气话,但高明朗却发了飙:“平日你做事谨慎,怎么这次这么马虎?安蓝什么人你查过没,你擅作什么主张?”

“可能提早回了。”柯礼说:“有一个来月没见着她了。上周我碰到她经纪人,说是在给《建国大业》拍摄定妆照。”

经过高明朗办公室,确实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怒薄斥责,还隐隐听到文雅委屈反驳:“我哪儿知道那个安蓝脾气这么臭啊,奇葩。”

唐其琛嗯了声,没多提。

温以宁不置可否,迈步出了电梯。

宾利车内空间宽,浮着淡淡的松柏檀泉,是他惯用的男士淡香。工作告一段落总教人惬意放松。司机老余是个老上海,四十出头开车很是沉稳,他总能绕出不知名的小路,路况良好避开拥堵。

“耍耍大牌发发脾气也就算啦,为这事儿解约,就因为不高兴。这么做也太撕脸面了,有钱也不是这样任性的呀。”符卿卿喋喋不休,八卦了好一会儿,才把话题扯回来:“不管怎样,咱们总算出口气了。”

往七十街的岔口开进去,半旧居民区,小区名儿连唐其琛都眼生。他侧头看窗外,难免留了几分心思。宾利不疾不徐地开了几十米,唐其琛忽地开口,“老余。”

温以宁见怪不怪,“她粉丝多,控场控评也很正常。”

车速平稳落下,柯礼也顺着看出去,这一看,先是不太置信,两三秒仍是迟疑:“那是?以宁?”

“这事儿客观说起来吧,我觉得是安蓝耍大牌。但现在网上的声音一边倒,竟然都站在安蓝这边,单子丢了就丢了,关键是舆论压力特别大,据说周总连夜取消了美国之行,急着回来处理。”

唐其琛静着一张脸,幽深得离奇。

符卿卿去年就职,虽在温以宁手下做事,但资历浅,不敢直呼文雅全名。未等老大开口,符卿卿叽里呱啦一大堆:

马路对面的一个酒楼,是在办结婚喜宴,酒楼外面的空地也被利用起来,搭了个户外舞台,看布置是山寨版的欧式宫廷风,灯光彩带一个不落。宾客围了几圈,台上的温以宁握着话筒,不知哪儿弄来的粉色蓬纱裙,不合身,后背还用夹子给夹住。她的妆容很夸张,隔着一条马路都能瞧见眼影是紫色。

电梯到,进去后,符卿卿说:“文组长今天七点不到就被高总叫去了办公室挨训,现在还没出来呢。”

“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新郎帅气风度儒雅,新娘风姿翩翩似仙女,当真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让我们共同祝福一对新人,今生今世,永相伴。”

温以宁笑着说:“谢谢,我不吃早餐。”

音箱效果纯粹就是声儿大,没有丝毫美感,她装腔拿调的主持词全往上扬,音乐放的是一个烂大街的流行曲,温以宁调动气氛,又笑又跳地给小朋友发桃心气球。

“生煎包子,超难排队的,没吃早餐吧?我买的双份儿。”

八百一场的司仪费,不能再多了。

“早。”温以宁摘下墨镜,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什么?”

车子还是滑行的,十来秒而已,就把这场景甩出了视线。

义千传媒坐落陆家嘴中心位置,大厦被阳光一照,气派晃眼。温以宁等电梯的时候,符卿卿踩着高跟鞋叮叮跑来,“温姐,早啊!”

拐上主干道,柯礼仍是不敢喘大气。其实唐其琛的反应是非常平淡的,淡到柯礼也拿捏不准半点心思。多年第一行政秘书不是白当,不该说的,他从不乱说。就在他以为这事过去时,唐其琛忽然问:“她辞职了?”

周一,艳阳高照,气温又直逼三十八度,仿佛昨天的极端天气是一场幻象。

柯礼有那么半秒发怔,他没料到唐其琛会联想到这方面去。到了地方,他稍晚下车,进了会所门便径直往长廊走。

温以宁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但仇者快的心理,谁没有?

“这。”声音出其不意。

文雅傻了,公司急了。

柯礼扭头一看,惊讶,“您还没进去呢。”

安大影后最忌他人擅自做主,受不得半分勉强将就,不在意千万赔偿金,不在乎舆情导向,不在乎人情脸面日后好相见,颇有几分仗势欺人、恃宠而骄的底气。

唐其琛坐在大厅的单座沙发里。两手搭着左右扶手,腿叠着,这人穿着气度向来超然,只不过人性子冷,远看更显不易近人。

安蓝那边没有当即表态,只在第二天,风轻云淡地送来了一份解约合同。

柯礼走过来,刚在打听消息,手机握手里还热着,说:“辞了,辞了一个多月。高明朗跟圈里打过招呼。她想继续在这一行待下去,难。”

大概是春风得意难免得意忘形,顺风顺水的关口,文雅做错了一件事,她没打商量,直接要求安蓝要在红毯秀那天,穿她指定的礼服——红白相间,和代言酒品的瓶身设计遥相呼应,美名其曰软性宣传。

唐其琛没说话。

安蓝代言的一个智能产品的广告推广由文雅一举拿下,为这事没少在温以宁面前得意。三天后有一个上海时尚之夜的活动,主办方是中宣部国家电影局,瞩目程度顶级,文雅尽职尽责,还真把广告推到了红毯秀的黄金位置。金主高兴啊,直言以后的项目都给文美人做。

柯礼想来也好笑,“还能当婚礼司仪,挺要强的,跟以前那时候有点像了。啊,您进去吗?西平催我两遍了。”

前者像一束暗中潜伏的常春藤,给点儿阳光就疯狂生长。后者恃美行凶,深谙美色之道。两人斗了这两年,各凭本事,平分秋色,也没见谁讨了上风。

唐其琛起了身,空调温度高,他脱了外套,搁在右手腕上,浅米色的薄线衫恰恰贴合,腰身往下连着腿,身材是极好的。柯礼走前边,“西平今天中午已经喝过一轮了,您今晚要是跟他玩桥牌,一准儿赢。”

说起来,这事儿跟她没有实质关系,但也不是全然无关。义千传媒做到今时今日地位,小团队不少,但真正拿得出手的,也就温以宁和文雅。

“高明朗是怎么放话的?”唐其琛状似随意一问,但脚步慢了,停了,不动了。

温以宁极少接话,只在最后说了句“周一见”,泄露了她内心酣畅淋漓的快感。

“不太好听。”柯礼没正面回答。

大概是积攒了太多不服与不快,符卿卿大有扬眉吐气的愉悦:“擅作主张,该她的。看这回高总还怎么护短。”

唐其琛点了点头,“你给陈飒去个电话。”

“温姐,你听说文组长的事儿了吗?”符卿卿兴致盎然,“她栽了。”

柯礼很快联想到人事方面的情况,明年的人资储备需求计划已经报了上来,陈飒的助理休产假,加上内部福利政策,一年假期,这个职位是空缺的。

安蓝粉丝忠心护主,个个义愤填膺。义千传媒这边骂声一片,恨不得让其以死谢罪。符卿卿打来电话时,ipad正好给刷没电关了机,温以宁意犹未尽地喂了声。

唐其琛没把话说明,但意思已是显山露水。不过柯礼没敢当即答应接这一茬,玩笑话说得委婉:“如果陈飒也说,她不想得罪高明朗,不敢要呢?”

温以宁手头刚结了个项目,在家歇着。窗外奇景对她吸引力不大,所有的专心都放在了微博上。连着三天,热搜第一都是一个名字,安蓝,热搜第二也都是一个名字,义千传媒。

当然,这话没别的意思,他只是站在唐其琛的角度,权衡着任何一种可能。

立秋已过五六日,但盛夏的尾巴还张牙舞爪地翘着。不料午后突如其来落了场冰雹,过程不过两分钟,一晃眼,又是明晃毒辣的艳阳高悬于空。

“她要这个人。”

周末,上海变天。

唐其琛的视线就这么看了过来,灼灼神情里映的是天理昭昭:“——我说她敢,她就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