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烟花,烟花只会散,不会谢。
那晚谁也没有喝醉。那晚谁也没有给我电话。那晚我很快进入熟睡。
我暗淡的时候总是会来我父母家附近的“部落人酒吧”,这是上海唯一有地下乐队演出的酒吧。从戒毒所出来苹果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就有一个长发吉他手介绍我听Creep。
我突然想赛宁,赛宁说他做过一个噩梦,在一辆公共汽车上,所有的人分别穿着麦当劳、肯德基、“星期五餐厅”、“大硬石餐厅”服务员的衣服。
今天我不想听摇滚,今天我叫DJ为我放了《花祭》《一条路》《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love me tender》《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天天天蓝》《掌声响起》《鹿港小镇》《冬雨》《玻璃心》《迟到》《亲爱的小孩》《一样的月光》《爱在深秋》《恋爱症候群》《爱人同志》《故乡的云》《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我们一起离开了酒店,我们一起去吃湖南菜,一起去了“大硬石餐厅”,在那儿我们都碰到了各自的熟人。
这些都是我们在八十年代中期爱听的流行歌曲,大部分都是台湾歌,没想到在这家摇滚酒吧里居然可以找到这些歌。
我对着奇异果说:你什么都给不了我们。你给不了我们精神的爱,你也给不了我们身体的爱。而这两种爱在我这里是一样的。你什么都给不完整。你的每一面都很迷人,你令我闪耀发光放电,但你是破碎的,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问题不是你爱男人还是女人,问题是你没有爱的能力,你谁也不爱,你爱我你不爱我你法科特阿婆了我们都法科特阿婆了。
写作带着医生的使命存在,我把自己带到了写作的路上,接着才明白这并不能让我平静。
我对他俩说我们总是在抱怨自己活得不快乐,现在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因为我们对爱的要求越来越技术化了。沟通仿佛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决定了,爱是一个人的事。
现在,我突然觉着要离开我的电脑,因为我无法继续给这个世界带来热的感觉,我觉着这个时候的写作已没有意义。没有太阳的温度,我怎么可以写作?我的电话在响,而我没有能力成为职业作家,我想这就是那种叫作“命运”的东西。
他们两个表现得都很镇定。
黄昏,奇异果的卧室,冷色调,他的镜子,有四个轮子的、椭圆形的那种。我们裸露着上半身,他的左手搂着我的肩,我们的身体靠在一起正对着镜子。落日和上升的月亮给我们带来灰色的光线,我们裸露着上半身一起坐在镜子前。
我们三个坐在一张大床上。
我们都有一样大大的头,一样的中分长发,直直的,亮亮的,不多不少的。一样瘦长的脸庞。一样潮湿的大眼睛,一样的尖刻眼神,一样的血糖不稳,一样难看的鼻子,一样的厚嘴唇,干燥的、弯弯的。一样的肤色,一样的瘦高,一样突出的锁骨,一样的黑色头发。
那天我第一个到。他俩是一起来的。
我们在镜子里摆着我们的身体,脖子紧张,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表情。直到夜色来临,直到再也无法准确捕捉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神。
拍摄的日期终于到来,按照苹果的要求,我们租了一间酒店的房间。我感觉我们三个其实都清楚这次拍摄不可能实现,但好像我们非得一起走到某一刻这事才算完。
奇异果说:我去年所有的化妆基调都是红色。我调制出很多种红,对我来说红色代表童年的慌张,代表极限,欲念,狂恋,威胁,浪漫史。而今年的主题会是什么呢?
我的血糖开始不稳,我的扁桃腺和眼睛开始出现炎症,身体就是这样,你不听话就立刻给你颜色看。我知道某种恶性循环又开始了。
奇异果要和我说再见了。他要回美国充电,然后再把新的东西带来。
我像是跳进了大海,感觉时刻危险。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奇异果对男人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女人的兴趣。其实他对女人没有兴趣,他只是对我有兴趣。但是他不断地声明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异性恋。
我说我喜欢你裸露而且淋湿的样子,但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我再也不要那么压抑和不确定,你走吧,但愿你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他似乎越来越需要我,敏感而又柔情蜜意。我非常喜欢他这样对我,也很担心。我不敢提起苹果,却又很想偷看他们两个约会会是什么样。
我们拥抱。从他的第一次出现到他的每一次出现,都让我想和他拥抱。我们随时都会拥抱。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躲了起来,所有的娱乐都不新鲜,我们两个坐在黑暗里没有声音。仿佛他可以看见我的所有,仿佛我可以看到他美丽而致命的飞翔。好像只要我们在一起,就算失去了全世界,我们起码还拥有对方。
奇异果平时喜欢看杂志和不停喝咖啡。他做的每一个造型都是即兴的,刹那间的灵感。他在女人的身体上创造完美的灵魂、完美的生活。我迷恋他工作时的专注眼神。他化淡妆,他永远只为自己化一种妆,他相信自己够美,只需几笔就会完美。而他为我化的妆千变万化,化妆师的颜色把戏,以无孔不入的姿态闯入我的生活,我是他的灰姑娘。
我打电话给苹果。他说他和奇异果一起重回过那条大街散步。
那些日子的上海总是那些夜晚的颜色,是深棕色的木头地板的颜色,有很多镜子和鲜花,有烛光,有空旷的大街,夜晚的街道很安静。
他说花店已经没有了,但是那条街还在,没怎么变。
奇异果在和苹果久别重逢以后就天天在午夜给我电话要我去他那。我天天在午夜穿过几条大街去他的家。我想看看我们能一起走多远,走多久。
仿佛只有我们三个在一起,才会有那么美丽而伤感的谈话,仿佛全世界都是诗人。我以为我们可以带着梦的力量成为上海的一张海报。我以为他会让我有新的美丽生活。他改变了我脸上糟糕的“海洛因皮肤”,但新生活已不再新鲜,我的身体回到了比以前更低的地方。我的心火热而黑暗,我的爱没有内容。打开所有的灯,危险并不能远离。
奇异果说以前的事他不记得什么了。他只记得自己曾和苹果开过一个玩笑,他说,我觉着我们两个这样像恋爱。他说当时真的是开玩笑,而现在他看到苹果就有冲动。
我也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真的没有什么比离开更妙。我走的那天,会尽量不带着我的苦恼。赛宁去日本看他妈去了,我正好可以住他那个小房间。我要去北京。上海不好玩了,其实上海一直就是表面的,但奇异果可以让做作变美。我爸答应给我钱去北京,也许我会有新的领悟,也许每一天都一样。没关系。我是个总是不知该选什么衣服去参加party的女孩,但我不怕。
奇异果去美国的前一天下午很不认真地来向苹果道别,夏天的阳光黯然失色。在奇异果下楼时苹果突然想表演,像电影里的那样,他站在窗前看奇异果的背影。他把自己的眼神搞得哀怨、期待、酸楚、淡淡的失望和迷惘。而奇异果居然心灵感应似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苹果由此确定了这是他的初恋。这么多年来,苹果一直想着奇异果。
苹果说别那么伤感,只要存在混乱,就一定可以期待真理和完美,我们没有抵达,只因为我们的身体在这里。
他们曾一起去过外滩,那天苹果带了很多金橘,十七岁的奇异果穿着一双咖啡色的皮鞋。那天奇异果对他说朋友应该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你是我最要好的四个朋友中的一个。这话让苹果幸福。
我说我不伤感,好多道理我的脑子一下子是想不清楚的,我只是出去旅行,我的旅行将是一种搜索。
苹果确实对奇异果有过少年般的冲动,那时他喜欢注视他的肩,他曾在他躺过的床上久久不愿起床,他曾拿起奇异果的内衣放在嘴边,他曾感到奇异果一离开他,黑夜就把他笼罩。
苹果说别因为男人而影响你的情绪。凡是不完整的爱,都是幻觉。
苹果说在第一次聚会和第二次聚会之间他们两个见过面。他们有过拥抱。对此苹果曾充满期待,但出乎意料,苹果一抱住奇异果就平静了,像是抱着一个恍若隔世的感觉。苹果对我说,我如释重负,我终于平静了!
我说好像也不是因为男人。
苹果一再提醒我们必须思考我们的拍摄和中国法律之间的关系,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思考这个问题。
苹果说在外面自己小心,我不送你了,无所谓的,有些人永远不会分开。
苹果对我说过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美吗?因为我们都受过很深的伤害,我们都不相信男人,我们都对男人很执着,我们都像浮萍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曾生不如死死而复生,我们的人生都特别不容易。
赛宁来上海了,面色发乌,浑身颤抖,当我骂骂咧咧的时候他在流鼻血。他的黑眼睛从来都是这么天真,这让我混乱。
我们三个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我家。那晚我很低落,还有点嫉妒,不停煮咖啡,爆爆米花。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话,他们两个很直接地说着带电的话。我想如果我不在,他们会怎样说话呢?女人很软,男人很硬,其实我还是觉得这一切是颠倒的,但是我尽量不评判。
我悲观地认为情人节和我无缘,可我还是会偷偷地乱想。我想有一架飞机停在我家门口,飞机上下来一个男人,他说他可以做我的好朋友、爱人。
奇异果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与他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时,他只想搂着对方。他说如果他可以把苹果抱在怀里的话,苹果对着他笑的那一刻,一定是最辉煌的一刻。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把赛宁给等来!清晨的时候,外面下着雨,我打开门像在做梦一样,想起十九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在一些下雨的清晨,我演奏着晕到极点的狗屎般的音乐苦苦哀诉我的小赛宁回来吧你什么时候回家呢明天也许永不到来回来吧回到我身边。现在,在一九九七年情人节的早上,赛宁拿着在我院子里采来的小野花再次回来。
他说那是一种好感觉。
我说进来吧进来吧,你这么站着像个鬼。如果你有什么坏消息,别告诉我。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别让我帮你。我天天失眠,我最近在咳嗽,昨天我还想死,我没有能力和你分担痛苦。
那晚我们一直抱在一起聊天。我说宝贝你像一部小说一样循环着我的思路。
他说别赶我走。我想和你一起,我想好的,我想你。
回家的时候,我们走在马路上,奇异果说这个城市太晕,二十四小时都有完全不同的人在街上活动。我说外滩很漂亮,但藏着很多穷苦的人,这让我感觉混乱。
你想好的?我不是你妈。
每次去DD’S,我都只是坐在最高的地方看,看外国男人和上海女孩,这里还有很多年轻漂亮的日本留学生。所有的人挤在一起跳舞,这里到处都是镜子和红色丝绒。今天奇异果一直陪我坐在那里看,人太多,空气太糟糕,奇异果一直在为我扇扇子。
赛宁说我妈过世了。
DD'S是那种西方男人和上海女孩调情的地方。那里的上海女孩,会说英文的,大多带有浓重的美国口音,也有带意大利口音或澳洲口音的,也有带中国大学生口音的。在上海的外国男人,会说中文的,说起中文来大多像上海女孩说普通话,听上去嗲嗲的,又傻又滑稽。在上海的外国男人,大多有很高的工资及很好的公寓。这使他们在这里感觉良好。
接着他流下眼泪,他脸上还有雨水。接着我也哭了。
从宝庆路的party出来我们去了刚开张不久的DD’S。DD’S在幸福路上,是上海第一个放黑胶唱片的跳舞俱乐部。上海好像跟国际接轨了,大家开始跳舞了。
他说他妈病死在日本。
我们根本不会跳这种舞,我们在乱跳。我愿意把奇异果的双肩和头颅看成是我的三盏明灯,这种感觉让我幸福。而他总是可以令我寒风一阵香,今天他不停地告诉我我有多美,他说美只有爱才明白。
这么多年来,他对我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回来”。
Party是天天有的。但在这么大的有花园的老房子里穿着黑丝绒晚装跳探戈的夜晚是不常有的。客厅里放满了主人创作的各种描绘江南水乡的油画,我和奇异果的双脚在这些青砖墙边飞快地流动着,黑胶旧唱片放出旧上海的吱呀软语,暗示着摩登绝望的旧上海一去不回。奇异果以一种端庄而柔美的姿态轻握着我的腰带动着我满场飞旋,我看见自己天鹅一般的长颈努力伸展着,以至于当我回旋我的眼神时,那姿势像是一只即将从沼泽地里向上扑腾起翅膀的天鹅。
我想一脚把这个倒霉男人踢出我的生活。清晨用冰冷摆弄着走投无路的我们,他开始流鼻血,他开始流鼻血我就更没办法了。
这个周末,我和奇异果参加了一个以gay为主的月饼party。现在不是中秋节,我不知道主人哪里搞来这么多月饼。苹果不肯参加,他说肯定又会放什么旧上海的电影,现在谁都想沾一下旧上海的光。
我说躺下吧躺下吧我们睡一觉再说。
我一直在花父母的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工作,但我知道自己正处于一点点好起来的过程之中,我对生活的渴望在渐渐恢复。
有风从什么地方吹来,窗外的雨声使我们两个显得那么空洞,空洞得连命运都快要消失。薄薄的被单盖着赛宁的小腹,他瘦了很多。我的另一间卧室有两位来四平暂时住着,所以我只能和赛宁睡一张床,我家没有大沙发。
我是个自我有问题的人,对我来说写作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技术。我曾是个四处寻觅奇迹的人,而如今我莫名其妙地预感到我的生命中如果能够出现奇迹的话,那一定是产生于“我写作”这个动作中。其实我现在对奇迹没什么太大激情,我更觉得写作是唯一一件对我有意义的事情(最近我又玩起了关于“我的人生意义究竟何在”的忧伤游戏)。
喜欢上海的地铁吗?
我曾是糟糕的“问题女孩”,我有问题是因为我无知而又炽热,我因此燃烧并且展现了我的热量,在最滥的日子里我曾经对自己说滥吧滥吧滥到头了就会好。我会在刷牙时突然想立刻死去,我会拼命想找回过去所有的朋友,我经常精心策划着如何死去,可最后总是对自己说“想死”只是一种欲求,就像感冒一样简单,它会来也会走。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我相信轮回,我相信自杀之人不得解脱。
所有的地铁都一样,上海的只是新了点。我喜欢坐地铁,在地铁里每个人都是他自己。很多乡下人在上海的地铁里,他们盯着我看,他们的嘴唇因地铁的空调开得太大而干裂。
最后,他戴上隐形眼镜,他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善良、自由、灵性、肉欲、年轻。
他们来上海找工作,他们没有润唇膏。
他觉着自己干净了。
雨停了,窗外有鸟叫了。
这天他数着数着就哭了起来。他只在自己的浴缸里哭,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在浴缸里哭,泪水不是在泪腺里,是在皮肤上,在每个毛孔、指尖、膝盖、脚跟、两腿之间。在浴缸里他的毛孔全部张开,泪水就这样漏了出来。最初的时候他哭是因为顾影自怜或者为自己感动,后来没什么原因也会哭,甚至一进浴缸就会哭。有时他会打开水龙头,让淋浴器陪他一起哭,他想如果淋浴器有眼睛的话,它会不会伤心呢?当他觉着自己像胖大海一样在浴缸里渐渐扩张开来的时候,他会站起来,一颗颗水珠顺着他的皮肤滴在水里,这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条正在被拧干的毛巾。
这套两层楼的房子是我爸失败的房产,到现在都只有我一户人家住在这儿,但我喜欢这儿,虽然这儿离市中心很远。
水是他最忠实的镜子,他看着温热的水像一件透明的糖衣静静地把他裹起来,他躺在水里数着和水平线一致的脚趾,他经常会数出十一个或者十二个来。
赛宁的鼻血止住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在弄着他的鼻子。我没有办法入睡。我在许多个清晨失眠,赛宁在许多个清晨失踪。赛宁最近一次失踪是在一年多以前,这以后我差点嫁人。我尊重他这种一个人出去走走的爱好,但不能说这对我没有伤害。我希望我也能经常失踪,但我做不到。赛宁的妈总是给赛宁钱,赛宁持英国身份证,所以他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他会花很长的时间待在浴缸里,每天如此。
我是个孩子般无助、诚实而又不幸的年轻人。我妈说人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尽管我妈是个很晕的女人,但我很同意她的这个说法。我的生命从一块碎掉的玻璃开始,我妈把这些碎掉的玻璃一块一块拼贴起来,现在这件事由我来继续做,我想我会顽强地把这一件事做下去。因为我的爱就是一房间的碎玻璃。
这一天的开始他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需要隐形眼镜,他认为灰色的隐形眼镜可以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很美。但每次他都会不戴眼镜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他常想别人看到的他和他自己看到的他是否是一样的?毕竟别人的眼睛不是他的眼睛。
红现在的发型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伤心的稻草人。而我是只胆小的鸽子,好不容易才飞进她的窗口。现在她睡在我的身边,薄薄的被单盖着她的小腹。她瘦了很多。和她认识了多少年,我就有过多少个爱人,每一个都是她,她的每一年都是不同的。尽管有很长时间我甚至没有她的消息,但我知道我们在一起,每一年我对她都有不同的认识。
他总是在起床后无所适从,他可能会先刷牙,也可能会先吸烟,或者先听一段音乐,他每次醒来时听的音乐都一样,小提琴,帕格尼尼。他也可能在被子里扭动一阵他的身体,然后随便打电话给任何一个人,听听别人向他问好。
其实我可以在她身上找到所有我想要的,但我还是要不停地与她分开。我的世界是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我不知道谁是那个上发条的人。也许这就是那种叫作“命运”的东西。我的钟有时会指向红,有时会指向别的什么。我是个特别胆小的人,我经常需要和所有的熟人隔绝——尤其是极其少数的爱着我的人。我特别需要一个人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再返回来,这让我感觉生活总是新鲜的、有待发现的。这就像是一种滑落,仿佛这样就可以回答一切。每次离开时我都感觉特别真实,每次回来我都会感觉失去了些什么。
早晨的阳光很甜,像香草冰淇淋松松地抹在天上,它不刺眼,但苹果看不到,因为此刻他在睡觉。他在下午的时候起床,然后想象这一天早上太阳的形状,这样他就有了一种起床的感觉。这是他一天的开始。
现在,她疲惫而又冷漠的眼光让我心寒,我甚至不敢拥抱她。我不知道她现在把我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很担心这点,我没有办法接受她不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想无论如何这是没有办法接受的。
天“啪”地一下破了,月亮的碎片撞落在窗前,奇异果的睫毛颤动着。有一些问题,在月光下无法被遗忘。在关灯的那一刹那,以及在关灯之后闭上眼睛没睡着之前想的事,是奇异果一生都无法解决的事。无论他会想什么,那认定都是他无法解决的人生大问题。
而她突然说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以前知道,后来她就不知道了。
然后他会吃减肥药,吃完减肥药就去关灯。
她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是爱呢?我想她是个可怜的人。
这么多年来奇异果经常在临睡前写下一小段这样的文字,每一次的内容都差不多,甚至重复,大多都是邓丽君的歌词。
要知道我正在失去她,她正在我身边滑走。
天天想你天天问自己,原来习惯是那么难改,你为什么独自徘徊,难道不怕大海就要起风浪,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假如流水换成我,也要泪儿流,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头,时光不停地流,一去不回来,树上美丽的花开得那么可爱,花儿谢花儿开,谁能明白,我是星你是云,是爱情不够深,还是没缘分,你要接受今天身边的一切,你爱我,我爱你,别问爱从哪里来,风从哪里来,爱就像一首歌一幅画,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风儿走来问我,什么叫作寂寞,我的年纪还小,哪里懂得寂寞,云儿也来问我,恋爱是否快乐,我还不解风情,怎知是否快乐。
晚餐的时候赛宁送我三朵玫瑰花和一枚红色的塑料戒指,像一大块水果糖。
我们是可以忘记很多事的。可今天这是怎么了?月亮都在怀旧。全世界都是诗人。明天有一个月饼party。是在一个三十年代的老房子里。今晚我本来是应该在家里选衣服试衣服的。月饼party五朵金花party金枝玉叶party。上海是母的。突然多了那么多外国公司,好像所有的人生活都好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我这个没工作的又在凑什么热闹。周末赶party,经常在不同的地方碰到同一批人。我每次都要精心为自己挑选衣服、饰物以及化妆色调,我要求自己是香喷喷的、有很多秘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这样,我想我是情不自禁的。我只是需要把自己融入其中,我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爱上这个城市,因为,事实上我总想离开这个城市,我总感觉不合适,但我能去哪儿呢?所以,现在我同样对你说请你理解我,我要睡了,为了确保我明晚在聚会上出现时没有黑眼圈,我现在必须睡了。这并不代表我不想听你说话,明天你来替我化妆和选衣服吧,因为我今天选不清楚了,你们把我搞得乱七八糟的了。
为什么要送我三朵玫瑰?
我很偶然地撞进了他的事里面。厕所的味道,暧昧的味道,恐怖的味道。其实我也害怕,威胁是来自各方面的。那时我们总会问自己为什么是这样?好像谁不去欺负他,谁就不够酷似的。这有点莫名其妙。他洗澡的时候会用拖把上的布条把门缝都封起来,他怕有人看他。这事让我很难受,我想我得帮他。那小女孩让我的灵魂飞走,到今天为止你依然是唯一知道这事的人,我一人死守着这秘密,那时我逼迫自己必须具备一种刀的气质,这是一个机会。是的,他很感激我,后来他变得很勇敢,走路总故意扬着头,后来谁也不敢欺负他了。但是威胁从来没有散去,把灯关上它便到来,我们从那种气味里来,那种气味成为我们共同的秘密。这很惨痛,也很迷人。他喜欢和我在一起。他常和我一起走在冬天的街道上,他说冬天走在马路上会有一种兴奋的感觉。我记得我们常走的那条小街的拐角处有一个小花店,黄昏时分,里面总会亮起一盏小灯,灯火鬼光,闪闪烁烁,神秘温情,刚到美国的那一年里我整天想念那条街。
这是“我爱你”的意思。
今天全疯了,为什么都说以前的事?说到以前的事,大家都成了诗人。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那样的事,多谢你当时没有告诉我,我接受不了的,我现在也接受不了,这是怎么了?我曾天天出现在你那间破房子里,因为我退学了,我再也不想念书了。我经常在晚上穿着那件红色防雨面料运动服来看你,为你带去从家里偷的好吃的,一个一个小塑料饭盒。我喜欢你,因为你漂亮,我从小就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你有一双大手,你的眼睛最忧伤,我们在一起都聊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得了。我每天兴奋得要命,心里慌慌的。妈妈以为我交男朋友了。我们很近,真的,我们很要好。后来你考进大学了,我穿着粉红色的塑料凉鞋去送你,火车开走的时候我想你再也不会回来。我经常给你打电报,我喜欢电报的速度和直白,那是我最初的写作。后来邮局的人都认识我了,一百多个字才算我一块多钱。
你能确定这三朵玫瑰里有这句话吗?我有一大堆你送我的戒指。我们曾经那么敏感和热情。我相信你在爱我,但你没有让我感觉到,你没用。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那时高年级的男生欺负我。他们通常站成一排,有一种气味就这样永远停留在了我嘴里,我的泪水滴落在厕所,黑色的花朵绽放,我的呼吸充满恐惧。星星慢慢旋转,夜晚像疾病一样来临,我的问题总是出在晚上。你是走读生,所以住宿学生之间的事你是不会了解的。如果我不听话,晚上睡觉时床上就会出现一排图钉,或者半夜醒来突然发现脚趾上夹着根燃着的烟。每次都是在厕所。我对男人产生激情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当时是喜欢他们那样干的,这点你一定得明白。我没想到生活原来是可怕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我决定不念书了,爸爸妈妈从乡下赶来,他们怎么都不明白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就是不想念书了呢?这么好的学校!我什么也不能说,我想这种事是不可以说的。那时我开始明白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秘密。不过现在我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你,因为今天我可以为自己骄傲,这些记忆已经不可能再伤害到我了,我挺过来了,我努力不让自己破碎。后来爸爸为我在学校附近找了那个房子,不住校了他们还是会来搞我。后来他就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他对他们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很坚决的表情,他们走了。他们走了之后他说如果他们不听话,他会一个一个做掉他们。他说他想好了一个局,让我们班所有的男生和他们打架,并且绝对会把我这事给盖起来却又收拾了他们。那个时候每个班上的男生中都会有一两个权威,他其实并不属于其中,他是硬上的。他能这样帮我,我觉着是因为老天在怜惜我,真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他是老天给我的“爱的礼物”。后来他妈妈骂他,骂他和我在一起把功课给耽误了,那个黄昏我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我第一次觉着自己是那么重要,我可以令一个人成绩下降,我感动得哭了。
我妈死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还拥有你!你要明白在你付出的时候我也在付出。我改变了你,但你也改变了我,我最悲伤的和最幸福的都是你给我带来的,我不能没有你。你真的不再爱我吗?我不相信的。我要爱你到底。
我相信我的身体,我最相信我自己的身体,无限真理藏在我的身体里。我需要活在感动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任何一个傻瓜,这双眼睛并不需要被了解。把我们的生命变成几种速度,这是这双眼睛最爱干的。我们是一样的。那些噩梦、被蹂躏、引起幻觉的疯狂!而我们的善良是身体的善良,我们的速度是身体的速度。这就是那种叫作“命运”的东西。
他的“我要爱你到底”说得非常轻。
我今天知道你是个疯子。男人女人你都要。爱就是我无法克制地对你调动我所有的眼神、动作、气味,让你永远记住我,并且带给我安慰,你给了我,我就为我们两个感动。
赛宁,你刚失去了你妈妈,所以你虚弱,你需要我。你别慌!其实我一直都在这里,我和你是一起的。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在一个和你一起的轨道上往下滑。我的生活和写作都在一个怪圈里,你造成了我单一的世界观。但是千万别说爱情好吗?你懂什么是爱情吗?我不懂。你有没有想过爱情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奢侈品?我们没有力量再和任何人陷入情网了。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废了。你不明白吗?
我拿着墨水瓶无数次地呆立在昏暗的教学楼过道上,无数次地幻想把它砸向了某人的头部。这想法让我看起来像个小混蛋。有一次在即将把它扔向我敬爱的老师那一刻,我突然尿裤子了。那时我常幻想自己受了伤、被欺负,幻想我被一个很凶悍的男人虐待,这幻想像一种化学物质给我带来温存。我觉着自己需要被保护,蒙眬中有一个影子,也是个男人,他有一些具体的特征,这个影子过来保护我。我被侵害,我被拯救,我很爽。玲子的死把我这一生都给一锤定音了。其实我这一辈子是被她给吓着了,你明白吗?我第一次是跟一个男人。他击碎了我的身体,这之后我感觉到真正的平静。爱?我不懂得爱的。我只知道我从来都是我自己,我总是为了一个瞬间的答案而活着。生活是一个又一个的开始,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结束,所以生活是美的。但我从未拥有过完美的一天。有一次我见到了玲子,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晕了,不能呼吸,口水流得满身都是,很多的颜色,很多的图案,我听见很多鬼魂的声音,我看见她了。真的,她美极了!柔软无骨,悲痛欲绝,茫然无措,毫不知情,没有恐惧,没有破绽——那是最美的。我的手指被咬烂了。我的好几个手指都被我自己咬烂了。也许这是恐惧,但我把这种感受命名为“爱”,恐惧和爱没有分界。女人们最美的年华在我这里,我把女人们的面孔当成画板,我控制着她们的美丽。我回国是因为我眷恋。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觉?你带着一种安慰的力量令我晕眩。我想我可以这么说。这是我对你的感觉,这是你说的那种叫作“命运”的东西。
我还有一个礼物给你,是首歌,叫《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
那晚,奇异果和苹果的电话交叉而来。
我们不是好孩子。我没有糖吃。
说再见的时候,我们三个各自上了出租车。
我们是好孩子。我们的故事就是我们的糖。
我提议离开。后来我们一起去吃湖南菜,我们开始说色情笑话,乱笑一通后苹果说什么时候你爱真理超过爱男人你就有救了。这话让我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我开始厌烦。但苹果提议去“棉花俱乐部”,赵可在那儿唱爵士。在“棉花俱乐部”我们碰到了各自的熟人,很快我们三个全喝多了。
我不耐烦起来,我粗鲁地挥手说还是吃饭吧!情人节只会令我们尴尬。
这话刚说完我就觉着我们三个这样很傻。
他还是看着我,他的黑眼睛和他的黑眼圈永远向我传达着疯狂的信息。他说你发脾气的时候很性感。
我说我想找到一种离身体最近的写作方法。
我说我们都是废物,我们不懂性感。
我发现我们三个都不说上海话,我和奇异果、我和苹果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说上海话。我们三个坐在一起谈论着彼此的工作。
说这话时我看了他一眼,他穿着黑毛衣。他有几件一模一样的黑毛衣,他有一些一模一样的外套、裤子、T恤。他说过衣服是最无聊的,衣服什么也代表不了。
拍摄前我们三个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瑞金二路的MOTI咖啡,咖啡馆的楼梯口写着:如果我不在家,我就在咖啡馆,或者在去咖啡馆的路上。
我们来到了“部落人酒吧”参加情人节派对。今天来了很多朋友,都是些破碎的心、破碎的人。几支乐队的朋友也在,这很难得。
他会有类似失控的表现,比如有一次他看着镜子里的我哭了,比如有一次他把头埋在我的胸前,他说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我体会着难以形容的不安和幸福,并且开始迷茫。
赛宁说想上去玩吉他。我说今晚已经有好几个吉他手了,你还是去打鼓吧!这样大家可以一起玩。
我觉着让苹果来拍我们是最合适的。拍摄时间就要临近,奇异果频频跟我约会。以前我们见面会有说不完的话,而亲密只是其中一个部分。最近我们的谈话减少了。他随时带领我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那里布满了爱的能量,我非常期待可以跟他一起进入失去自我没有情绪的状态,而他将这种期待无限拉长。
赛宁低垂着头,长发的发尖在他的膝盖之上颤动。这个酒吧的鼓从来没被打得这么有力过,他让我兴奋。
苹果同意为我和奇异果摄影。苹果现在是一名观念艺术家,拍摄各种录像带作品。
赛宁是天才的,温柔的,歇斯底里的。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他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使用各种中西方乐器,他的音乐带着天然的酸性,他的吉他空心而脆弱,他的嗓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甜美,最美的是他的旋律,诡美沉沦。
1994年的春节,我觉得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很多傻瓜在嘲笑我。在没有你的日子,我尝试了所有你尝试过的以及你没有尝试过的,生活迅速地向着黑暗滑去,那一切跟探索感知或者音乐文化什么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可能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我并不太清楚那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以及如何开始、如何作用于我的生活的。当我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不可收拾了,我被严重而迅速地毁坏了,以致我根本没有机会去感觉它。自由对我们来说,就是能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很不幸的是我们真的太法克特阿婆了。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怎样的,我的情况是——我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创伤需要一生的时间去接受。我们真的不可能再好起来了。放了我吧!
我们以前总是一起写歌,通常是他弹一个音乐动机出来,然后再告诉我他要表达的意思。赛宁的歌词大多涉及一些支离破碎的故事,他用英文写在纸上,由我来为他想出合适的中文歌词。每当我看见赛宁站在舞台上唱这些歌时,我总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我觉着我是那个被他赐予了某种权力的人,他赐予我权力一起被这音乐的光环笼罩。只有在这种时刻,赛宁在舞台上,我在舞台下,我了解他的秘密。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真正的好。
怎么会呢?我还能唱歌给你听,怎么会没有渴望?
我曾随赛宁走过一个又一个乱哄哄的演出场地。我们都是对方最忠实的歌迷,他还是我的吉他手。简单的设备、各种各样的观众,赛宁喜欢看我一头长发配迷你裙站在舞台上,演出时我喜欢随着自己柔软的嗓音注视着我那双前后晃动的腿,头发的两边总是长长地飘在胸前并且遮住我的面颊,我以为那样可以突出我五官的立体感,我更以为那样可以显示出我的神秘感。那时我去演出更多的是为了获得在有观众的气氛中自我欣赏一番的机会。赛宁有个嗜好,他喜欢送我各种各样的小丝巾,而我头大,天生不适合戴丝巾,但赛宁仍是不间断地送,他说配件是最重要的。每次演出前我都会挑选出一条丝巾缠在话筒架上。我自己不会写歌,我总是翻唱Doors的歌,它们带着启示和安慰的力量照亮我模糊的祈祷。我那对于Doors的古怪激情,赛宁是最欣赏和最支持的一个。
我对你没有这种渴望了。而且,你从不说我漂亮,所以,大概你对我也没有渴望了。
一个我不认识的大男孩凑到赛宁耳边说话,赛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并且还不停地说着对不起。穿过拥挤的人堆,我看见赛宁突然无比温柔地看着我,那目光一下子就让我回到从前,这让人伤心。
我爱你不会变。
怎么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你一个人飞怕吗?
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他说你是谁?他说我也是打鼓的,他说我们是讲感觉的,我们不讲技术,你这样表现自己很傻。
为什么要坚强?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太不坚强。
我还是先回家吧!
某个清晨,我和赛宁站在茂名路淮海路路口,奇异果家楼下,风很大。
你怎么了?你很好,你一天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大家都很喜欢你。
而赛宁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朋友。我并不希望他经常来上海,我也没有向他隐瞒我和奇异果的关系。
算了,也许他说得对。
我开始喜欢上海,喜欢那些夹着洋文的新名词。在一些老外家里经常有party,好像所有的人突然都成了白领,还有一些模特、歌手、城市艺术家。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也混在里面,大家说着普通话和英语,都不怎么说上海话。
他对什么?他代表不了任何人。你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要向他道歉?小虫还要和你一起玩吉他呢!
上海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的上海,它美丽而又空洞,好在我有苹果和小虫,否则我完全无法建立和这个城市的关系。
我老了。
苹果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告诉他奇异果从国外回来了。我告诉他奇异果现在的情况以及我和他的关系。我说得很仔细,苹果很激动。
我可从没想过赛宁会说这样的话。
我的要求是必须由我来指定摄影师。我找到了苹果。
赛宁走了。我没有拦他。
我认为他有点儿自私,但我想来想去也无法拒绝他。我突然觉着我似乎在等着自己爱上他,我也许是因为这点而迁就他。想到这点,一种甜甜的情绪荡漾开来,那根脆弱的神经开始痉挛,我的心不再那么空空荡荡。
赛宁一出门我就冲到那大男孩面前。我说你凭什么这样说他?现在你有两种选择,要么道歉,要么上去打鼓给我看,我想看看你是怎么讲感觉的。
奇异果突发奇想,他要找一个专业的摄影师拍我们。他说他要通过这盘带子寻找出具有这个时代特征的、真正动人的造型,包括面部的、肢体的。我觉着他的理由有点可疑,我觉得他是想找刺激。但奇异果却坚持他确实需要一名专业摄影师,他说他在研究色彩与色彩本身及光线的微妙关系,我觉得这事他有点儿过头了。
没想到那孩子立刻就向我道歉了,而且表情诚恳。他说我只是和他开玩笑,我真的没想到有那么严重,请你一定替我转达我的歉意。
我的情绪就像我喜欢的男人的头发。情绪是“我的爱”的一部分,青春还在继续,命运不会放过我。我的青春和我的杜撰如影相随。我和我喜欢的男人的头发如影相随。我注定无法停止吃巧克力,被我吃下去的巧克力永垂不朽。
他这么一说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我开始喝酒。他妈的什么时候这个朴素的小酒吧也开始有泡老外的女大学生了?真受不了!
酒的作用是上下的,男人是上下左右从里到外的,而我迷失在此。
我请来一个西班牙人和一个匈牙利人同时在我耳边说他们自己国家的语言,我说随便你们说什么快说吧。他们表情严肃地不停地说起来。他们优美地把头伸过来,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右边。
有一天我意乱情迷,在马路上大声说爱我吧!你再也找不到我这么好的情人了。
红走出酒吧,她表情天真,目光涣散,口吐玉珠。她远远地看着我,我看着她手中的烟,她说生命到底有多短暂?也许只有自杀的人才知道。我不自杀,自杀太他妈不酷了。不过据说如果我们经常想自杀这件事也有可能哪一天因缘和合我们就真他妈自杀了。那就真的惨了。自杀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自杀了我们就是真的孤魂野鬼了,那我们就真的离胜利很远很远了。
我和奇异果经常去逛街,去那几个西方人开的餐厅,或者在家里喝酒、听音乐、看电影,我们彼此吸引,这是件迷人的事。我对自己说有些事情不需要去搞清楚,因为我总是会搞错。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彼此间正常的问候总是令人低落,所以我们从不谈起各自的过去。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从来不问。
最近我们都开始探索灵性,仿佛我们以前所有使劲的折腾都是为了走到这一步。也许我们能够创造奇迹。但是红真的是一个上海女孩,她非常虚荣和脆弱。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
奇异果说完这句话就转移了话题。我觉着他挺残忍的,这么多年我可没想到过事情会是这样的,他这样说话我真的有点不高兴了。
四年前我的那次出走使她从此变成了一个伤心的人,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再让她快乐起来,她不快乐,我怎么会快乐呢?今天是情人节,我就是要她快乐,可她还是这么不开心,都怪我没有买到合适的太阳眼镜!其实,要让她快乐特别容易,给她一副大镜框太阳眼镜,她就会高兴好几天!
奇异果说:那时我没想什么,我突然相信她有病,她的病和我无关。
她走过来看着我,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在外面等我,这是你惯用的办法。我不会再被你打动了。我爱你,我只爱你的哮喘病,哮喘病是一个他妈的最大的噩梦。
他接完电话,我说记得那时我坐在教室里总是不停地猜谁是那个给玲子送花的男生,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呢?我一个一个猜过来。那时我突然觉得除了吃进嘴里的东西,没有一样东西是可靠的。我长时间地穿着那件红色防雨面料运动衣,那衣服的袖子上有两条白杠,它现在仍挂在我睡房的衣柜里。我爱这件衣服,我爱它是因为它是我个人意志和自由的象征。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那么敏感?这次回来我发现她活得特别紧张。是因为她现在成了作家?我想拉小提琴给她听,那也许能让她好过一点,我们必须得开创新的爱情了。
再后来他电话响了。我看着窗外的夜上海,我感觉到了玲子的信息。
我出来是因为里面不属于我。我在外面等你是因为我不认识回家的路,我想我们一起叫车回去可以省钱。
他没作声。
我突然开始流鼻血,我的这种情况似乎没完没了,一紧张就流鼻血。
我说是嘛?这事对你有影响吗?
红厌恶地看着我说我不会再管你了,你太喜欢你自己。你离开我就是为了好好享受毒品,你把我留在那个可怕的城市,你用你妈给你的遗产吸毒,你伤了所有人的心!
当时他背对着我,我吃不准他是想谈点什么还是只想到此为止,我很紧张。
我没有办法接受这张香喷喷的脸这样对着我。我想我已经失去她了。我把她抱在怀里,她轻得一点分量都没有,她看着天空,猫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她不再透过她的黑眼睛向我传达她疯狂的信息,似乎我已没有能力爱她,我们已不再拥有爱情的感觉,我想我应该接受这个事实了。我们的嘴唇已干得不能再亲吻。我们的欲望已经熄灭,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亲人、伙伴、从一个地方来的人、活下来的人。谁说这不是爱情?我不会再离开她,我要一直和她在一起,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我不会再给她麻烦,我会听她的话,只要能够每天看到她,只要她可以再次对我笑。为了那么一点点希望,我要和这个女人一起带着所有的绝望再次坠落。我的生活里绝对不能没有她,如果有一天她嫁人了,我要和她一起嫁过去。
有一次奇异果突然说你知道吗我就是给那小女孩送花的男生。
我想着这些计划,没有说出来,我不敢说。但是明早喝咖啡的时候我会说。
我残酷的青春由此开始。玲子那特有的银铃般的笑声从那个冬天起一直飘荡在我身后,它逼我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窗外的天空,两只黑色的鸟在半空中停顿,一只在另一只之上。它们碰一下后飞开,然后再碰一下,然后又飞开。再过一会儿,其中的一只鸟开始动情,它脖子部位的毛开始张开,全部张开,张开之后的毛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黑色。它头上的翎子也竖了起来,它开始用它刺向另一只鸟。从正面看这只正在求爱的鸟,两个黑点在两个白圈之内,从背面看,两个黑点在两个黑圈之内。
奇怪的日子到来了。我开始无所事事,朝镜子里看一下自己,我就看到了我陌生的欲望。
窗外的那棵树上,一只灰色的鸟用树枝搭了个小房子。在它的小房子里,它把树叶放在一边,把红色的果子放在一边,把绿色的果子放在一边,把牛粪放在一边,然后它开始等待情人的到来。有时它会用它的嘴把一大把小树枝堆成一个宝塔,然后站在上面等待。有时它会把家门口的那块草坪打扫干净,如果有一只鸟飞过,并把一片树叶或者一根羽毛放在那里,如果这只灰色的鸟把它叼走,这证明它爱那只飞过的鸟。如果那只鸟又飞回来,并且不停地放下树叶或者羽毛,这只灰色的鸟就会不停地把它们叼走,最后这两只鸟会在草坪上做爱。
“大千世界,无挂无碍。自去自来,自由自在。要生便生,莫找替代。”这是一个防止自杀的咒语。
现在,一只鸟飞了过来,在它嘴的部位是一大块圆形的火红色,火红色的中间,三个黄色的小点构成一个三角形,看上去像一张红色的脸上有黄色的眼睛和黄色的嘴巴,像小孩子的脸。而这只鸟整个身体却是宝蓝色的,尾巴是银白色的,中间开叉,细细的,从我这个位置看过去,像两条白色的线拖在后面。它们找到了一根稍微长一点的树枝,它们一只在树枝的这一头,一只在树枝的另一头,它们快速地啄树枝,直到啄到对方的嘴,然后再分开,然后再啄回到原地,然后再重复,不停重复原来的动作。
这一骇人听闻的事件使我迅速地滑入“问题少女”的泥潭。
现在,一阵风吹来了,所有的树叶开始飘落下来,窗外有好几棵树,唯独在我喜欢的那棵树上可以看到那么多的鸟。
自杀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自杀而死的魂灵每七天要再经历一次死亡的痛苦。
有时我需要那种对整个世界充满爱的感觉,我需要为我的大脑增加营养。当所有的一切只是星空和我,月亮就像一个孩子的脸。周末的夜晚,我选择去China Groove,那里的一楼像个水族馆,经常放Ambient,室外有个大花园,放Drum’N’Bass,二楼是几个红丝绒包厢,放很硬的House和Trance。那里有几个二十岁左右的上海DJ。我开始迷上了电子乐,就像当年我迷上了吉他手一样,现在我迷上了DJ。
一个雨天的下午,玲子的死讯传到学校。据说是因为有一个男生在某个下午趁她父母不在时拿着一束鲜花去看她。那是1986年,那时上海刚刚开始有鲜花店。
有时候,月亮在室内出现,我最喜欢清晨的酒吧,无聊的人都走了,几道清晨冰冷的光线射进来,我们在音乐中晃动,所有的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身体语言。After Hours,这无比真实的时刻!
玲子出院了,她的家长让老师通知大家:谁也不准去看望她。
夜晚是我的宝贝我的爱人,如果在夜晚出门,我希望我的夜晚同时具有特殊场合、戏剧性情节,以及和什么人相互之间的美妙感觉。而事实上我的每一个夜晚从来不曾同时具有以上三种内容。我知道我失落在哪个地方。
玲子是说过些什么的,玲子不断重复“在医院里吃药人吃得这么胖人吃得这么胖”这句话。
我喜欢讲故事。如果与我有关的情节永不完整永不连贯,我将继续缔造下去;如果我所参与的故事永不完美永不动人,我将继续讲述下去;如果与我有关的人永不饱满永不理想,我将无休止地寻找下去,哪怕永远只有“类似”或者“接近”。
我曾偷偷跑去精神病院看她,我穿着红色防雨面料的运动衣在星期六下午钻进医院的铁丝网。我想其实我是可以从大门进去的。我在冬天给玲子带去她最爱吃的娃娃雪糕、香草橄榄和杏话梅。我不停地吃着巧克力,她吃着娃娃雪糕和香草橄榄。病房是浅绿色的,病房的其他病人都是大人。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不管我说什么,只要一个话题结束玲子就会笑,那是真正的银铃般的笑声,我觉得她的笑太奇怪了。
故事通过电线传输,在故事中,每一件事物因为破碎而起舞。今天也许从未开始过,这并不能把我击倒,他们在心的世界存在过。
大家说“玲子疯了”。我开始拼命吃糖和劣质巧克力。我一紧张就需要巧克力的毛病从那时起一直延续到十一年后的今天。
我认识的男人百分之九十九很无聊,那百分之一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有女朋友。有很多男人想和我好,但他们都有女朋友。我不接受这种情况,我不承认这种机会会让我快活。
有一天,玲子没来上学。那个位子从此就一直空着。听说玲子有暴力倾向,被她父母用绳子绑去了精神病医院。
我越来越干燥,我的天空阴云密集,渴望着能有那么一天,当我一进到某个现场,有什么可以让我立刻被解放掉。
我并不觉着玲子有多漂亮,我理解她,我想她只是太紧张。因为学校把我们抽空。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玲子。她是那种平面的、静止的、刀枪不入的。
我得了一种伤心的病:我就是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男人会爱我。我运气不好。
在那整整一个学期里,玲子千奇百怪地变换着她的样子。很多同学为此费解,并且不再接近她。
赛宁又到上海来了,他说他要在上海开个小书店。我们从不讨论彼此的性生活。他天天睡在我身边。虚弱的人才有肌肉,无聊的人才能获得性高潮,傻B才看大电视机。
高二第一学期开学不久,玲子的头发开始变得这里短一截那里多一块的,她的脸上经常出现被指甲抓伤的痕迹。她本来是个极安静的女孩,那时她的安静却变成了古怪。后来,玲子告诉我她确定班上有个男生在注意她,并且目光“炽热”。我记得她当时对我用了“炽热”这个词。她说他炽热的目光没完没了地围绕着她,这让她满脑子私心杂念。她说她是决不可以为读书以外的事分心的。玲子认为他看她是因为她漂亮。玲子认为自己很漂亮,玲子认为自己的漂亮是一种问题,她为此羞耻。所以玲子开始把自己搞得很难看,她以为这样事情就可以朝好的方向发展。她认定她丑了就不会有人再看她了,没有人看她了,她就可以好好念书了。玲子说她是必须要好好念书的,所有人都认为唯有考上最好的大学才能有最好的未来。
但我还是羞耻,为我们俩的关系羞耻。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是个缺糖吃的女孩,郁郁寡欢,理科成绩不好,喜欢收集糖果纸,用糖果纸和放针药的盒子做太阳眼镜。
也许你觉得嗨是件很高尚的事,是某种自我完善的过程。那些灵魂的内容比平时丰富,对唯美的要求更加高。在这过程中你感悟到的东西很多,好像没想到的事都想到了。你的新陈代谢加速了,你去感觉它,它就对你很好。你的自我保护性在增强,因为你有渗透性了,你的尖锐是别人觉察不到的,因为你自我完善得太好了,你整个人像个贼似的。你觉得它是上帝赐给你的礼物,它绝对不会让你有负罪感,因为你觉得它很纯洁,它是跟神沟通的钥匙,你所有的压抑和自卑全无踪影,仿佛你所有感知的大门都被打开、放大、细化。碰任何化学的东西你都要非常小心,哪怕是三块钱一瓶的药片。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你需要不断地加大剂量,没完没了,所有的一切开始无聊,到最后你整个人会被它彻底偷走。如果你想嗨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别随便用药。比如,你可以用渔父之宝润喉糖加Espresso咖啡。
下雨的时候我常会想起玲子。玲子对我说过有一首诗里写着:春天总是要下雨,那是大地和天空在做爱。对此我们都曾迷惑。那时我们常常会被一些小问题纠缠,例如病菌,例如恐高症,例如“爱情是抽第三根烟时的想象”。玲子是我高中时的同桌,她长得像一张白纸,她的苍白是一种状态,一种出神的状态。
别说得那么严重,我只是偶尔走进药房买药而已。我需要这种温度,我就应该是时刻飞着的一个人。
他带着我所渴望的温度,我慢慢透明起来。我觉得他的声音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来自他的梦境。夜晚的颜色总是让我透不过气来,我们吻了对方,我们就很近了。
成瘾是一种任何人都可能患上的疾病。我们都曾经试过克服成瘾,有时也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但随后往往是更深地陷入成瘾。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重要。成瘾就如同糖尿病,是一种进行性的疾病。我们对毒品过敏,使我们的结局总是相同,就是以监狱、医院和死亡收场。如果你已经无法管理自己的生活,并且不想再靠毒品而活着,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方法,就是匿名毒瘾者互助会的十二步骤,是一套在日常生活中帮助我们从这种疾病里获得康复的计划。
我们来到他在茂名路上的老房子。在他的浴室里,我摸着他的嘴唇说,我想念这样的嘴唇已经很久。
我对着小虫继续读着NA匿名毒瘾者互助会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我是在小虫家的台子上发现的——
我发现他有着和赛宁一样的嘴唇,这让我眼前突然一亮。
1.我们承认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克服毒瘾,并且我们无法管理自己的生活。
奇异果现在是一名出色的造型师,这在上海算是最新的一种职业。
2.我们开始相信有一个比我们更大的力量能够使我们恢复正常。
“有些人彼此期待而又彼此惧怕,他们很容易在人群中相互辨认出来。”我和奇异果就是这一类。
3.我们决定将我们的意志和生活托付给这位按照各自所理解的上苍来看顾我们。
小虫是这家酒吧的调酒师,奇异果听小虫说起过我,所以这天他特意在那里等我。
4.我们做了彻底和无所畏惧的自我品格审查。
有一天,奇异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
5.我们对上苍、对自己、对他人承认自己犯错的事实。
我和赛宁依然可以一起听音乐、看电影,我们可以在一起做很多事,却不知该怎样重新开始亲密。他一靠近我,我就伤心,没完没了地伤心,两个人都伤心。
6.我们已经完全准备好让上苍除去我们所有品格上的缺陷。
上海的地下摇滚乐队越来越多,有几个卖打口带的组建了一支乐队。有时我会和小虫一起自己出钱搞演出。也有人称我们这些听打口带的为“打口的一代”。
7.我们谦卑地祈求上苍除去我们的缺陷。
小虫介绍我们去五角场的小商店买唱片,我们看见一种被电锯锯过的唱片,通常是最后的一首歌被破坏了,其他歌都能听。还有一种是中间钻了一个洞的,完全可以听。还有被锯过的磁带,买回去粘一下就行了。这些西方的唱片打过口后就非常非常便宜,从六十年代的到九十年代的,什么好音乐都能找到。这些打口带是一个奇迹,谁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像是天上掉下了最大的礼物,起初我们以为只有我们知道这些好东西,很快我们发现很多城市都有这些好东西卖。
8.我们列出我们曾经所伤害的人,并愿意去弥补他们。
赛宁经常到上海来看我,我们经常跟我问题少女时代的小伙伴小虫一起,小虫陪着我们与上海的新生活接头,这让我一点点好起来。上海出现了很多租借录像带的小摊,有好莱坞电影,也有欧洲电影。好片、烂片我都看。看西方电影成了我戒毒以后每天晚上的主要内容。
9.我们在可能的状况下去弥补这些人,除非如此做会造成对他们或别人的伤害。
天空被点亮了,被点亮的天空照亮了我的废墟。
10.我们不断自我检讨,若有错失,立即承认。
我爸说如果你要写作,你可以不去工作。
11.我们借着祷告和默想,使我们更自觉地去触摸到这位按照各自所理解的上苍,唯求认识它对我们的帮助,并祈求有力量奉行。
我天生敏感,但不智慧;我天生反叛,但不坚强。我想这是我的问题。我用身体检阅男人,用皮肤思考,我相信确确实实的身体感受,我曾经对自己说什么叫“飞”?就是飞到最飞的时候继续飞,试过了才知道这些统统不能令我得以解放。
12.透过这些步骤,我们获得心灵上的觉醒,同时向其他成瘾者传送这些经验,并在一切日常事务中实践这些原则。
我知道有一种境界我始终无法抵达。真理是什么?真理是一种空气,我感觉得到它的到来,我可以闻到真理的气息,但我抓不到它。
康复并不仅仅是保持不使用毒品。当我们戒除了所有的毒品以后(也包括酒精),我们将面临曾经无法应付的情绪,甚至过去曾无法体验到的感受,因此我们必须愿意面对过去及现在的情绪。我们在学习经历各样的情绪,并意识到这些情绪是无法伤害我们的,除非我们随着情绪行动。如果遇到无法处理的情绪,我们不需要随着情绪行动。要记住,孤独对成瘾者而言是不利的。
马克思真伟大,他说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对世界本质的认识之上的。
小虫最近在药房里发现了一种三块钱一瓶的药(由于我不想让其他人再去尝试,所以我不能说出这药的具体名称),这药吃了以后给他速度。第一天是三粒,他开心得不得了,第二天是五粒,第三天他没有吃,第五天是七粒,这个时候他发现他的某个关键部位开始缩小,这是他最怕的。
我们到底是为了自由而失控的,还是我们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种失控?
所以他来告诉我。他是这样的,有什么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会马上告诉我。他的那张脸像是参加了一年的party没睡的样子,事实上他已经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了,面色发青,嘴发臭,眼角往下塌,眼神发直,脸上多出很多青春痘,嘴角正下方是烂的。
我把我和赛宁的故事写了一些出来。写作带着医生的使命进入了我的生活。在写的过程中我连续不停地听着“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啊”。我爸说你必须劳动,劳动让你获得力量。我很想在这写作的过程中搞懂一些道理,而我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写作在此时终于让我成为了一个勤劳的人。
化学的东西就是这样,马上回赠你加倍的狗屎。
我为我的北京之行写了一首歌,我弹着赛宁留下的吉他对着赛宁的四轨录音机唱了十四遍半。这首歌很简单,曲调缠绵,但歌词除了脏话还是脏话。我用的是赛宁教我的英文,用资产阶级的语言骂资产阶级,这首歌有一句还算文雅的、被不断重复的话是“他是如此的一个混蛋!”。
但他很快停止了吃那种药,他对我说还是回到自己原先的那套生活中去比较踏实。
我再次确认了如今的我是一个没什么幸福可言的女人,我期待着自己三十岁以后可以活出点味道来。
他告诉我的那天晚上,我点亮了家里所有的蜡烛,泡了一壶乌龙茶,我说让我们假设这是一壶毒蘑菇。那晚我做DJ,放音乐给他听,长时间地看着烛光在音乐里走动的形状,我们又一次感受了共同上升并且时不时有顶点出现的状态。
我和三毛通过几次电话,我们一起在电话里大骂赛宁。
小虫和赛宁一样,是那种很难找到的可以不停跟我胡说八道完全懂我意思越说越乱的人。这种谈话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它完全在生活之外。一些周末,我、赛宁和小虫,周末的早上从酒吧出来,有时会去八十八层楼高的金茂咖啡厅专门进行我们的胡说八道。金茂这种地方只有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去才不会感到夸张。
有一次我说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但是你换地址必须得通知我,我会给你电话的。
一个月后,小虫对我说他持续低烧已经两个星期,还拉肚子,而且还有更严重的。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说来,跟我来。他把我拉到厕所,他脱下了他的裤子,他没有穿内裤,他拿着我的手,他说你摸。我说干什么?他拿着我的手摸他大腿内侧,我感觉他大腿内的肌肉好像隔着层什么,是死的。
这以后赛宁天天打电话给我,我们的交谈一直比较尴尬。
我说这里好像应该是淋巴,你的淋巴好像是肿的。
我说赛宁你要是死了该多好!我怀念那些为你的死讯站在窗前哭泣的日子。
小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看着他的两腿之间,我再看小虫的脸,他脖子挺直,头朝上,目光朝下穿过我的脸,然后正视着前方。他说我想过了,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得了艾滋。在美国我见过一些艾滋病朋友,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脖子肿起来的话,那就说明我快死了。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气味,他血液的温度,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赛宁。
这时小虫的call机响了,他找了一圈。
在候机室,赛宁从背后抱住我,他说对不起。
他说不是我的,我没带call机。
两个小时以后,我让赛宁为我买了回去的机票。
我说那刚才是什么在响?
赛宁,我很可怕吗?我们不是最亲密的吗?
他想了一会说对啊!我再找找。
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想打电话给三毛,但我一直拖着不做,我找不到重聚的步骤,我害怕。
我说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回家?你离开我的那一刻,天就塌在了我的身上,我成了一个怪物。我不知该如何更正这个错误,我昨天还在为此痛不欲生。
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会和艾滋有关呢?这不可能的。
我们回家再聊好吗?
为什么不可能呢?
谁会想到赛宁就这么出现了?这就是那种叫“命运”的东西。我一直看着他温润的睫毛。他偶尔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眼睛一点没变,只是多了黑眼圈。喝着非常难喝的咖啡,看着周围的人群,似乎谁都活得比我们更有内容。
首先,你有采取措施的习惯。
我们的谈话很简单,我们看上去似乎都不错,好像跟我们的故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北京特有的那种冬日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看着这个我们曾经无比向往的城市,看见它特有的阳光照亮了这场灾难。
我从来不用。
赛宁,离开我你可以去国外,而我哪里也去不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嗓子也坏了,永远没法唱歌了,你了解吗?什么叫我们不应该分开的?我们分开了。我们分开了,我的嗓子就坏了。
天啊!可以前你不是这么说的!
有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去哪里,那种时刻我就会感觉到你,你像一个天使一样来到我身边,告诉我,哎,你法克特阿婆了,你必须停下来。
我不喜欢。
是吗?那样一切就会不一样吗?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的亲人一起法克特阿婆一起胡说八道?那应该是很可怕的。
我问你有谁喜欢?
我只有一个女朋友,那就是你。我们应该是那种做什么都在一起的好朋友。
我不滥交。
你现在和谁生活在一起?
你跟多少人睡过?
我就是想离开,我觉得你也应该离开,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不多。
你当初怎么做得出来?
跟你睡过的人又跟多少人睡过?
时间到了。
她们都是很单纯的女孩子。
为什么?
越单纯的人越危险,你所谓单纯的女孩大多挺无知的,我这么说你别生气。
我想好才来找你的,我想好的。
你越说我越害怕。
是他先看见我的,他叫了我,然后向我走来。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我们像两个怪物一样不懂拥抱。
我想你不会是艾滋的。我想艾滋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
很快,我在首都机场的咖啡厅见到了我著名的赛宁,他还是原来的样子,长头发,小鹿般的眼睛,头发散乱着。外面这么冷,而他只穿了件黑毛衣。
为什么?
我接到了赛宁的电话。在电话里他说他是赛宁。
不因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感觉的。
我的冰雪容颜!它虚伪而又摇摇欲坠。心爱的迷你裙连同我的肌肤一起在此时破旧不堪。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女孩,但我的眼泪很朴素。我目光清洁,但我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纯洁。孤单、冷漠、辛酸、无助、忧郁、自卑加在一起就是我的羞耻,羞耻羞耻,我总是羞耻。
但现在这些又怎么解释呢?我想去检查。
“我深爱的男人失了踪!”我的叫喊曾是那么地孜孜不倦。这个不负责任的倒霉男人,他害了我,这点毫无疑问。
去哪里检查?
盲目始终带领着我们的血液,所谓失控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火灾。我唯一明白的就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会注定失去控制。所有的朋友都不见了,歌也不唱了,生活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黑暗滑去,拦也拦不住。
去医院。
多年以前,我是个白纸一样的孩子,我非常善于在出神的状态中驱散忧虑。某一骇人听闻的事件改变了我的生活,并令我迅速地滑入了“问题少女”的泥潭。当我感到势单力薄,那种感觉是确确实实的。长大以后,我成了名力不从心的歌手,我那略带疲倦的嗓音曾使寂寞的人在混乱的地方欢聚一堂,曾让脆弱的孩子在任性中相濡以沫。“声沙沙的女人”,我的男朋友总是这么叫我。这个不知所措而又柔情似水的男人曾带着我所渴望的温度进入我的生命,并使我的安全从此蒙上阴影。
哪个医院有检查?
无论我走得多远,他都召唤着我。在我灰色的时刻,在我灿烂的瞬间。把光打开,他便来拜访我,告诉我我的由来。他紧紧跟随我,他不停地告诉我你不该在这里的,你该和我一起的,因为你并不拥有别的。
不知道,但是可以去问。
我和赛宁是两只好奇的猫,可好奇会杀死一只猫。那时我们都喜欢“私奔”这类字眼,那对我们来说意味着自由之路。然而炸弹落在了最美丽的地方,幸福逃之夭夭。
去问谁呢?这又不是普通的性病。我倒是查过两次HIV,但那是在戒毒所查的。
有人从南方来,我不得不说这对我是一种打扰,就像重听过去的每首旧歌,皆感爱情远去。无论那是一首多么蠢的歌,都会让我心碎。
小虫坐在我的沙发上,不停地嚼着口香糖。他说我怎么会这么倒霉呢?为什么是我呢?
现在,我认为自己是个十分不可爱的女人,我更能确信的是真正软弱的女人已经被消灭了。
我说现在别说这些。不管怎么样都得先查出来再说。
对我而言,爱情是男人创造出来的。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个不羞于因为男人而死的女人,并因此而觉着自己很壮烈很伟大。在男人的世界里,我长期地成为一个软弱的女孩。我是如此软弱,如此地需要爱,我深知自己的可怜之处,并且善于展示我的顾影自怜。我那幽闭而激烈的内心世界,我曾经认为那很美。
小虫不想回家,他在我家住了下来。我天天给他吃各种感冒药和治拉肚子的药,每天都会摸他的额头数次,每次我都希望摸到他是退烧的,可每次的结果总令我烦躁。我就是不明白事情为什么是这样。每次从厕所出来,他都会悲伤地瞪着我,然后说我又拉肚子了。我们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大多时间是在一起看盗版VCD(现在哪里都是VCD,录像带已不流行了),什么烂电影都看。最后我说我实在等不及了,我们为什么不上网络去查一下呢?
赛宁离开我已有三年。他的失踪使我的一切成为一种失真,我时刻有一种被活埋的感觉,我已认定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了。但我无法谈论某种控制,我无法拒绝延长不幸,我更没有无比的固执,这场青春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凶手,我自惭形秽,并且无法将这段奇怪的旅行就此结束。
我们上了HIV的所有专栏,那里除了介绍HIV的历史及医学方面的进展,没有非常具体的症状描写,除了持续低烧、拉肚子、淋巴肿大、皮肤出现小红点之外,没有更多的。而我们想要了解更多更多。那里倒是有很多电话号码。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并不鼓励人们在家里瞎猜的缘故。但这些电话都是国外的热线电话,我们这边没办法打过去。而且我们英文都不好,在这边能看清楚网上的内容已经费了好大的劲儿。
窗外有很多奇怪的面孔,他们在说我深爱的男人消失了。
我们通知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小春和小花。
我没有告诉他我早已不能唱歌了。我刚知道有个Kurt Cobain,他走了我有些心痛,但这并不代表我了解他。越来越多的乐队,舞台上开始出现Punk,越来越多的演出,世界在变化,就像我的心中已不再有英雄。我已经有过我的崔健了,我是那个在崔健的歌声中出走的女孩,我至今都认为那是幸福的。关于蓝色的天空和痛苦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现在已经不去想了。
我说现在的情况有多严重我想你们已经了解了,怎么办?
当我听到“纪念”这两个字特别想笑,我说赛宁是一首被歪曲的诗歌,我不了解他。
小春说别随便去查,查出来肯定被抓起来,会被关在一个荒岛上,永远别想有自由了。这话把我们给吓着了。小春是那种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的人,这种事上我们绝对相信她。
今天,有人从南方来,那人要我挑选一首赛宁的作品入某张唱片,他说我们想纪念他,就由你来唱吧。
我们想着那个所谓的荒岛,想不出来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因为想不出来,所以就更害怕了。
我的旧皮鞋被雨水泡得又大了一圈,我的脚在皮鞋里晃来晃去。我用烂皮鞋踢了踢唱机,唱机里的男人很资产阶级。我的唱机总是会走音,我的皮鞋也会有哮喘的时候。
小虫脱光他的衣服做全身检查,他在小腿上找到两个小红点。他说,看,你看见没有。说这话时,他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又过了几天,他发现他自己的舌头上长出了一个灰色的斑点,接下来拉肚子和低烧持续交替。
玫瑰有刺,就像爱情。当玫瑰花瓣片片飘零,就像是小寡妇的眼泪。这种如泣如诉的下雨的天气,敏感而不真实,它一直就和我有关。雨声无情地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离,空气中飘荡着我爱人的歌声。我看见自己的脸被埋在了一块大石头底下,而我是多么想搬开那块大石头。
总之每天都有新的情况,每天都有,像中了邪一样,生活的车轮向着黑暗飞速转去,这种情况让我们每天都是嗨着的。我们什么也不干了,胃口突然变得好起来,我们的新陈代谢能力增强了,每天狂吃各种调料的方便面,除了吃和睡,就是想这个HIV的问题,但是什么结果也想不出来。
我搬回了家,我们又一次手拉起手,共同奔向无法确定的明天。
我们开始一起分析每一个和小虫有过关系的女人。
很多年以后,我明白,其实,写作,爱,甚至性,就像所有的事情,如果我的目的是一种自欺欺人——那么我所得到的果,就只能是意淫的果。
我们很快就发现跟小虫好过的女孩起码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都没有坚持让他采取措施;二是和她们好过的其他男人中,小虫都能找出起码一个是他认识的。而那些男人又跟其他什么女孩有过?小虫也可以起码找出一个是他认识的。以此类推,我们越算越害怕,知道得越多就怀疑得越多,我们飞到最高处,感觉像是和千千万万的人做了爱(由于我和小虫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很快就被传染上了这种恐慌)。这么算来算去,想想谁都有问题。
一轮满月在窗外的天空升起,我必须把他锁起来,带上我的修锁工具,并且开始祈祷。这里的光线如此迷糊,迷糊得让我发疯。他是我的,我学会了怎样地求,怎样地祈祷。现在,他是我的猎物,我要把他从里到外翻转过来,就像无尽的温柔,直到他清楚地对我低语“我爱你”。
第二天早上,我在洗手间碰到小虫,他正对着镜子发呆,他说我可以在这里刷牙吗?他温情脉脉的眼神让我心痛。我说当然可以,但是千万别用我的杯子,因为我们都有牙龈出血的毛病。小虫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说我知道了,我为什么会有这个病了,在美国我起码用过三个以上的人的剃须刀。我说他们怎么会同意被你用呢?他说他们不知道我用了他们的剃须刀。
回到餐桌上,我们互相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我听不见周围的一切,我只想看着他,并且看着他看着我。
我们又开始以此类推生活习惯可能会带来的危险,小虫用过别人的牙刷,不过那是他情人的,总之都是危险的。
我哭了,所有的委屈一泻千里。很多人站了起来,赛宁搂着我对大家说没事没事她是我女朋友,不好意思,妨碍大家了,这是我们的家事。
我最好的朋友小虫,他的私人生活渐渐真相大白。这些都是我以前不了解的。他说完他的我又想我自己的。生活是如此难以预料,谁又能确定真相呢?我谁都不敢相信了。
很快,大家看见赛宁站起来,他搬了张凳子走向餐厅中央,他对着我的脸坐下,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我已走上去给了他一个响彻云霄的耳光。
我给在日本办事的赛宁打电话。赛宁说我可以提早回来,我知道上海有一个地方是老外医院,我持国外身份证,我可以在那里查,我们可以跟外国医生谈谈,让医生答应替小虫检查,或者让他答应用小虫的血写我的名字。我说这么严重的事情,别人肯定不会答应。小虫坐在我身边,头朝下,两眼盯着一块地方。我说要不让他去日本查吧!赛宁说日本的签证太麻烦了,还是办旅游去香港查吧!
如果他是爱我的,他就可以为我做这件事。
我们着手给小虫办香港的旅行签证,小虫没钱了,我只有借给他,我想我是不指望他还的了,这么一想我突然就接受了关于艾滋的事实。我想我亲爱的好朋友小虫一定是得了艾滋。我想到他那双湿润的中国眼睛,我想着他华丽的长发将被剃掉,他将是个光头,我想着他的手指在吉他上弹出了血,我想着天才吉他手将死于艾滋,我想着他一直想有自己的唱片,我想着以后我不用再害怕他到我家来把我家搞得乱七八糟,不用担心他会吃光我的食物,我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想着以后小虫不会再晃在我的身边,我想着以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面对,我们怎么面对呢?我们什么也没有。我开始无法停止哭泣,在任何地方,在做任何事的时候,只要想起来就会哭,一阵一阵的。
三毛说你们两个,够了!
我找来小春陪我们,我怕夜晚,我怕白天,我怕想,想到这个身边的人将滑入漆黑的洞里找不到鞋子,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带上了危机感。小春陪我坐在那里。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老天要把他带走,那是他的时间到了,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老,你看他总是这么天真,这么漂亮,你有想过他老的样子吗?没有。其实那就是一种预感。最后她说我想我们可以这样,让他先去查查普通的病,比如内科,比如皮肤科。我说不,我绝不让他去冒这个险,如果他要死,我要让他死得很美。小春说现在谁也没确定他就是,对吗?一定要去查。我说香港的签证马上会下来,还是去香港查比较好。
赛宁低头在那儿不出声。
小花始终没有打电话过来,我打电话给小花,我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应该多关心他一下。小花说我需要知道他的检查结果,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病之前我很混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你们需要多少钱我都可以帮助你们。但是请不要到我家来了,千万别碰我的任何东西。
我说不分手可以,我要你现在坐在那里让我打一顿。我指着餐厅中央人最多的地方说出这句我早就想好的话。
我说就算他是,难道说话也会传染吗?难道碰一下你的东西也会传染吗?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赛宁说不!
小花说这和是不是好朋友没关系,关键是你们要去查,你要知道如果是艾滋的话,它的早期症状是肝炎,而肝炎是很容易传染的,我不想有肝炎,我需要工作。
我把乐队的所有成员请到一个很大的餐馆,吃饭中途我突然说赛宁我决定了,我要和你分手,我要回上海。
我说肝炎?这他妈是谁说的?你现在怎么有空想自己?你想想他吧。
我有时也会对自己说你才二十二岁,你应该去工作,你不可以如此依赖一个男人,你将来还有很多路要走,这样生活对你的成长是不利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小花说你别把自己搭进去,我们并不是不帮他。
我找到了旗。我告诉她我无法原谅她给我带来的伤害,我希望她从我和赛宁的视线范围内永远消失。我说赛宁是爱你的,但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愿意和这样一个人相爱吗?旗说你和赛宁是用别人的钱堆出来的两个小可怜,你们什么也干不了,你们甚至彼此都不了解,你们是傻瓜,我对你们毫无兴趣。说完她就走了,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按了免提,小花说的话小虫全部都听见了。小虫愣在那里对我说还是把我送医院吧,哪儿也别去了。然后他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成这样,我突然觉得身边这只可爱的会唱歌的大鸟哭起来的样子真难看,他浑身发抖,整个脸抽成一团,对此我很尴尬,我习惯了他漂亮的样子。
他把我的脑子搞得很累,我担心过去的好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我经常会因此而发抖,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爱了,我只知道如果把他从我的生活里抽离出去的话,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我说别抱怨,千万别抱怨,我们都不抱怨。
我问过赛宁你爱旗吗?他说爱。我说你爱她什么?他说爱她的身体,爱她的不爱人。赛宁说她的身体很绝望,我迷恋绝望的感觉。我说你倒是挺实话实说的。那么,你对她的爱和对我的爱是一种爱吗?他说我对所有的人都是一种爱,我只有一种爱。我说我也只有一种爱,但我只爱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爱。而你呢,如果你对我的爱与你对别人的爱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在一起?他说因为我这一生不能和你没关系。说完他就哭。
小虫说我不抱怨,我自作自受,可为什么是我呢?
赛宁每星期天晚上来看我,每次他都会带礼物给我,有时还带来一些他想我时写的诗歌。赛宁对事物的感受神秘而富有创意,但他没有受过正规的中文教育,在劳改农场时他没法上学,去了英国又没好好学中文,他写的诗歌通常只有我能看懂。在这些想我的诗歌里他极力表达了对我的不可割舍。
小虫说不要小花的帮助,他说他不想面对她,因为当她面对朋友的厄运,就像在做一道数学题。而他现在其实就需要朋友和妈妈,因为每天睡觉的时候他都不确定明天醒来会在哪里。他知道这样想很傻,一切并不会那么快,但他就是会这样想。他说这种滋味我们是体会不到的。最后,他实在没法表达,他说我现在每天都很嗨。我觉得自己很傻,对很多事都不了解,现在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你身边的一条无知的小狗。
我像是屋顶上那只一动不动的鸟。我的自信心降到最低点。三毛说我的问题是爱赛宁爱得忘记了自己,他说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不可爱的,他说爱是需要去学习的。三毛说我是个不快乐的傻姑娘。
小虫有时也会忘记这事,照常照镜子,唱歌,弹琴,这种时候我都会特别绝望。我想作为他最好的朋友,除了帮他安排去检查以外,我还必须想想如果“他真的是”我该怎么办。
我住到了三毛家,这一次我无法再对自己说“这不是他的错”。
我想我应该想办法帮他录出他自己的专辑。我找到了我们的一位朋友,他有个不错的录音棚。当我很严肃地告诉他小虫可能得了绝症现在我们得帮助他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艾滋?我说你为什么这么想?他说你们这种圈子是高危人群,你不知道吗?我说你帮不帮他?他说我无所谓,反正录音棚空着也是空着,只是录音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你知道。我说你什么意思?你到底帮不帮?他说我的意思是现在你不要他的命了?现在还想着音乐,赶紧带他去治,或者去国外,或者帮他找个老外假结婚,让他混个国外身份证,然后好好治病,你该想这些,你有病呀你还想着在这里录他妈的音,神经病!真他妈有病!我以前也怀疑过自己有艾滋,当时我就想去一个美丽的小岛,慢慢等死,后来我知道我不是。我说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他说我是皮肤过敏,没别的,简单处理一下的问题,肯定不是。
赛宁,你十八岁时就做过父亲,你说孩子的妈是大你十岁的bitch,你让你父亲养了那孩子一年以后又把他还了回去,因为查下来你不是孩子的父亲。现在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你一个人在中国,你不是我的亲人,你是我可以选择的,只有你自己才能为自己负责了,你必须得学会付出代价。
苹果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北京的艾滋病专家,他说你可以打电话给他。我们立刻就拨通了电话,我用了化名,介绍了小虫的情况。小虫蹲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医生说他听下来小虫似乎不是,他说小虫可能是白血病,或者梅毒。医生说如果他是艾滋的话,根据现在的这些症状,他起码在五年前就已经感染上了。
你不能这么说。
我在纸上迅速地写下“梅毒或者白血病”,我举起来给小虫看,小虫立刻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医生说还是应该去医院检查。我说我们怕被抓起来。医生说这纯属胡说八道,你们可以到北京来,到我的医院来看,这里都是艾滋病患者,他们和普通病人一样,他们是病人。我说真的吗?他说当然,绝对相信我,你的朋友绝不会被抓。
你不懂爱,我们都不懂爱,否则为什么总有事情发生呢?
我们不敢相信这些“好消息”,白血病也很可怕,但起码小虫不必去面对更多的压力。我们决定立刻去检查,我们决定去华山医院性病专科。
你别这么幼稚,你今天就是死在我面前我还是要走的。你让我感觉很乱,像是突然跟很多人有了关系,这种感觉我受不了。
第二天早上我帮小虫找了一套运动衣,我说你就穿这去吧,找个帽子把长头发遮住,你别怕,我会帮你和医生说的,你不出声就是了。
赛宁用烟缸往自己的头砸去,我看见了血。
我们到了华山医院,那里的性病科有很多拐角,大房间里套着小房间,小房间里套着走廊,我和小虫转晕了,还把彼此给搞丢了,我们大叫着彼此的名字,我越叫越绝望,我们好不容易来到了可以查艾滋病的地方却把对方给搞丢了。
两年前你和我们的邻居,那时你让我觉着整个世界都不是我的,但是我没有走,我甚至没有怪你,我反而把你抓得更紧了。我知道我错了,我应该离开你然后再等你把我找回来的。这次我不会再错了。
最后,我们两个终于来到可以查艾滋病的房间,我尽量大声说话,用来掩盖我的慌张。
你还是要走吗?
医生说查什么?我说他拉肚子,发烧。医生说我明白了,你要查HIV对吗?我说再让他查查梅毒。医生看看小虫,小虫居然对着他傻笑。医生给了我单子,我去交钱时一直担心钱不够,我想好不容易站到了这里,可千万别钱不够。结果总共才七十二块钱。
黎明的时候,我起身收拾东西,赛宁像个影子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他坐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看见黎明使他的皮肤更苍白、眼睛更明亮。
在抽血之前,小虫必须填写一张详细的个人资料,护士说别担心,这只是一份调查表。在这份调查表上有一个问题小虫不知道该怎么填写:你以何种方式进行性行为?小虫看着我说这怎么回答?我说我不知道。他说那我就写没有吧。我说什么叫没有呢?你是处男吗?你怎么跟个白痴似的。由于我声音太大,整个病房的人都看着我,再看看小虫。小虫低下头,想了想,他填上了:异性恋,从不用套。
我跟随他,仿佛连睫毛都在振动。他从不和我讨论我的感受,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他更需要我。如果他是病态的,我爱着他的病态和我的病态。我愿意被他控制,因为我从不知道还有别的。我唯一可以确定的纯洁就是听凭我们内心的驱使,仿佛我是为此而活。
前途依然神秘莫测,在我们等报告的时候,我拉着小虫的手,我说别担心,如果有什么事,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死了也不错,还可以给大家留下个教训。小虫说如果我真有什么事,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说什么事?他说我想把我从小到大的故事告诉你,把我的体会告诉你,你把它写成一本书,然后把卖书的钱给我妈行吗?我什么也给不了她。你也不用为我难过,起码我可以死在自己的国家,我才不要去国外。
我再次知道我就是不能没有这个男孩,除了这一点,这个世界我完全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报告很快出来了。小虫不是梅毒,也不是艾滋病。我不相信这个结果,我说您再查查行吗?医生说如果他没做什么坏事,你这么慌干什么?我们用的是快速检验法,绝对不会漏掉一个。我们是国家一流医院,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说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我只是不放心。我说你看看他的身体好吗?再查查,再查查。医生说好吧!你跟我来。我跟着医生和小虫进了一个小房间,护士在我身后喊你进去干什么?我说我是他姐姐。她说姐姐也不行,他是在查性病。
回到家时我看见赛宁坐在家门口。
医生和小虫很快就出来了,医生说他很好,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想他是我的,我是他的,这是我们唯一拥有的,我以为这就是爱。我在相信也许一生都无法得到的爱,我为自己感到心寒。
最后我们问医生那你说这些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医生说你应该去看内科。这个血我们会继续化验,三个星期后有情况会通知你。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一个人是可能同时爱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难点在于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在爱着自己爱情的同时不伤害到别人。大部分的人在舒服的时候就想要更多。有些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爱不会结束,爱永远都在,只要你想要,它就在那里。
我们去了内科,内科又给他查了血,医生说他什么病也没有。
我在马路上乱走,我一边走一边在为这对男女设计种种艳情场面。我的头在不停地摇着,最终连我自己都觉着这样去猜测别人多少有点卑鄙。想到赛宁为别的女孩买衣服买唱片,我就发抖。我发抖的时候总是危险的。
我们恍惚地走出医院,我还在想那么我的家到底还需不需要消毒呢?
这话立刻就把我给说服了,我冲出了旗的家。
第二天小虫肿胀的淋巴突然退下去了,也不发烧了。我觉得这一切太歇斯底里了。
旗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有一件事你最好搞清楚,是赛宁来我家上我的床,不是我来你们家上你们的床。
我们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抱歉?我对你那么好你却背着我勾引赛宁,现在你说抱歉?
小春分析说你有没有想到过那种三块钱一瓶的药片,或者是小虫的神经出了问题,神经过敏呢?
旗也哭了,旗说我真的很抱歉。
我们立刻冲到药房买来了这种药片,我说小虫你再吃一次看看。
我哭了。
果然,所有的症状很快都回来了。
我说旗,你是看错人了。他已经爱我了,他不可以再爱你。他不可以的,你也不可以这样要求他,我们是真的爱,我们很爱很爱的。
真相终于大白。可我们为什么没早点想到呢?
赛宁似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抱着他的唱片打开门往外走,旗的声音又伤心地响起来:你对我不好,我错了,我总是看错人。
小春说那是老天在考验你们的友谊,老天在给他一个警告,只能这么解释。
你知道吗?我现在对你毫无感觉可言,我要你从我的生活中走开,永远地走开。
好像有什么人在恶作剧似的。为什么当时我们都只有一根神经,为什么我们都只认为他是得了艾滋病呢?想想我们受了那么多折磨,还整天想着怎么到处借钱。
赛宁蹲下来捡唱片,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这让我心疼。
小春说老天就是要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提醒。
“我已把你看透!”旗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堆唱片扔向赛宁。
小花依然不相信内地的医院,她说她仍然愿意出钱让我们去香港检查。她总是这么说,每次见到我都说这话。
旗开始脱衣服,她把衣服一件件扔到赛宁身上。她故意在我们面前脱衣服。我看见“瘦弱”在她身上突然成为一种与尊严有关的象征,我发现这个小婊子的确很美,以前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现在我认为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伤心的美”。
小虫变了,连小虫的吉他音色都变了。
我知道你不会回答的。我不想再见到这些衣服,因为给我这些衣服的男人没意思。
他说做人很复杂,这我才懂,但我真的不想懂,所以我现在尽量不出门,尽量不跟人接触。
这是赛宁进来以后旗第一次看着我。这个小小的旗真是很不善良,但她像是有一种迷幻作用,她让我和赛宁都站在那儿直发愣。
八百左右的人在这么黑的地方一起对着我摇头。
现在,她对我说你不要影响他,我今天只要听他的一句真心话。
我平时喜欢去的俱乐部一般都有我喜欢的DJ,今晚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世界。这里跳着舞的人,看上去长得像出租车司机,纺织女工、小卖部营业员、黑市里换外汇的,他们全都对我摇晃着他们的脖子,面无表情,连嘴角都不会抽一下,有的戴着那种交通警察的大镜框墨镜。
我可以想象旗是怎么把赛宁弄得团团转的。
赛宁说我去过Goa、Kop hangan等最法克特阿婆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是怪物,所有的人都法克特阿婆,但我从来没见过“摇头”这么法克特阿婆的情况。这里的E文化太法克特阿婆。
我相信旗对赛宁的投入,但她不会因此放弃她的那些有钱的朋友,她什么都要,她总是慢慢说出自己的不幸,通常把自己都搞得真假难分。你很难在她身上找出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假的。也许最假的就是最真的。我甚至可以想象她会问赛宁“你爱我吗?你会永远爱我吗?”这样的想象让我恶心。
我们离开时天已经亮了,在门口我看见很多人在陆续走来,还有那些从别的Disco出来到这里继续摇头的人。
旗说赛宁你爱我吗?
我说这个地方的太法克特阿婆,但比那些老外酒吧真实。
我看着赛宁。“杨树美如黄金,百里之间,杨树是最美丽的眼睛(注:杨树美如黄金,百里之间,杨树是最美丽的眼睛——骆一禾)。”我看着那双时刻令我心动的眼睛,我想现在的我还能相信谁?我不想走了,我要看看还会发生些什么。旗走到我们面前。
这个夜晚以后我长时间地保持着清醒,我被吓坏了,连写作的意义都找不到了。
赛宁你跟我回家!
对我们来说每个周末都一样,不同的地点一样的垃圾,对上海的夜生活我们已经没有了渴望。可我们还是会在周末的夜晚出门。周末的夜晚,就像一个舞台,我们都是演员,却渐渐失去了台词。我们走在茂名南路上,可能在一个酒吧通往另一个酒吧的路上。Groove没有了,被永远地关了,那儿现在是茶餐厅。YY'S没人了,没人了我们就不去了,我们就是这么没意思。DD'S也换地方了,完全变了。DKD还不错,颓废杀死沮丧。DKD太黑,我们害怕待在太黑的地方。也许新的俱乐部就要产生。现在,只有虚情假意的茂名南路。还有,就是那些摇头的地方。
赛宁像个白痴一样站在我们面前,看不出一点愧疚和紧张。
她穿着红色的外套走在我身边,她的表情有些不确定。当寒冷降临,所有的雨伞、手套、围巾都不能带来温暖。我们出来寻找那可能会出现的小小的乐趣。我想象着那个小小的乐趣慢慢滋生的时候,当脚底的空间慢慢扩展,有一条隧道将我领至此地,给我一种正确的平衡。但是正确总是在南方的南方。现在已是数羊入睡的时刻,我们走在这条街上,我们可以买酒在家喝。但她说这样会再次成为酒鬼。我说不能成为酒鬼。她说是的所以我们想喝的时候到外面去。
旗你觉着这样很好玩吗?
这条街的灯光很资产阶级。
我惨叫一声。
干燥的梧桐把灯光变成无数小黑点在我眼前晃动。醉的时候只有一只眼睛是必要的。我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到来并没有令一切回来,他已无法控制天气,不知名的欢愉已无影无踪。
开门进来的居然是赛宁。
恐惧和欢乐养成了危险的生活习惯,我们注定会古怪地死去。她说我们还很年轻,她说事情一定会好转。我喜欢她这话。她总是给我带来希望。不知道她是否依旧在为解决“作家的问题”而苦恼。我知道改变总是令人头疼,我们无法脱身。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在为一些事情而苦恼。应该快乐地工作。我们应该考虑一下前方。也许她会认为我想得太远,并不能在最后一秒解决问题。无论如何,我会继续研究这场“成为作家的改变”。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会告诉她。
我们边喝边听着香港电台,那些年我们都非常喜欢听香港电台。在我们都快有点醉的时候,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月光使路面倾斜。
我看着旗的家,我很喜欢她房间的摆设,简单、舒适、敏感。我想我是没有看错她,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们依然幸运。我们可以看到月亮,可以看到月亮的孩子总是有希望的。有时我们会看到一个大广告牌,它向我们指出下一个可以买到威士忌的酒吧——Manhatan Bar,一个外国男人和长发上海女孩搞来搞去的地方。我想我情愿去Goya,情绪化的女老板有点狠,化学的音乐带来想象,而她总会在你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送你免费酒。总之她喜欢看着你彻底醉着离开。醉过头是件无趣的事情,那是个危险的地方,而且是那种不断被重复的危险。现在女老板也走了,有意思的人在上海都待不长,或者越待越傻越难看。女老板去了北京,她说现在一想起上海她就恶心。我想,这是她的问题,不是上海的问题。我们在一个又一个party的路上,我们在出租车上讨论男人。我们每天不高兴。
我曾在家翻箱倒柜地为旗找书看,我对赛宁说这是个可怜的女孩。赛宁曾冷冷地说你怎么可以随便说一个人可怜?
她沙哑的笑声温暖而又松散。
小小的旗今天冷冰冰的,十分做作,她始终不告诉我谁是她的“男朋友”。
我们品尝着早已知道的无聊,就像活在世界末日。看着那个人,在那里转来转去并不是因为女人,看上去像那种在找毒品的样子。这个城市不对,不好玩。我想要我的小提琴。但是我必须得穿过下一个威士忌酒吧才能回到我们的家。我的小提琴在我们的家里等我。布谷鸟钟的回响,还有莫名的香气围绕,当所有的折磨结束,我会和我的小提琴在一起。在这之前我会对着这个红衣女郎说晚安我们又过了一天。
我发现她这里没有任何一样可以掺在一起喝的东西,她说她就爱这样喝。赛宁也喜欢这种喝法,我不喜欢这个牌子,也不习惯这种喝法,这样喝酒像酒鬼。
有一天我开始不相信自己了。
旗边说边给我倒了些芝华士,我看着她细细的小腿。
我不了解我的身体,它喜怒无常,事情总是被我搞糟。生命有什么教训?这个男人应该以一种极美的方式在我怀里消失。十一年了,现在他必须这样,可这黑的天空无法被撕开,极美的方式总是很难寻找,城市在成长,我们随城市一起成长,那标准也一直在改变之中。我们的前面有一辆车,我们的后面有一辆车,不知他们有没有听音乐,因为那是出租车。难道没有“摇头音乐”也摇头?左边右边右边左边,那个老男人还脱去了上衣,光着身子在摇头,我们可以看到他肥胖的肚腩。他看上去那么正常的一张脸,他一定有一些秘密,他的生活里一定犯过一个很大的错。
以前我不喜欢有自己固定的住处,直到我遇上他,他照顾我,在他面前我是我自己。他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但他爱我,我们每时每刻都想做爱,他让我开始爱自己。
也许我们正在进行着一种进化。
有一个叫“旗”的女孩,她长着一张困惑的脸,她的脸本身就像一个问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她叫“旗”,她和我来自同一城市,她来自某所大学,她没有父亲。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起喝酒,在她和我讨论了《少女杜拉的故事》之后,我们成了朋友。今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去她家,她说她要跟男朋友分手,她说她需要一个观众。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旗了,我从没听说她有男朋友,我也不知道她在这里有家,以前她总是东住西住的。
也许转机很快就会到来。踏在街上的两只大鞋子,像两只小山羊。一切都在前进之中。这个女孩,从来没有去过国外,我应该带她去一个美丽的地方,有动物,有音乐,有朋友,有床,看着那山那水,那些关于纯洁的概念便自然产生。我们必须离开。她说真的,我们一起离开。
今天,赛宁对我第二次重复了“你要记住我,就像记住你自己”。
也许你会认为我的言语有问题。
我知道,语言网住了我,语言害了我,语言害了我,语言害了我!
有问题的情况最有分析价值。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找到一个记号,一个从无到有的记号。或者和你一起滥掉。让我们滥掉吧!这是句多么振奋人心的话。每次回到街上总感觉失去了一切,总感觉就要重新出生。现在我们又回到街上,而“青年文化”是什么?手指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再次转动?这条街不会回答我们,从来不会。
我爱赛宁与我亲密时我们彼此的动荡情绪——这无比真实的时刻!我不知道别的情人是什么样的,我们只在处于极致的情绪时才进入爱抚,我爱赛宁像个陌生人时却说着最甜蜜的话——我喜欢看他梦游般的表情,只有在那种时刻,他才会说出最动人的话,这是他的风格。仿佛那一刻他是完全真实的自己,仿佛他在别处,但却邀请了我。
我们需要给自己一个梦想,一个全新的梦想。
在1992年的床上,我想着三年前的这个晚上,以及与之相连的所有热情、疼痛、饥饿、恐惧。我有些迷惑,三年过去了,我现在在想到底什么才是爱呢?我只知道我不能看不到他。我们彼此需要。我们拥有共同的秘密。
她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就像一次迟钝而绝望的搜索。盲目始终带领着我们的血液,我的耐心渐渐泛滥。我糊涂了,我知道在另一边绿草长青,她只是不停地打字,在她的键盘上温柔地敲击。飘浮在上海的可爱的百合花浮叶都被青蛙吃掉了。深陷的脚趾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1999年结束,她会去哪里?这只青蛙在今晚疯了,跳出所有的视线,今天是把自己关起来的绝好机会。
我预感到自己将成为一个有很多故事的女人,而故事总是要有代价的。
总有一些信息在街上随着夜晚的风抽动。
我们开始亲吻,彼此亲吻,我记得我们都很瘦,他带着梦一样的表情与我在一起,陌生而动荡——他总是出人意料!我们弥漫开来,我们不在这里,直到他对我说:“你要记住我,就像记住你自己。”
这个情况总让我想着我所犯下的罪过。这只会唱歌的小鸟,她的天真时隐时现,她涣散的双眼透着紧张,她突然说我会爱你到永远。她说如果我放弃这个权利,仅有的那点甜蜜也将消失。我知道她被一些事情搞糊涂了,一只猫滚下窗台,目光移动着。一些人走过,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们,生活从来就是如此。
赛宁把帽子还给了对方,大家各自赔给酒吧一些钱,最后我看见他们还互相握了握手。
当夜晚来到我的心里。
混乱顿时结束。
当一朵坏掉的云让我的视觉迷失,当我的手指在乐器上变得无力,她拿走她所有的衣服。她总是这样:她告诉我一些单纯的故事,她把我从里到外翻转过来,而我并没有察觉这一切。她让我相信在她的臂弯之后,我将不再需要天堂的圣水。她就这么把我给搞糊涂了,我想她自己也糊涂了。这糊涂的感觉似乎没完没了。我们的身体上了岸,往日的痛苦令人怀念,这个情形有些无法适应。当然还有其他的问题:比如人们开始说她是作家。比如我们的经济经常陷入困境。比如她经常出去和别的男人约会。我没有和别的女人约会,我也没有成为作家,但我们心怀同样的恐惧,这我知道。
终于,对方有人高叫一声别打了我们都是外省人不能让当地人看笑话!
这里有另一种音乐可以被我们呼吸。
我们拼起了一张大桌子开始大声喧哗,彼此吹捧。三毛还拿来了U2的唱片在酒吧里放。酒吧的食物很难吃,啤酒是热的,女服务员态度生硬。我们的“喜宴”最终由于某个在洗手间门口偷看我的男人被三毛发现而陷入一场混战。两帮人把酒吧打了个底朝天,酒吧的老板听之任之。我看见有的人一个袖子没有了另一个袖子也没有了,三毛拿着把大铲子站在中间一动不动,赛宁不知什么时候戴上顶小帽。
小昆虫、小植物、肮脏的空气、骄傲的汽车、妩媚的街道、有故事的房子,这所有的一切最默契。这是我们今晚的音乐。听音乐的耳朵是被这个男人打开的。但是他偷走了我所有的鞋子。我的鞋子是黑夜的眼睛。现在,黑夜没有眼睛。他的弯曲的、流动的嘴唇没有办法再为我见证每一个梦境。而我们为什么还依然在一起?因为我们并不拥有别的。不是吗?这是一个谁都会犯的错误。
伯明翰,糟糕的地方,一个特别难看的地方,街上有很多失魂落魄的人。那是个和我没什么关系的地方。我情愿喜欢英国的乡下。如果你没去过英国,你不会懂他们的小说、他们的音乐,英国太特别,英国人不喜欢任何人。当我把手中的小提琴换成吉他,我觉得我的生活有意思了。音乐不再拒绝我了。但我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糟糕,我们总是吵架,控制不住。
她说要吃冰淇淋。
他们“平反”得很晚,不然早就离婚了,我爸妈都是特别好的人,但都是疯子。九岁以前,我们一直生活在劳改农场,我们是三个受过太多刺激的人,所以到后来没法在一起生活。
我们走进这家超市,她迅速打开冰柜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牌子。我们都不喜欢这个牌子,她说这个便宜而且味道不坏。我说你可以选一个你真正想要的。她说不!就要这个。以前,只要口袋里的钱够,她绝不会买一个不喜欢的冰淇淋。以前她以为她是个暂时没钱的富人,一个星期前她开始明白她是一个穷人。她说她其实一直都是个穷人。她说她的立场会因这个认识而改变。她说她的生活方式会因此而改变。难道因为这个原因她选择了一个她不喜欢的冰淇淋?无论如何她又把我弄糊涂了。她说她讨厌知识分子,但我觉得她越来越知识分子了。
他父亲固执地想让他成为小提琴家。他的第一把小提琴是父亲用竹竿做的,他童年的琴声是父亲为他哼的。赛宁说我现在老爱故意跑调的毛病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他说我们可以买酒回家喝。
赛宁第一次说自己的事情。他的童年备受恫吓,他的父母是那个年代的“艺术政治犯”,他们在某个西北劳改农场相识。他母亲最热爱苏联诗人叶赛宁,所以他的名字叫赛宁。赛宁出生于西北劳改农场,九岁时父母得以平反并且离婚。赛宁说他们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同富贵。后来赛宁的母亲嫁到了日本。赛宁十二岁时随父亲去了英国,现在他刚从英国回来一年。
我说今天一定要在外面喝。他说如果我们找不到有意思的地方怎么办?我说我对外面并不抱希望。但今晚我就是要在外面寻找,哪怕战死街头。他笑了。他开始叫我“甜心”。每次他叫我“甜心”我都会混乱。这让我感觉别人叫我“宝贝”都是假的。我想这就是爱。
我们打电话叫来了乐队的朋友。赛宁对大家说他没想过他也会恋爱,以前他很难会相信一个女人,他本来以为恋爱可能是中年以后的事。
她更明白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坐在那里发呆,我的耳朵让我第一次得到了爱情。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谁,真的,但是我就是爱你,因为爱你的时候我爱这个世界,我想这就是爱情。
因为我们都知道,上海的夜,已不再属于我们。因为我们长大了,我们有过一些美好的夜晚,我们的要求越来越高了。可我们为什么还要出来呢?我们能去哪儿呢?看到那么多摇头的之后,她就得了黑暗恐惧症。她害怕,她总是害怕,她甚至怕在商店听到那些摇头音乐,她也怕黑,不能在黑的室内待太久,晚上睡觉也得开着灯。我们每天发誓再也不吃毒药,我们讨厌流行,我们需要扮酷。其实街上都是快乐的人们,其实她不应该那么神经过敏——因为街上只应该有快乐的人们。酒杯中的沙漠在前方坠落,我的神经四处飘散。我们得想办法开室外的party。
我特别想你,这是你的力量。我曾是个特别悲观的人,直到我遇上你。我想我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可不可以让一切完美。
他说我们真的可以买瓶黑啤在一棵树下喝,就像以前一样。
赛宁的脸上飘流着月光的气息,如此安静,甚至有些无助。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就像在梦中一样。
我说在树下我们已经喝过,所以我们得换个地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不喝酒,真的,不喝酒。比如现在,你在吃冰淇淋,所以我们是可以不喝酒的。我说请你闭上你的嘴,或者想办法让我闭上我的嘴,让我们来谈谈“不说”。
我们来到了那家我们相识的酒吧,在我为自己点了一杯可乐后,赛宁说,你别老喝可乐,女人应该喝喝酒。
我喜欢这个城市所有餐厅的女服务员,她们是最美的。
好像这个城市有很多暴发户,有各种各样讨生活的人,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为了赚钱来到这里,各种新旧混合,潮湿而闷热。
还有一个我绝对喜欢的人,她就是那个给我洗头的外地女孩。她用她温柔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上徘徊,只为了赚来那每一个铜板。身边的这个女人,她穿着一件别人的大衣在清晨睡回我身边,我们看着对方,我想这就是爱。
我们手拉着手来到街上,手拉着手像一对伤心的朋友。
一只有着九个头的鸟在我头顶盘旋,低落,低落,低落。我是如此低落。
就这么一句话,我就浑身发软了。
他要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说我讨厌所有的资产阶级把戏。低落,低落,低落。我是如此低落。我想我葬礼的音乐应该是邓丽君的“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
一个平常的夜晚,这个我始终看不懂的赛宁突然出现在我门外,他迅速地拥我入怀,他说宝贝你瘦了很多。
他在每天醒来后大便,然后洗燥,然后梳头,然后喝咖啡,咖啡因一整天贯穿他清洁的身体。
我开始自己给自己做饭,收拾房间。我每天发第六感觉拼命呼唤赛宁的名字,他知道如何让我爱上他。
他用嘴唇舔着咖啡沫,他的一只眼睛肿着,每天如此。我那么地想让他消失,他知道这点,他是一颗无聊的钻石,这光芒已无法将我解决。可我没有办法对他说“不”,因为我们并不拥有其他的。
我在这个城市留了下来。我终于在一家夜总会找到了一份唱歌的工作,我开始穿着便宜的、低胸的、发亮的、超短的“晚礼服”唱广东话情歌。
暗红色的天空,已经有了天鹅绒的光泽。我亲爱的兄弟,我亲爱的姐妹:我们失败了,全世界都知道。
这个混蛋就这么把我给赶走了,毫不客气。他虐待我!
赛宁从日本回来以后不再“游手好闲”,他把北京的书店搬到了上海,书店里有他画的画、他收藏的唱片,客人可以在他的书店里看书,喝茶,听他的唱片。他的唱片店不赚钱,也不赔钱。可是搞执照和这么搬来搬去却折腾掉了很多钱。现在他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他得小心他的钱了。
赛宁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走吧!我不想你爱我,更不想这么快,你走吧,我想我不爱你。
现在是1999年,我们还是每天睡在一张床上,一人一副耳机听着音乐入睡。
我说如果你不爱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是说真的。
我的写作把我带到了一个极为混乱的境地,发生了很多事,我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
他突然温柔起来,他过来,把头靠在我肩上,他说爱有很多种,如果你只想要一种,你永远都会失望的。
我开始组织各种大型的跳舞party,我愿意看见一千个寂寞的陌生人在我的party上快乐地跳起来。我觉得这比写作真实,我觉得中国人需要跳舞,因为我们的教育从来没有教我们如何沟通和爱,我们需要打开自己的身体,我想让所有的人跳起来,他们不跳我就“骗”他们跳。
有一次他弹琴唱歌给我听,我在他的床上跳来跳去,他看着我唱着“告诉我你最想要的生日礼物!”我说我要你是我的男朋友我要那种叫爱情的东西。他一脸阴沉地说只有女孩子才交男朋友,女人交的应该是另一种东西。
在周末的夜晚,我和赛宁是一对“打猎伴侣”,带着共同的痴心妄想,我们总是在周末的夜晚一起出门。我们还是每个星期五星期六法克特阿婆,星期天睡觉不吃饭,星期一发呆,星期二不高兴,星期三好了,星期四开始想星期五。法克特阿婆之后跟赛宁胡说八道是最有意思的。有时我们会一起对着录音机弹吉他,以上的这些四不像的短句就是根据我和赛宁的录音整理的。
我每天打电话给赛宁,我渴望和他单独约会,我千方百计讨他欢心。可他似乎对我毫不领情。我没有选择,我必须学习,我得想办法让他需要我。我想每个女孩的第一次恋爱大概都是这样。
在苹果的葬礼上,我感觉到黑色的眼睛在被风吹乱的头发的缝隙里刺过我的后脑勺,那是奇异果的呼吸,病态而执着。我转过身的时候,他的最后一步脚跟像灰一样地落在了我的眼前。奇异果穿着一条坠地黑色男装皮裙,像一把黑夜的大扇子。
赛宁和三毛组建了自己的乐队,那时很少有摇滚音乐会,他们经常为一些蹩脚演唱会暖场,他们曾被哄下舞台,但他们不在乎。赛宁说只要可以演出他就会答应。只要有得玩就行了。我总是跟着他们,我并不清楚他们的音乐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觉着赛宁他们挺悲壮的,我喜欢悲壮的感觉。
我曾经想把我所有的乱七八糟交给这个男人,所以我甘愿受控。我曾经想和这个男人成为一张上海的海报。我曾经渴望那种能释放我弱点的爱情,其中包括我的虚荣心。
我猜想这个男人要的是风情,而我是最不性感的,可我该怎么办呢?
想起彭洪武做的音乐杂志上的那句——我们的青春都浪费在青春上了!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担心我执着的男孩喜欢别的男孩,但我知道爱情只是我们杜撰出来的一场又一场疾病。就像苹果说过的,那些男孩们,几乎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童年的创伤或者跟他们爸爸妈妈的关系什么的,以前我不会相信这些说法,但实际上就是这样,跟我们这些女孩儿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赛宁说你经历了就会知道。
从你的梦中醒来
我说赛宁什么是高潮?
擦干你的泪水
他从不对我真正谈起他的生活。他似乎是我期待已久的,他令我在他面前赤裸,与他亲密,却无法令我从容,令我温暖。
今夜我们将要出逃
那天赛宁一直抱着我,随着音乐我们旋转到了各自的梦里,醒来之后感觉很好。
在你父亲觉察以前收拾好你的衣服
Jim Morrison,如此柔软的嗓音,神灵引领着我们,他的灵魂抚摸我,与我混合,给我速度,让我跟随。
在所有的地狱破碎以前
黄昏的时候我们回到赛宁的家,我们一起听音乐,赛宁为我翻译“大门”乐队的歌词:女孩你要爱你的男人,拉着你男人的手,让他懂得你的想法,在暴风雨中行进,进入这个房子建造的过程,进入这个转动的世界,就像一个演员登上舞台,有个杀手也在,就像女人的祈祷。
呼吸
我很想和他做点什么,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我越想越伤心。赛宁完全不理我。
你一定要保持呼吸
我说我要你完全是你自己,我要和你完全在一起,在一起,真的在一起。
你知道我无法一个人呼吸。
赛宁看着我,我看着他看着我。
——Radiohead《出逃》(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说赛宁,你只比我大两岁,你应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跟你一样。
这天,赛宁做了一种汤,汤里有各种中草药。喝完汤,我说赛宁我们放唱片玩好吗?我在楼上放,你在楼下放,你放一个,我跟一个,我们就这么跟下去好吗?
赛宁说你只有十九岁,你想成为什么都知道的女人得慢慢来。
我们开始抢唱片。我们放了五个小时的唱片,一分钟都没停过。
我对赛宁说赛宁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赛宁说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我说我要知道你的秘密,让你的秘密变成我的秘密,我要知道你的全部,我要看你和别的女人亲密,我要知道你所有的样子,我要成为那种什么都知道的女人。
放完唱片我去洗澡,洗完澡我看见赛宁在网上跟人聊天。我说我也想参加,赛宁把我介绍给对方,然后他说他去洗澡。等他洗完澡出来时我说我不玩了,赛宁说为什么呢?不是说好一起聊天吗?我说我不想玩这个游戏了,我要看影碟。
我说这是谁说的?他说这是赛宁说的。我说赛宁有很多女人吗?三毛说不是很多。我说为什么男人总会有几个女朋友?三毛说那是因为男人很容易感到无聊。
赛宁很快就下楼坐在我身边。从他的表情中我知道他生气了,我关上机器,我看着他。
三毛说你就是那个想搞懂生活是怎么回事的女孩吗?
他说你为什么认为这是一个游戏?你不知道在电线的那一头是一个人吗?
我认识了赛宁的好朋友三毛。
我说你别这么认真,我也没认为这是游戏,我只是这么说而已。我不玩因为我不习惯听不到对方看不到对方却跟他交流。
赛宁始终不说话,他生气的样子让我害怕。我们来到了他们乐队排练的地方。这是一间乡下的农民的房子。
赛宁说那你为什么用“玩”这个字?
赛宁没有把门完全打开,他带我下了楼,我们上了的士。
我说我只是这么说而已。
我又开始跑,我努力地奔跑,我跑去赛宁的家。
赛宁说我并不认为你只是说说而已。
我在马路上狂走,我走回家,跑上楼梯,我一进房间就给他打电话。电话没人接。我继续打,然后听见赛宁的声音。我说我都听见了,我要立刻见到你,否则我会死的,我十分钟后就到。
我说我道歉,我真的道歉。
有一次,我居然在赛宁家门外听见了赛宁跟别的女孩亲密的声音,我不知该怎么办,所以只有跑开。
赛宁说我不需要你道歉,但你必须想清楚这件事。
我觉得赛宁房间里的音乐很纯洁,像是与神沟通的钥匙,我去感觉它们,它们就会对我好。我们随着音乐在空气里的样子走动,好像那些音乐都是我们做出来的,这感觉真幸福!
赛宁曾经是美少年,那时他的生气都是美的。可不知为什么现在他一生气我就难受,心里酸酸的。
他有时会弹吉他、拉小提琴给我听。我总是费力地想搞懂他的音乐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的脑袋里装了太多垃圾,你得洗干净你的脑子,音乐不需要去搞懂,音乐离身体最近,音乐是为了帮我们找到本来就有的快乐。
那个晚上他一直在生我的气,睡觉时我说赛宁别生气了,我现在向你保证,我会写一本书送给你,我一定会让我自己写哭出来,其实这不是我今天才这么想。我早就想好了的,哭不出来我就不出版,好吗?这样行吗?
我长时间地对食物没有任何兴趣,他让我进入从来没有过的精神生活,而这精神生活的前提是他持续不断地跟我靠得很近,很近很近。我经常看赛宁,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我喜欢看他自己一个人出神的样子,他是如此特别!那时我们极少喝酒,我们在一起根本不需要喝酒,只要一接近他我就非常安静和专注。
是写我吗?
他给我炒了饭,饭里有很多东西,甚至有苹果。他坚持要喂我吃饭。这么近地看他的眼睛,他温润的睫毛上上下下,我很想摸他的眼睛,但是我不敢。他知道我在看他,但是他不看我的眼睛,他喂我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他此时的情绪如此陌生。这个下午,我长时间地扮演着一个我并不了解的角色,这个没有比我大几岁的男孩的一切在我眼里从来都跟色情无关,他很容易就给我带来各种极致的感受。
写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
他说好吧,我先给你炒饭好吗?我炒的饭好吃极了。
那你保证不拿我来赚钱。
我说我饿了,想吃东西。
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抬头看我,他说你头发剪了。我说我只剪了一点点。他说本来你的头发比我的长,现在我们差不多长。
我的意思是你别利用我来吹捧你自己。
我说我没搞清楚我和你之间是什么感觉,或者是我忘了,所以我来找你。
我的小说就给你这感受吗?那我太失败了。
我说我又来了,我来找你。他为自己冲了杯咖啡。那时很少有人喝咖啡,喝咖啡是件很诗意的事。他说别介意,我刚睡醒的时候说不出什么话。
你是很失败。你不说实话。
我找到赛宁时他正在睡觉。他穿着一套灰色的有帽子的睡衣来开门。他的嘴唇看上去很干燥,他冷漠的表情在我看来很美。我相信这种美与我有关,所以我说他美。
写小说不是说不说实话的问题。
一个多月后,我再次来到这个南方小城。
那你就不是一个作家。你不真实,你和你的读者被情绪、语言和偏见网住。
我说天啊!拼命吃巧克力的、迷恋雨天的女孩,那就是我啊!
我们只有被故事卡住,才能探索出离。
他说我喜欢那种来自破碎家庭的、拼命吃巧克力的、迷恋雨天的女孩,我一直在等那样的女孩。
我不能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再在写作中附加一些诚实。我和你的不同只是我出版了我的书,你没出版你的音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其他的不同。
这是第一个向我求欢的男孩,天知道我为什么立刻就答应了他。我的期待模糊而诗意,我的幻想潜藏着黑暗。
这就是最大的不同。我的音乐只是我心灵的形状。我只能要这个,我要不了别的,别的不是我。
他就说你跟我回家好吗?
很难说虚构的自传就不是我心灵的形状,尽管那些虚构带着策略,但是那些虚构在心的世界存在。
我说你知道吗,我也唱歌,而且还唱得不错呢!
自从戒毒以后,我们又开始继续这个“我是谁”的忧伤游戏。
这话给我带来力量,有舞台的酒吧象征着自由之路。我看着他,我爱着他的眼睛。
我坐起来,打开灯,拿起一本杂志,翻开其中的一页读起来——事实上,他们只是群热爱摇滚乐的年轻人,要命地瘦。他们总是沉浸在一股焦虑、宣泄与毁灭相交织的快感中。他们如果不是在一个乐队里的话,也许就会去了监狱那里。
他说他还不知道但他一定会找到。
你觉得我们是这样的吗?
我一脸崇拜地问他中国哪里有那种地方?
不是。
我觉着这个自说自话的叫赛宁的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他身上有很多颜色,每种颜色都让我开心,这种开心的感觉仿佛让我的心回到了家。在他那缺乏连贯性的谈话中我知道他弹吉他,他不想做别的事,他想找一个或者很多个有舞台的酒吧。
你知道,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讨论一件事情,就是,其实给我带来最极致的快感的人,不是你,也不是一个我爱的或者说我执着的人。他弹吉他,我喜欢他,他喜欢我,他从一开始就跟我说清楚什么是他的问题什么是我的问题,我们之间没有期待和恐惧,虽然有时也会有一些小情绪。我的意思是,在没有任何期待的情况下,他是那个给我最极致的身体快乐的人。
他问我为什么来这个城市?我说大家都来这里赚钱,我高中都没毕业,在上海找不到工作,所以只好来这里。他说你这么小,你爸妈放心吗?我说我爸爸是很特别的人,他把我当大人。
是吗?
他开始在我身边喋喋不休地谈论起各种冰淇淋。他说他也喜欢吃巧克力,他妈说过命苦的孩子喜欢吃甜食。
我并不那么在乎这个,但这是真的,我发誓!
我不断地在这一生回忆那一刻,有时我觉得那是一张快要死了的脸,在他快要死的时候见到了我,而我从此永远坐在了他身旁。我是他的爱人。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眼中赤裸的天真令我迷惑。从此,我再也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一刻的那张脸上移开,也许我之所以活到今天,是因为我相信那张脸,就是相信那张脸。这是那种叫作命运的东西。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在那里,我一秒钟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我发誓那是一张天使般的脸!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坏?
他的发尖坠到了我的眼前,我闻到了他头发的清香,我抬头看他。
赛宁被激怒了。他砸碎了很多东西。
我继续吃我的冰淇淋。过了一会儿,在我的右侧出现了一只拿着酒杯的男人的手,那是一只大手,每一块指尖都很结实,一看就知道他有啃指甲的习惯,我也有啃指甲的习惯。
性感的、疯狂的、诗意的、自私的吉他手,为这种男人发疯的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只是有些疑惑,有时我想我是一个多么傻的女孩,这么多年,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晚上你和我在一起讨论过我的感受?为什么你就没有在乎过?
当时外面下着极大的雨,唱机里在放什么音乐我忘了。我也不知怎么就看见了那个男孩在那里晃来晃去。他面带毫无根据的笑容,他的脚步向着我坐的方向移动,他穿着一双浅蓝色运动鞋。他有一头光滑笔直的长发,发尖在他上半身的三分之一处颤动。他的脸很苍白,我完全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我确定他面带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看我。
任何一种亲密关系都应该尽量避免使用语言,一旦开始,立刻迷失。
我坐在吧台上,像一颗发光的小珍珠,这是我第一次坐在吧台上,我有点紧张,有时会东张西望,假装在等什么人的样子。我并不知道这就是那种叫“酒吧”的地方。我刚离开上海来到这座南方小城,当时是1989年,上海只有隐秘的几家街边小咖啡馆。那些酒店里可能有酒吧,但我从没进去过。
有没有一种更理想的爱存在?
那是间让人伤心的酒吧,灯光是亮亮的黄颜色。
有没有一种更理想的爱存在?
当时唱机里正放着The Doors。我看不懂这个男人脸上奇怪的兴奋,我无法找到我想象的需要,他怀抱里的我像一只一声不吭的苦恼的猫。迷糊的镜中反映出空虚的五官。他是个陌生人,我们在酒吧相识,我熟悉他眼中的波涛,我不知道他是谁。
有没有一种更理想的爱存在?
然后他对我笑,眼中闪着甜蜜。现在,他又恢复了这张脸,这张脸是我在酒吧认识的,他带着他的长发停留在我胸前。唱机里的男人一直在唱歌,那声音像是一种抚摸,简单的节奏不停地在循环向前,这个世界在这音乐里变成了平面,我一点也搞不懂他在唱什么,但那键盘像一个吸血鬼,不停地把我的情感吸走。
你用爱来解释一切,你有很多种爱,你的爱很复杂,所以我不明白你的爱。你永不满足,你利用所有的人,你是残酷的、想拥有一切的、崩溃着的bitch,你在无数场音乐会里寻找我的脸,你甚至把一个玩重金属的白痴找到了家里,只因他长得像我。你是一流的演员,你喜欢假的东西。我不再爱你了。你是可怜的,你从来都是那么不确定,并且善于欺骗。
但是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冷冷的感觉。他的头发很香。
你不觉得我们的爱包括我们的艺术都是由幻想、焦虑、歇斯底里构成的吗?当我对你不再焦虑时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也许我们从未喜欢过自己或者任何人,因在对方眼里,我们也是不和谐且充满迷惑的。
当我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他吻着我的心跳,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真美!
我们从未对自己温柔。
应作如是观。
我没有要否定以前我们有多么好!我们一直利用性来进入现在。当我们不再利用性进入现在时,我们发现它对我们不那么有用了。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我其实想讨论的是这个。我们甚至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件有趣的事情来进行。
如露亦如电,
最后,赛宁说我很难过。我说我也很难过。
如梦幻泡影。
我开始后悔和害怕。这些年我们都干什么了?今晚我把我们以前的好日子全给毁了。
一切有为法,
如果伤心在最后能带来觉醒,那么就让我们把伤心像宝石一样戴在头顶。
感谢令我的写作发生的一切,感谢所有保护我的写作的亲人,感谢我的读者爱人,感谢你们这么多年一直爱着我,那些爱的留言从未停止,感谢在情人节以“赛宁”的名义给我写情书的读者们;感谢作家王苏辛(她同时也是这本书的编辑),感谢这本书的装帧设计李阳(YANG LI),感谢你们无与伦比的才华与爱!《糖》是一种链接,此时我的唱机旋转,就像无尽的希望,“地下丝绒”正在Candy Says里唱着:“……我想要对所有的秘密的谈话了如指掌,我要看着蓝鸟在我肩膀飞翔,也许等我年长一点以后,我就看见他们掠过我……du du wa……du du wa……du du wa……”
赛宁出去了。
读者们在看我写的字的时候经常会有一种时空穿梭、真实与虚构混淆、分不清谁是谁的感觉,我想那是我想给你们的感觉。我不记得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叫什么名字,那时我大概15岁。可是我记得我第二篇小说的名字,是麦当娜的一首歌的名字《仿佛是祈祷》,今天我在想如果说缘起的话这应该也是一种缘起。我从来没办法坐下来就写,我需要准备,非常像一种进入祈祷的状态,我希望能更像是写给一个我喜欢的朋友的样子。这些都变得越来越不容易,因为写作的问题就是生活的问题,而生活的问题就是修行的问题,这里没有捷径,也不可以有任何抱怨。大家都在说我很多年没有出版小说了,我在干什么以及棉棉到底是谁?其实我所有真正的个人自传都在我出版过的每一种出版物里了——虽然《糖》并不是我的自传。从我17岁开始,“出版”就一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它困难到已经没有人记得它是困难的。仿佛所有的铺垫好像都是为了此刻,我将如何告诉你关于我的消息。
我看着清晨的光透过窗帘洒进来,我仿佛可以看到他那张天使般的脸在街上那些正常人中闪现,这是他最孤独和紧张的时刻,这是他最动人的时刻。当我们在夜晚完全法克特阿婆,我们最怕的就是摇晃在清晨那些平静而正常的脸中间。
我相信我的亲人们因为我的写作吃了很多苦。因为写作于我,一直都是一场穿越黑暗的旅程,这里没有一点捷径。我从不喜欢写序或者自传什么的,因为一不小心就非常像吹牛。我们已经说了太多狂妄的话。我们也有太多的吻被浪费。这些年我其实特别想写一篇反对自杀的文章,但是我一直就没有办法写,其实我想表达:自杀不是结束。自杀只会令问题更复杂。自杀并不能结束痛苦。要睡觉,请实验所有的办法让自己可以睡觉。一定要学习死亡的科学,了解死亡的过程——我想如果用文学的方式说出这些,可能会有更多人相信并被影响,继而放下手中的屠刀。文学可以帮助我们与生活重新联系。其实我的每一本小说都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写,每一本小说背后都是一个心碎的我,其实我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但是我一直坚持着。我觉得活着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赛宁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拉小提琴。我听着他的小提琴,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就相信了这个男人曾经是爱我的,而他现在真的不爱我了。
不同的年代我心里为《糖》拍过不同版本的“电影”。有时我会专注南方街上的不良少年,有时我会专注红和赛宁的整个爱情故事,有时我会专注红和小虫他们在上海97俱乐部的那些夜晚,有时我会通过一位当年到过上海的美国人的眼来看这个故事,有一次我们在网上发现了一篇写上海夜生活的文章,那篇文章的作者好像对我们很熟悉但我们却并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我和好朋友Casper想这也是一种述说《糖》的角度。《糖》是一种档案,在很多年后人们称它为文化。此时我心中的《糖》,就是这一对如丝绸般迷惘的年轻人恋爱时的一些对话,和一些歌曲,歌曲的演唱者有木马、边远、姜昕、田原、小于一……尽管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并不认识。但《糖》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它曾经照亮了无数人的小宇宙,以致于反射出的光芒过于强烈,而几乎淹没了我。
我想着我们最初相识的那一刻——当时外面下着极大的雨,唱机里在放什么音乐我忘了。我也不知怎么就看见了那个大男孩在那里晃来晃去。他面带毫无根据的笑容,他的脚步向着我坐的方向移动。他穿着一双浅蓝色运动鞋,那双鞋的鞋底很薄,这使他的脚步看上去很不稳。他有一头光滑笔直的长发,发尖在他上半身的三分之一处颤动,他的脸很苍白,我完全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我确定他面带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看我。我继续吃我的冰淇淋。过了一会儿,在我的右侧出现了一只拿着酒杯的男人的手,那是一只大手,每一个指尖都很结实,一看就知道他有啃指甲的习惯。我也有啃指甲的习惯。他的发尖坠到了我的眼前,我闻到了他头发的清香,我抬头看他。我发誓那是一张天使般的脸!他携带着奇怪的笑容,他眼中赤裸的天真令我迷惑。从此我再也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一刻的那张脸上移开,也许我之所以活到今天,是因为我相信那张脸,就是相信那张脸——我们的余生都应该像此刻一样纯粹。
让我们回望一下离我们最近的、并已消逝的非单线程世界,重新混音一版那首我们曾经以为一切刚刚开始、没想到其实已到最后的挽歌——赛宁的形象依然不是非常具体的,赛宁是抽象的。因为其实我是不了解男人的。前天晚上我突然很想看费里尼的《船继续向前》,因为我突然很想看这部电影里的人聊天时都聊了些什么,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然后我开始想,其实我也会很想看《糖》里的男女主人公在恋爱时都说了些什么。
我曾在那把红色芬达琴的琴箱里找到了他早就准备好的纸条:亲爱的如果你发现这张纸条时我不在你身边,那就是我已离开这个城市了。现在是1993年的9月,你正在我怀里睡着,你又醉了。我爱你!无论你是谁。但爱是什么呢?有什么在恐吓着我。真的。所以我必须离开。我在寻找着一个离开的时间。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我们都有点糊涂了,所以我得离开,我会不习惯,我会想你,但我必须得离开,这样事情才能好转。
我女儿很美,并保持善良严谨的言行,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组建了乐队,她有时弹吉他有时弹贝斯。她现在的大学专业跟艺术没有关系,虽然她很小的时候表示过她并不惧怕舞台。我也爱我女儿的嗓音,我觉得她的嗓音具有一种令人镇定的作用。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已经很久了,我想让我女儿朗读《中阴得度》,我觉得我女儿的朗读可以带领我们了解有关死亡的路线图。我女儿应该没有看过我的书。我也从不推荐我的书。但是在编辑这一版的《糖》的时候,我想的是给我女儿那样的年轻人看。一个被无数人写过的一种爱情故事,关于rock’n roll,关于打破一切的,有些dirty的爱情故事,一个更年轻版的《糖》。
如果你们要爱,你们需要加深爱的概念在心里,那样你们就可以减少这种危险的关系。在你们达到共识以后,要不断加深、不断地像禅修一样在meditation里加深互相之间的爱的概念。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你们要进行信仰一般的加深,因为你们所有的感受都是来自于你们的概念。其实所有的关系都是正常的,关键是你的心。你爱他他爱你,这必须是两个人共同认识的。概念树立起来时,就赋予了意义,快乐的感觉就会产生。而并不需要去做各种考验和体验。要完全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样的爱,然后对自己加深这个概念。要真正地达到一种爱的层面,要加深这个概念“我爱他(她)我爱他(她)我爱他(她)”。概念没有被统一,两个人不知道方向的时候,两个人是有问题的,这个世界是有问题的。解放从爱中来。——摘自赛宁的《蓝月笔记》
距离第一次出版《啦啦啦》到现在已经快20年了。我并不记得我曾经觉得自己是年轻的。距离上一次为《糖》写序言也应该有近10年了,那应该是为《糖》的波兰版写序言,以前我经常会在这样的时候,写我是“那个会因为总是不知道穿什么去party而哭泣的女孩儿”,事实上那也只是一种比喻,那应该是“地下丝绒”或Nico的一首歌的歌词。我就是这样一直虚构着我的生活,或者说生活一直在写着它自己的虚构。我相信所有的心都是连着的,而虚构在心的世界存在。就在前几日晚上9点多的时候,朋友圈那一头我的女儿跟我说她准备去clubbing(她沿用了她妈妈喜欢用的词,clubbing就是去俱乐部跳舞的意思),她说她很急因为她总是不知道穿什么去夜店跳舞。我说:穿黑色的。我说我以前也总是没有去clubbing的衣服,所以我总是穿黑色的。我说当你不知道该穿什么的时候,穿黑色总是对的。相信我。她说:好的,我相信你。
感谢你浇灌了我的欲望,却从未真正令我满足。我猜想,我们将依靠这样的“缝隙”而获得真相。为了真相,我们必须冒险。
2019年版的《糖》是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在这一版里,我去掉了其他与“爱情”关系不大的章节。此时想到爱情,就想到男主人公赛宁的《蓝月笔记》里蓝月师父说过的一段话,这段话其实是对我说的,大致的意思是:不要再在痛苦的基础上虚构痛苦,唯有死亡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你们会老,到时候现在说爱你们的男人们死了的死了不见了的不见了……听到这段话的我如梦初醒,我想象着赛宁也许会说:即便是这样,领悟到这一切也是甜蜜而幸福的。
我说这些时赛宁正在喝咳嗽药水。
棉棉
赛宁说:这药水在喉咙里坠落的感觉,就像“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