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金戈有些骇然,这样病恹恹的一个公子哥,对他竟了如指掌,不禁冷哼一声:“千凰楼偌大名气,区区一颗红玉不过九牛一毛,我既已来了,便不会空手回去,。莫忘了,你们千凰楼的东西,可也不是干干净净买来的。”
秦倦似是瞧不清那珍珠,把银勺缓缓向灯火移近,边慢慢的地说道:“葛金戈,九龙寨寨主,与江北河坝帮作赌,一颗红玉换一帮。你得了红玉,吞并河坝帮;不得红玉,便把九龙寨双手奉送。”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诵读,漫不经心地说着,“你好大的豪气。”
秦倦充耳不闻,依旧细细看那珍珠,边低柔地问:“你有兄弟么?”
葛金戈斗陡然升起警觉:“你是谁?”
葛金戈一呆,豪气顿生:“自然有,九龙寨二百三十三名兄弟,血脉相通。”
便在这那时,秦倦用他低柔的语音慢慢地问:“葛金戈?”
秦倦又低低地问:“你有母亲么?”
那时灯火朦胧暗蒙淡,秦倦以一柄银勺舀着那颗红珍珠在灯下细细地瞧,灯火昏晕黄,珠光流动,人美如玉,斯情斯景,令人几疑入梦。
葛金戈怒火上扬:“谁没有母亲?,谁不是父母生养的?你脑袋有病么?亏你生得人模人样--……”他突然呆了,定睛看着秦倦,整个人像被抽干了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男子,一见之下,呆了一呆;但立刻便看到了秦倦手上的珍珠--——红珍珠。
秦倦依旧一脸漫不经心--,漫不经心地把银勺移到了烛火上,。珍珠本是易碎之物,如何经得起火炙?火光一闪,红珍珠已发白发黑,千万价值化为乌有,连石头都不如了。
那时秦倦十八岁。
在那一刹瞬之间,突然之间,一些从未以为能够发生的事掠过脑海,葛金戈突然想通了许多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他自恃武功高强,从未想过会失手,万一九龙寨这占江为王之事像今日这般出现意外,那该如何是好?他自以为夺珠之事轻而易举,不惜以寨作赌,如今事败,他该如何对兄弟交代?他如此自大轻率,怎能对得起二百三十三名倾信他的兄弟?他算是真的为兄弟着想么?他真的把他们当兄弟么?秦倦这一问,问得他惭愧得无以地自容。他闯荡江湖,做的是强抢豪夺的勾当,刀头舔血,这可是人人希望的生活?他有母亲,母亲孤身一人仍在他出生的小山村里过活,他没有一份安稳的生活来奉养母亲,他也从未替母亲想过,这样,算是对得起母亲么?秦倦这二问,直刺他十多年来连想也未想过的世故,到底要如何做才对兄弟、对母亲最好?
跨过天凤居,进入凤台,葛金戈有些神思恍惚。忆起第一次入千凰楼,是为了一颗名为“红玉”的珍珠。那时他还不是千凰楼红间阁的阁主,在九龙塞占江为王,吃尽九龙一条江,当时他与人打赌,立誓要得到那颗举世罕有的红珍珠。只因一时兴起,便夜入千凰楼,一入千凰楼,便看到了七公子。
就是这样,七公子三句话,江湖少了九龙寨,千凰楼多了红间阁。三年来,葛金戈奉养母亲,娶了一房媳妇,日子过得和乐融融;而他手下一干兄弟花的是安心钱,也人人笑容满面。这样简单的幸福,是他以前连想也没想过的,而这种幸福,却是七公子给的。
葛金戈已不是第一次见七公子了,但每次踏入五凤阁,依旧敬畏得手脚生寒。那股药香,那个坐在烟气里床幔中的人、那个低柔无力的声音,总有着一种莫名的震慑力。那种洞悉一切的大智慧,精湛的分析指点,在实在具有令人信服的魄力,七公子不是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的。
葛金戈永远感激。
书砚不敢拂逆他的意思,轻轻退了出去。
回过神来,他已跨入了凤居,他知道七公子人在里面。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秦倦闭上了眼睛,言语之间是十分地不经心,“他们--……也等了我许久了,叫他们进来--……”他的语音低柔,少了一股生气。
室内永远的药香袅袅,烟气缭绕,永远的床幔低垂,他往往看不清七公子的容色,连神色都分辨不出,只听得到那同样音调的声音。
“公子?”榻边一个青衣小童小心翼翼地唤道,。他是秦倦的贴身侍童,已服侍了秦倦五年了,叫做作书砚,“你累了么?我让三阁主他们明日再来,好么?”书砚自是最清楚不过,自家公子的身子荏弱,真真是风吹得倒,偏生又才智纵横,劳碌不已。
“三阁主么?”秦倦的声音向来底气不足。
榻上半倚半卧着一个白衣人,容颜丰姿如清风白玉,清灵秀雅到了极处,像一不留神便会生生化去的微雪,清湛而苍白。他低垂着眼,唇角似笑非笑,但唇色苍白,令他看起来带足了七分病态,眉间略显了困倦之色。
“是。”葛金戈定了定神,“今年珍珠行的情形全都不好,但本楼经营尚可,结余下来十三万八千两银子,。其中十万两依公子嘱托给了本楼下设的永春药堂以供赠药之需。,五千两用于装点门面,还余三千两交与总阁。不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雪白的床榻,白纱为缦,白玉为钩,轻软如梦。
“你去总阁领一万两银子分与阁下兄弟,作为年资。”秦倦的声音听来毫无气力,“少林觉慧大师要寻一种性冷珍珠合药,你查查红间阁里有没有,若有,就给他送去。”
静室中药香袅然。
“是。”葛金戈知七公子交游广阔,这种事甚是寻常。
五凤阁数重门户后,是一间静室,软榻一具,矮几一只,此外别无他物。
“还有--,”秦倦语音极低,“你阁里的杨万封--,我要你留意小心。”
七公子之能,已被传成了一种神话。
葛金戈心头一凛:“是。”
七年前,江湖有一伙“蓝衫十三杀”,收钱杀人,武功绝伦,且不入黑白两道,但与秦倦一夕长谈之后,竟入了千凰楼,为秦倦所用,。那一年,秦倦十四岁。他十五岁掌管千凰楼,十六岁时千凰楼名列天下第一宝斋,为江湖第一富。十年间,千凰楼树大招风,经历大事小事风波无数,但只要“七公子”几句话,顷刻便能风平浪静。江湖由敬而畏,由畏生尊崇之心,“凡有疑难事,先找七公子”成了惯例。
书砚这时站到了床边,眉头深蹙。
此非美名,而是令人讪笑之名。但秦倦却以另一项才能再度名扬天下,令江湖为之敬仰畏惧,那便是他的理事之能。
“你--……”床幔里话音一顿,微微喘息之声传来。
但“千凰楼”最有名的,是目前的主事--——七公子秦倦。他是单折自路上劫来的一项“赃物”,那一年,秦倦十一岁,经此一劫,便已名扬天下,原因无他--,皆因单折所劫,必是极品,之所以会劫秦倦,便是因为秦倦正是人间极品。
“公子!”书砚一跺脚,“该死!”他狠狠瞪了葛金戈一眼,挑开床幔,扶秦倦坐起来。
“一尊”和“二威”是十年前江湖闻名的独脚大盗,收山之后创千凰楼,此时早已隐世。他们的奇行怪僻,依旧为江湖中人津津乐道。:“一尊”好劫珠宝,经他过手的珍宝不知凡几,;而“二威”则无所不劫,兴之所至,随兴而劫,。他劫过最有名的一件“物事”,便是“七公子”。“三台”、“四殿”、“五阁”、“六院”是千凰楼各分楼主事,这十八人来历各各自不同,皆曾是江湖上显赫一时的人物,不知为何,竟居于这个充满铜臭的商行,并且似乎很心甘情愿。
葛金戈心头一凉,惊惶担忧到了极处,反倒怔在那里。
千凰楼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珠宝行,藏品之珍,可谓天下无双,但千凰楼出名的却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而是千凰楼的主事,“一尊”肖肃,“二威”单折,“三台”、“四殿”、“五阁”、“六院”、“七公子”。
只见秦倦右手按着心口,眉头微蹙,脸色灰白,但神色尚好;。他摇头拒绝书砚递给他的药,看了葛金戈一眼,神色之间依旧那般漫不经心:“你回去之后,告诉铁木阁,近来千凰楼正逢多事之秋,要他为楼中各阁的安全多多留意。”
五凤阁的正殿立着几个蓝袍劲装的中年人,闻言之后,左首的一位微微躬身,沉声应道:“尊公子令。”他站直身子之前身体似是晃动了一下,倏忽之间,人已消失。如此身手,竟甘为人奴仆,更让人好奇重门深处那位是什么人物。从蓝衣人的言语神态看来,他们极其尊敬这位“七公子”,尊敬得近乎崇拜。
葛金戈看着他苍白若死的脸色,忍不住道:“还请公子为千凰楼保重。”
“你为我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便私吞了千凰楼的银子这么多年,梅山啊梅山,你还想我怎样对你?”五凤阁数进重门之后,一个柔软而低弱的语音慢慢地说道,接着一阵喘息,那声音才又道,“废了他的武功,让他行乞二十年,否则,”他的声音气虚而无力,像一缕幽魂在夜里滑过,“--……死--”
秦倦笑笑。
“七公子,七公子饶命,七公子--——我梅山为你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你不能这样对我,七公子--……”一串凄厉的长嚎号自远处传来,叫声在整个五凤阁内回响。
葛金戈退下,不知怎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总觉得秦倦那笑,笑得很有几分凄凉的意味。
第一章 千凰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