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遇听到这话，伸手抓过一只刚端上来的卤鸡腿，狠狠咬了一口。
杨天生见他不给面子，借着几分酒劲，暴发户的思想爆发了。他冷笑几声：“哎呀，你们顾家今非昔比了，你回头看看，就连宅子都烧完了。你别怪杨大哥说话直接啊，让你唱两段，大家伙高兴了呢，杨哥以后出钱捧你也不是不可能，你们唱戏的不是讲究捧角儿吗？给别人捧还不如给自己人捧，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顾西辞站起来，端起面前被杨天生斟满了白酒的酒杯，不卑不亢地回：“感谢杨大哥对顾某的抬举，在这莫愁巷里我们顾家没少受大家的照顾，今天借着杨大哥的局在这里感谢各位，西辞不胜酒力就不去一一敬酒了。”高脚杯里的白酒满得端都端不稳，送到嘴边的时候多余的酒水就顺着杯壁流了出来。顾西辞闭上眼，辛辣烧喉的液体瞬间入侵到他整个口腔，喉咙被刺激得像烧着一般火辣辣作痛。
顾西辞脸色暗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口气干完了一大杯白酒，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带着歉意继续向大家说：“戏，今天估计是唱不成了，若大家伙喜欢听，不嫌弃的话，日后来B市，国家大剧院，我请。”红晕一点点地爬上他的脸颊，他从席上走出来，拱手说，“今天就不扫各位的兴了，西辞这边还有事，先告辞。”
杨天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在酒精的催使下，举着酒杯对顾西辞说：“西辞啊，今天趁大家伙高兴，不然你给来两段助助兴？”
杨天生刚想伸手拦他，乔爱国一把将杨天生的手拽下，挤着眼说：“算了，看他的样子也得回去睡一觉，你这又是何必呢！”
众人略显难堪地鼓掌，举杯祝贺。
杨天生冲他哼了一声，一回头换上惯常的笑，举起杯子说：“不唱就不唱，不就是瞧不起咱听不懂戏嘛！没关系，等下给大家放电影，美国大片，各位吃好喝好啊！”
“说到咱们这莫愁巷啊，可别看它小，”杨天生端着酒杯还没说够，“但确实是一个风水宝地，前有顾家人给咱们长脸，现在，杨某不才接过了这根棒子。”
乔爱国趁大家哄闹的时候跑到乔遇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乔遇立刻心领神会，丢下手上的鸡腿擦了擦嘴，追着顾西辞出了杨家大门。
乔遇望了一眼坐在另一桌上的杨滴，他垂着脑袋，仿佛这场宴会于他而言是酷刑，她有点同情他。
厚重木门“吱呀”的声音是从顾家院子里发出来的，乔遇随着声音寻了过去，石砖堆砌的照壁上落满了火灾后黑灰的烟尘。顾西辞靠在上面，乔遇轻轻推开院门，看到顾西辞手中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猩红的亮点在黑夜里显得很扎眼。
杨天生站在厅中大谈特谈这些年做生意的不容易，就好像坐在下面的邻居们很感兴趣一样，说到激动的地方声泪俱下、唾沫横飞。
她走近他，浓重的酒气伴随着他的呼吸飘向她，夹烟的指法很是娴熟，看来是惯犯了。
刘清源：“……”
顾西辞没想到会有人跟过来，点着的烟还没来得及抽一口，便用指尖将其捻灭——黑夜里唯一的亮光，熄了。
这动作引起了那边大人们的注意，杨天生头疼地赶忙跑过来，调解矛盾，乔遇见杨天生终于放过了顾西辞，长舒一口气将花生盘子还给了刘清源。她乜斜着眼瞪刘清源：“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杨叔叔他就是刀子嘴豆腐……”
乔遇蛮横地将刘清源面前的花生盘子一把夺了过去，放到自己前面，刘清源大为恼火跟乔遇争抢了起来，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开战了。
乔遇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观点表述给他听，顾西辞就向前一倾倒在了她的肩上。耳边是他的轻喘呢喃，细细的腔调像是在讲述一个动人凄婉的故事。
“哎哟——”刘清源剥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我们顾叔叔的脾气还真是好啊。”
“顾……”
她将视频关掉，收起平板电脑，目光盯在顾西辞身上挪不开了，生怕他会在下一秒由于忍受不了杨天生的行为而大发雷霆。
在开口的瞬间发觉想说的话毫无意义，乔遇由着他将自己抱住，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间，有温热的液体流进了乔遇的脖子，她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的背上拍着，像妈妈哄孩子睡觉一样。
顾西辞落座，乔遇再次打开视频，目光扫过对面，在他脸上看到了十分勉强的笑容，以及局促不安的坐姿。杨天生拍着他的肩膀，凑近了跟他说话，即便是中间还有三张桌子的距离，乔遇都看见杨天生激动之下喷出的唾沫星子飞到了顾西辞脸上。
月色昏暗的夜晚，醉酒后的顾西辞将内心深处的那份悲伤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一个少女面前，而乔遇，全盘接受了并予以温柔回应。
顾西辞尴尬地笑着回应他，并不说话。杨天生便自来熟地揽过他的肩膀，往主席上引：“你来晚了，等下可要先自罚三杯啊！”
他不是一出生就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他不是没有难过不会伤心。只是他所有的痛苦、委屈、高兴、喜悦，只能独自承受和消化。
杨天生夸张地迈着大步向他走去，肚子上的肉随着步子一起颤动，也不管顾西辞是否愿意，一把握住他的手热情地说：“哎哟，这不是我大兄弟嘛！走的时候还是根豆芽菜，这会儿都长这么高了啊！”
不管他的辈分有多大、身份有多高，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他的柔软和脆弱因为顾忌颇多不愿让人看到。
有些人仿佛天生自带气场，他的出现让原本还哄闹的庭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这个迟到的人。
黑夜安静无声，月亮藏进云层，这天地间，除了乔遇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顾西辞今晚卸下铠甲的真实样子。
乔遇不情愿地关掉视频，扭头还没起身，就看到顾西辞推门而入。
杨滴站在顾家门外，心头溢满了沁凉。
“你要不去家里看看？”乔爱国催促。
好像，现在已经是寒冬腊月。
乔爱国无奈地叹了口气，巷子里该来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杨天生把说辞都准备好了却迟迟不见顾西辞现身，于是阴阳怪调地说他跟家乡人还耍大牌，乔爱国无奈只好来问乔遇。
杨落房间外面的杏树枝头上搭着一个鸟窝，大清早觅食归来的鸟妈妈就站在枝头欢快地给孩子们唱歌。
“他说他来的。”乔遇看得认真头也不抬，在心里记清楚每一个步骤以及相关的技巧。
这世道，秀恩爱的天天给单身狗撒狗粮，有钱人烧着钞票打穷人的脸，现在就连只鸟都在晒亲情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这孩子，我不是说让你把他也叫来吗？”乔爱国急了。
不对，是还能不能让人好好睡个懒觉了！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跟班。”
乔遇猛地从床上坐起，顶着一头凌乱的长发，目光呆滞地看着坐在她床头的乔见。
乔遇拿着杨落的平板电脑正在下载她的化妆教程。乔爱国从屋里出来走到她面前问：“你顾叔叔呢？”
“醒啦？”乔见手里端着一碗闻起来还不错的浓汤，“昨天爸爸走的时候交代，让你今天醒来后给顾叔叔送碗醒酒汤过去。”
好端端的一个现代别墅的花园，他非要在里面摆酒席，看起来不伦不类的。乔遇和刘清源坐在泳池水杉树下的那一桌，风一吹，有水杉细碎的枯叶从头顶落下，落到果盘里。
听到“顾叔叔”这三个字，乔遇头有点大，不是她不愿意，只是昨晚发生了那种事……
杨老板站在人群中吆五喝六的，大夏天穿着西装也不嫌热，肚子上的肉鼓起来，把衬衣都快撑破了。
呸，她在心里甩了甩头，啥事都没发生。
杨天生和乔爱国年龄差不多，四五十岁的样子，他长得比乔爱国矮，却比乔爱国壮。暴发户嘛，少不了发迹之后的胡吃海喝。
可现在若是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有点难为情？
顾西辞温和一笑，将手边的水递了过去。
“我给你放这里了，你趁热给他端过去，我要出门了。”
这充满家长口吻的话是什么意思？乔遇眨了眨眼睛，激动之下生煎包被她囫囵吞了下去，噎得她直翻白眼。
“你去哪儿？”
“嗯，你住在他们家，我总该出面感谢一下。”
“去买新衣服，明天开学穿。”
乔遇叼着一个生煎包有点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这么爽快地答应。
“你哪里来的钱？”
顾西辞低头喝了一口甜粥，滑腻感从口腔顺进喉咙，香甜的味道便溢满整个胃部。他想了想，淡淡地说：“好。”
“你以为我整个暑假跟你一样天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吗？”
她心想现在都没有人愿意听戏了，还谈什么名气不名气，但不好直接说，于是把这个话题给岔开了。她坐下和顾西辞一起吃早餐，问他：“晚上没事吧？杨叔叔，就是你的杨大哥，他赚着钱了，说晚上请大家去他们家吃饭，让你也去呢！”
“你出去做兼职了？”
乔遇听到他在另一个房间淡淡地回：“名气是京剧的，不是我的。”
“不然你以为我天天在河里泡着？”
顾西辞解开长衫的盘扣，里衬汗湿了一大片，他不好当着乔遇的面脱衣服，便去了顾轻和的房间换下了短衫。
现在的孩子真是没大没小，被乔见鄙视之后，乔遇一点睡意都没了，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汤，想到顾西辞昨晚喝完酒难受的样子，也不再顾忌难为情的后话了。
“没想到顾叔叔你这么有名啊！”乔遇将早餐递给他，转身走到顾西辞住的房间，把插着柳枝的瓶子空出来插上了蜀葵。
她起身洗漱完，走到院子里发现杨滴开着车从她面前过，车里有乔见和刘清源。
他冲她笑了笑，低下头对那些采访者说了几句话，那些人便起身告辞。
“有什么要买的吗？”杨滴从车里伸出头问她。
顾西辞抬头正好撞见站在门外的乔遇，穿堂风从他身后吹向门口，撩起了乔遇散在耳边的发，雪白的连衣裙随风舞动。
她端着汤对车里的刘清源说：“赔我一支眼线笔。”
虽然只是隔了几个人的距离，但在这时，乔遇却觉得在闹哄哄的人群中顾西辞仿佛一缕清风，在他的周遭连空气的流动都是缓慢而馨香的，自带清凉和舒适。
“当我没说。”杨滴一踩油门，车子发动起来，乔遇赶忙用胳膊挡住怀里的汤以免粘上灰尘。
她溜到门口从人群中看到了正襟危坐的顾西辞，暗色长衫被他穿得一丝不苟，表情认真又凝重，面对外国记者的提问，流利又从容地用英文回答着。
站在石桥上望下去，乔遇见杨滴把车停在她家门口接走了顾轻和。
乔家外面围了几个拿摄像机的人，墙边的榆树下也坐了一些人，样子看起来还有从外国来的。乔遇将手上的蜀葵和早餐背到身后，生怕有人跟她抢似的。
“真的是，每个人都会经过那里，为什么非要让我去送汤呢？！”乔遇抱怨了一句，但还是加快了步伐朝那边走。
乔遇蹲下采了两朵，准备拿回去插在顾西辞的房间，他住的地方太冷清了，明明之前她住的时候还好好的。
穿堂风把挂在堂屋门口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她想好了各种开场白，但听起来都有点作，最终她决定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自然而然地跨进了门槛。
八月的气温比七月来得更真实，炎热中透着一股子焦灼的味道，岸边的蜀葵开成了一排，红艳艳的，难怪它还有个别称叫“一丈红”。当初看《甄嬛传》，华妃赐夏常在一丈红的时候，乔遇还傻兮兮地以为是要在夏常在的院子里种蜀葵来着。
挡住了风的去向，顾西辞身上飘起来的长衫下摆安静落下。
“家门口堵着一群记者，我这笨嘴笨舌的，怕给你顾叔叔丢人，轻和出去补课了，这早餐是你跟顾老板的，别废话了，快去吧。”
门外的乔遇，看到他扭身望向了手中拿着勾脸的画笔，脸谱画了一半，像极了歌词里唱的半面妆，她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乔遇看了看手中只够俩人吃的早餐，努了努嘴问：“您来这里经过家门不自己送进去，非得绕一大圈让我去送，完了还没有我的份，老爸，您这是啥意思啊？”
顾西辞没有说话，回身对着镜子继续手上的动作，乔遇生怕打扰到了他，将汤轻轻地放下便坐到一边静静地看着。
“你尽管去叫就好了。”
那次见面闹了乌龙之后，乔爱国跟她好好普及了一下京剧，告诉她顾西辞唱的是旦角，所以脸妆才化成了女人的模样。梨园行以前不允许女人进出，唱戏全部是男人，身段、模样、嗓子好的男人唱女人的角色就称为旦角。
“叫他是没问题，但是他来不来，我就不能保证了。”
后来虽然放开了，女人能进入戏园子听戏，并且可以上台表演了，但男人唱旦角也被传承了下来。有人凭借体力和嗓子的优势比女人更适合唱这种角色。
“叫顾叔叔。”乔爱国眉头一皱，一副拿她没办法的表情，“你杨叔叔不是签下了和外国人合作的合同了吗？再说你们也要开学了，他想替上高三的几个孩子提前打打气，就请咱们巷子里关系比较好的来聚聚。”
但，今天顾西辞化的好像不是旦角的妆。
戳到乔遇的软肋，她闭嘴了，但是让顾西辞来杨家吃饭这件事她得知道原因，于是就问：“为什么要让他来这里吃饭？你也知道顾西辞他……”
回过神来，顾西辞已经化好了脸，对着乔遇笑了笑。没等乔遇反应过来，他便开口唱了起来，动作不多、声音也不像乔爱国从收音机里听的那么刺耳，一回首乔遇就觉得这画面太过美好， 扮相实在漂亮。
“别乱说话，你把人家的房子都烧了还不知道收敛。”
温婉如玉的咬字，中和之美的嗓音，一唱三叹，气无烟火，婉转悠长，像丝绸一样柔软，像水一样平静。
乔遇将早餐接过，噘着嘴不开心地说：“要不是辈分搁在那儿，我都以为你要认顾西辞当儿子了呢，眼里一点都没有我这个女儿。”
仿佛每一个音调都包含着唱戏人的深情，即便是那难以把控的尾音，都充满着故事里角色的深情厚谊。
乔爱国将手上的早餐递给她：“把这个拿回家给顾老板，然后跟他说让他晚上来你杨叔叔家吃饭。”
他们是在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去演绎故事里的人物的悲欢喜乐，所以你只要融入他的情绪里，跟着他的感情去走，又怎么会听不懂那咿咿呀呀的唱腔里所要表达的情感呢！
“谁呀？”她迷糊着眼走到门口，打着哈欠将门打开，一看是一两周都没见到的乔爱国，立刻露出笑容，“老爸？您回来啦？”
他没有告诉她，他今天试唱的是叶派小生唱段《罗成叫关》，但她却在他念白“待为父修下血书，儿去搬兵救父” 时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一大早，乔遇眼睛都还没有睁开，敲门声就响个不停。杨落这几天都没有回家，她霸占着杨落的房间，却又不想履行房间主人该做的事情，比如眼下的——起床开门。
最终罗成中苏烈奸计，被乱箭射死淤河中，英雄的豪情与悲壮被顾西辞演绎得淋漓尽致。《隋唐演义》她以前跟着乔爱国看过，但从未像今时今日这样从身到心地觉得难过，而且这种情绪一旦形成很难被抚平。
“咚咚咚……”
她坐在椅子上手扶着给顾西辞送来的汤，一时间没办法从那场别人的悲剧里走出来。
而乔遇八岁的时候，还在玩泥巴。
顾西辞站在明暗交替的堂屋中，望着乔遇，心中升腾出一股莫名的暖意，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年轻的脸庞因戏剧而感动了。
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但上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顾西辞才八岁，八岁就登上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开始了他的戏剧生涯。
他走过去端起桌子上乔遇送来的汤，仰头喝掉。
“真是给我们莫愁巷长脸啊！”
眼前灿明仿若春天刮进心头的一阵风。
杨天生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听说都做到国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