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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上瘾

溪水冲刷着程迦的身体,有叶子漂过,痒痒的。

天空又高又蓝,清风拂过绿树。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看过来。他刚洗过脸,干净而明朗,黑色的眸子有些湿润。

他揉着头发,正在甩上边的水。

他定定看她几秒钟,拔脚朝她走来。

她冲完一边的脸颊,转头去冲另一边,就见不远处,彭野的冲锋衣漂在水里,他穿着薄薄的T恤,浑身湿透,衣裤都紧紧贴着。

他遮住了她头顶的蓝天,他弯下腰,把她从水里拎起来,拉开她的衣服。

身后的溪水里有几块石头,不至于让肩膀沉进水,程迦便躺下去,让清凉的溪水冲洗她的头发,还有她晒得发烫的脸颊。

程迦任由着他,她湿漉的身体在凉风里微微颤抖。

程迦哦一声,没脱衣服,整个儿坐进水里,顿觉世界一片清凉。溪水清澈,衣服上肌肤上的黄沙顺着水流渗出来,一波波流淌远去。

衣服拉到胸口,没有继续,他只是看她肩膀下的伤口。

彭野回头看一眼,说:“猎人的屋子,给过客借宿的,没人。”

他拆开绷带,问:“有没有觉得痒?”

到了溪边,程迦看见上游不远处有个小木屋,有点警惕地问:“那里有人住吗?”

程迦挑逗他,“你问哪儿痒?”

程迦没拒绝,在沙漠里走了十几分钟,她像跑了十几趟马拉松。

彭野略略警告地看她一眼,“伤口。”

“村子后边有条小溪,带你去清洗一下。”

程迦道:“那就没有。”

“问你话呢?”

彭野:“……”

彭野没应声。

时间流逝,离取相机的时间越来越近。

程迦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他拆开检查,正在愈合的伤口并未感染。他把自己的T恤脱下来,沾了水拧成半干,擦拭伤口周边的细沙,又给她伤口冷敷。

程迦:“……”

他裸露的上身沾满溪水。

彭野于是低头看看,说:“看完了。”

两人的汗味渐渐淡去,溪水的清新味浮上来。

“还是看看吧。”

程迦背在身后的双手腕,无意识地用力搓了一下。

他们得赶时间,没空处理伤口。

彭野起身去包里拿了药,他回来,低头吹干程迦伤口肌肤上的水雾。溪水本来就凉,风一吹,程迦闭了闭眼,肩膀在颤抖。

“不用。”彭野说。

彭野问:“冷吗?”

程迦问:“你手上的伤真没事吗?都来村子里了,不找人看看?”

程迦咬了咬唇,没吭声,一双拖着狐狸眼尾的眼睛盯着他,湿润而晶亮。

她刚才在草垛上睡了半个小时,精神好了很多。她一低头,目光落在彭野的手臂上,血迹干枯,衣服沾成了块。

凉风一吹,她湿漉的身体微微发颤。她嗓音很轻,说:“把我解开啊。”

“走得动。”程迦说。

太阳小了一点儿,天空湛蓝湛蓝的。

彭野没应,反而问:“现在还走得动吗?”

程迦坐在溪水里,长发湿漉漉,说:“都到这里,我也不能跑了,给我解开。”

程迦被他扯着,不解地回头,“你来这儿找熟人吗?”

彭野皱了皱眉,专注地给她上药,说:“先绑着。”

“没事。”彭野说,他拎着她胳膊往前走。

程迦翻了个白眼。她转眼又见他手肘上的伤,伤得并不轻。

程迦不知彭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彭野走回来,她问:“你干吗呢?”

“你不是说没事吗?”

彭野用力拍拍他的肩,笑容放大,“兄弟,谢了。”

彭野说:“是没事。”

彭野让程迦留在原地,几步跑过去。那男人跑上来,抹抹脸上的汗,递给他一把车钥匙,“村长让我交给你的。”

程迦道:“你还是给自己上点儿药吧。”

不一会儿,邻居家的男人干活回来,听了屋里女人说的,追出来在小路上喊:“哎!是三队的彭队长吧?”

彭野于是胡乱撒了点药上去。程迦觉得他是在应付她。

彭野把程迦拉到身边,握紧她背后的双手,往前走。

彭野喂程迦吃了几粒消炎药,程迦说:“你也吃点儿啊。”彭野于是也吃了几颗。

她的眼神,她的整个人,和相机是一体的。

彭野套上T恤,把水里的冲锋衣捡起来穿上,又把程迦拎起来,说:“走吧。”

那次荒原上会面,她抱着相机坐在车顶,说:“程迦。我是摄影师,程迦。”

程迦问道:“哪儿去?”

旁人无法理解,可他明白。

彭野用下巴指指树林外的一座沙丘,“那儿。”

程迦这人没有任何在乎的东西,命都可以随意扔了往崖下跳,唯独相机。

程迦说:“把我松开。”

直到这一刻,彭野才隐隐皱了眉。

彭野脑子里回想起程迦说的那句话:“咱们都别越线,行吗?”

彭野去到村子里的一处瓦砖房,进了院子,发现大门紧闭。问邻居的大婶,说班戈村长去格尔木了,还没回。

也是,他进了她的身体,没进她的心,管那么多干什么?

和那汉子谢过之后就告了别。

他看她一眼,说:“求我。”

他把她扶起身,自己先跳下草堆,又伸手把她从上边抱下来。

程迦不求。

彭野说:“到了。”

彭野道:“不求就不解。”

回头看,程迦已经醒了,嗓子有点儿哑,问:“到了吗?”

程迦冷哼一声。

彭野说不用,还要赶路。

走了几步,程迦道:“给我把绳子解开,我要尿尿。”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到了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汉子说:“我家就在前边,去不去坐坐?”

彭野回头,眯起眼睛,“真要尿?”

“嗯。”

程迦说:“憋不住了。”

汉子说:“前几日去格尔木了,不知道今天回了没。你去找他啊?”

彭野走过来,摸她的腰。

等汉子把歌唱完,彭野问:“班戈村长这几日在村里吗?”

程迦后退,“干什么?”

彭野一直没睡,他侧躺在她身边,拿蒲扇给她扇风。

彭野道:“你不是要尿尿吗?给你脱裤子。”

那曲子豪放欢快,辛辣俏皮,程迦听着,紧蹙的眉心不自觉间舒展开了。这时,似乎起了阵阵的风,凉凉的,去了燥热。那车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稻草堆软绵,加上跋涉太累,程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程迦道:“不要你脱。”

前边,西北汉子赶着骆驼,哟的一嗓子,敞开喉咙就唱起了歌:“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妈妈,把饿(我),打了那两锅盖;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爸爸,把饿(我),敲了那两烟袋;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家的,老黄狗,把饿(我)咬出来……”驼铃在沙漠的风里响。

彭野道:“又不是没看过。还干过呢。”

程迦闭上眼睛,微微皱了眉,天气太热,浑身都黏腻。

程迦挣开他,退后一步,脚在沙里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彭野轻声说:“睡一会儿。”

彭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问:“还尿吗?”

程迦没吭声。

程迦不吭声。

彭野扭头看程迦,见她板着脸,便没应汉子的话了。他把她的身子翻过来,让她侧躺着,拉起帽子遮住阳光,声音很低,问:“不累吗?”

彭野拎着绳子把她提起来,拉着继续走。

骆驼上的汉子又道:“抓回去把她关屋里,摁炕上多干几次,让她生个娃,有了娃就不会乱跑了。”

翻过那座沙丘,还是沙漠。

草垛上,杂草在飞。

但地面很硬,只是表面覆了一层黄沙,和之前绵软的沙漠还不一样。

程迦一脚踹他腿,他抬脚躲过去,笑容更大。

没有风,蓝天与金沙都是静止的。空气里有一丝微微的燥热。

稻草车在沙丘上摇摇晃晃,彭野躺在上边,整个人也跟着晃悠,他瞥一眼程迦,似笑非笑地道:“睡着是舒服啊。”

程迦的目光跟着彭野走,看见满世界黄沙里有一块颜色不太对。

汉子赶了骆驼往前走,乐呵道:“十头羊也值当。外边的姑娘脾气是倔,但那身子又软又水灵,睡着舒服。”

彭野走过去,掀开一层黄色,露出墨绿,像撕了道口子。

程迦拿眼角冷冷地看着他诓人。

他拉起一角,用力一扯,油布抖落下一层沙。一辆墨绿色的东风越野凭空出现,像变魔术一样。

“可不是。”彭野两三下爬上高高的草垛,程迦缚着手,不好爬,他弯下腰,把她提起来往垛子上托,语气也稍稍吃力,“十头羊换的,还不听话,老往外跑。”

程迦一愣,“这车是……”

“哦……”汉子笑起来,黑黑的脸挤成一朵花,问,“长得真白,是外面买来的吧?”

彭野说:“我的。”

彭野说:“我媳妇,不听话乱跑。抓回去收拾收拾。”

程迦问:“你的车怎么会在这里?”

彭野把绳子一扯,程迦一个趔趄,撞到彭野身上。

彭野随意地答:“前些天石头和十六去羌塘追查黑狐的线索,那时我和桑央刚好日常巡查到这儿。我们过去和他们会合,但不需要那么多辆车,费油。刚好村子里有人赶车去风南,搭了便车过去,就把车停在这儿了。”

他看到被捆着腰肢的程迦,稍稍好奇。

“……”程迦,“你开始说来这儿,是来找车,不是来休息?”

彭野招招手拦下骆驼主人,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问了问,果然顺路。对方热情地邀请他们上后边的木板车。

彭野收拾着油布,展开了用力一抖,“是。”

骆驼走近了,它还拖着一辆小木板车,车上堆着枯黄的野草。

沙尘飞舞,程迦皱着眉,扭头后退。

彭野斜她一眼,“不用你操心。”

程迦手绑在身后,动了动,“你早说这儿有车,我们至于吵架吗?”

程迦道:“过会儿让人看见,以为你是绑架犯。”

彭野弓着腰叠油布,抬眸看她一眼,“就是想找个由头收拾收拾你。”

彭野还是那句话:“不解。”

程迦:“……”

程迦说:“你赶紧把我解开。”

彭野知道班戈村长去格尔木了,不知回没回来。他来撞运气,提早告诉她,万一没拿到钥匙,她会极度失望。

彭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可以搭骆驼。”

他打开车门,探身进车厢拿东西。

附近荒无人烟,最可能是去老大爷那个村子的,程迦道:“或许同路。”

程迦抿唇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收拾够了没,准备什么时候把我松开?”

不远处的沙丘上,有人骑着一头骆驼走过来。

彭野扶着车门,头也不抬,还是那两个字:“求我。”

走了几分钟,程迦觉得体力快被抽干时,身后响起驼铃声。

程迦转身就走。

彭野道:“免谈。”

“去哪儿?”

程迦道:“我真不跑,你把我松……”

程迦道:“你不给我解绳子,我去村里找人。”

彭野把水瓶收起来,拧好,转身走到前边,又开始拉绳子。

彭野一脚踩住地上的绳子,程迦就走不了了,挣半天也斗不过他的脚力。

她喝饱了,仰了仰头。

彭野看她扭半天,笑了笑,弯腰把绳子捡起来,绑在车旁的一株小树苗上,真把她当羊放了。

彭野看着,觉得停下不走反而更热了。

程迦:“……”

清水渐渐润湿了她的唇。

彭野绑好了,说:“时间还早,开车过去不到两小时,你先休息一会儿。我清理下车子。”

她的脸被晒红了,沾了层薄薄的细沙,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程迦道:“不赶过去?”

程迦凑上去,嘴巴不经意地微微噘起来。他把水瓶抬高,她背着手,不太自然,伸着脖子慢慢喝进去一些。彭野忽然觉得他在喂一只小动物。

彭野说:“最好踩着太阳下山天快黑的时候到达。”

彭野笑笑,把瓶子递到她嘴边。

程迦问道:“为什么?”

程迦道:“喝。”

之前彭野想着拿相机要赶路;刚在溪水里一冲,冷静了。他说:“假如有突发事件,黑夜里人好躲藏。”

“那我可就喂了。”他刚准备抬起瓶子喝水。

白天视线清晰,他们两人太危险。

“真不喝?”彭野挑起一边眉毛,带着笑意咬了下脸颊。

程迦明白了,问:“离太阳下山还有多久?”

她扭头。

彭野道:“四五个小时。”

他把水递给她。

程迦说道:“那我上车睡觉,你把我的绳子解开。”

程迦道:“没见过。”

“不解你也能上车。”彭野不搭理她了,从车内拿了抹布,清理车上的黄沙。

“你有脸说我下流?”彭野要笑不笑,“你说说,你见过比你下流的没?”

太阳小了些,没那么晒了。

程迦道:“下流。”

冲锋衣被风吹干,彭野脱下来扔在一边。T恤还是湿的,紧巴巴地贴在身上。

彭野突然笑出一声,很痞,道:“你不喝,我可就用嘴喂了。”

他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程迦背着手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她身上的湿衣服在缓慢蒸发水分,有些燥热。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几秒钟。

她挣了挣手,还是松不开。她盯着彭野看,轻轻咬着牙。

程迦抬起眼皮,也有骨气淡淡地道:“不喝。”

求他?

“不解。”彭野微微眯了眼,带着点警告,凉淡道,“你喝不喝?”

彭野弯着腰擦干净车前盖,直起身去擦挡风玻璃。

她垂着眼皮瞥那瓶子一眼,说:“你给我把绳子解开,我自己喝。”

程迦拦到他跟前,仰起脑袋,表情平静地说:“给我把绳子解开。”

“那就不摸了。”彭野嗓音闲散,看一眼她干枯的嘴唇,把水递到她嘴边,“喝水。”

彭野垂眸。

程迦后退,“要摸把绳子解开了再摸。”

她淡定从容地说:“彭野,现在我想上你,把我的手松开。”

他抬手去摸,是汗出来的盐混着风沙。他大拇指揉揉,给她扑了下来。

彭野瞧她半晌,捏着她的下巴摇了摇,说:“你觉得我会上当吗?”

彭野盯着她的脸看一会儿,一脸嫌弃,“你脸上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笑笑,绕开她要走。

彭野走过来,把瓶口对上她嘴边。程迦别过头去,不说话。

程迦退后一步拦住他的去路,“给我解开。”

程迦说:“我自己喝。”

彭野还要走,程迦贴近他身体,力度刚好,不轻不重。

彭野走了几步停下,把绳子缠在手上,说:“喝点水。”

彭野背脊一僵,陡然停住脚步。

程迦无奈地仰头望天,天蓝得让人发热,阳光刺眼,满世界都是金灿灿的。

程迦淡淡勾起唇角。

彭野哼笑一声,不为所动地转身走。程迦板着脸站在原地,过一会儿被他一扯,继续前行。

他闭着眼睛,黑而长的睫毛在风里轻颤。高高的天空下,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撩过她的眼。

程迦扭过身去,把背后的手给他看,说:“我不跑了,你给我解开。”

几只羊在车附近走动,时不时凑过来嗅一嗅。

彭野感应到了,回头看她,“怎么?”

他松开她,她目色安静,脸颊白皙而红润。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程迦头晕眼花,有些无力地扭了扭腰,摇绳子。

彭野拉好裤子,滑下车前盖,解开她的手,给她穿好裤子和鞋子。

她曾尝试过赖在地上不动,但彭野够狠心,拉着绳子在沙地上拖,拖了她一身的沙子。

程迦躺在车上,一动不动,任他摆布。

她有时反抗不肯走,彭野在前边拉着绳子扯一扯,她又踉跄着走几步,慢慢前行。

她望着天空中的飞鸟,良久,开口道:“彭野……”

她像泡在开水里的鱼,走到哪儿都逃不过一片沸腾的热气。偶尔吹来的风也是热的,身上的汗冒了又蒸发,蒸发了又冒。

“嗯?”

程迦双手被绑在背后,腰上拉着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漠里。

“你让我上瘾了。”程迦说。

热气像波涛一样涌动。

彭野俯身过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交,摁在车盖上。

烈日当头,金色的沙丘绵延起伏,没有尽头。

他再次吻住她的唇,低低地说:“那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