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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醉酒

她伸出手去,想扶夏磊,又收回手来,不敢去扶。

“啊!夏——磊!”

康勤与老李早就一边一个,架住了夏磊。

梦凡发出一声痛极的惊呼:

这样一折腾,夏磊看到梦凡了。这一下不得了,他对着梦凡,就大吼大叫了起来:

夏磊站不稳,一个颠颇,差点跌倒。

“梦凡,你记得你给我的那个陀螺吗?那是我第一次有陀螺!那个陀螺真有趣极了,会在地上转转转,不停地转!如果快倒了,用鞭子一抽,它又转起来,转转转转转……我现在就像个陀螺,转转转转转……”他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地。“哈哈!天也转,地也转,房子也转,我就这样不停地转……你不要怕我倒下去,你有鞭子啊,你可以抽下来啊……”

“老爷!对不起!”康勤的酒,已经完完全全醒了。“真的不知道,他这样没酒量!是我的疏忽!”

梦凡震动极了,抬着头,她呆呆看着夏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必须用全力来控制,才不让泪水滚出来。

“康勤!”康秉谦怒吼一声,“怎么回事?你怎么让他喝得这么醉?”

梦华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撑住夏磊:

“天啊!”心眉面色如纸。“康勤,你,你,你带着他喝酒!”

“夏磊!快回房间去吧!看你把爹娘都闹得不能睡觉!走吧!快去!”

整个康家,全体惊动了。秉谦、咏晴、心眉、梦凡、梦华以及丫头仆佣,纷纷从各个角落里奔来,惊愕地,震动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夏磊和康勤。

夏磊一把抓住梦华,忽然间热情奔放。

“嗬!这是康家!康家到了!快!康勤!康福!康忠!银妞!翠妞!胡嬤嬷……你们都快去给我把夏磊揪出来!我今天要为干爹报仇!快呀……”

“我告诉你,天白,兄弟就是兄弟,我们在旷野里结拜,绝不是拜假的!”

康勤扶着夏磊,走进康家大院,无论康勤和老李怎样制止,夏磊却一路吆喝着,大吼大叫个不停:

梦华甩开了夏磊的手,非常不悦地说:

“完了!这下累了!”他赶快去扶住夏磊,“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趁你还走得动,我送你回家吧!”

“我是梦华!不是天白!”

什么夏磊嘛!根本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骗天白,骗干爹,骗梦凡,骗自己!什么兄妹之情嘛!混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混蛋!一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思念不舍,混蛋!虚伪!伪君子!小人!卑鄙!”他踢开発子,脚步踉跄的歪歪倒倒,振臂狂呼,“你给我滚出来!夏磊!我要揍扁你!揍得你原形毕露……”康勤一急,酒醒了大半。

夏磊怔怔地倾过去看梦华:

“什么样的人生嘛!自己都做不了主!太荒谬了!太可笑了!

“你几时变成梦华的?”他诧异地问。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杯我一杯,说着,喝着,然后就哭着,说着,最后是哭着,喝着。夏磊酒量不深,终于大醉了。醉得又拍桌子,又摔杯子,又跳又叫,又哭又笑地大闹起来:

康秉谦实在气坏了,大步上前,他怒声说:

“我才该死啊!”

“夏磊!你给我收敛一点!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胡言乱语!你看看!你像什么?你这样不学好,让我痛心!你真气死我了!”

“你只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时候,我是要在脸上刺字的!我——该死啊!”

夏磊一见康秉谦,顿时挣开了康勤老李,直奔到康秉谦面前去,东倒西歪,勉勉强强地想站稳,一面对自己怒喝: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着。

“干爹来了!你还不站好!站好!立正!敬礼!鞠躬……”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他一面喊着口令,一面对康秉谦立正,行军礼,又鞠躬,头一弯,整个人就煞不住车,撞到康秉谦身上去了。

康勤惊怔着,整个人都亢奋着。

“啊……”梦凡又惊叫出声。

“是呵是呵!”他喊着,完全弄不懂康勤为什么如此激动,却因康勤的激动而更加激动。“明知不该爱而爱!这就是忘恩负义!我这样割舍不下,牵肠挂肚,简直是可耻的事,梦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义呀!”

胡嬤嬷、康勤、老李、银妞、翠妞……大家七手八脚,扶住了夏磊,各人嘴里喊各人的,要劝夏磊回房去。夏磊却力大无穷地,挣开了众人,抓住康秉谦,急切地、语无伦次地说:

“干得好!”康勤涨红了眼圈,“你是义子,我是忠仆,你不能不义,我不能不忠!人生,是故意给我们出难题!存心要把我们打进地狱里去!”

“干爹,你不要生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多么尊敬你的!虽然你不见得能了解我,你墨守成规,固执己见!你造成我心中永远的痛!可是,我还是尊敬你的!就因为太尊敬你,才把我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好好好!”夏磊连声说,“把所有的爱与恨,种种剪不断理不清的思绪,统统晒进肚子里去!”他连干了三杯。

“胡嬷嬷!”咏晴插进嘴来,“你们几个,给我把他拖回房里去!不许他再闹了!”

“小磊!把这个恨,也一口咽进肚里吧!我陪你!”说着,康勤就干了杯子。

“是!”大家应着,又去拉夏磊,“走吧!走吧!”

康勤震动地看夏磊:

“我会走的!”夏磊忽然大声喊,“不要催!我会走得远远的!我会让你们再也见不到我!”

“说得好!”夏磊连干了三大杯。酒一下肚,要不说话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着康勤,如获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了!这康家,是养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情感呢?人如果没有情感,不是可以快乐很多吗?我为什么不是风,不是树木,不是岩石呢?我为什么做不到无爱无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啊……”梦凡再低呼,把手指送到嘴边,用牙齿紧紧咬着,以阻止自己叫出声。

“喝酒!小磊,让我们什么话都不要说,就是喝酒吧!管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无可奈何,我们就让它跟着这酒,一口咽进肚子里去!”

夏磊又大力一冲,胡嬷嬤等六七双手,都抓不住他,他紧紧缠着康秉谦:

康勤整个人痉挛了一下。

“干爹!你不要这样生气,你听我说,我不敢辜负你的!我真的不敢!我永远记得当年在东北,你安慰我爹,你让他死而无憾!你收养了我!”他哭了起来,“你还收了我爹的尸,葬了他……你瞧,我不是统统记得吗?我怎么敢不感恩?您的恩重如山,即使要让我粉身碎骨,我也该甘之如饴的!所以,让我去痛吧!让我痛死吧!是我欠您的!干爹!谢谢!谢谢你赐给我的一切一切!请再接受我郑重的一鞠躬……”

“难道你也有难言之痛吗?”

夏磊弯腰鞠躬,这一弯,就整个软趴在地上,再也无力起来了。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萧索和凄苦了。

康秉谦又惊又怒地看着地上的夏磊,被夏磊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心痛无比。醉后吐真言!他的话中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怨”?难道如此仁至义尽,夏磊还有不满意?他越想越气,抬头大声说:

“我并不是在说你……”

“康忠,去给我提一桶水来!”

康勤一怔。愣愣地看着夏磊。

“是!”康忠领命而去。

“康勤,你有话直说,不要兜圈子吧!”

“爹……”梦凡小小声地叫,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夏磊被深深撞击了,眼中闪过了痛楚。

“秉谦!”咏晴叫。

“不管你是什么时代,这少爷、小姐、老爷、奴才都是存在的!许多规矩,是严不可破的!”

“老爷……”心眉怯怯地,看了康秉谦一眼,又去急急看康勤,眼中的痛楚,绝不会比梦凡少。康勤不敢接触这样的眼光,就试着去扶夏磊。

康勤凄然一笑。

“你们都别拦我!全让开!”康秉谦大叫。

“为这‘磊少爷’三个字,罚你三杯!”他激动地嚷着。“你三代受康家之恩,我两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强!何况,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少爷’?”

康忠提了水过来,康秉谦接过水桶,对着夏磊就哗啦啦地一淋。

夏磊坐下来就举杯。

夏磊浑身湿透,连打了两个喷嚏,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坐在地上,他满头滴着水,惊痛地注视着满院子的人,知道自己又闯了祸。

“好极了!”康勤已带几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无聊赖,感怀自伤,你来了,我总算有个伴了!磊少爷,坐下!喝酒!喝酒!”

“你给我进祠堂里来!”康秉谦沉痛地说,“我们一起去见你爹!”他一把拉起夏磊。

这晚,夏磊在一种徬徨无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记药材行。谁矢口,康勤却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时间已晚,店已经打烊了,康勤面对着一盏孤灯,看来十分落寞。

夏磊走进祠堂,一看到父亲的牌位,不由得双膝点地,扑通跪倒,泪盈于眶了。

会喝醉酒,是因为康勤。

“爹!”他悲痛地喊着,“请您在天之灵,给我力量,给我指示!告诉干爹,我真的不要让他伤心呀!”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却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

“牧云兄!”康秉谦也对牌位注视着,“我该拿他怎么办?管他,他说他不是我的亲生子,不管他,他就这样令人痛心啊!”

无论心里有多么苦涩,日子总是一天一天地挨过去了。由秋天到冬天,夏磊整整一季,苦守着自己的誓言,虽然和梦凡朝夕相见,却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梦凡渐渐地瘦了,憔悴了,苍白而脆弱。两人交换的眼光里,总是带着深刻的,无言的心痛,会痛侍人昏昏沉沉,不知东西南北。夏磊真不知道,在这种折磨中,他到底还能撑持多久。

“干爹!”夏磊拜倒于地,一迭连声地说,“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