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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情人眼里出A级

森望着我,抵着嘴巴,说不出口。

“你还没有跟我说生日快乐。”我跟他说。

“你欠我一句生日快乐。”我坚持。

我抱着森,我比他更心痛,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你不要走。”他说。

森用力抱住我说:“不要走!”

“生日快乐。”我逼着他说。

“你买这层楼给我的时候,是想着和我厮守终生的,既然我办不到,我便要还给你,如果你不想卖,我会搬走。”

“生日快乐──”森终于无奈地吐出这四个字。

“我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谢谢。”我笑着说,“我就是想听这一句话。”

“我没理由离开你还要你的钱。”

“我买了一份生日礼物给你。”他说。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他有点激动。

“不必了,我不想再要你的礼物。”

“这层楼我会拿去放盘,卖出之后,我会把钱还给你。”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森凝望着我,不发一言,他大概知道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摇头:“我不想它变成我们分手的纪念品。你已送了我一份很好的礼物,就是让我在三十岁这一天清醒过来。至于生日礼物,不要让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话,我会每天想一下,想一下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我老了,我仍然会在想,在我三十岁那一年,你买了什么给我。这样的话,我会永远记住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快乐是用痛苦换回来的,我这五年的快乐,就是用痛苦换回来的。爱情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我们分手吧。”

森苦笑:“你真的会每天想一下吗?”

“你以为我很快乐吗?”他问我。

我点头。

“我只能够做到这样,你是别人的女婿,这个身分我实在没有办法忘记。在那一边,在所有家庭聚会中,你正在扮演另一个角色,那是我看不见的,但我只要想像一下,便觉得很难受,这种心情,你也许不会明白。”

“你不会想到的。”

“你别这样──”森拉着我。

“那就好。”我说。

“等你离婚后,你再找我吧。”我说。

森抱着我,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森放开双手没有说话,他又能说什么呢?我和他都知道有些事实是不能改变的。

“你在哭吗?”我抚摸他的脸。

“不要。”我捉着他的手,“我昨天晚上终于清醒了,问题不在于你陪不陪我过生日,而是你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女婿,这是事实,永远不会改变,我们相识得太迟了。”

森没有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他不是会哭的男人,我太高估自己了。

森紧紧地抱着我,松开我身上那件浴袍的带子。

“你不会为我哭的,你很快就会复原。”

“我相信你昨天晚上在医院里。”我跟森说,“我知道你不会编一个故事骗我,你不是那种男人,如果你还编故事骗我,我会鄙视你。”

“不要卖掉这层楼,是你的。”他说。

“昨天晚上我真的在医院里,你不相信,我也无话可说。”森沮丧的说。

“对不起,我不能不把它卖掉。我不能再住在这里。”

“我们分手吧!”我说。

“你要去哪里?”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问我。

“搬回家里住或者另外租一个地方吧。”

“你的岳丈呢?你不用去医院吗?”我冷冷地问他。

“我再求你一次,你不要走。”森站在我跟前,郑重地放下男人的自尊恳求我。我没有见过我的男人如此卑微地站在我面前,我一直是他的小女孩,小羔羊,如今他竟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恳求我留下来。我的心很痛,如果你深深爱着一个男人,你不会希望他变得那么卑微与无助。

有人开门进来,我穿好浴袍出去,是森回来,他抱着我,吻我的脖子。

“不──可──以。”我狠心地回答他。我认为我的确已经选择了在最好的时间离开他。

我在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浴,三十岁的我,竟然一事无成,不过是一个卖胸围内裤亵衣的女人,真是失败!

森站在那里,仿佛受到了平生最严重的打击,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苦笑了一阵。

回到家里,我突然很舍不得我的屋子,这个地方,曾经有许多欢愉,可是,我就要把下半生的幸福埋在这里吗?不。

“那好吧。”他吐出一口气。

下班后,我经过一间地产公司,走进去问问我住的那间屋现在可以卖多少钱,想不到屋价比我买的时候涨了二十万。他们问我是不是想卖楼,那个女经纪把名片给我。

他不会再求我了,他不会再求他的小羔羊,因为这头小羔羊竟然背叛他。

“去吃烛光晚餐啊!”我笑着说。

“我走了。”森又变回一个大男人,冷静地跟我说。

“昨天晚上去哪里玩?”珍妮问我。

我反倒是无话可说,我差一点就支持不住,求他留下来了。

我换好衣服上班去。

这个时候,电话不适当地响起。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出奇地冷静,我不要再为这个男人流下一滴眼泪。我说过三十岁离开他,现在真的变成事实。

“再见。”森开门离开。

电话的铃声终于停下来,那最后的一下响声,竟有些凄然而止的味道,那不会是陈定粱打来的,一定是森。如果他天亮之前赶来见我,我还会开门让他进来,这是我的底线了。可是,天亮了,他没有来。他不来,我们就不再有明天。

我看着他那个坚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电话又再响起,我站在窗前,街上并没有我期待的男人出现。

我跑去接电话。

晚上十二时,电话响起,不知道是陈定粱还是森,森说过会晚一点再打电话给我的,我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反正我的生日已经过了。我的三十岁生日就这样度过。在这间森买的屋子里的我,不过是他的一只金丝雀,而我自己竟然一直没有醒觉。

“喂,周蕊,你是不是找过我?”

陈定粱没有覆机,男人都是在女人需要他的时候失踪的。

是陈定粱打来的。

我以为我会狠狠地哭一场,可是我不想哭,我很想报复,报复他这样对我。不是有一个男人跟我同月同日生的吗?而且他喜欢我呢!我找到陈定粱的传呼机号码,如果他正在跟别的朋友庆祝生日,我大可以跟他说声生日快乐就挂线。不过,在晚上九时多从家里打出这个电话跟他说生日快乐,他一定会怀疑我。就由得他怀疑吧,我只想报复。

“你等我一会儿。”

为什么一切不能挪后一天?他总要在今天伤我?

我放下电话,走到窗前,森走出大厦,看到他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流泪。他时常说,我们早点相遇就好了。时间播弄,半点不由人。既然我们相遇的时间那么差,分手也该找一个最好的时间吧?

“不用了。”我掷下电话。

我拿起电话:“喂,对不起。”

“晚一点我再打电话给你。”他说。

“不要紧。”陈定粱说。

我期望他会给我一个很完美的答案,但他没有。

“你在哪里?”我问他。

“这么巧?”我讽刺他。

“我在法属波利尼西亚。”

“哦──”我并不相信他。

法属波利尼西亚?那个比香港时间慢十八小时的地方?陈定粱竟然在那里。

“她爸爸进了医院,是旧病复发。”

“我来这里度过我的四十岁生日。”陈定粱轻松地说。

“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我吃了一惊。

我想到的事,他竟然做了,果然是跟我同月同日生的。

“在医院里。”

“在这里,我可以年轻十八小时,我今天晚上才庆祝四十岁生日呢!”他愉快地说。

“你在哪里?”我问他。

“回来香港,不就打回原形了吗?”我没精打采地说。

“喂──”我接电话,心里作了最坏打算,如果不是有什么问题,他不可能现在才打电话给我。

“年轻只是一种心态。”

九时四十分,电话终于响起。

“那就不用跑到老远的地方去年轻,其实也不过十八小时。”

八时十分,森的电话还没有来,他要在我的生日做些什么?

“十八小时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他说。

我换好衣服在家里等森,森说下班后会打电话给我,然后接我去吃饭。

如果森岳丈的病迟十八小时发作,我们也许不会分手,我会继续沉迷下去。

这一夜,我等我的树出现。

“年轻了的十八小时,你用来干什么?”我有点好奇。

“哪有这么大朵花?我顶多扮成一棵树。”

“什么也不做,我在享受年轻的光阴,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我想你扮成一朵花来见我。”我说。

“祝你生日快乐。”我说。

“你想要花吗?”

“彼此彼此,不过你的生日应该过了吧?”

“蛋糕很漂亮啊!”我说,“是不是有了蛋糕就没有花?”

“已经过去了。”我说。

郭笋走了之后,森打电话来。

“过得开心吗?”他仿佛在探听我。

“我也祝你今天晚上玩得开心。”

“很开心。”我说。

“那祝你好运!”

“那你为什么要传呼我?”

“还没有啊!我这个年纪,要交男朋友,当然比你们困难得多了。不过迟些日子我的朋友请我去一个旧生会舞会,也许有艳遇也说不定。”

“想起你跟我同月同日生,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罢了。”我淡淡的说。

“你呢?你有好消息没有?”我问郭笋。

“是这样。”他有点失望。

“我才不嫁给他!”我故意装出一副不恨嫁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传呼过你?”

“你男朋友很疼你啊,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刚刚打电话回来看看有没有人传呼过我。”

“谢谢你,很好吃。”

“一心要年轻十八小时,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回来?”我问他。

我打开盖子,原来是曲奇饼,我吃了一块。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找我。”

“这是什么东西?”

他竟然说得那样直接。

“这是我做给你的。”郭笋拿出一个精巧的小铁罐给我。

“长途电话的费用很昂贵的啊,不要再说了。”我跟陈定粱说。

“一个星期前。”

“好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我回来再找你。”

“他什么时候订的?”我接过蛋糕。

为什么独身的偏是陈定粱而不是唐文森?

原来是森,我早就应该猜到。

“生日怎么过?”第二天,游颍到内衣店找我。

“是唐先生。”郭笋说。

我告诉她我跟唐文森分手了。

“是谁送的?”我惊讶。

“要不要我们陪你去悲伤一晚,或者一个月?”

十一月三日早上九时,有人拍门,我去开门,是郭笋,她捧着一个玫瑰花形的蛋糕站在门外跟我说:“生日快乐!”

游颍真是体贴,她不会问我事件经过,只是想方法令我好过一点。

“我无论如何要抓住一个男人陪我过四十岁。”游颍说。

“一天或者一个月是不够的。”我说,“至少也要五年,五年的爱情,要用五年来治疗创伤。”我说。

“无论你多么害怕,那一天早晚都会来。”我说。

“不要紧,我可以用五年时间陪你悲伤,但你有五年时间悲伤吗?五年后,就是三十五岁了。”游颍说。

“四十岁,太可怕了!”游颍掩着脸说。

“我想把那层楼拿去放盘。”我说。

“这是诅咒还是祝福?”我问她。

“你不要了?”她讶异。

“你继续为唐文森奉献!”徐玉说。

“不要一个男人,何必要他的钱呢?”我说。

“那时你也许带着两个小孩子来。你的乳房因为生产的缘故,比现在更大!”我取笑徐玉。

“很多女人不要一个男人时,会带走他的钱。”

“等你四十岁时,我们再来挖出这三个瓶子。”徐玉说。

“我不恨他。”我说。

我们把泥沙倒进三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再在沙滩上挖一个很深的洞,把空瓶子放进去,然后盖上泥沙。

下班后,游颍陪我到地产公司放盘。

游颍跟我碰樽:“为你伟大的奉献干杯!”

“为什么不多去几间地产公司?这样的话,可以多些人来看楼,快点卖出去。”游颍说。

“这也是一种奉献。”我说。

我并不想那么快卖出去。

“你要无名无分跟他一生一世?”

晚上,我终于接到森的电话。

“我想又怎样?”

“我以为你不在家。”森说。

“你不想结婚的吗?”游颍问我。

我已经三天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所以说,努力而又得到回报已经是很幸福了。”我说。

“既然以为我不在家,为什么还打电话来?”

“不。有些女人好像真的会不劳而获,她们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是很爱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却对她如珠如宝。”游颍说,“有些女人即使很努力,却事与愿违。”

“我怕你接电话。”他说。

“对。”徐玉说,“不戴胸围,日子久了,胸部就下垂。同样道理,不努力爱一个男人,便会失去他,不要奢望有奇迹。”

我也想过打电话找他,也是明知他不在的时候想打电话给他。我们都害怕跟对方说话,但是接通对方的电话,却是一种安慰。

“没有不劳而获的。”我说,“想得到A级的男人,自己的表现最少也要有B级吧?”

“你这几天怎么样?”他问我。

“你知道拿A是要付出很多努力的吗?”游颍问我。

“我刚去把这层楼放盘了。”

“对,我不要B级,宁愿一个人,也不愿屈就一个B级的男人。”我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A级的男人配A Cup的女人,天衣无缝。”徐玉说。

“我要还钱给你。”

“七年前的一天,我在法庭上看到他,便爱上了他。他在庭上光芒四射,那时,他不过是一个新入行的律师,我已给他A级。”游颍说。

“我欠你太多。”他说。

“常大海为什么是A级?”徐玉问游颍。

“但你没有欠我钱。”我说。

“因为有女人爱他们,所以他们都变成A级了,情人眼中出A级嘛!”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世上到底有没有A级的男人呢?”游颍问。

“我很自私,对不对?”我问他。

“如果森不是已婚,我会给他A++。”我躺下来说。

“不,女人是应该为自己打算的,自私的是我,我不应该要你为我蹉跎岁月。”

“他还没有向我求婚,所以只得A-。”游颍伏在沙滩上说。

森不明白,我多么愿意为他蹉跎岁月。我不介意蹉跎岁月,但我忍受不了他属于另一个家庭。他不是属于另一个女人,而是属于另一个家庭,是多么牢不可破的关系!我无力跟一个家庭抗争。

“如果有A-,我要给宇无过A+。”徐玉说。

“我希望你以后会找到幸福。”他说。

“为什么是A-?”我问游颍。

我哽咽。

“A-。”

“蕊,不要再爱上已婚男人,男人对于离婚是缺乏勇气的。”

“你给常大海什么级数?”我问游颍。

我忍不住哭:“你把我弄哭了。”

“我的男人已是A级。”徐玉躺在沙滩上幸福地说。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自己。”

“我希望我的男人是第一流的。”我说,“我要他是A级。”

“将来我嫁人,我会通知你的。”我苦笑。

“你对男人有什么要求?”游颍问我。

“千万不要──”他说。

“我是很感动的,森并不是千万富翁,买楼的钱是他的血汗钱,是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赚回来的钱。”

“你不想知道吗?”我问森。

“有多少男人肯买一层楼送给女人,而那个女人又不是他太太?律师楼办很多楼契,买楼给女朋友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肯定的,也不肯一次过付款,只是分期付款,一旦分手了,就停止供款。那些有钱的,让情妇住几千尺的豪宅,屋主却是他名下的有限公司。我跟常大海现在住的这一层楼是联名的,两个人一起供的。”

“不知道会比较好。”森说。

“大海对你就不好吗?”

“你太冷漠了。”我埋怨他。

“唐文森对你真的很好。”

“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的婚讯,那我就是不再爱你。”

“要今天晚上才知道。”我说。

“你早晚也会不再爱我。”

“唐文森送了什么生日礼物给你?”游颍问我。

“是你首先不爱我。”

“最好有D Cup。”徐玉说。

“我不是。”我抹干眼泪说,“我只是厌倦了谎言。”

“如果女人的年岁也像胸围尺码就好了。”游颍说,“三十岁也分为三级,有三十岁A、三十岁B、三十岁C。三十岁可以过三年。”

“你一定以为我夹在两个人之间很快乐。”

“好吧!为了你,我暂时拖延着他。”我笑说。

“你不一定快乐,但我肯定比你痛苦。”

“你别对他太绝情。”徐玉说,“我怕他不肯为宇无过设计封面呢。这是很重要的,他的书差不多写好了。”

森沉默。

“别提他了,我很害怕他呢。”我说。

“我想睡。”我说。

“他一定正在想念你。”游颍说。

我睡不着,走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毡酒和半打可乐,回到家里,把毡酒和可乐混和,这是最有效的安眠药。

“他可能正跟别人庆祝生日。”

我迷迷煳煳地睡到第二天中午,电话响起,也许又是森,他好像不肯相信我真的会离开他。

“陈定粱不是跟你同月同日生的吗?”徐玉忽然想起来,“要不要跟他说声生日快乐?”

“我回来了!”陈定粱说。我的头痛得很厉害,煳煳涂涂的说:“是吗?”

午夜十二时到了,我们开法国矿泉水庆祝,无论如何,三十岁还是来了。

“什么时候有空吃一顿饭?”他问我。

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真的为了年轻十八小时,而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呢?可是,从另一个地方回来的时候,不就立即老了十八小时吗?偷回来的十八小时,也真是欢情太暂,很快就会打回原形了。

“今天晚上吧。”我说。

“太好了!”我说。

我和陈定粱在湾仔吃饭。

徐玉捧着一袋东西出来,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买到几瓶法国矿泉水,我们到了法属波利尼西亚。你年轻了十八小时!”

“你双眼很浮肿。”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我去买一点东西。”徐玉跑进一间士多。

“是吗?你的年轻十八小时之旅好玩吗?”我问他。

车子到了石澳。

“你应该去那个地方看看。”

“有什么比三十寸腰更糟!”我说。

“我比你年轻,不用找个地方年轻。”

“我认为拥有三十寸腰比三十岁没有男人更糟。”徐玉说。

“对,要去你也会选择雪堡。”

“相信我,三十岁并不是最糟的。”游颍说,“三十岁还没有男人才是最糟的。”

我也许永远不会去雪堡,一个人去没意思。

“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我要年轻十八小时!”我在车厢里站起来说,“那里刚好日出。”

陈定粱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生日礼物。”

“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比香港慢整整一天的,最多也不过慢十八小时,夏威夷就是。还有一个地方,叫法属波利尼西亚。”徐玉说。

“生日礼物?”我讶异。

“我想去──去一个时间比香港慢一天的地方,那么,今天午夜十二时后,我仍然是二十九岁。”我说。

“你打开来看看。”陈定粱说。

游颍坐上司机位,问我:“三十四A,你要去哪里迎接三十岁?”

我打开纸袋,看到一袭黑色的丝绒裙子。裙子是露背的,背后有一只大蝴蝶结,裙子的吊带是用数十颗假钻石造成的。我吃了一惊,这个款式是我设计的,我上时装课时,画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草图,但那张草图我好像扔掉了。

徐玉跳上车说:“三十二A,开车。”

“这袭裙子好像似曾相识。”我说。

“这个车牌是他爸爸给他的,不是什么幸运车牌,只是够老罢了。你不说,我也想不起AC就是A Cup。”游颍说。

“当然啦,是你设计的。”陈定粱说。

“AC不就是A Cup吗?”我突然联想到。

“果然是我画的那张草图,你偷看过我的草图?”

常大海的德国制开篷车是紫色车身加白色篷的,车牌是AC八一六六。

“我没有偷看。”

“大海有一辆开篷车吗?”徐玉问游颍。

“你不是偷看的话,怎会知道?”

“去哪里都可以,我开了大海的开篷车来。”游颍说。

“你丢在废纸箱里,我在废纸箱里十回来的。”

“还有一小时就是午夜十二时,我们到哪里庆祝好呢?”徐玉问我。

他竟然从废纸箱里十回我的草图,他早就处心积虑要做一件衣服给我。

“我也祝你永远坚挺,你负荷较重嘛!”我跟徐玉说。

“我从来不会做人家设计的衣服,这一次是例外。”陈定粱说。

“这个蛋糕是三十四A,实物原大。祝永远坚挺!”徐玉说。

“多少钱?”

她们买来了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竟是胸围状的,又是郭笋的杰作。

“算了吧,是生日礼物。”

“我还有一年零八个月。”徐玉一副庆幸的模样。

“谢谢你。”

“我三个月前就过了三十岁,终于轮到你!”游颍幸灾乐祸。

“你可以穿这袭裙子和你男朋友去吃饭。”

“请你别提三十岁这个数码。”我恳求她。

“我跟他分手了。”我说。

“三十岁生日快乐!”游颍跟我说。

陈定粱愕然地望着我,脸上竟然闪过一份喜悦,但瞬即又换上一张同情的脸孔。

十一月二日,游颍和徐玉为我预祝生日,请我在铜锣湾吃日本菜。

“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分手的吗?”

“好的。”他答应我。

我点头。

“我真的没有想过,你喜欢买什么便买什么,我只要你陪我。”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想在你的怀抱里度过三十岁。”

“原来你那天不是想跟我说生日快乐。”他的神色有点得意。

“我说过会陪你过生日的,过去的三年也是这样。快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礼物?”

陈定粱也许以为我在最失意的时候想到他,是对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也许是真的,但我不想承认我在失意的时候想起他。更合理的解释可能是我知道他对我有特殊的感情,他几乎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而我在那一刻刚想寻求一点来自异性的安慰,所以想到他。

“上次你生日,你也失踪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我不想再尝一次心如刀割的滋味。”

“不,我是想跟你说生日快乐的。”我坚决表示,我才不要让他自鸣得意。

“好凶啊!”他拉着我双手。

“只是想说一句生日快乐?”他质疑。

“如果你那天不陪我,什么礼物我也不要,而且我永远也不再见你。”我警告他。

“是。”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间屋不是生日礼物。”

“不是因为那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缘分吗?”他锲而不舍。

“你已经送了这间屋给我。”

“是因为这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友谊。”我说,“世上大部分的眷侣都不是同月同日生的。”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他问我。

“世上大部分的怨偶也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陈定粱说。

“但愿如此。”我倒在他的怀里。

“所以同月同日生也就没有什么特别。”

“当你的身材走下坡,我也已经变成一个秃头的胖老头了。”

“你跟你的男朋友分手时想起我,这就是特别之处。”他坚持。

我给他气得啼笑皆非:“是不是我的身材走下坡之后,你便不再要我?”

“你无非是要证明我对你有特殊感情罢了,对不对?”我生气。

“你的身材仍然很好,三十岁还可以保持这种身材是很了不起的。”森抱着我说。

“如果是真的,也没有必要否认。”他骄傲地说。

“谁叫我舍不得离开你?你会累死我的,有一天,你不要我,我就会变成一个又老又胖又没有人要的女人。”

“现在送生日礼物给我的是你,我可没有送礼物给你。”我讽刺他。

“你为什么讨厌我?”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他咄咄逼人。

“我讨厌你!”我骂他。

“因为我当你是朋友,但我现在觉得你很讨厌!”我站起来说。

“我办不到,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陈定粱的表情十分愕然,他想不到我会骂他。

“不如你离开我吧。”我凄然说。

“对不起。”我说,“我不应该说你讨厌,‘讨厌’这两个字在我来说是很亲密的,你不配让我讨厌,你是可恶!”我掉头便走。

“你说过到了三十岁就会离开我。”他说。

我也想不到我会向陈定粱发脾气,也许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他碰巧惹怒了我。

当我只有十六岁的时候,我以为三十岁是很遥远的事,然而,三十岁却来得那么顺理成章,迫近眉睫。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是否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呢?我却看不到我和森的将来。

“对不起。”陈定粱拉着我说。

“还有一个月,我就三十岁了。”我呜咽。

“放手!”我甩开他的手。

他失笑:“今天下午经过国货公司,看到大闸蟹很肥美,便买来一起吃,没有特别原因,你又怀疑什么?”

我走进电梯里,陈定粱用手挡着电梯门,我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腿一下,陈定粱踉跄退后,电梯门关上。

“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晚上煮东西给我吃?”

我在电梯里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真的很挂念森。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为什么他是别人的丈夫?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被陈定粱这种男人试探?他是什么人?失去了森,我就变得毫不矜贵吗?可是,无论我多么挂念森,我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不可以,我不可以,我这么艰难才从他手上逃脱,我不能回去。

“我就只会弄大闸蟹。”

我走出电梯,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条行人天桥。

“这是你第一次煮东西给我吃。”我说。

“周蕊!”陈定粱竟然追来。

森勐然抬头,看到我眼里有泪,用手背轻轻为我拭去眼泪,说:“别说傻话,蟹凉了,快吃。”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过,他越叫我越走。

“你不要对我这样好。”我说。

“对不起!”陈定粱追上来说。

森拿起一支吃蟹脚用的幼叉仔细地为我挑出每一只蟹脚里的肉。他专心一意地挑蟹肉给我吃,却忘了自己的那一只蟹已经凉了。我看得很心酸。

“不关你的事!”我说。

“麻烦嘛!”我说。

他把那件用纸袋包裹着的裙子交给我说:“你忘了带这个。”

“为什么不吃?”他问我。

我接过裙子之后匆匆走上一辆计程车。

吃完了蟹黄,剩下爪和脚,我不喜欢吃。

见过陈定粱,我更爱森。

“我替你挑出蟹腮,这个部分很肮脏,不能吃的。”森挑出一副蟹腮扔掉。

回到家里,我泡了一个热水浴。这个时候,有人拍门,是郭笋。

大闸蟹蒸好了,森小心翼翼地为我打开蟹盖,金黄色的蟹黄满溢。

“这么晚,你还没有走吗?刚才蛋糕店关上门,我以为你走了,进来坐。”我说。

“我喜欢你这样。”我撒野。

“你说有好消息的话要告诉你。”郭笋笑着说。

“不准脱下围裙?我这样子很不自然。”

我听到“好消息”这三个字,一点心情也没有,唯有强颜欢笑。

“你今天晚上不要脱下围裙。”我拥着他说。

“我不是说有一个朋友请我去旧生会的舞会吗?我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人。”

森穿上围裙的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大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围裙,穿上围裙的森,才好像真真正正属于这个家。

“是什么人?”

“怕什么?我要你穿。”我强迫他穿上围裙。

“是开粥店的。”

“这条围裙不大适合我吧?”他不肯穿。

“那跟你一样,都是卖吃的呀!”

我拿出一条红色镶花边的女装围裙给他,是入伙前买的,我只穿过几次。

“所以我们很投契,他的粥店在铜锣湾,是一间很雅致的粥店。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吃粥。”

“要先穿上围裙。”

“好呀。”

“什么事?”

“你这层楼要卖吗?”郭笋问我,“我在地产公司看到这层楼放盘的资料。”

“慢着──”我说。

“是的。”

他兴致勃勃地走进厨房洗大闸蟹。

“你要搬到别处?是不是要结婚?”

“谁叫你弄?我来弄给你吃,你什么也不用做。”

我摇头。

“我不会弄大闸蟹。”我说。

“你没事吧?”郭笋体贴地拍拍我的肩膊。

十月的头一个周三晚上,森买了大闸蟹来。

“没事。”

第二天早上,森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喜欢我经常坐一个男人的顺风车回家,而且这个男人还向我示爱。

“有没有人来看过楼?”她问我。

我开始明白,不忠的人是可怜的,他们不是故意不忠,他们是害怕寂寞。要很多很多的爱才可以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忠贞。若我没有这许多爱,我一定忍受不了寂寞。

“经纪约过几次,我没有空。”

下车后,我匆匆跑回家里,仿佛回到家里才觉得安全。我想打电话给森,告诉他,有一个人喜欢我,并打算追求我,而我很害怕。可是,这天晚上,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自己家里,睡在另一个女人身旁。

“我很喜欢这层楼,不如卖给我好吗?”

差不多每一次下课之后,我也是坐陈定粱的顺风车回家,刚才他不去吃宵夜,可能也是想送我回家,我突然跳上一辆的士,他一定很错愕,而且知道我在逃避他。

“你想买楼吗?”

我跳上的士,不敢回头望陈定粱。

“我刚想在蛋糕店附近找一层楼,与其卖给别人,倒不如卖给我,你可以省回佣金。”

我突然很害怕,看到一辆的士驶来,我跟大伙儿说:“的士来了,再见。”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我也不去。”陈定粱情深款款地望着我。

我本来是想把这层楼卖掉的,但突然有一个人说要买,我却迟疑起来。

“我明天还要上班,我不去了。”我说。

“这是什么地方?”郭笋指着墙上那幅森砌的雪堡的天空。

离开的士高时,陈定粱依然和那两个女孩子讲得兴高采烈,有人提议去吃宵夜。

“这是雪堡的一间餐厅。”

陈定粱拉了班上另外两个女孩子跳舞,他跟她们玩得很开心,他好像故意要我妒忌似的,可惜我并不妒忌,明知他不喜欢她们,我为什么要妒忌?

“很漂亮,我也想在这间餐厅里卖我做的蛋糕。”郭笋细意欣赏那幅砌图。

我突然转换话题,他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他没有向我示爱,我总不成告诉他我有男朋友吧。森的身分特殊,我不想提及他,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担心,我害怕有人认识森的家人或森的太太或家人,于是他们辗转知道我和森的事。虽然这个机会很渺茫,我还是不想让它发生。

“这间餐厅的存在可能只是一个幻象。”我说。

“还没有开始,我说过不要催促我。”

“但看来是真实的。”郭笋说。

“我的新衣呢?什么时候做好?”我问他。

“真实的东西有时候也太遥远了。”我说。

“是吗?你叫他随时找我。”陈定粱说。

我为卖不卖这层楼而挣扎了多天。

“你说过替宇无过设计新书封面的,他回来了。”我转换一个话题。

这一天,徐玉和游颍买了外卖来陪我。

陈定粱给我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间屋要卖掉真是可惜。”徐玉说。

“那我们真是有缘!”我说,“但愿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蛋糕店的老板娘肯买,你为什么又迟疑?”游颍问我。

“只是他们很少机会遇上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罢了。两个人同月同日生的机会率是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陈定粱说。

“她根本舍不得把这间屋卖掉。”徐玉抢着说。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也不一定做得成情侣,大部分的情侣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说。

是的,我舍不得。

我明白陈定粱的意思。如果没有唐文森,或许我会给陈定粱一个机会,我不想辜负森。如果我和森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辜负对方,让森辜负我好了。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卖。”徐玉说,“留作纪念也是好的,这里有唐文森的气息嘛!”

“同月同日生的人会有机会做情侣吗?”他问我。

是的,我仍然能嗅到森的气息和我们在床上缠绵的气味。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舞池中央才放手。

“她就是想忘掉他。卖还是不卖,你要决定。现在不卖,迟些屋价跌了,就卖不到理想价钱。”游颍说。

“你很少跳舞吧?”我问他。

“我知道了。”

我们一起走到舞池,陈定粱不大懂得跳舞,只懂得摇摆身体。

“现在你可以考虑陈定粱吧?”徐玉说。

“那我们去跳舞,赏面吗?”他跟我说。

“讨厌的东西。”我说。

“歌谱里没有这首歌。”我说。

“宇无过等着他设计封面,你快跟他说。”徐玉催促我。

“我只会唱《I will wait for you》。”陈定粱嬉皮笑脸对着我说。

“我明天找他。”我说。

晚饭之后,我们到湾仔一间的士高消遣。有人起哄要陈定粱唱歌。

“现在传呼他嘛!宇无过的书赶着出版呢!”徐玉把电话放在我手上。

这天是最后一课的时装设计课,这一课之后,这个课程便结束。班上十几位同学早就约好今天晚上请陈定粱吃饭,并且一起狂欢。

为了徐玉,我硬着头皮传呼陈定粱,他很快覆机,我把听筒交给徐玉,由徐玉跟他谈。

“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说。

“怎么样?”我问徐玉。

“原来一个好身材的女人是由许多钢线造成的!”郭笋一边付钱一边说。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徐玉放下听筒。

“橡筋和铁线真是伟大发明!”郭笋赞叹。

“你跟他说不就行了吗?他怎么说?”

“全是铁线和橡筋的功劳。”我说。

“他要跟宇无过见面,我们约好明天吃午饭,你也来吧。”

“真是神奇!”郭笋望着镜中叹息,“为什么可以这样?”

“不。”我不想跟陈定粱见面。

郭笋端详镜中的自己,现在的她,拥有三十六、二十七、三十六的身段,全身的肌肉都藏在内衣里。

“好漂亮的裙子!”游颍在我睡房的床上发现陈定粱做给我的裙子。

“这是束得最厉害的一套,可以选择出席重要场合,或要穿紧身衣时才穿在里面,平时可以穿一些不太紧的。”我说。

“是在哪里买的?”她问我。

我叫郭笋试穿一套新的胸围、腰封和短束裤,我出尽力才将腰封的扣子全扣上。

“他是不是已经疯狂的爱上你?”徐玉问我。

“如果可以,我真想割走这块肚皮。”郭笋悻悻然说。

陈定粱当然不是疯狂的爱上我,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男人疯狂的爱上我。即使是跟森一起的日子,我也不认为他是疯狂的爱着我,或许他曾一度疯狂,但还是不够疯狂,如果他疯狂,就会为我而离婚,他终究是清醒的。和森相比,陈定粱就不算什么了。

我发现郭笋最大的问题是肚皮松弛及有很多皱纹,那块松弛的肚皮随着它主人转左便转左,转右便转右。它主人俯下时,它也俯下。

我没有跟徐玉和宇无过吃饭,徐玉饭后来内衣店找我。

腰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用腰封便可以收窄三寸。

“他和宇无过谈得很投契呢,而且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一星期后就可以做好。”徐玉说。

从A变B,原来也不是好事,三十六A的徐玉,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三十六B?

“他真的不收钱?”我问徐玉。

“我以前是用三十六A的。”郭笋说。

“他敢收钱吗?”徐玉得意洋洋地说,“他问起你呢!”

郭笋的体型并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糟,她的皮肤光滑雪白,在这个年纪,算是难得的了。她用三十六B,乳房是下垂,不过不至于垂到腰部,大概是胃部吧。

“是吗?既然他肯为你设计封面,也就不用我跟他见面了。”

第二天下午,郭笋果然来到内衣店,我在试身室内看到她的身体。

“他也不是那么讨厌,外型又不错,说真的,不比你的唐文森差呀!”徐玉说。

“这是我的名片,你明天来找我。”我跟郭笋说。

“那你爱他吧!”

我跑上楼,拿了自己的名片,再回到蛋糕店。

“他虽然不比唐文森差,可是比不上宇无过呀!”徐玉骄傲地说。

“你等我一会──”

“我不怪你,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是最好的。”我说。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松弛的身体,我怕他们会走。今天晚上,那个男人走了。”郭笋沮丧地说。

一个星期之后,陈定粱完成了封面,交给宇无过,徐玉拿来给我看,书名叫《杀人蜜蜂》,封面是一只手绘的蜜蜂,是陈定粱亲手画的,画得很漂亮,有一种惊栗感。

“为什么?”

“陈定粱蛮有才气呢。”徐玉说,“这本书对宇无过很重要的,如果畅销的话,以后不愁没有人替他出书。”

“亲热之前,我在他们想和我亲热之前就跟他们分手。”

“会畅销的。”我说。

“最后关头?”

“谢谢你。”徐玉好像很感动,“卖还是不卖,决定了没有?”

“离婚之后,我交过两个男朋友,但每次到最后关头,我都逃避。”郭笋说。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离开了男人,女人便要自己决定许多事。

她这么坦白,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我到蛋糕店找郭笋,她正准备关店。

“胸部?不要说了,已经垂到腰部,现在这个样子,只是骗人的。”郭笋苦涩地笑。

“你对我那间屋真的有兴趣吗?”我问她。

“你的胸部很丰满,所以腰肢看来并不粗,你的样子很福气呢。”我想郭笋年轻时穿起旗袍一定很风骚。

“我是很喜欢,但你不想卖的话,绝对不用勉强。我以前也卖过屋,那是我婚后跟丈夫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卖的时候也很舍不得。那间屋在郊外,有些地方曾经出现白蚁,但到我搬走的前一晚,我竟然努力去找出那个白蚁巢,看着它们蠕动。我本来是十分讨厌屋里的白蚁的,要走的时候,却爱上它们。我很明白要放弃一间屋的心情。”郭笋温柔地说。

“真的吗?”郭笋问我。

“说穿了,白蚁和爱情一样,都是侵蚀性极强的东西。”我苦笑。

“相信我。你的腰不算很粗。”我看她的腰大概也是三十寸左右。

楼宇买卖的手续,我找常大海替我办,除了律师楼的开支和厘印费之外,大海没有收费。我请大海和游颍吃饭报答他们。

郭笋用手去捏自己腰部的两团赘肉:“我的腰也像往事一样,一去不回了,真正是往事只能回味。”

“找到房子没有?”游颍问我。

“我从未试过拥有二十二寸腰,最瘦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三寸。”我说。

“还没有。”我说,“在这里附近的,不是租金太贵,便是面积太大。”

“真的,我也有过一条腰。”她站起来,双手叉着腰说:“我未结婚之前,腰肢只有二十二寸,生了第一个孩子,还可以保持二十六寸,生了第二个孩子,就每况愈下了。”

“我知道中环附近有些单位面积只有二百多尺,租金不太贵,一个人住还可以。”大海说。

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吐了出来,郭笋这句由衷之言真是太好笑了。我正想掩饰我的笑容,郭笋自己却首先笑出来。

“你替周蕊问一问。”游颍跟他说。

“我也有过一条腰。”她说。

大海真的替我找到了一个单位。

“我看得出来。”我说。

这栋大厦位于中区电动行人天桥旁边,我租的单位在二楼,其中一扇窗刚好对着行人天桥的头一段,距离只有十多尺,站在窗前,不但看到人来人往,仿佛还听到电动楼梯底下的摩托声。

“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很迷人!”郭笋陶醉在回忆里。

“这里对着行人天桥,很吵呢!况且又得经常拉上窗帘。”陪我看屋子的游颍说。

我和森的太太会长得相似吗?这是我经常怀疑,也渴望知道的。

“所以租金也比这栋大厦同类的单位便宜。”女房东说。

郭笋点头:“她比我丈夫年轻二十年,第一次见到她,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长得跟我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我的年轻版本。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安慰,我丈夫爱上她,证明他曾经深深爱过我,他选了一个和他太太一模一样的人。”

“我就租下这个单位。”我说。

“是不是有第三者?”

“你不嫌太吵吗?”游颍问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郭笋问我。

“关上窗子不就行了吗?况且这条行人天桥也有休息的时候。”

“真可惜,他们不可以经常吃到你做的蛋糕。”

我跟女房东到地产公司办好手续后,和游颍到附近的一间速食店吃饭。

“儿子在英国,女儿在美国,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以为你不会考虑那个单位。”游颍说。

“你的儿女呢?”

“租金便宜嘛!自力更生,就要知悭识俭。”我说。

“不要紧,这段婚姻除了给我一儿一女之外,还有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不用担心晚年。”

“你做人就是坏在太有良心,你根本不用卖掉那层楼。”

“对不起。”

“我不想在森身上得到任何利益。”我说。

“我们离婚了。”

“要我和大海帮忙搬屋吗?”游颍问我。

“你丈夫不反对你出来工作吗?”

“只是相隔几条街,真不知道怎样搬。”

“谢谢你。”

“律师楼有一辆客货车可以用。”游颍想起来。

“我来帮你。”我站在她身后,替她按摩肩膊。

“谢谢你。”我衷心地说。

“我跟我妈妈学的,她是家庭主妇,但烹饪很出色,她焗的蛋糕远近驰名,我现在还比不上她呢。我十八岁便从印尼嫁来香港,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工作,我实在吃不惯香港的蛋糕,心血来潮,便自己卖起蛋糕来,经营这间小店也挺辛苦啊!原来以前做少奶奶是很舒服的。”郭笋用手捶捶自己的肩膊。

“别说客套话嘛!没有爱情的时候,友情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失恋,我会搬进来住的啊!所以现在要帮忙。”

“你为什么会卖起蛋糕来的?”我问她。

“你跟大海没事吧?”我奇怪她为什么又提到失恋。

“笋有一个好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我自己也很喜欢吃笋。”

“没有进步,算不算退步?”

“郭笋这名字很特别。”

“感情当然是不进则退的。”我说。

“我爸爸喜欢吃笋,所以叫我做笋。”

“大海又再在做爱时睡着了,况且我们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似乎大家都提不起兴趣。”

“笋?竹笋的笋?”我奇怪。

“那些性感的内衣不管用了吗?”

“你别叫我郭小姐,我的朋友都叫我郭笋。”

游颍苦笑:“性感的内衣只能带来一点冲击,新鲜感失去了,也就没有什么作用。”

“郭小姐,这个蛋糕很好吃。”我称赞她。

“我最怀念的是我和森最后一次做爱,那一次,大家都很开心,在分手前能够有一次愉快的性爱,那是最甜蜜的回忆。”我说。

我试了一口,蛋糕很美味。

“是啊!总好过分手时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做爱。”

她带我到厨房,从焗炉拿出一个刚刚焗好的蛋糕,是一个很漂亮的芒果蛋糕。

“有几次跟森做爱的场面我是到现在还记得的。”我回忆说。

“不,是我自己焗的,你来看看!”

“是吗?有多少次?”游颍笑着问我。

“好呀!”我实在抵受不住蛋糕的诱惑,“蛋糕不是有人预订的吗?”

“就是好几次嘛!”我脸红。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焗蛋糕,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也睡不着。”她满怀心事,“既然你也睡不着,进来喝杯茶好吗?蛋糕也快焗好了。”

“我也有好几次,有时想想也很无奈,我和大海最开心的那几次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睡不着,又嗅到蛋糕的香味。”我说。

“我也曾问过森,长时间跟同一个女人做爱,会不会闷。”

“周小姐,你还没有睡吗?”她问我。

“他怎么说?”

我在蛋糕店外拍门,不一会儿,郭小姐来开门,她的头发有点乱,样子很憔悴,脸上的口红也化开了,她平时打扮得很整齐的。

“他说不会。”

凌晨三时多,楼下传来一阵阵蛋糕的香味,郭小姐通常在早上七时才开始焗蛋糕,为什么这个时候会传来焗蛋糕的香味呢?我穿上衣服,走下去看看。

“我从前以为女人是没有性需要的,二十出头时,做爱只是为了满足男人,到了三十岁,才发现原来我也有需要的。”

森挂了线,我泡了一个热水浴,浴后竟然整夜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森说,没有爱,就不会内疚,是先有爱,还是先有内疚呢?他对妻子也内疚,那是因为他曾经爱过她吗?

“你猜男人怀念女人时会不会想起跟她的一次性爱呢?”我问游颍。

“如果不爱一个人,又怎会内疚呢?”森说。

“我也不知道。”

“你那样爱我,是不是因为内疚?你用不着内疚,因为那是我咎由自取。”我说。

“男人会不会比较进取,他们希望一次比一次进步,所以最好的一次应该还没有出现。”我说。

我知道森并没有把我当作过客,我只是觉得我的身分最终也不过是一个过客。我以前不知道名分对一个女人的重要,遇上森,我才发现名分也是很重要的,单有爱情是不够的。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没有爱情,仍然握著名分不肯放手。既然没有爱情了,名分也死要抓住,一天保住名分,始终还是他的人,还有机会等他回来。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歉疚,也许是不能给她名分,所以他用许多爱来赎罪。

“那真要找一个男人来问一问。”游颍掩着嘴笑。

“我没有把你当作过客。”

跟游颍分手后,我回到家里,飞奔到我的床上,用身体紧贴着床单,我真怀念我和森的最后一次,可惜新屋太小了,我不能带走这张床。

“你也是随时会离开我,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过客罢了。”我难过地说。

搬屋前的一夜,我收十东西,大部分家私都不能带走。床不能带走,我把床单和棉被带走,棉被是在秋凉时森买给我的。我把那幅“雪堡的天空”从墙上拆下来,用报纸包裹好。

“你随时会离开我。”他说。

有人来拍门,是郭笋。

“我给你牵着鼻子走,你还说自己处于下风?”我不满他。

“需要我帮忙吗?”

“我经常是处于下风的。”他说得怪可怜的。

“我要带走的东西只有很少。”我说。

“你说挂念我,我会飘飘然的,你现在处于下风了。”我戏弄他。

“我很喜欢这里的佈置,大概不会改动的了。”郭笋说,“你有新的电话号码吗?”

在这一个晚上,这一声“挂念你”好像来得特别温柔和动人,我觉得我们毕竟比游颍和大海幸福,他们可以住在一起,却各怀心事。我的心事,森都知道。他的心事,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对太太的真实感情。

“我很晚才去申请,新屋那边到现在还没有电话号码。”

“我挂念你。”

“听说现在即使搬了屋也可以沿用旧的电话号码。”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我想重新开始嘛!”我笑说。

“我旁边有人啊!”他说。

“你跟你的粥店东主进展如何?”我关心她。

“我才不会说,你先说!”

“明天我们一起去大屿山吃素。上了年纪的人只能有这种拍拖节目,不过我们打算迟些一起去学交际舞。”

“你不相信的话,你现在说你爱我。”

“他会搬进来住吗?”

“真的不会?”

“怎么会呢?这是我自己的天地。”

“怎么会呢?”他反问我。

“你跟他还没有?”我向郭笋打听她跟粥店东主的关系。

“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爱你,你会不会认为自己处于上风?”我问他。

“人是越老越矜持啊!况且我还是不敢,之前的一个男人在看到我的裸体后便跑掉了。”郭笋尴尬地说。

“在公司里。”

“跑掉?”我吓了一跳。

“你在哪里?”我问他。

“也许我的容貌保养得好,令他误会了,以为我的身材也保养得一样好。”郭笋笑着说。

我跟徐玉和游颍分手,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二时。森打电话给我。

“他真的立即就掉头跑?”我想像那个场面实在太滑稽了。

我开始担心游颍和大海,他们一起七年了,坦白的程度原来那么有限,大家都紧张对方,偏偏都装作不紧张,任何一方都不肯先认输,这种关系是很危险的。

“不,他只是悄悄弄响传呼机,说有人传呼他,匆匆跑掉而已。”

“如果是盔甲,都穿了七年,但我们很好啊!”游颍显得很执着。

“真是差劲!”

“为什么你和大海好像作战似的,大家都穿上盔甲?”徐玉忍不住问游颍。

“他可能想像我有一双高耸的乳房,所以发现真相后很恐惧吧。”

“我知道你就是紧张他,所以不敢吃醋,可是男人呢,心思没有女人那么细密,他不会知道你的苦心。”我说。

“你不是你自己说得那么差的。”我安慰郭笋。

“还说我不紧张他?”游颍生气。

“想想那天也真是很滑稽的。”郭笋掩着嘴巴大笑。

“你不吃醋,他会以为你不紧张他。”我说。

“这一位粥店东主要是再敢跑掉,你就宰了他!”我跟郭笋说笑。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吃醋?大海不喜欢吃醋的女人。”游颍说。

“好呀!宰了他,用来煲及第粥。”

“由于不想处于下风,所以你也装作不吃醋,对不对?”我问游颍。

“你跟唐先生吵架了?”郭笋问我。

或许我都忘记了,游颍是一个很怕输的人,小时候,她怎么也不肯跟我比赛跳绳,因为她知道一定会输给我。

“不是吵架那么简单。”郭笋提起森,又令我很难过。

“男人知道你爱他,就不会再开口说爱你了,因为他已经处于上风,男人只会在自信心不够的时候才会对女人说‘我爱你’。”游颍说。

“我看得出他是好男人,你们那么恩爱,我还以为你会和他结婚呢!”

“为什么不会?”徐玉说。

一个会让男人在重要关头跑掉的女人的观察也不是太可信的。郭笋看错了,森是不会跟我结婚的。

“男人是这样的,如果你跟他说你爱他,他就不会跟你说他爱你。”游颍说。

郭笋见我不肯多说,也不再问。

“如果你先跟男人说我爱你,他就会认为你很爱他,你爱他比他爱你更多,那就好像你输了。你是这样想,对不对?”我问游颍。

“你连沙发、床、冰箱都留给我,我不用买了,这个冰箱还是新的呢!”郭笋顺手打开厨房里的冰箱。

“你怕输。”我跟游颍说。

“咦,这个生日蛋糕你还没有吃吗?”郭笋在冰箱里发现了那个森特意叫她为我做的玫瑰花蛋糕。那个蛋糕已经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真是服了游颍,这句话总得有一个人先开口吧,难道要等到死别那一刻才说?我不会吝啬这句话。

星期天早上,游颍、常大海、徐玉、宇无过来替我搬屋。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先跟我说?”

我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抽屉,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走到床前,再一次不能自已地倒在床上,我为什么竟然舍得卖掉森送给我的屋?就为了那一点清白和自尊?这里曾是森送给我的一份爱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带走,能带走的,只是我脖子上的蝎子项链。我伏在床上哭了。

“常大海是很想听你说的。”我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徐玉走到床边。

“这句话很难说出口吧?”游颍坚持,“我从来没有对男人说过我爱他。”

我抹干眼泪。

“我时常告诉宇无过我爱他。”徐玉说。

游颍倚在房门说:“这里已经卖了给别人,不舍得也要走。”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游颍说。

她永远是最冷静的一个。

“你没有说过你爱他?”徐玉惊讶,“你们一起七年啊!”

“早知那样不舍得就不要分手。”徐玉说,“他们在楼下等我们。”

游颍无言。

我从床上起来,“走吧!”

“你也从来没有告诉他你爱他,对不对?”我问游颍。

“慢着──”我想起还有一件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我。”游颍说。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把那个坚硬的生日蛋糕拿出来。

“因为他告诉你的话,你不会相信,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答应不说的。”

“你买了蛋糕吗?我肚子正饿。”徐玉说。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游颍问我。

“不能吃的。”我说。

游颍表情很奇怪,先是愕然,然后笑容越来越甜。

新屋里有一张两尺半乘六尺的床,因为是贴着墙而造的,为了迁就墙角一个凹位,床角也造成一个凹位,可惜手工很差,那个凹位和床之间有一条缝隙。我拿出森买的床单,铺在床上。床太小而床单太大,要重叠一次。

“他跟我说他很爱你。”

“电话呢?为什么没有电话?”游颍问我。

游颍有点愕然:“他找你有什么事?”

“明天才有人来安装。”

“常大海今天找过我。”我跟游颍说。

“我的无线电话没有带在身边。”游颍说。

晚上,我跟徐玉和游颍一起吃饭。

“不用了。”我说。

“谢谢你。”他欣然受落。

“大海,你把你的无线电话暂时借给周蕊。”游颍跟大海说。

“可能是我比较用心做呢!所以不要问我什么时候做好。”

“不用了!”我不好意思征用常大海的电话,况且他也似乎有点愕然。

“为什么我没有?”

“怕什么!”游颍把常大海的电话放在桌子上,“你第一天搬进来,人地生疏嘛,有事要求救怎么办?况且只是一天。”

“我会给她们一个完成的日期。”

“你暂时拿去用吧!”大海说。

“你对其他客人不会是这样的吧?”

朋友始终还是要离去的,我一个人,实在寂静得可怕。午夜十二时,常大海的无线电话响起。

“做好之后我会告诉你。”

“喂──”我接电话。

“什么时候做好?”

“喂,请问常大海在吗?”一把很动听的女声问我。

我气结。

“他不在。”我说。

“你看到衣服后便会知道。”

“这不是他的手提电话吗?”

“我穿什么衣服好看?”我好奇地问他。

“这是他的手提电话,可是他不在这里。”我在怀疑这个女人是什么人。

“由我来作主吧,我知道你穿什么衣服好看。”

“哦──”女人有点儿失望。

“刹那间想不到。”

“你是谁?”我问她。

“当然欢迎,你想做一件什么的衣服?”

“我是他的朋友。”女人轻快地回答。

“我是不是应该光顾你做一件衣服呢?当作贺你新店开张。”我说。

“我可以转告他。”我说。

“我还有一个拍档。”

“不用了。”女人挂了线。

“情侣的眼神也不是永远一致的。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这个女人的声音很甜腻,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她到底是什么人?她跟常大海有什么关系?游颍认识她吗?她会不会是常大海的秘密情人?

“你们的眼神不像一对情侣。”

我把“雪堡的天空”拿出来,放在睡房的一扇窗前面,这个风景无论如何比无敌天桥景美好。

“你怎么知道?”

常大海的电话在清晨又再响起。

“刚才那个不是你的男朋友。”陈定粱接过我手上的布匹说。

“喂?”我接电话。

“上次见面没听说你自己创业。”我说。

电话挂了线,会不会又是那个女人?

“我从前的办公室有海景,这个办公室有商场景。”他自嘲说。

我在中午时把电话拿上律师楼交给常大海,游颍出去吃饭了。

“这就是你的店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委屈了他。

“昨天晚上睡得惯吗?”常大海问我。

他的店就在接近上环的一个商场内的一个小铺位,只有几百尺地方。

“还不错。”

“快到了。”他走入一个商场。

“没有人打这个电话找我吧?”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有一个女人。”我说。

我捧着那匹沉重的布跟在他身后。

“哦。”常大海有点尴尬,“她有说是谁吗?”

他古惑地笑起来:“男人做得到的事,女人也该做得到。”

我摇头。

“你──你竟然把这匹布交给我?”我怪他不够体贴。

“可能是客人吧。最近有个客人很麻烦,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找我一次。”

“很重的啊!”陈定粱边说边把最大的一匹布交到我手上。

我觉得他不太像在说真话。

“我还有时间,你要去哪里?我替你拿一匹布。”我说。

游颍刚好午饭回来。

他双手捧着布匹,没法空出一只手跟我握手。

“周蕊,你来了?用不着那么快把电话还给我。”

“恭喜你。”我跟陈定粱握手。

“今天上午已经驳通电话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写下电话号码给她。

“我转工了,自己做设计,生产自己的牌子。”

游颍向我眨眨眼,示意我望望刚刚进入公司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来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吧,穿着一件白色透视的丝质恤衫,及膝裙,她的胸部很丰满,她就是游颍说的那个三十六C的奥莉花胡。她正在跟一位秘书说话。

我记得陈定粱是在成衣集团里当设计师的,怎么会替人做起衣服来?

“我送你出去。”游颍不想在大海面前跟我谈论那个女人。

陈定粱点头。

在电梯大堂,她才肉紧地捉着我的手说:“很夸张是吧?”

“用来做衣服?”

“比徐玉还厉害。”

“是呀,这是上等布料。”

“她特别爱亲近大海,讨厌!”

“这几匹布很漂亮。”我用手摸摸陈定粱捧在手上的一匹布,“料子很舒服。”

我刚才听到这个女人说话,她的声音不太像昨天晚上打电话找常大海的女人。

我笑笑没有回答,我认为我毋须告诉陈定粱常大海是不是我男朋友,他要误会,就由得他误会好了,用常大海来戏弄他,也是蛮好玩的。

“你现在去哪里?”游颍问我。

“那人是你男朋友?”他问我。

我打开皮包,让游颍看看我开的一张支票。

“你要去哪里?”我问陈定粱。

“把钱还给唐文森。”我说。

“你遇到朋友,我先走了。”常大海跟我说。

“二百八十万啊!真是可惜!”游颍好像比我更舍不得这笔钱。

陈定粱的反应有点儿尴尬,他大概以为常大海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正在犹豫该不该跟我打招呼。

“金钱有时候也只不过是一个数码。”我说。

“是你?”我惊讶。

真的,如果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有钱又有什么用?

我和常大海一起走下天桥,一个男人捧着几匹颜色鲜艳的丝绸走上天桥,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显得十分瞩目。这个人突然停在我面前,原来是陈定粱。

“你打算亲手交给他?”游颍问我。

离开餐厅之后,我和常大海沿着行人天桥走,我一直以为只要两个人都爱对方,就可以好好的生活,原来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心里爱着对方,却不懂得表达。

“我拿去邮寄。”我提不起勇气约森见面。

“可是,不吃醋也就很难让人了解。”常大海苦笑。

“二百八十万的支票拿去邮寄?不太安全吧?”

“吃醋不一定是紧张一个人的表现。”我说。游颍表面上不吃醋,其实是害怕让常大海知道她吃醋。

“支票是划线的。”

我猜对了。

“还是找个人送去比较安全,要不要叫我们公司的信差送去?反正唐文森的办公室就在附近。”

“我顺道送一位女检察官一程,那种香味大概是她留下来的。”

“这──”我犹豫。

“那么,那种香味是谁留下来的?”

游颍走到接待处拿了一个信封。

“她的表现是不是跟一般女人不同?”常大海说。

“你的支票呢?”

我点头。

我把支票交给她。

“她告诉你了?”

“要不要写一张字条给他?”游颍问我。

“你是说她在车厢里嗅到另一只香水的味道,不单没有质问你,反而大方地问你,哪一只香水比较香?”我问常大海。

“支票是我签名的,他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我终于想到了,常大海说的,可能是香水那件事。

游颍把支票用一张白纸包好,放在信封内,封了口。

“但她总是好像什么都不紧张。”常大海说。

“把地址写在上面。”游颍拿了一支笔给我。

“总之我知道,你们大家都紧张对方。”

我在信封上写上森的名字和公司地址。

“她这样对你说?”常大海似乎很高兴。

一名信差正要出去,游颍把信封交给他说:“送到这个地址,要亲自签收的。”

如果常大海知道游颍曾经为他想过隆胸,他就不会再说游颍不紧张他了。

电梯门打开,那名信差匆匆收下信封,走进电梯里。

我不禁失笑:“据我所知,她是很紧张你的。”

“这样安全得多。”游颍说。

“她似乎不是太紧张我。”常大海终于说得清楚明白。

我突然觉得后悔。

“你以为她不会相信你爱她?”

“我要取回支票!”我急得哭起来。

“就像有些律师,你不会对他说真话,因为你不知道他会怎样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你的真话。”常大海终于想到怎样解释。

一部电梯停在顶楼,另一部电梯已下降到五楼,我沿楼梯跑下去。

“不。”常大海在想该用什么适当的字眼表达他的意思,他对用字大概很讲究,就像是在法庭上一样,他想说得尽量准确。

追出大厦,我发现他背着一个背囊走在几十码外的人群中。

“你是说她不值得被爱?”

“喂!不要走!”我大声呼喊。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一种女人被男人爱着,却令男人不想表白。

街上的人回头望我,唯独那信差没有回头。我追上去,终于在马路中央扯着他的背囊。

“她是那种令你很难开口说爱她的女人。”

“你干什么?”他问我。

“为什么?”我不大明白。

“把我的信还给我。”

常大海摇头说:“我有勇气告诉你我很爱她,但没有勇气告诉她。”

“哪封信是你的?”他问我。

“你想我告诉她吗?”我想知道常大海是不是想我把他的意思转达给游颍知道。

我在信差的背囊里找到给森的信。

“你是她的儿时好友,她向来没有什么朋友。”常大海说。

“是这个。”我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常大海。

游颍追到来。

我很奇怪常大海为什么要向我表白他对游颍的爱。不管如何,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坦率地在第三者面前表达他对女朋友的爱,总是令人感动的。我想,游颍的不快乐,在这一刻来说,也许是多余的。他们虽然相恋七年,却好像不了解对方,他不知道她吃醋,她也不知道他如此爱她。这两个人到底是怎样沟通的?

我抱着信封,好像失而复得,我真的舍不得。

常大海点了一根烟,挨在椅子上跟我说:“我是很爱她的。”

“小姐,你搞什么鬼?你从十五楼跑到地下,累死我了!你不舍得把钱还给唐文森吗?”游颍喘着气说。

“我看不出来呀。”我说。我不想把游颍的事告诉他。

“不是不舍得钱,我不舍得放过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机会,这张支票,我应该亲手交给他。”

“游颍近来是不是有心事?”常大海问我。

我把信封放在皮包里,把皮包抱在胸前,走路会内衣店。内衣店关门,安娜和珍妮都走了,我终于提起勇气打电话找森,他在公司里。他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我约他见面,他问我喜欢到哪里,我选了那一间我们常去的法国餐厅。

我跟常大海去吃四川菜。

森准时出现。

他真是不了解游颍,她不知吃醋吃得多要紧。

“你是不是搬了家?”他坐下来噼头第一句便问我,“你搬到哪里?”

“她不吃醋的。”

我把支票交给他,“还给你的。”

“不怕让游颍看到误会我们吗?”我笑说。

“我说过我不会要的。”他把支票放在我面前。

“她约了朋友吃午饭,你有时间吗?一起吃午饭好不好?”常大海问我。

“你有没有爱过我?”我问他。

“游颍呢?”我问他。

“你还要问?”森惨笑。

我拿了几件漂亮的真丝吊带睡衣让常大海挑选。他很快便选了一件粉红色的,果然有律师本色,决断英明。

“那么请你收下这张支票。”

“我拿几件最漂亮的让你挑。”

“我求你不要逼我。”森坚持不肯收。

“她近来买了很多这只牌子的内衣,我想她很喜欢这只牌子吧。”

“如果你有爱过我,你收下这张支票吧,我求你。”我把支票放入他的口袋里。

“原来如此。”我笑说。看来他们的关系还是不错。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我想买一份礼物送给游颍。”常大海说。

我点头。

我对于他的出现有点儿奇怪。

“你什么时候会要一个孩子?”我笑着问他。

三天之后,常大海在我的内衣店出现。

“孩子?”

我终于明白游颍不快乐的原因,她既想大海事业有成,可是,也害怕他事业有成之后,彼此有了距离。

“跟你太太生一个小孩子,那样才像一个家。”我凄然说。

她倒抽一口气说:“我只是秘书,我再努力,也只是个秘书,不会有自己的事业;但大海的事业如日中天,我不是妒忌他,两个亲密的人是不应该妒忌的,我只是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他的将来一片光明,而我已到了尽头。”

“你以为你走了,我就可以立即回家生个孩子吗?你一直都不明白我。”

我急忙安慰游颍:“是不是我说错了话?”

“难道你永远不要孩子吗?”

她沉默了十秒钟。

森望着我不说话。

“就是因为越来越爱一个人,也就越来越害怕失去他,自己受不了这种压力,于是告诉自己,我也不是很爱他。这样想的话,万一失去他,也不会太伤心。”

我低下头喝汤,不知怎的,我的蝎子项链突然松脱,掉到那一碗菠菜汤里,汤溅到我的衣服和脸上。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游颍问我。

森连忙替我捞起项链。

“我认为你比从前更爱他。”我说。

“汤很烫呢!”我说。

“或许我们只是习惯了一起生活,不想重新适应另一个人。”

森拿手帕替我抹去脸上的汤。

“你不是很紧张他的吗?”

“我去洗个脸,也顺便把这个洗一洗。”

“很久以前,他提出过。这两年,都没有提过,他不提,我也不会提。或许很多人觉得我傻,既然跟他一起七年,便有足够理由要他娶我,我不喜欢威胁人,我希望是他心甘情愿娶我,而不是因为虚耗了我的岁月,所以娶我。这两者之间,是有分别的。而且,我好像不像以前那么爱大海了。”

我拿起项链冲进洗手间。

“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结了婚,你会安心一点。”我说。

我冲进洗手间里痛哭,我不能在他面前哭。为什么总是在离别时有难以割断的感情?我真的恨他不肯离婚。

也许游颍说得对,我经常渴望可以跟森共同生活,却没想到,今天我们相爱,爱得那样深,正是因为我们不能一起生活。一旦朝夕相对,生活便变成恼人的一连串琐事。

我把蝎子项链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再用一块毛巾抹干,那个扣有点松,所以刚才掉下来,我实在不该戴着这条项链来。

“如果你和唐文森可以一起生活,也许你也会有怀恨他的时候。”游颍说。

我抹干眼泪,回到座位。

“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你和大海可以一起生活,应该好好珍惜啊,不要怀疑他。”

“你没事吧?”森问我。

“是啊!如果不是嗅到香水的气味,今天便不会睡不着。”

我摇头。但我岂能瞒得过他呢?哭过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会澄明。

“鼻子太灵敏也是个缺点。”我笑说。

“你衣服上还有污渍。”森说。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

“算了吧!”我说,“谁没有在衣服上沾过污渍呢?这几点污渍会让我记得这一顿饭。”

“那么,也许是大海顺路送一个女人一程,而那个女人刚好又用姬先蒂柯呢。”我安慰她。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他再一次问我。

“不是,她用三宅一生的。”

“难道你要我等你吗?”我反问他,“根本你从来没有叫过我等你。你肯叫我等,也是有希望的,可是你连叫都没有叫。”

“那个奥莉花胡是不是用姬先蒂柯的?”我问游颍。

“我希望你离开我以后会快乐。”他失意地说。

“他说不明白我说什么。”

“你不要再对我那么好,回家做个好丈夫吧。”我有点儿激动。

“那大海怎样回答你?”

这一顿饭,无声无息地吃完。我太理想化,我以为一对曾经深爱对方的男女可以在温柔的烛光下分开。偏是因为曾经深爱,见面时无法潇洒,只有互相再伤害一次。

“我也奇怪自己这么大方,是不是我已经不爱他?”

“我送你回去。”他说。

“你这么大方?”我奇怪。

“不用了。”

“我问大海,哪一只香水比较香。”游颍在电话里大笑。

“你害怕让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吗?”

“那你怎么做?”

“让我送你回家好吗?”我问他。“我从来没有送过你回家,你从来不让我接近你住的地方,你住在哪一座、哪一个单位,我也不知道。现在你应该放心让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再担心我会发神经上门找你。”

“我用的是仙奴五号,那只香水该是姬先蒂柯。”

森站在那里犹豫。

“另一只香水?”

“怎么样?还是不批准吗?”

“我在大海的车厢里嗅到另一只香水的气味。”

我很气馁,他到现在还不相信我,还以为我是那种会上门找麻烦的女人。

“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你怕我会去骚扰你吗?”

“刚才睡不着,想找东西吃,来到厨房,又不想吃了,想打电话给你。”游颍满怀心事。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也知道你的存在,我只是不想你伤心。你把我想得太自私了。”

“厨房?”

“那么现在总可以了吧?”我问他。

“他在房里睡着了,我在厨房里打电话给你。”

“好吧。”他终于答应。

“你──真的很难说,但看情形,你该是正室啊,且是未来律师太太。大海呢?”

我还是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以前有很多次想过要走来这里等他,这一次,终于来了,心里竟有点儿害怕。

“那我应该做正室还是第三者?”游颍反问我。

“我就住在十二楼A室。”他说。

“就是独立的女人才会成为第三者啊!因为个性独立,所以可以忍受寂寞,个性稍微依赖一点的,还是做正室好了。”我笑说。

“我送你上去。”我大着胆子说。

“虽然不至于认为你将来会做贤妻良母,的确也没想到你做了第三者。我记得在我搬走之前,你是一个很独立的女孩子。”

“好。”他似乎知道拦不住我。

“没想到我会做第三者?”

我们一同走进电梯,电梯直上十二楼,我的心不由得越跳越急。是我要送他回来的,我却不敢望他。

“我没想到──”她黯然说。

电梯门打开。

也许是太需要安慰了,游颍又是我的儿时好友,于是我把我和森的事告诉她。

“我就住在这里。”他说。

“为什么?”

我的心好像快要裂开,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来到他的巢穴,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巢穴。如果那个女人突然从里面走出来或者从外面回来怎么办?

“我睡不着。”我说。

“我就送到这里。”我胆怯起来,“谢谢你让我送你回来──”

“你还没有睡吧?”她问我。

话还没有说完,森一把拉着我,把我拉到后楼梯。

凌晨三时,接到游颍的电话。

“不要走。”森抱着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可以不走吗?难道你会邀请我进去坐?”

“我想再问你一次,你会不会离婚?”我突然有勇气问森。

森抱着我的脸吻我。

“除非我死了。”他说。

我全身发软,我竟在他家门外跟他接吻,那个女人就在咫尺之外。我们竟然做出那么疯狂又惊险的事,森一定是疯了。

“或者你说得对,我应该开心,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不到你。”我说。

我真怀念他的吻,以至于无法拒绝。

“为什么你总是在最快乐的时候流泪?我们现在一起,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森惆怅地问我。

可是,总是要分手的,他始终要回家。

“不要哭。”森拿出手帕替我抹眼泪。

“不是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吗?”我凄然问他。

“我并不想盯着你的手表。”我哭着说。

森无言。

我突然觉得很悲凉,因为我不是他身边唯一的一个女人,所以连一只手表我也诸多联想,不肯放过。

“我要回家了。”我说。

“除了你,不会有别的女人送东西给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知道也没有用。”

“不然你以为是谁送给我的?”

“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这里。”

“是吗?”我装作不关心。

“我不是说过不想知道的吗?快回去吧!我不想看到有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我走到大堂按电梯掣。

“是十多年前买的,最近再拿出来戴。”

电梯门打开。

“是吗?”

“再见。”我向森挥手。

“但你一直盯着我的手表。”他笑说。

他颓然站在电梯外,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给一个女人打败,败得那样惨烈。

“我又没有问你。”我故作不在意。

电梯门缓缓关上,我在缝隙中看他最后一眼,跟他回家的女人永远不会是我。

“我自己买的。”他说。

我坐上计程车,抬头数到第十二层楼,那一户有灯光,但不知道是不是森住的单位。在回家之前,他必然已经抹去唇上的我的唇印吧?

我和森在家里吃饭,我发现他戴了一只我从没有见过的手表,这件事情令我很不安,森也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的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