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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的家就是你的归途

三月广州的深夜,这所百年名校,并没有沉睡的迹象,灯火阑珊处,是学生公寓,是图书馆,是自习教室。从北门进去,还有三三两两的情侣,手牵手走在树阴之下。时不时草丛中窜出几只流浪的小野猫,有黑亮的眸子,喵喵地叫了两声又隐入不见。

他仰起头,微风把他的额发吹起,夜色温柔地笼罩在周身:“佳南,你看,我们平白错过了那么好的时光,现在是不是该把失去的追回呢?”

两个人毫无目的地手牵手在学校里闲逛,走过传设院与实验楼之间的河岸,当年那几棵孱弱的小树已经长大了,草坪上花开得星星点点的,有阵阵凉风吹来,带着点烟雨朦胧的湿意。

“我记得你跟我说,你们学校有大片很漂亮的绿色景致,夏天的时候,遮盖得密密的都是绿阴,不知道在春天能不能看见?”

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好像一直很习惯这样的姿态,那些在大学时候丢失的时光,慢慢地开始倒转,用时空中的另外一种形式,把爱意延续到十年前的某一个秋日的早晨。

宋佳南有些意外:“现在?这么晚了?”

她看了他一眼,从此就是万劫不复的甜蜜轮回。

“想去哪里?去以前的学校吗?上次来的时候错过了。”

某一个冬日的晚上,他看了她一眼,那束绕在小指上的无名指的红线,开始万水千山地蔓延,越缠越紧,而天涯就此咫尺。

她抿起嘴笑笑:“求之不得。”

回来的时候,宋佳南才觉得凉意深重,甚至有些外感风寒,原以为热水澡就可以祛除寒意,谁知劳累之后免疫力下降,第二天头晕得怎么也爬不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她转头果然看到预料之中的人,他问道:“待不住了?想出去了?”

谁知苏瑾又打电话来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老天,还有婚纱照没有拍!”

这样的聚会有些无聊,她走到天台一边,这个高级的会所,有宽阔的视野,凭着那座最高的建筑——中信大厦,视线慢慢地移动,南边就应该是自己的母校。

宋佳南躺在床上默不作声,觉得运气衰到了家。苏立淡淡地说了几句刚要挂断,苏瑾说道:“你知道今天咱妈干了件什么事,也不知道谁家的老太婆在她耳边嚼舌头根子,说是要咱妈去算命看看你们两配不配,我估计那人就没安啥好心,结果咱妈那么一个知识分子的人,跑到赵半仙那边,呵,一算你知道怎么了——”

自己的幸福要自己抓住,要自己捍卫,有他的爱,可以有恃无恐,但是别人对他的爱,绝对不可以袖手旁观。

“怎么了?”连宋佳南都好奇地坐起来,贴在手机听筒上。

那是秦媛媛教给她的,她自己领会的。

“算命的说,佳南旺夫,哈哈,高兴死咱妈了,回来就到处说,逢人就说。”苏瑾啧啧嘴,“女人真的是很善变的家伙,之前还板着脸不同意你们这事,后来也是勉勉强强,这下好了,我看她现在啊,十个秦媛媛都换不过一个你老婆。”

“俗套的言情剧啊。”宋佳南又是客套地笑笑,留给她们遐想的空间,亦把情变的可能缩到最小——那么多年的恋爱,修成正果,皆大欢喜。

“那不是很好吗?”

“然后呢?”

“是啊是啊,恭喜你们了啊,回来请客吃饭啊,先挂了,我还有事。”

灯光流转,眼前的娇艳和光鲜掺杂的是恶意的流言蜚语,她只是轻轻地翘了翘嘴角,等有人上来搭讪套话的时候,才礼貌地笑道:“我和他是高中同学,同校不同班。”

宋佳南此刻真是哭笑不得,她眯起眼睛笑道:“苏立,我是旺夫哦,你可要好好对我。”

“怎么看也不般配啊,究竟是靠什么手段把他搞到手里,不会是奉子成婚吧?”

“我对你不好吗?”他反问。

“她是谁,之前一点都没听说过啊。”

“没有啊。”她心情忽然就变得很好,“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姐姐不说我都忘记了,还有婚纱照没照呢。”

热闹的恭维中,多少掺杂些虚情假意,尤其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现在牵着她的手,无疑是惊起了千层浪,各种的揣测也随之而来。

他站起来取了笔记本电脑给她:“苏瑾早上发了照片过来,问你觉得怎么样?”

在酒店消磨了半天的时间,晚上参加一个聚会,虽说是私人性质,但是毕竟还是有些正式,宋佳南穿得比较随意,简单的短裙,没带什么首饰,清爽可人。

“大红色的旗袍,会不会太艳丽了?”

顿时她羞得只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这男人,果然是闷骚得厉害。

“结婚都是那么穿的,白色这件礼服不错。”

他戳戳她的小腹,轻笑道:“将来这不是?”

宋佳南看过去,不住地赞叹:“姐姐的眼光很好啊,我最怕挑衣服了。”

宋佳南奇怪,反问道:“还有?”

“她好歹也是结过婚的人嘛。”

然后他想了想:“不对,还会有一次。”

“这个——结婚好烦啊,想到就害怕了。”

“没事。”他笑道,有些狡黠,“反正我一辈子麻烦她只有结婚这一次嘛,不麻烦她麻烦谁去啊?”

他挑眉,有些威胁地看着她,“怎么,后悔了?”

宋佳南觉得尴尬:“苏立,姐姐也很忙啊,我们还是没事别去让她多操心。”

宋佳南弱弱地抗议,“喂!干吗这么看着我啊,我是旺夫命啊,你要好好对我,不许瞪我。”

苏姐姐又笑得暧昧:“好了好了,你开完会就赶紧把人带回来吧,化妆师那边不能再放鸽子了。下午我去看看婚纱,拍点照上网传给你们啊,好了,over!”

他又贴近了她的脸颊几分,似笑非笑地说道:“宋佳南啊,麻烦你的感冒快点好起来,不然我就去搬一个招财猫来,效果跟娶了你没什么两样吧。”

他挑挑眉,什么都没说,苏瑾继续数落:“钥匙我拿到了,顺带我也去了一趟碧海那边帮你们把电饭煲之类送过去,老天,那个床上乱七八糟的,整都没整,你倒是控制点吧。”

“你敢!”

刚打开手机,苏立的电话就响起来,他接起来,果然是苏瑾的声音,大得连宋佳南都听得一清二楚:“要命了,苏立你也太胡来了,把人拐跑了还指使我去做事,太过分了!”

后来感冒这件事在回家后痊愈的,她连吃了两副中药,支支吾吾地跟一家人交代不小心感冒的缘由,惹得苏瑾笑道:“这两个小孩,结婚证都领了还跟小高中生似的,手拉手去逛校园,还在风里吹了两个小时,真是浪漫到没话说了。”

这里有硕大的木棉花,有茂密的榕树,从白云机场下来,一路都是绿色,三月的春天,有些水雾缭绕的迷茫,但是微温的空气,扫去了一晨的冷意。

方言晏也笑:“哎哟,这莫不是把逝去的青春时光弥补回来,谈一场年少的恋爱?人家是先搞早恋,拉完手领证结婚,你们是领证结婚再拉手搞黄昏恋。”

她以为从此就与他相忘于江湖,没想到繁华落尽,他们还是在这里相遇。

宋佳南也觉得好笑:“是啊,不过这样其实也不错,你看我们努力地把大学生谈恋爱的程序都补上,也算是此生了无遗憾了。”

这是第二次跟苏立一起来到这个熟悉的城市,她在这里独立生活了四年,把人生中最悲伤和最喜悦的都经历了。在这里,她埋下了初恋最后的记忆。

“要是我家小孩子啊,我宁可她早恋。”

她还想说什么,看到他那么笃定的眼神,立刻就乖乖地噤声了。

“对,如果早恋了一定要勇敢地告白,没可能就早早换了。”

可是到了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送床垫的事情,和与苏瑾约好了去试妆的事情,语无伦次地跟苏立解释了一会儿,他满不在乎:“没事,我跟她说,家里还有碧海那里的备用钥匙,让苏瑾去取好了。”

这场婚礼来得有些匆忙,本来两个人都不是极其重视的,无奈一些场面上的事情,只好耐着性子忍受。

“是跟我出去的,想不想再去趟广州,时间不长,只有三天。”他看到宋佳南迷糊的眼神,只好用命令的口气,“快点洗漱,准备走了。”

六点钟时候她被叫起化妆穿衣服过礼节,新郎倒是没什么阻碍地就顺利从娘家带了新娘出门,只是哭婚时候,宋佳南一时没控制住,把脸上的妆全哭花了。

她一下子吓醒了:“什么?我什么时候要出差?”

苏瑾和伴郎方言晏在一旁叫好,无视亲友团的眼光真情流露。

第二天她是被叫醒的,苏立坐在床边看着她,笑着调侃:“宋佳南,你再睡就要迟了航班了。”

那日的天好得出奇。

顺手拿起丢在一旁的手机,发了个信息给秘书:“明天早去机场一个小时,帮我再订一张去广州的机票。”

湛蓝色的天际,是水彩画中典型的颜色渐变,由近到远,透亮的蓝色缠绕着淡暗的月白,融在天际交接处,空旷深邃的苍穹,几朵绢帛似的云悠悠地漂浮着。

再也没有声响,他听到她的鼻息在黑暗中平缓,动了动被她枕得有些发麻的手,小声地说道:“那时候不是不快乐,是从来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牵着她出来的时候,被金色的阳光一不留神地,捕捉到了那眉间眼前的幸福。

“我好几次看到你都在看天,那时候我想……你是不是很不快乐……”

融融的温度,空气中的尘埃被阳光激起,荡漾成圈圈层层的涟漪,宋佳南头上的白纱,轻烟般地被风浮起,抚过他的脸庞,有些让人心动的暖洋洋。

她的话语明显地慢了下去,呼吸也渐渐地平稳,他寻思她快睡着了:“嗯,你明白的,但是我也喜欢蓝色,喜欢看天。”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仰头的瞬间,同时看到了这么美丽的天。

“我忽然想起来,高中时候你总是穿白衬衫,白色的板鞋,那时候你整个人那种感觉,就是很冷漠不合群的,有些苍白。”

在这个玻璃钢筋混凝土,五彩斑斓,绿阴遍布,生气盎然的城市里。

“嗯,怎么了?”

如此普通的一天,又这么特殊的一天。

“苏立?”

透过反射的光芒,这个城市的一隅,两个人手牵手,眼眸里满满的都是那片纯净的蓝色,还有回忆,像一本泛着流年光泽的古书,被一页页地翻开。

“好看,而且床的大小也很合适。”

宝马特意煽情地从他俩的高中母校经过,漂亮的婚车和壮观的车队引来了一群趴在教学楼上观看的孩子,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年华追忆接踵而来。

她累极了,被他搂在怀里,蜷起身子,闭起眼睛跟他说话:“白色好看吗?我挑了好久的。对了,他们说喜欢白色的人很专情,有感情洁癖。”

她看着窗外,一刻都不敢眨眼,拼命回忆又拼命遗忘。

最后的月光都跌落在他的眼睛里,细碎得好像是黑夜下海浪卷起的千层浪,每一层都是如沸腾般汹涌,爱意缠绵。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佳南,婚纱照的时候,加一套学校的吧,我们以前的校服,兴许现在还能穿,也许会有种很幼稚但是很青春的感觉哦。

他身体的温度那么真实地传来,有些灼热发烫,月光下,高层的公寓总是笼罩在某种无可言状的浪漫气息之中,一惊动,月光就水波荡漾地在眉间手臂间散落开来。

“我还记得你穿运动服的样子,马尾辫,在操场上边跑边笑。

话音还没有落,他的吻就落在她的额头上,很温情。宋佳南微微地怔住了,而他在她耳边说:“我看到了,你给我留的灯。”

“还有你穿着那套西装,很沉着的样子,上台领奖时却紧张得把手伸错了。”

她终于有些清醒:“什么试试?”

他这么多天、这么多年都没说过这么多关于她的过去,那些记忆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泛滥。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一片银色的光华,像是融融的白雪,千般缠绵百般纯爱,他在寂静的月光中悄悄地说:“床很不错,要不要试试?”

一同泛滥的还有她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和耳边的钻石耳坠一样,晶莹剔透。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有轻微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沐浴后的柠檬清香,宋佳南一怔,还未坐起来就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番外 十年缤纷咫尺天涯

那是自己给他留的灯,因为已经习惯彼此等待。

“班长,班主任让你去一趟办公室,拿一下月考的成绩排名表。”

躺在新的床上,闻着馨香,困意顿时排山倒海般的袭来,她连忙翻下床,把客厅的灯关了,却把走廊的灯打开,从窗外看去,窗户上有一小块明亮的风景。

“班长,一班的体委张成义上次跟我说要打一场篮球赛,你去帮忙问问体育老师,能不能在活动课时划一块场地给我们,时间就定在下周吧。”

她也觉得有些困意涌上:“好,你开车回来小心。”

“班长,宣传部那边有通知,下个星期四要进行板报评比,让你组织一下人出一期板报,内容是关于新风尚新时代新学生的,具体要求在这里啊,你看下。”

“晚上我可能稍微迟点回来,你先睡吧,睡前记得吃点维生素C,昨晚就忘记提醒你了。”

窗外的天空是他爱的蓝色,铺天盖地的温柔和充满幻想的舒畅,一丝一缕的云朵在天际游离,像一些寂静而沉默的琴弦,如果轻轻地拨弄,快乐的音符定会穿透大地,在风里轻轻荡漾出细微的波澜。

“我在碧海。”

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琐碎的文件、通知,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整整一页的事情,然后习惯性地用红笔在完成的每件事上画一个勾,合上本子,又是一天过去了。

宋佳南洗完澡发现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苏立的。她打过去,那边有点嘈杂,也许是在饭桌酒席上,他声音清楚地传来:“你在哪里?”

背着书包穿过长长的走廊,刻意地多走几步路,也是一种放松。

她看向他,他亦回望,迟来的缘分折磨了他们十多年,终于圆满。

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班级的那个,每天都有很多人喊他“班长”,很少有人喊他的名字“苏立”,很多时候他都只记得自己是班长,应该对很多事情负责。

很多东西在随着时间慢慢地变化,她活在一种恬静的爱意之中,他们之间很多东西,无需语言,很多时候更多的是心有灵犀,就如当年的青涩岁月。

很小的时候,他就因得天独厚的出身,被家庭和师长寄予了厚望,一步步走过来,已经无意中养成了一种冷静淡漠的姿态,高高在上的神秘感,和凡事都在掌握的自信。

想来他也一样。

他一直不太合群,很少人愿意真正亲近他,但是每个人说起他都会心生佩服和信任。

不过那是真实的他,她爱他,喜欢了一次,爱了一次。

记忆中那天的傍晚,恰逢周末放学,所有人都早早地离开,他依然走得很迟,冬日将尽的天空微微地泛着的红晕,厚重的云朵压在空中,有一丝压抑和沉闷。

可她还是考虑了很久才答应。逐渐的相处抹去了苏立曾经完美和冷漠的表象,如今他会对她开玩笑,皱眉头,他也有缺点,也会粗心。

校园忽然变得很安静,楼道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仿佛鼓点的固定节拍,一闪就消失了,他舒了一口气,按下随身听的按键,某个清透的男声悄然入耳。

那时候宋佳南正躺在新的床上,傻傻地回忆,她总觉得一切来得太快有些不真实。一年前他们奇迹般地相遇,闪电般地牵手,然后遭到苏妈妈的反对。她从震后的四川回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好像也随这场灾难变得不太一样,也就是那次,他开口跟她求婚,而苏家长辈也算是接纳了她。

“Lifts her eyes to grace the skies,and leave her world behind,the only streets she knows;says one day she's headed south,she dreams to leave this town……”

忙了一个下午,终于把公寓里布置得稍微有些两个人居住的气息了,苏瑾晚饭后打电话给她,说订做的婚纱这几天送到,一共四套礼服,还要跟化妆师预约试装。

无尽的昏暗慢慢地遮住了视线,从走廊绕过去,一席灯光铺陈在脚下。

她又选了两个白色的床垫,几床被单,写了地址送货上门,提货的人告诉她仓库里只有一个存货了,要去别的仓库调可能要过两天时间。她想想,在观澜湖的地址划了一个勾,让他们先跟床一起送到这里。

隔壁班级最后亮着的两盏灯,一个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辫,面目模糊的女生站在凳子上,在教室的后黑板上写着什么,看样子应该是在出板报的。

她真心地笑笑:“嗯,还不错。”

他不忍打扰了她,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一瞬间他看见在教室最后一排桌子上,粉蓝色的书包上放着一本书。

“是啊是啊。”导购小姐附和道,“心理测试里说啊,喜欢白色床上用品的人通常比较专情,所以比较容易有感情洁癖。您和您老公的感情肯定很好吧?”

是川端康成的《古都》,那本他在图书馆找了很久却被告知已被借走的书。

“白色是很漂亮,很素雅。”

这样的巧合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低下头,沿着灯光的流向,走出了教学楼。

导购小姐不停地给她推荐最新设计的双人床:“这是原木的材质,乳白色的涂装很受年轻人的喜欢,这款双人床都是一样的长宽,这样两个人睡在一起不至于太宽,也不窄,甜甜蜜蜜的正好。”

这不过是第一次,在岁月的顾盼中,在能回忆起的片段。遥远的时空中还留有一丝温馨,温馨中是伸手可触的记忆。

中午睡到自然醒,苏立已经去上班了,宋佳南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吃了顿饭,就去了商场选购适合的床。

学校的图书馆一直是他最爱的地方,书架林立,密密麻麻地排列各式的书,在这个独特的世界里,才能找到一些宁静和安详,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她模模糊糊应了:“那我明天去商场看看。”

只是门口的借书中心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很多人都抬起头来看个究竟,不知道怎么的,放置在墙角的报刊架被人撞倒了,杂志散落一地。

“颜色素一点的,床垫不要太软,太软腰睡了会疼,是不是家里那个床垫有点软了,有几次看你起来时候腰酸背疼的。”

一个背着粉蓝色双肩包的女生,蹲下去和其他人一起捡起那些书,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褶皱的书页抚平,她的脚下静静躺着她准备归还的书,最上面的就是那本《古都》。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喜欢哪种的?”

原来是她,额前的刘海在低头的瞬间遮住了她的大半面目,抬头时候,发丝滑落,面目清秀,那双眸子涧水一样的清亮,给人一种恬静的感觉。

身上都是汗,空气中散发着某种甜腻的香味,汗湿的刘海被他手指拨弄过去,耳边有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佳南,什么时候把这个床换成双人床,太窄了。”

竟然是她。

激情来得有些猝不及防,猛烈得有些幻灭,手臂重重地垂到床上,然后又被他重新固定在脖颈间,隐隐约约觉得两人之间的空隙有些窄挤,才想起原来睡的是另外一张床。

有人蹲下去帮她忙,那个女生微微一笑,好像三月春风拂面而来,让人感到心头一暖。

这次的体验和往常相似,但是又不同,她很累,但是意志是清醒的,身体的反应有些迟钝,但是又是被他牢牢掌控中,沉醉中眼前有昏昏的灯光和他性感的眼睛,两个人深陷在欲望海洋中的。

他只是多看了两眼,也未曾放在心上。

她是真的累了,只是还能分辨出苏立的肩膀,精准地环上去,然后床深深地一沉,他的吻缠绵地落在她的嘴唇上、耳垂边,她的脸颊染上一层不自觉的红潮,顺着锁骨一直蔓延而下,和他那双探索的手一起,在暗夜的橘色灯光中,悄然地绽放。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一张写了字迹的信笺,不小心被遗落在水池里,淡蓝色的墨迹晕染在水中,字迹慢慢地消失,只有纸上的刻痕永远留着。

宋佳南睡得迷迷糊糊之间,身体接触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件,随即意识也轻柔地飘起来。恍惚间,仿佛躺在漫天飞舞蒲公英细小羽毛的草地上,那些阳光纵情地从天际倾泻。

时间在慢慢地行走,他也一直稳稳地跟着自己的脚步,度过那段青涩的年华。

碧海的公寓还是之前的模样,简简单单的更像是样板房,客厅茶几上的小盒子里还有几根蜡烛,是上次突然停电用完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

不是不曾对懵懂冲动的年华有过期许,只不过觉得太过于虚妄浮华,对于他来说,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之中,一辈子的轨迹仿佛早已注定。

碧海是他们结婚前苏立自己的公寓,和他们当作婚房的小区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因为婚房离宋佳南的报社近,所以那里在两个人领证的时候就重新布置过了。

依旧平常的一天,门口有人喊道:“班长,数学老师让你去一下办公室。”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头轻轻地歪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浅眠过去。

他点点头,放下手边的书,走到教师办公室敲了敲门进去,数学老师看到他面露笑容:“来,苏立,帮我统计一下分数段,你这次数学又考了年级第一嘛,不错不错。”

“有什么的,都结婚了,傻姑娘。”他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喊你起来,这几天没时间陪你,等我出差回来了就好了。”

他淡淡地笑,拉了椅子坐下来,一页页地翻过试卷,身后不远处有别的班老师给学生讲题目,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好一会儿,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声音传来:“那个,老师,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再讲一遍,这里我还是不太懂……”

宋佳南眯起眼睛嗔道:“你这个人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你爸妈我爸妈他们都在啊,大庭广众之下我可丢不起人的。”

“还有这里,为什么用cos啊?”

他存心跟她打趣,旋了钥匙,打了一个漂亮的弯出了停车场,然后笑道:“宋佳南,你早说困了,我们刚才就在酒店里开房算了。”

那个女孩子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又急又快,听起来很是可爱,带着那股胆怯又掩饰不住强烈的求知欲望,他忍不住往后看去,许多天没见的面孔又映到眼底,他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她的困意有些上头,迷迷糊糊地说:“我现在只想睡觉,哪里都好了。”

“原来她数学不太好啊。”他在心底默默地念叨,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多心,敛了敛心绪,继续手下的统计工作。

苏立想了想,询问宋佳南:“要不今天别回家去了,那里的路堵得厉害,不如先到碧海住一个晚上,我明天还要去开会,正好也离公司比较近。”

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晚归的鸽子从教学楼的顶部飞过,那些雪白的云朵变成了深褐色的红霞,印满了整个苍穹,他看见女孩子固执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小小的瘦瘦的。

在饭店和一家人吃完饭,已经是十点多,一天的忙碌让两个人没有精力再去应付这个城市夜里的瑰丽霓虹,刚打开车上的电台就听到交通广播网关于市内主干道大堵车的消息。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有种想走上前去教她的冲动,他想告诉她自己总结出来的简单的公式,给她讲解一道道例题,甚至他悄悄地期望,如果哪一天考试遇到她,他一定会偷偷地放水。

番外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来真的到了放水的一天,他走进考场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趴在教室的最后一张桌子上,愁眉苦脸地盯着那本数学王后雄,小巧的笔袋里面有一个只有女孩子会才迷信的考试护身符。

她开怀地笑起来,没有眼泪,看着他,闭起眼睛又睁开,好像一场梦。擦肩而过的美丽,那个青涩的年华中,一眼就注定一生。

她也许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可是一定会看到自己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方法。

“很想用这样的承诺去承诺一辈子,宋佳南,你愿意吗?”

试卷是他故意露出来的,第一次把解题步骤写得那么详细,辅助线画得那么认真,连他都对自己的做法讶然。

她不敢看着他,只觉得手指上的戒指箍得有些紧了,伸手想弄松一点,可是轻轻地一转动,那颗钻石的光泽如水色一般在眼前荡漾,如她眼睛里飘荡的神彩,和落在他眼睛里的温柔。

那天的天空很美,蓝得那么晶莹剔透。夏季的热风缓缓地吹来,卷起试卷的页脚,他的心也微微地颤动。

还有冰凉的触感,他手心里滚烫的温度。

每场考试都可以看到她,低着头,总是在最后一刻才把书包放在讲台上,眼神凝重,眉头微微地皱起来,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可爱的小松鼠,倔犟而不肯服输。

暖暖的橘色的路灯光,在手间晃动,她只觉得有一束光芒格处炫目,抬起手来,赫然一枚小巧的钻石戒指套在无名指间。

其实他那时候很想转过头来对她微笑,安慰她,可是每每这个念头都被打消下去。

墨蓝色的天空中,一群鸽子飞过,忽闪之间,苏立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那么认真的眼神,仿似海面平静的天空,专注得让人无所遁形,她躲闪不及,好像是第一眼在食堂里看到他那样,竟然怔住了。

她看上去那么的抗拒别人,敏感而小心。

他们手牵手安安静静地走着,时不时说些趣闻轶事。

秋雨的凉意,已经渐渐把他融进了这个沧桑寂静的城市。每每回想起来,他的这一年的过得真的很长,就像开花和落果的距离。

他待到很晚才回去,那时候天已经大黑,小区旁边就是一条废弃的运河,时逢五月,岸边的杨柳冒出青青的枝丫,温柔地依偎在水面旁。

再次遇见她,是在奖学金的颁奖仪式上。

果然在宋佳南家,气氛就好多了,虽然宋妈妈和宋爸爸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上门”女婿,但是从他们俩人眉眼之间的互动里已经看出苗头,顺水推舟也就皆大欢喜了。

那次她迟到了,浑身湿漉漉坐在他旁边,她身上潮湿的气息让他心下一动,仿佛是清晨时丰沛的植物,沾满露水,散发清新的气息,也许是因为大厅里的热气,她的脸很快就转成红润,白皙的皮肤下,那抹粉色好像是挂在昏暗雨雾中的一线希望。

看着他的笑容,心底那些惶恐终于放下,轻轻地靠着柔软的座椅,她认真地说:“苏立,明天去见我爸爸妈妈吧,我想,他们应该会很喜欢你的,真的。”

他悄悄地看着她,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节目单,仿佛有心事一般,连台上报的内容都没有听见,他只好轻轻地喊她:“同学,该上去了。”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出来:“没有,苏瑾一直就是接受的。我妈,你知道那个脾气的。我爸太忙了,估计吃饭之前都喊不全你的名字。”

想来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

“苏立,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你花了好些时间去劝说你家人接受我?”

一瞬间他居然有些在意,她不看自己,而是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好像很抗拒他似的。

她不知道怎么搭话,只是笑笑,他继续说道:“反正我们以后也不需要跟他们一起生活,所以你不要想太多。”

颁奖仪式完毕后,他从后台出去却看见她跟另外一个男生站在一起说话,很亲密的样子,那个男生他倒比较熟悉,经常一起打篮球。

吃完饭苏立送她回报社,刚转动了车钥匙,却又停下来,他认真的看着她,“宋佳南,你知道我妈妈确实有些……一时间不太能接受,不过你表现得很好,爸爸很喜欢你。”

然后他们在雨中跑起来,脚步下激起大片的水花。

这顿饭吃得有些不太自在,但是好歹苏立家里并不反对,宋佳南即使心有疑问,也不好表示什么。

他看见女孩子笑起来,在雨中开怀大笑的脸,让他觉得刺眼。

既然一家之主都发话了,苏妈妈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们自己拿主意,我管不着了。”

没想到那一次的相遇,便是长长久久的远离,那个雨夜里,他的左手肌腱被伤,无奈之下休学了很久,以至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她以及那样温暖的笑容。

苏爸爸也笑:“我本来就没什么反对的,婚姻大事,还是子女自己,父母的意见只是参考。”然后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妈妈问道,“是吧?”

这一年的雨水,出奇的密集和缠绵。

宋佳南虽然觉得苏瑾讲话毫无遮拦,但是处处维护她,不由得投去感激的一瞥。

在那段空白的休养时光中,每当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听到窗外阵阵雨点敲打在树叶上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和,点点滴滴好似也落在他心田上,然后他总会放下书本走到阳台。小楼的花园里的树忽然间长得很高了,枝叶密密麻麻,郁郁葱葱。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冲着苏爸爸笑道:“爸,我觉得挺好的,人家女孩子不嫌弃我这个毫无情趣的弟弟,我们还要求什么?”

明明他还年少,却开始学会回忆。

苏妈妈一脸严肃地看着苏立和她。宋佳南只觉得无形的压力就这样仄逼过来,而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悄悄地握着她的。苏瑾微微笑地调侃:“你也不先问问我这个做姐姐的祝不祝福你们?”

很久之后他都不记得自己曾经那么想念过一个人的笑容,当尘封的记忆再次被开启的时候,他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子问另一个女孩子:“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连宋佳南都是手微微的一抖,差点溅出两滴水。她以为那条短信,不过是触景生情的心血来潮。

“为什么问这个?”

苏立笑笑,眉眼间依然是那副淡然的神态:“我跟宋佳南认识很久了,彼此都太了解了,这次她去灾区报道,我想了很多,决定想快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所以请爸爸妈妈祝福我们。”

“因为很想知道。她的笑容很温暖让人很想靠近。”

苏瑾连忙摆摆手:“好了,不谈这个,苏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当然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子眼睛里的深意,于是他和她天涯海角的一次次错身而过。在大学在平淡的日子里,他习惯用大片的蓝天和浮云,追忆那段怦然心动的年华。

“比电视里报道的惨烈多了。”她微微的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开始听一些歌,玩一些很简单的游戏,和那些电影或者音乐论坛的人谈天说地,然后不断地去结识志趣相投的人,说不上有心还是无意,那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简单却神秘,竟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啊,等佳南做了你家儿媳之后,天天就可以在家给你做专访了。”苏瑾倒了杯茶,自顾自地啜了起来,“宋佳南刚从四川做地震报道回来,唉?佳南,那边现场怎么样?”

和她几乎无话不说,但是从不涉及过往和曾经这样的话题。

一下子,那种凝重而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苏妈妈脸上表情顿时也缓和了很多。

很多时候她只是陪自己听歌,看电影,一个晚上就安安静静地过去,有时候她会说今天要去自习了,然后他也会拿起书本在自习室坐一个晚上。

连苏瑾都很惊讶,却听到苏爸爸说:“挺好的,挺好的,几年前采访过我,几年后是我儿子的女朋友,有缘啊。”

还有书信。

他居然还对宋佳南有印象,看到她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原来是这个小记者,哈哈,现在看上去比以前干练多了。”

那么原始而怀旧的通信工具,他在某一天突发奇想的后悔,如果当年,在那个女生的抽屉上留下一封信,之后的情节会不会随之改变。

苏立的爸爸是经常可以在电视里看到的,甚至宋佳南在读研究生时候参加的某次会议上还专访过他。那时候她第一次参加那么大的场面,说话时候字句都有些打颤,难得苏省长笑呵呵地安慰她:“你慢慢说,不要急。”

以至于后来看岩井俊二的《情书》,最后一个镜头,女孩子的画像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屏幕前,他的心隐隐作痛。

中午的时候,是在金碧皇朝见到了他们一家。

他们在最纯真的年华中擦肩而过,以各自的形态行走,漫漫路上,留下的只是一地的背影。

手指悄悄地握住她的,坚定并且温暖:“没事,有我在,不用担心。”

然后,莫名其妙地,那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也消失了。

那样的家庭,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让他们接受,为的就是不给宋佳南增加任何压力。

于是生命,彻底地变成一片空白。

他看见她小心地把滑落在额角的头发束在耳后,细微的动作间有些不自知的紧张,刚想宽慰,她眨眨眼笑笑:“是不是太快了?我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呢,有些害怕,真的。”

后来在英国的时候,他在雨雾蒙蒙的四月天里,临着窗户看天的时候,头脑中闪过那一抹绯红的笑容,于是他写道:“我感觉有很多东西我没法记起来,就像我已有过一生,但我已记不得它是怎样的。”

她有些意外,却是意料之中:“好,有时间的。”

那天的伦敦,迷蒙得看不到任何的街景,他在屋子里,悄悄地放起了Josh Rouse的1972——“We're going through the changes,hoping for a replacement,until we find a way out of this hole……”

温情慢慢随着阳光的舒展,在两人间涌动,也许各自心里都有些话语不知道怎么表达。忽然,苏立抬起头看认真的看着她:“佳南,中午我家人想见见你,有时间一起去吃个饭吗?”

此后的人生,无非一片空白。随波逐流。

她才惊觉原来是睡在别人的床上,连忙起来洗漱,却发现他在厨房里面笨拙地忙碌着,桌子上摆放着简简单单的早餐。

只是没想到,峰回路转,便是四月艳阳天。

原来,天已经亮了。

那么空旷的大厅里,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么强烈地靠近那个身影,她还是微微地侧着脸,看着他,眼神让他捉摸不透。

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没有那个人,眼前只有刺眼的光芒,流动的空气撞开窗帘的缝隙,落在床沿。

心跳艰难而缓慢,手指在手心悄悄地蜷起来,泛白的关节在空气中有错节的响声。

不知不觉已然十余载,忘掉曾经种过的花,却不能重新出发,他在旧年华中,已经茁壮成一棵挺拔的树木。

那时候,已经十年光阴,他们曾经错身而过。

“你知不知道,我爱恋你,已经十一年了。”

番外 牡丹亭外

“嗯?”他的眼睛已经缓缓地闭上,长长的睫毛上一层金粉样的光华。

淡红色的莲花,悄然的盛放在天阶之上,曲曲绕绕的泉水,从假山上淙淙而下,风吹得起伏的白窗纱宛如莲花下的流转活水。荷花香,新月在天边,那一把娇艳的女声,伴着花香在半空中散开去,烛光渐渐熄灭,那青色戏服悄然隐去,冷香端凝,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惆怅。

“苏立?”

宋佳楠听得入迷,直到许颜戳了戳她的脸才缓过神来。

身子软软地着了床面,他的侧脸在灯光中有种让人迷蒙的透明感,淡淡的轮廓融在光影之中,她一时间竟然好像看到了那个的少年,多年未变。

许颜笑道,“你也太投入了吧,我都听睡着了,这咿咿呀呀的都不知道唱的什么玩意。”

“那是当然!”他低低地笑起来,宋佳南就感到身子一轻,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呼吸暖暖地在耳边,她不由得轻叫出声:“你……”

宋佳楠举了举胳膊,哭笑不得:“你睡得口水都快下来了,你看看我胳膊都被你枕麻了。”

她娇笑,问他:“你也对我有预谋?”

两个人走出别墅,夏日夜晚的花都,白天的热气还未完全的沉淀下来,像是一层黏腻的薄雾笼罩在周身,林立的高架像是丝线,把这股热气缠绕的更紧了。

她不以为然,他细细地把玩她的头发:“他们都是对你有预谋的,男人口是心非的多了。”

路旁有家7-11,许颜推门而进:“我要吃冰淇淋。”

她还能记得墙壁上滴滴答答行走的钟声,她说话一向又急又快,而他的声音一直是淡淡的很平和,他说:“以后不准你跟他们出去吃饭,好好收收心。”

宋佳楠笑道:“你不是要减肥吗?还敢吃冰淇淋?”

记不得是怎么睡着的,好像她说了很多话,却不记得怎么从口中冒出来。她说她在广州的日子,说她读研时候严厉的老板,说段嘉辰,说席洛屿,她就是故意气他。

“不管不管啦,我就是要吃冰淇淋,你看这票还是我搞来的,你还不给我点好处,有没有人性啦。”许颜撒娇起来无人能抵抗,宋佳南立刻投降。

当她再回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小半生是怎么度过的,反倒是那些片段都有相同的脚注,都叫作暗恋。

“好好好,你要什么口味的你去拿。”

一个人的生命会因为的回忆而变得很长,也会变得很短。

宋佳南最喜欢草莓口味,苏立喜欢凤梨口味。

后来她曾经这样形容过苏立——我的前半生,好像是一幅由岁月年华刻在墙上的画,它的手微微地一错,一块美丽的片段掉落下来,再粘上去后,这块失而复得的美丽牢牢地依偎着我的生命,怎么也不会被剥离,这块瑰丽的碎片,名字就叫作苏立。

有次谈到这个话题,宋佳南颇有些意外:“我还以为男生都喜欢抹茶味呢。”

却不知道那个影子,已经那么深,那么浓。

苏立回复:“抹茶只是女生请喝东西的最后和唯一选择,跟喜欢无关。”

于是就这么断了联系,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宋佳南颇为意外。

那么骄傲的男孩子,她不敢想象她的欺骗对他来说会是怎么样的,她不敢乞求他的谅解倒不如主动地消失,那样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的姿态会尚显完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要不女生请喝东西,干巴巴来一句,‘我不喝,都不喜欢’,活该单身。”

那夜,她爬到学校古旧的老楼上,整整坐了一夜,想了一夜,那一夜,一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从此永远地消失。

宋佳南莞尔:“所以你每次都要凤梨味咯?”

有些梦境,再甜美,都只是梦而已,当现实的蝴蝶降临在梦境的边缘,一室的花草开始枯萎凋零,她的梦也是如此,脆薄软弱,不堪一击。

“不,我每次都说,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可是她的一切的一切,除了学校是真实的,其他的全部是虚假的,她不是宋忆文,她不是中文系的,她只是顶着虚假光环小心翼翼地喜欢他那么多年的一个女孩子。

宋佳南哈哈大笑,不知道心里怎么甜滋滋的。

时间在回忆的洪流面前显得太过渺小,一年,两年,终于有一天他说:“我想见见你。”

苏立又回道:“也不是所有男生都不喜欢甜,我们宿舍有个巧克力狂魔,只吃牛奶巧克力,剥下来的巧克力纸能绕地球一圈。”

她试图用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和他联系,只是希望知道他最新的消息,还有他现在究竟快不快乐。

宋佳南啧啧称奇。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新的联系,慢慢地得知他的MSN和其他联系方式,在网上一起看电影,一起听音乐,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讲一些那年学校论坛上的风流人物,玩一些平凡有趣的小游戏。然后开始写信,搜索一些有趣的东西寄给他,有时候是陈奕迅的CD,有时候是几米的漫画,他每封必回,每每也会送给她一些珍贵的CD和书。

他道:“我在厦门旅游时候,喝过鲜榨的果汁,有种叫百香果的水果,跟猕猴桃榨汁混合起来简直是CP,当然凤梨跟芒果也是CP。”

几乎要被晃晃灯光灼出眼泪,她慢慢地回复:“是啊,我还好,你呢?”

宋佳南拍桌子称赞:“我喜欢草莓不用剥皮,话说草莓却没啥CP。”

慌忙中,对着电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话语闪现在屏幕上:“好久没有联系了,你现在在哪个学校?还好吗?”

“跟冰淇淋啊。”

她的生活,原本像一潭死水,这次毫无芥蒂的聊天好像是石头,敲开了一池的涟漪。

“机智。”

“好久不见。”

末了他还加一句:“如果说抹茶,这种东西真的能存在食物界吗?我记得小时候,我姐姐第一次喝的时候问,这是芥末吗?怎么这么难喝?”

“是你?”

她乐的哈哈大笑,“不遗余力黑抹茶,多大仇多大怨。”

就像是某个永恒的记号,在她心底,永远不曾远离。

苏立发了个“龇牙笑”的表情:“我要去上课了,回聊。”

某一天晚上,炎热的六月,输入了曾经的QQ密码,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头像居然是闪亮的。

正要付款,电话响起来了,宋佳南连忙接起来,熟悉的声音传来,“结束了?”

她就像脱离母亲的雏鹰,在沙漠里踽踽独行,尚未会飞,就要面临如此的困境。

她嗯了一声,“在买冰淇淋。”

没有人知道初进大学的她度过了一段多么痛苦的岁月,炎躁的广州,潮湿的广州,那些人说的话听不懂,宿舍里三个女生讲粤语,永远没有她插话的余地。

那边许颜已经选好了,然后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还要吃咖喱鱼蛋。”

“舍不得吧,心中的一个梦永远不能圆满,怎么也放不下。”

宋佳南把手机夹在耳朵上,然后手忙脚乱的去掏钱包:“你等等啊,我掏钱。”

“那为什么上大学时又开始跟我联系了呢?”

“好。”

“后来你和秦媛媛在一起了,我去了文科班就很少见到你,几乎是没再见过,高考完去取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知道你去了人大,我们恰好一南一北。”

而许颜已经很体贴地把她包的拉链拉开,掏出钱包,然后冲她挤眉弄眼,屁颠屁颠去付钱了。

鼻子上被轻轻地刮了一下,他轻笑出声:“还好了,比那些跟我告白的女生好多了。”

她只好讪讪地说:“好了。”

宋佳南笑了笑:“你们老师有你家的电话号码,我那时候头脑一热就抄了下来;还有那时候有人告诉我你是学校的BBS的版主,于是我就试探地去加了你了,没想到你真的有回应了。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这么快?”

苏立揽住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那你怎么能联系到我的?”

“当你有个吃货室友,总是抢着去拿着你钱包买单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钱包里塞满了零钱。”

“那时候我总是觉得你很孤单,你总是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看天,考试时候做完了也撑着额头看天。你听的音乐,我努力地去找;你看天,我也爱看;你数学那么好,我也努力地去学。”

话筒里传来笑声:“我室友也是个吃货,刚军训那天早上他一口气吃了八个肉包,三碗稀饭,三个茶叶蛋的时候,我觉得此人实非凡人。”

“第一次看到你,是在学校车库里,不过只是你的背影,后来我一直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在食堂看到你,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姿态?

“实乃天上天蓬元帅下凡。”宋佳南忍不住说出口。

她也是这样去记住一个人,一段时光,一生的年华。

“孺子可教。”

冬日的阳光总是努力地穿透厚厚的云层,然后在古旧的庭院里洒下一地金色的尘埃,断了的尘缘不肯逝去,只好用最后的阴影记住曾经有过的轨迹。

她只好吐吐舌头,小小抱怨道:“我觉得我最近言语之间变得有点犀利了。”

那些过往的画面,封存在脑海中的旧胶片,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慢慢地回放,跟随时间的脚步,追逐那个青涩年华自己的背影,看客一样的潇洒,却留下一地的不舍。

苏立低低地笑道:“因为老跟我学吐槽吗?今天我们期末考试,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人给我递个纸条,我打开一看,让我把大题抄给他,然后我写了几个字,扔给他了。”

室内的空调缓缓地转动着扇叶,冷气袅袅地吹来。

“你写了啥?”

“可是应该没有拿出来看过吧?”他淡淡地笑起来,用手上的纸敲了敲她的额头,“宋佳南,给我讲讲你的那些事情,好不好?”

“中午吃什么?”

“谁扔了啊,都好好地放在家里呢。”

“哈哈哈。”宋佳南再也忍不住笑出来了,“然后呢?”

苏立从她手上抽出那封信,然后放在那叠信件里:“偶尔拿出来看看,你的呢,不会都扔了吧?”

“然后他中午跑出去买了我喜欢的红油抄手,然后当着我的面吃掉了。”

她笑起来,咬住嘴唇慢慢地笑起来,眼眶里点点滴滴地涌出越来越多的水渍,却固执地在眼眶外打转:“傻啊,现在拿出来看干什么?你煽不煽情啊?”

那边许颜付完钱了,然后拉拉她,小声道:“我先回宿舍了,你慢慢聊。”

“我的信?是我的信,你都留着?”

因为打着电话,她没有回宿舍,就沿着操场慢慢地走,深夜的时候,站在空旷的地方还会听到天空中响起的巨大轰鸣声,还有橘色的灯,从天际缓缓而至,还有很淡色的云,缱绻遮住了月光。

——“九月的广州,是一片炎热和繁杂。在这个陌生的学校,有一条很漫长的林阴大道,一直蜿蜒到宿舍区,可是那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家乡的梧桐树,榕树和木棉树交替,绿色蔓延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今天走在这样的路上,忽然心中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我想到了你。你在做什么呢?你推荐的歌我一直都在听,我找到早年王菲唱的一首歌推荐给你——Do we really care——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风轻云淡地看待生命的轨迹,我没有答案,你呢?”

操场上有几盏橘色的灯,孤零零地立在其中,半夜时候,很少有人在操场上徘徊,些许失眠的人,围着操场奔跑,还有几对情侣牵着手,漫无目的围着操场一圈圈地走。

他却急急地走过去把那些散落的纸收好,不小心却遗落了一张,轻轻地飘落在宋佳南的脚下,她低头捡起来一看,熟悉的字迹,淡蓝色的墨水,还有那么小心翼翼的折痕。这么多年的封存,纸质有些变样,泛黄。她有些讶然:“这些信……”

她干脆就坐下来,抬头看着夜空,不知道是心情的缘故,天空比以前看上去更清澈。

“嗯,这是什么?”

“今天的昆曲好看吗?”

床沿摆着一双女式拖鞋,她下床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的房间,融融的灯光下,桌子上散落一些零散的纸张,刚想走近一探究竟,身后传来脚步声:“你醒了啊?”

“好看,张老师唱功了得,最后我都听痴了,可是我同学许颜那货,最后竟然睡着了,枕我肩膀上,现在我肩膀都有点麻的,真是白浪费了那张票。”

这里大概就是他的家吧,宋佳南好奇地打量周围,素色的主调,简洁的设计,清爽的摆设,很符合苏立的性子。

苏立笑道:“其实我不太爱听戏剧。”

橘色的灯光从别屋透出来,苏立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中有些模糊,没来由地让人感到一阵温馨。

“哦?”

晚上吃了饭,她再也没有力气了,精力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点,在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我外婆是黄梅戏演员,小时候听多了,现在每次听到都觉得脑子有点撑得慌,你懂吗?”

“想。”蓦地眼角就湿润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回去,是真的。”

“我懂。”她笑起来,“我忽然想到一首歌,陈升的《牡丹亭外》。”

“现在还想哭吗?”

他也反应过来了,哼唱了两句,然而全部跑调了:“李郎一梦已过往,风流人物今在何方。”

她笑起来,细密的光华点点滴滴地绽放在眼底,哭过有些红肿的眼睛眯起来有些辣辣的疼:“怕自己软弱跟你哭诉,你知道那种生死之地,每天面对那样的情景,只想哭,但是不能哭,就只好忍着。”

宋佳南哈哈大笑:“别唱了啊,魔音穿耳。”

“说谎!”

“呦,有本事你唱啊。”

“我忙啊,不是帮忙运伤员,就是跟摄影师跑来跑去的。”

她笑着,然后轻轻的吟唱道:“荒凉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写歌的人假正经啊,听歌的人最无情。”

他皱了皱眉:“别想那么多了,也许很快就有消息了,我帮你打听下,不过说起来你在四川的时候怎么不接我电话,打一个电话给你就按掉一个。”

“还不错。”

“嗯,是啊,现在还联系不上。”

“表扬我一次就那么难吗?”

“他前女友在灾区?”

“此处有掌声。”说完他真的噼里啪啦地鼓起掌了。

她指着照片跟苏立说:“这个医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跟他的前女友联系上,走之前居然忘记问他的联系方式了。”

其实她想唱却不敢唱那句歌词。

骨科的主任、麻醉科的副主任都在医疗分队里见过,很熟悉的面孔,看到后来,急诊科的年轻帅气的小邱医生笑眯眯的照片印入眼帘。宋佳南唉了一声,贴近去看。

“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不管宋佳南怎么强调自己的膝盖只是小伤,最终还是被拉到医院重新检查了一遍,在医院门诊部的大厅里,长长的走廊里挂着各个科室的精英人才姓名牌。

就像是一根锋利的剑,直直的戳进自己的心窝。每次都听到时候,就莫名地心悸一下,酸楚的滋味弥漫在心头。

“不过还好,你回来了。”

年少时候情动,以为不过是一场终会幻灭的梦,可是辗转几经,他还是年少时候的模样。

忽然身子被轻轻地抱住,力道不大,很小心,然后慢慢地,那股力量汇聚在她的臂弯间,仿佛在宣誓某种百年的承诺一样坚决。宋佳南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眼泪安安静静地在他的臂弯间倾泻。

她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也许是一个人远离故乡太寂寞了,或许是同学之间并不如高中时候那么亲厚,她疯狂地开始在网络上寻找高中岁月的痕迹。

“宋佳南,你走的这几天,我没有一天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我很怕。”

校内里有高中时候的同学,她也注册了一个,不过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自然没有人去访问,不过看着往昔的同学如今的生活也是种乐趣。她有时候会去高中学校的论坛看看,看学弟学妹在讨论老师和学校的传统活动,她也会披马甲去灌水,也认识了几个学弟学妹,而不知道是哪天,她鬼使神差地输入了那个被遗忘的QQ号码。

苏立看上去如常,他对着她笑,流露浅浅的温柔,墨色的眼眸里星星散布纵横的血丝,宋佳南毫无预兆地眼泪就流下来,她哭起来那么汹涌,好似要流尽一辈子的眼泪。

他的头像还亮着,只不过换了图。

对爱的人的依恋,对失去爱的惶恐,紧紧地抓住了她。

以前是一片蓝色的天空,现在是一只猫趴在一个人脸上。

熟悉到害怕触碰,在深深的恐惧面前,她一瞬间想到很多。

她不由得心跳加速,然后点开,看到了他的等级和签名,签名上只有一个单词:“IF。”

他的脸,落在薄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淡淡阴影。

然后个人简介里有他当年创办的音乐网站网址,其他就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惊魂甫定地下了飞机,腿脚走路不方便,同事帮她取了行李,还未走出大厅,就看见人群中那么显眼的那个人,毫无来由地心一颤,才后知后觉的害怕。

她的手放在键盘上,她能感觉到手指,不对,是全身都在颤抖,没一会儿,手心里都是汗,QQ聊天框中,她打上一个字然后又删了,反反复复重复了很多遍。

然后就惊醒了,一摸脸上都是汗水,睡在她旁边的同事嘴里低吟什么,凑近了一听,都是“余震,快跑”之类的梦话,想来这是震后她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放肆大睡。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打算先把聊天框关闭,就在她点关闭的一瞬间,一条消息弹了出来:“是本人吗?”

她想去喊他,喊他苏立,上前去叫他的名字,嘴还未张开,身子却仿佛生在柔软缠苦的沼泽,渐渐地下沉,青荇水泽缓缓地缠上她的身体,日光在眼前慢慢地泯灭,连同他的身影。

心都差点跳了出来,她几乎是梦呓道:“我这是在做梦嘛。”

她在飞机上睡着了,梦里有五颜六色的光华,落在高中母校的小池塘里,片片睡莲悄然苏醒,粉嫩的肌肤细纹流淌柔软的温情,眉眼疏淡的少年,精致的眼角微微地翘起来,他在看天,天边急速流动的浮云,用那么孤独的姿态看着天。

手还在抖,可是回复得很迅速:“是。”

那边淡淡的笑声传来:“宋佳南,我没生气,只是这两个小时中我需要好好睡一觉,待会儿见。”

“好久不见。”

她只好央求:“别生气,我错了。”

是的,是好久不见了,久到她都不敢想起,久到她都努力去淡忘他们之间所有的互动,久到每当被问起心底的隐秘,她都会用微笑去掩饰。

手机那头很久的沉默,死寂的沉默,隐隐的不安涌上宋佳南的心头,可是那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去机场接你。”

“是,好久不见。”

“膝盖,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她低下头看腿上的伤,还缠着纱布敷着药,“只是走路有些问题,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只是伤到了皮肉而已。”

“最近还在听歌吗?”

“宋佳南,哪里受伤了?”

她想了想回答:“我最近听粤语歌比较多。”

“啊,没没没什么——”

“哦?”

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未来得及掩饰,那边急切的声音传来:“什么,换药,你受伤了?”

“我在广东上学,入乡随俗吧。”

“不用了,你肯定很忙。”她仍然沉浸在某种难以言状的喜悦中,“只有我见到他了,我那时候正在治疗室换药,随行人员从那边经过,我立刻跳起来,跟了去病房。”

“原来是这样,能给我推荐几首歌吗?”

苏立的声音听上去轻松多了:“宋佳南,你什么时候到?我去机场接你。”

后来就渐渐地熟识了,不经意间,他们也会互相透露点个人的隐私,比如宋佳南知道苏立已经创办了原创音乐网站,现在正在跟高中同学做游戏网站。

宋佳南打电话给他,掩饰不住的兴奋:“苏立,你知道吗,我今天抢到了一个独家的报道。”

而他也知道她,新闻系,会为长篇大论的复习资料头疼,还会吐槽传播学老师引进微积分来讲解传播学原理,她听的歌几乎跟他一模一样,还会玩很复古的小玩意。

她在酒店里休息了一个下午,然后乘坐南航包机回去,双流机场处于高度繁忙中,但是并不混乱。机场随处可见各种慈善机构的宣传标语,大厅的电视里一遍一遍地不间断地播放24小时新闻。

其实双方都不是擅长聊天的人,可奇怪的是,每次都有无穷无尽的话题说个不停,而苏立比她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更健谈和幽默。

幸运地抢到了一个独家的头条。

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一次期末考试前谈到了毕业之后的理想,宋佳南说,“我要考研。”

可是因祸得福,临走之前去医院换药,意外地碰上了正在这里慰问地震伤员的国家领导人,所有的记者都被挡在外面,只有宋佳南这个伤病记者亲眼目睹了一切。

“考哪里?”

护士长笑眯眯的:“这支队伍中只有邱医生例外吧。”

“我家那边的。”

她哭笑不得,跟旁边的护士说:“你们医院的医生都这么懂得安慰病人吗?”

他打出一个地名。

医生给她打破伤风针,开玩笑道:“这是地震在你身上留上的纪念品,带着伤痛坚强地生活下去吧。”

“不是。”

可是宋佳南出了一点事,早上余震的时候,跑出去没留神被一块碎石绊了跟头,摔在碎石堆里,被一根锈钉子刺到了,当时疼得她眼泪迸出来,卷起裤腿一看,大片表皮破损,血缓缓地渗出。护士边给她清创边说:“你也是工伤了,不枉此行啊。”

“我还以为你跟我是同校,你当时是用学校的BBS小纸条联系到我的。”

成都站的总编看到他们回来了,笑道:“这下老总那边应该舒口气了,你们都没事。”

她只好又编了蹩脚的谎言:“其实我是搜索了几首歌,最后在你们学校的论坛上发现的。”

第二天回成都。这个城市总是那么的坚毅,没几天街上的残骸都被清理干净,每个人都在本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或是努力为别人做些什么。

“怪不得的。”

她转过身,轻轻地在手机上,按下一个“好”字,可是怎么也没有勇气发出去。

“怎么了?”

这一切可以让生者,想得很多,珍惜很多。

“所以后来是因为高考太忙了就没能上网吧?”

远处的山脉延绵不绝,浸没在黑夜的洪流里,这样死寂的天空地面之间,酸腐的气味淡淡地飘散,大地像是不安分的孩子一样,随时可能在母体的怀抱中悸动,很多人在一瞬间安眠于此。

“是的,家里管得严。”

“行啊,说定了啊。”

短短几句话,她编的已经黔驴技穷,大汗淋漓。

“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专门发一块大版面,怎么样,够意思吧。”

而过了几天,她从学校网站上拿到了考研资料的目录,然后马不停蹄地去找这些参考资料,可是找遍了整个市里的书店都没有找到那本《人类传播理论》。

医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怎么?打电话去报社还是怎么的?”

而自己那本,自习时候不知道被谁直接顺手拿走了,再也没还回来过。

“保重啊,如果有你前女朋友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她把这件事当作题外话抱怨了一下,结果没过几天苏立给她留言了:“今天逛西单的图书大厦时无意中看到你要的那本书,能否给我地址和电话,我给你快递过去。”

“不知道,没个准,看这样子还不能走吧。”

她思前想后,终于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名字。

宋佳南站起来拍拍灰尘:“你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待多长时间?”

不敢用“宋佳南”,而是写上了“宋忆文”。

“呵呵,挺不错的嘛,要是现在我前女朋友发信息给我,我也要感动得流眼泪的。”一阵大风吹来,山谷里回荡着嗡嗡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不安的亡灵的低吟,那个医生仰起头貌似轻松地说:“不早了,去睡觉吧。”

两天之后书来了,可惜是许颜给她带回来的,快递单上是他工整漂亮的字迹,小心翼翼地拆开一看,果然是那本书,上面夹着一张字条:“听说你把教材弄丢了却没能再买到,还是考研必须的资料,今天逛西单的图书大厦时无意中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本,但是找遍了也没有第二个相似的名字,我想应该是这个吧。还有我今天买了一套《汉书》。”。

“男朋友。”

她把书捂在心口,忽然很想哭。

“没事,能理解。”他笑笑,“是家里人,还是男朋友?”

而许颜贼兮兮地问道:“你干吗用这个名字,要不是我一眼看到你号码,我根本不敢拿。”

她接过来,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谢谢”,然后胡乱地擦擦:“我只是……”

“不可说。”

他掏出一包纸巾,打趣地说:“还好来的时候带了点吃的,不然这个早被啃完了。”

“我猜猜啊,是不是你暗恋人家,又不敢告诉人家真名?”

“没事,哭出来就好多了。”医生勉强地笑笑,“你这么一哭,我也想哭了。”

“不要问啦,你走开啦,走开,走开。”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克制住心底的痛楚慢慢地侵袭眼眶,克制住灵魂深处的呜咽,却克制不住泪水渐渐地打湿了手掌心。

许颜一脸狡黠地看着她:“我的辛苦费和封口费呢。”

刹那间,泪流满面。

她只好认命,拿起饭卡:“走吧,我们去小食堂点菜。”

他抬起头看天,手机听筒里不断传出那个“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她不由得抱住了膝盖,看到手机屏幕闪了又闪,打开一看是苏立的短信,他说:“宋佳南,你回来之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后来许颜就真的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两个人关系越来越好,但是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对方心底的小秘密。

“我不知道我曾经爱过她没有,但是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念一个人。”

她跟苏立的交流,刚开始只局限在网上,后来有了电话,也并没有互相发信息或是打电话。有一天中午时候,宋佳南在文科楼一个人坐电梯,刚上到最高层,忽然电梯不动了,门也不开,她以为是暂时故障,结果就听到轰的一声,电梯晃了两晃,直直从最高层往下坠。

“一瞬间我会有后悔的想法,如果有可能挽回一条人命,我当初会选择跟她结婚,因为你知道,在灾难面前,人,根本什么都不是。”

她几乎是吓傻了,发了疯一样把所有楼层的按钮都按了,最后电梯坠了三层,终于停了。其间不过几秒钟,她却觉得生死之间,门开之后,她几乎是软着腿扶着墙出来的。

白天景色秀丽的大山此时只在天边勾勒出一条黑色的曲线,天空中有厚厚的云层,把山边晕染得模模糊糊的,山谷里出奇的风大凄冷。

还好没有人,她蹲在地上,眼睛红了一圈。

“这么多天看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不会有想把对方牢牢绑住的想法吗?也许结婚了,两个人只属于对方,连生死都不在乎,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找个人说话,她借着勇气,拨通了苏立的手机,那边很快接起来了,平和温柔的声音:“喂?”

“嗯?”她有些惊诧,“我们才在一起不长……”

“我。”

“回去准备结婚吗?”

“嗯。”

“他很险,十二号下午一点的飞机飞离了成都,他走了,结果我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知道,分手之后再也没联系过。你男朋友呢?”

“我给你寄过快递啊。”他似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颤抖,“怎么啦?”

宋佳南惊异地看着他,医生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半分玩笑半分轻佻。她敛了敛情绪问道:“她在哪里,有别的朋友能够联系上吗?”

“我,我在文科楼,电梯掉了三层,吓死了。”她是真的快哭出来了,强忍着,“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文科楼很邪门啊,我还以为真的要直接坠下去,不死也残了。”

“我前女朋友,生死未卜。”

“你现在人呢?”

她看见他不停地拨打着屏幕上的某一个号码,便问道:“是朋友?”

“我出来了。”

是那个很照顾他们的年轻医生,兴许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过头来,笑道:“睡不着吧,余震太多了,还好你们明天就走了。”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别哭,别着急,听我的,现在从楼梯走下去,然后先出去,找个地方坐下来。”

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手上的手机屏幕白色光,是在黑夜中唯一的安慰。

“嗯。”她也平静了一些,“你别挂电话。”

那个“家”一打出来,便控制不住流眼泪。黑夜中,医疗队的成员都睡了,山谷漆黑一片,强劲的山风吹得帐篷左右摇晃,劈啪作响。她睡不着,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能切实感受到来自地底深处的振颤。

“好。”

没有人说不愿意,身体和心理的负荷都超出了承受的范围。也许是早得知这个消息,苏立发信息给她:“我明天到成都。”她只是回道:“能不能在家等我?”

她几乎是从文科楼里逃出来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到宿舍楼下。

宋佳南只觉得这五天虚脱得不行,没有热食,没有热水。直到晚上九点,报社上面来了指示,要求他们返回成都站,让下一批记者接替任务。

他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出来了吗?”

她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的,除了一直跟医疗队往重灾区走,就是跟着他们救人,晚上写稿,一同去的记者躲在一起哭,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护士也抱在一起哭。

“嗯。”

苏立的电话仿佛很有默契似的,每一个小时响一次,她不去接,他不再打来,她怕电话声音响起,因为她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流泪,害怕、恐惧、伤心、悲痛、无助深深地抓住她,那些悲惨的镜头,像电影胶片一样存在记忆中,会不由自主地回放。

“电梯有时候是会出故障的,还好没出什么事。”

晚上八点钟,她吃了两块饼干,发了第一篇三千字的稿子。

宋佳南咬咬嘴唇:“我们学校文科楼很邪门的,所以我才特别怕。”

还有很多孩子,无助地看着他们,她眼睛一酸,拼命地逼回那些眼泪,跟救护小分队去废墟现场。她亲眼目睹了两个救出的生存者,亲历了救出后还是死亡的悲伤。

“哦?”

试了很久才发送出去,那时候天已经大亮,医院里陆陆续续送来很多伤员,昏迷的抽搐的,脊椎肋骨粉碎的,大片大片的血和灰尘粘在身体发肤上,腐酸味刺鼻。

“我们学校的文科楼是从来不开正门的,据说开一次就会死一个教授。”

空地上站满了医疗队的成员和记者,很多人心有余悸地看着茫茫的天空,有人又困得回去睡了。宋佳南这才想起要跟苏立联系,拿起来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苏立的。她心头一酸,艰难地用短信回复:“我没事,只是很累,我会注意安全的,放心。”

他声音很惊讶:“真的吗?”

宋佳南还没睡实在,浅浅的梦里好像有一层薄雾困扰住她,看不清摸不着,忽然钢质门窗发出刺耳的尖叫,旁边那个小记者一翻身跳起来:“余震!快跑出去!”

“真的,我骗你干吗?不信你去网上看,其实我这个人胆子特别大,根本不信这套,以前就有师姐说不要一个人去文科楼,即使白天也不行,最好结伴,我压根没当回事。”她声音渐渐低下来了,显得无限的沮丧,“早知道我一定不去了,而且前几天文科楼才准备改建,据说正门开了一次,现在想想好邪门。”

一车的人眉头越锁越紧,有些医生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昏昏晃晃,很多人都被晃得浅浅地睡着了又被晃醒,凌晨时候才到彭州惠民医院,刚下车,所有人在帐篷里倒头就睡。

“好啦,别联想那么多,听话,先买点饮料喝,然后回宿舍,到学校网站上跟后勤反映下电梯问题,这部电梯肯定是有故障了,要是再有其他人乘坐,万一真的出事怎么办?”

车行两小时,才见识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因为下雨,天黑,本来崎岖的山路已经开始更加难行。一路上不断遇到赈灾的车队,或者运送伤员的救护车,越往前走路越是危险,山上不断有小的落石,打在车顶上嘣嘣乱响,一波一波的小余震,让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她一个激灵:“对哦,我都忘了,我先回去了。”

医疗队有个的年轻帅气的医生,很是照顾他们这些记者,不断地催促他们吃东西。宋佳南有些晕机,只能喝下几口水、吃两块巧克力。

“嗯,如果有事给我打电话。”

天已经大黑了,医疗队那边有车,预备冒险去重灾区的,宋佳南一咬牙跟着几个记者上了车,其余的人因为天黑找不到车都去报社的成都站留守待命。

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哦,好。”

成都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没有预计中的残垣断壁。到底是大城市,地震后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空旷处搭满了帐篷,交警和武警在维护交通秩序。

从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的电话就越来越多了,有时候会用电话代替QQ,互相问问近况,开开玩笑,吐吐槽。

两个小时后军用飞机降落在机场,所幸信号还好,她给父母和苏立打了电话报了平安,领导的指示就下来了——跟随人民医院的医疗队做报道,注意安全。

那是她大学时候最开心和幸福的事,幸福到都没有想过怎么去结束。

默默地关掉手机,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

宋佳南还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问苏立,“你们学校女生好看吗?”

然后飞机就开始滑动,因为是军用飞机,乘坐起来很不舒服,仿佛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震荡,眩晕得让人窒息,她忽然间想起手机还没关闭,打开一看,一条信息赫然在目,“宋佳南,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没注意。”

她却看得真切,只觉得心酸,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

“有女生跟你告白吗?”

他也许看不到她,有军官走上去跟他说话,他微微地点头,目光一直看着自己飞机的这个方向。

“很少。”

没说多少话,大概每个人心底都压着一块大石头。宋佳南坐在机舱里往外看,她清晰地看到一辆黑色的奥迪,是军牌,打了个弯停在匝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出来。

她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是军用飞机,空间狭小,那些物资是尽量地往上送,压得满满的然后人再坐上去,光是装载物资就用了好久的时间。天渐渐地暗下去,报社的小灵通上传来消息:“第一批记者已经到了报社的成都记者站。”

他笑起来:“我室友说我太high cool了。”

同行的有五六个报社及省台的记者,其他都是人民医院的急救医生,带来大批的药品,穿着白大褂,背着急救箱,领队的年轻医生手执一面大旗,上面是红十字还有医院的名称,看上去很惹眼。记者们抓着他们猛拍,用手机传照片,最后来了一句活跃气氛:“为啥我们电视台(报社)没有这样的旗子!”

“high cool是什么意思,哦,哈哈,高冷嘛?我觉得你还好啊。”

苏立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她听见他跟司机说:“去南平的军用机场。”

“对吧,其实我很平易近人的,只不过一般人感受不到。”

“我要去。”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明明才过了三个小时,就觉得一天将尽,每分每秒都漫长得让人心慌,“我去。”

宋佳南莞尔,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有权利、有私心拦阻她出去,他刚回来,从死亡线上侥幸逃过,她却把自己硬生生地送到危险之中,送到前途未卜的灾难中。

有时候她也会小抱怨下周围人感情上的事情,顺带略小心机地提到自己。苏立倒是十分豁达:“找到个志趣相投的,如朋友一样相处轻松愉快,又如家人一样共享未来的另一半,千万不要为了任何理由去将就。”

她只觉得心烦意乱,手心攥着的手机背面都是汗,刚把电话掐断,想再重播一遍,他的电话就来了,他的声音不似以往那样的平缓和冷清,竟然有说不出的焦躁:“宋佳南,你真的要去?”

“希望吧。”

而宋佳南也是一遍一遍地打给他,也是一直占线,跟她同去的几个年轻的记者有的给家人朋友打电话,有的压根儿就瞒着不说。报社门口那些水和食品一箱箱地运送到随行的车上,在场的每个人表情都是一种前途未卜的凝重。

“肯定会有的。”

立刻打电话给苏瑾,给方言晏,给父母,然后再打宋佳南的电话,却一直占线。

宋佳南悄悄地在心底说,那我希望是你,只愿是你。

这时候离地震发生不过才一个半小时,官方的报道,还未来得及深入。

只是结束的那一天来得太早了。

再打也不接,也许她真的有些忙,苏立只得苦笑走出去,回到办公室一上网一看,关于地震的那些图片和报道一条条,触目惊心。

那天她刚考完最后一门课,夏天的广州,总是热得让人无法忍受,阳光狂烈焦躁,可是空气却又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她从教室里出来,打开手机,苏立的信息显示在屏幕上:“你考完了吗?”

不等他说什么,电话啪地一挂,就只剩下嘟嘟的声音。

“嗯。”

那边有人喊她的名字,他听见窸窣的纸巾咝啦的声音,然后就是她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们报社派记者去灾区,可能我也要去了,你没事就好。”

“我在你们学校。”

一些刻意选取的图片上,残垣废墟倒塌在他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宋佳南的声音缓缓地传来,话说得不是很完整,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不住地好声安慰。

她吓得差点连手机都摔地上了,半晌都不知道怎么回复,最后只好回道:“你怎么来了?”

不假思索地打开手机,刚拨通宋佳南的电话,她压抑的哭声就传来,他是真的吓了一跳,转眼间就看到机场大厅里的电视屏幕上,所有的节目都变成了新闻频道,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当地的媒体和央视记者全部到了现场。

“来玩啊,我一个室友家就在广州,这不放假了跟他来玩玩。”

他人在上海虹桥机场,从成都回来准备参加某个企业界年会,飞机刚着陆,坐在头等舱的他就听到空姐们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什么地震,什么成都,什么双流机场,细细思索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逃过一劫。

宋佳南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是下一条信息,扼杀了她所有的冲动:“你想见我吗?”

还有手机在桌子上剧烈地振动,忽然间,忍耐很久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握住手机,跑到茶水间,再也忍不住哽咽出来:“我……”

想,非常想,发了疯地想,无时无刻把他的名字、样貌、声音刻在心里,每时每刻不能忘不想忘不敢忘。

有人站起来,把紧闭的窗户推开,一阵热风灌到她的眼里。

他空间里有照片,不过是上了锁的,问题是“我的高中”,她写了答案点开一看,都是些抓拍的照片,很少,基本全是大学时候学生会搞活动时候他的照片。

天空居然还是蓝得透亮,温柔的阳光慢慢地穿过云层,透过玻璃窗扑面而来,五月的天有些湿度,办公室里的空调在幽幽地转动,剩下的人都在电脑前守候,第一批记者已离开,不断地有人在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烟味缭绕。

穿着活动的T恤,牛仔裤,手里举着旗帜跟旁边人交谈,或者是穿着西装,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认真严肃,或者是穿着篮球服,在体育馆打比赛。

那些满地是尘土、血和水的照片,很多人在哭泣,在喊叫,很多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巨大的塑料布之下,旁边摆着那些五颜六色的书包。

而那张脸,一如往昔,淡漠的脸庞,白皙的皮肤,狭长的眼睛,眼底的情绪深不可测,碎发飘在额前,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视线,嘴角的弧度深寒料峭,阴郁并且傲气,光影明暗之间生动异常,俨然就是高中青葱岁月时的那个苏立。

网络上的图片,一张一张地出来,天涯、猫扑一时间卡得只能勉强挤得进去,起初看那些报道并没有觉得怎么触目惊心,越看,越觉得事态的严重性。

魂牵梦绕。

没有宋佳南的名字。而方言晏的电话,也让她松了一口气:“下午一点半的飞机乘客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刚才苏瑾姐姐问的时候,约摸飞机已经到浙江上空,一个小时后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可是她不能,不能去。

五分钟后,报社电话又响起来,主任听完电话后,按了一下太阳穴,郑重地说:“第一批记者,派往四川灾区报道,会议室开会。”

因为她不知道,去了之后等待她的是什么,是一切谎话揭穿之后愤然离去的身影,还是自己竭尽全力粉饰住的一切太平后的深渊。

地震发生的时间是下午二时二十八分,五分钟后,网络上出现网友自拍的视频,某大学里学生惊慌地躲在桌子底下,头顶上书本不停地砸在地面上,叫声此起彼伏。

这条路,如果一开始走对了,她就算胆小,她就算不敢,她就算是个懦夫,被拒绝了被嫌弃了,也比她是个骗子,是个充满心机的小人好。

方言晏啊了一声,一阵急速的刹车声之后,他小声地说:“知道了,我打电话给苏瑾姐姐,有消息立刻回你。”

她只是为了接近他,汲取渴望的些许距离,并不奢望也不期待任何回报。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继而更加紧张:“方言晏,刚才得到消息震中在四川,苏立在成都,刚才我打他电话,关机。”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他几点的航班,你能不能帮我查查。”

可是,现在他连这种机会都剥夺了。

“啊?地震,我没感觉啊,原来是地震啊,怪不得刚才很多人从楼里面跑出来。”

她苦笑着,把手机卡拔出来,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在烈日炎炎的操场上,一圈圈地走着。

“刚才地震,你有感觉不?”

心如死灰,连眼泪都没有了。

“新华书店门口啊,骑车呢,哎呀,到了十字路口了。”

大约,已经全部在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季,流干了。

四川——嗡的脑袋就震了一下,宋佳南抓起电话,立刻就拨给方言晏:“你在哪?”

从此,那个名字,苏立,已成灰,而她的执念,十年,已成痴。

宋佳南默默地把手上的物件摆好,刚想坐下来看看网络上的消息,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就响起来:“四川发生强烈地震,只要上级通知下来,记者随时准备出发。”

很久之后,他们相遇,恋爱,结婚,生子。

“老天,我跑的时候还把茶杯握在手上,有没有搞错?”

某天晚上,昆曲大师在市剧院有个小型的演出,演出的节目还是《牡丹亭》。她和同事一起去看,不管看多少遍,她还是几乎看痴迷了。

报社里狼藉一片,水杯摔碎到地上,褐色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沿着雪白的稿纸边缘,落在洁白的地面上,小物件摔出去,散落在地面上,有同事惊呼:“我跑的时候居然忘记带钱包了,怎么说也要把笔记本电脑扛在头顶上吧。”

演出散场的时候,苏立带着女儿去接她。宋佳南若有所思地上了车,摸摸女儿的头:“晚上在爷爷家玩得开心吗?”

这场地震好像是一个闪电,这么快地开始,这么快地结束,这个沿海城市,在大地震的震怒中,毫发无损。

“苏川不给我吃糖糖,把糖糖都藏了起来。”

宋佳南立刻拨打苏立的手机号码,可是还是关机状态,她心里有些不安,但也只能安慰自己,兴许他现在已经登机了。

苏川是苏瑾的儿子,这个女强人跟豪门前夫离婚后,强势地把儿子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本来是天天带着儿子不离身,只是最近颇有些桃花要去应付,不得不把苏川放在老人家里。

有些路人奇怪地看着他们,更多的人从高楼里涌出来,不停地嚷嚷“地震”“地震了”,大街上很快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打电话给110,打电话给相熟的人。

“少吃糖糖对牙齿好。”

可是站在平地上,任何感觉都没有了。

“可是我天天都刷牙啊。”

很多人从安全门冲出去,她左手紧紧地攥着手机,右手被同事拉住,头脑中一片空白,等跑到腿软的时候,回望报社大楼,已经跑出几百米远。

宋佳南被噎得说不出话,苏立只好道:“如果吃太多,刷牙也不管用,黑色的小虫虫会把牙牙钻成洞洞。”

那种上下激荡左右摇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堆在桌子上的资料,哗啦一下就倾泻了一地。宋佳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旁边的同事一把抓住:“愣什么啊,快跑啊!”

“那我不吃了。”

话音还未落,比刚才更加明显的震荡袭来,摇曳着这座五十层的高楼,很多人尖叫起来,顺势往外跑:“地震,是地震!”

小姑娘终于不闹腾了,安静地坐在后座上看着沿途的风景。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是地震!”全办公室的人都唰地站起来,刚从茶水间回来的主任呵呵地笑:“什么地震啊,是不是楼下的工程队又在施工了?”

而他忽然问道:“好看吗?”

只是突然间她觉察到身体微微地晃动,桌子上杯子里的水,轻轻地掀起波纹,也许是所有人都感到了这股异样,办公室忽然沉默起来,但是那股震荡倏地一下就过去了。

“好看。”她侧过脸,细细地打量他的眉目。

那天,明明是再晴朗不过的天,报社里的每个人都悠闲地坐在那里聊天,宋佳南不停地看着手机,苏立说是去了成都出差,下午的飞机回来,算了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怎么了?”

又讲了好多话,挂了电话后,她松了一口气,有种感觉像退不去的薄雾一样笼罩在心上,一直没有明确地问过苏立家的态度,但是隐隐觉着困难重重。而她能做的中是慢慢等待。

“没什么,我忽然想到那首歌。”

宋佳南有些怔怔的,没等她回答,那边轻笑道:“别紧张,慢慢来吧。”

“牡丹亭外吗?”

“没什么,只是想说,什么时候见见你爸爸妈妈?”

她哼唱起来,声音很轻:“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嗯?”

同一句歌词,她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

沉默了一会儿,苏立轻轻地唤她:“佳南?”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插科打诨的糊弄过去了,她也没说什么。”

回到家的时候,把车停在车库里,小姑娘早就椅在后座睡着了,宋佳南刚想下去把女儿抱起来,手被轻轻地拉住了。

“那你说什么了没?”

他一脸温柔地看着她说:“其实我才是想说话句话。”

她只好关上房门,小声的嘀咕:“你知不知道我妈要多唠叨有多唠叨,就拿上次那件事来说,她回家逼供了我整整一天。”

“什么?”

“我只是你一个朋友?”电话那头微微地有些不满。

“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天边一道烟花爆炸,亮灿灿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颊,她莞尔:“一个朋友。”

“因为那天我在中大,我就没有遇见你,后来我满脑子都是这首歌,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顿了顿他如梦呓一般,声柔似水,“我爱你。”

那边的宋妈妈耳朵厉害,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人在高歌,厨房里的锅里的饺子在水里汩汩地冒着热气,她居然还能清楚地听到:“宋佳南,是谁啊?”

她心一酸,眼圈一红,嘴边却是最温情、最灿烂的笑容。

第一次在万家灯火、爆竹声中,接到了他的电话,笑意满满地跟她说:“佳南,帮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我也爱你。”

嬉嬉闹闹之间迎来了新的一年,这个新年却意义特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