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蓦地转过身子,快步走了出去。
他没有转身,像是没听见。
脚步声远去,四下又安静下来。
“婚礼在下个月中旬,我来给你送请柬。”
窗台上的手机震动,齐京接起来。
她没有料到他竟会在办公室,沉默了一下,走了进去,把手中的喜帖放在他办公桌上。
“先生,之前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要继续吗?”
他侧首瞅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却又像根本不想搭理她,又看向窗外,仍是径自抽烟。
他没有说话。
“先生?”对方有些迟疑地询问。
她推门进去,却在瞬间顿住了脚步。
“那就继续吧。”
自那夜之后,他似乎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一样,连他的助理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那边应了声,齐京收线,望向窗外的车流。血红色的余晖映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墙上,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视野开阔的写字间尽头,是他的办公室。门关着,他应该不在。
夹在指间的烟忘了抽,烫着了手。他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力气稍微大了些,已经积攒了许久的烟灰扑腾出些许。
到后来,她几乎能把他的签名写得和他一模一样。
黑色的桌面上,躺着一张红色喜帖。烫金的字迹映着阳光,火红色的纸张仿佛燃烧起来,触目惊心,就像记忆里的某一天,那场他怎么也扑不灭的火。
宽厚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稚嫩的小手,教她一笔一画地写他的名字。
焦黑的车身被烈焰完全吞没,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耳朵里尽是父母痛楚的哀号,他嘶吼着,用自己的外套徒劳地拍打车身上的火焰。
那一年太平洋的风暖暖的,从窗口吹进来,拂起她书桌上的纸张。
——这个“口”字没有封好。
拉开抽屉,角落里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发黄的旧照。
齐京。
身穿警服的父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英俊帅气,一旁的母亲温婉娇柔。
笔尖凝滞许久,才落于纸上,于是第一笔的墨水痕迹都是淡淡的,却因为太用力,陷进纸张里。
他记忆里的温暖,停留在十二岁那年。手臂上那一片灼伤的丑陋疤痕一直在提醒着他,那些刻骨的伤痛和仇恨。
等到旁人散去,她拿起茶几上的钢笔,打开一张请柬。
他的人生,从最稚嫩的时光就已经染上鲜血和黑暗,他早已给自己设定了该走的路,无法回头,也不容忍任何意外。
这三个字念出来,就像是一个笑话。不过又怎么样呢,她的人生,原本就是一个笑话。
就算那个意外,是她。
李太太。
【五】
齐雅嘴角轻扬,看起来像是微笑,只是她清楚,那是自嘲。
原来上海的冬天这么冷。虽然酒店房间开了空调,齐雅却还是觉得有一股寒意不断渗进身体里。
“好的,”公关公司的客户经理高兴地点头,“那这些我们就留下了,恭喜你啊,李太太。”
入夜时分下起了雨,被风吹碎的雨滴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
“可以。”她甚至都没拿起来看,就应声。
她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模糊一片的绚丽灯火,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白色茶几上摆着烫金喜帖,颜色红得几乎刺眼。
“齐小姐,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不过李先生说,你今天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不用着急,先填饱肚子要紧。”婚庆公司年轻的小助理跑进来,俏皮的冲她一笑,身后跟着一名送餐的酒店服务生。
“齐小姐,这是婚礼请柬,你看下是否有问题?”
“好的,谢谢,我再自己待一会儿。”齐雅拿起托盘上的热牛奶,嘴角勉强浮起一丝笑容。
【四】
“了解,你一定开心又激动,所以很紧张对吧,没事,新娘都这样,没有人会笑话你的。”小助理比了一个“OK”的手势,笑着带上门。
齐雅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玻璃杯,只好放弃。
沉寂的夜里,凉风渐大,她望着他,清澈的水眸里,最后那一丝火焰终于暗了下去,只剩一片死灰。
他的呼吸在瞬间止住。
她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此境地的?
低柔的声音,像在询问他,更像在揭露残酷的真相。
今天不仅是李乔和她的婚礼,也是华夏建设和齐氏控股正式联手的开始。一个月后,马来西亚那块地的开发,就会同时打上两家的标签。
“你收养我,是因为裴浩是我的父亲,对吗?”
如此一来,他的一部分心愿也达成了吧,毕竟那块土地上,有他的回忆和年少时的家。
然后,她笑了,那抹轻灵而空洞的笑容,竟让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绝望。
可是……
他握着窗棂的手指关节泛白,却始终没有开口回应她。
电子门锁嘀的一声后,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又狠狠地甩上。下一秒,她的脖子已经被人紧紧扼住。疼痛袭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掰开钳制她的巨掌,那人的力道却又狠了几分,竟似丝毫不为她所扰。
拜托,只要给她一点勇气,她就可以去面对残忍的现实。
“说,你把人藏在哪儿了?”冰冷的声音响起,挟着冲天的怒气。
“你忘了吗?只有两层楼,我完全能应付。”她看着他,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可眼里涌出的泪水却越来越多,“为什么不承认……你明明是在乎我的。”
怒意深染的黑眸锁住眼前这个女人,齐京已然咬牙切齿。
月光下的草地上,她赤足站在那里,衣衫轻薄,脸色苍白,如一个迷路的孩子仰望着他,神情凄然。
齐雅美目圆睁,脸因为缺氧已经涨得通红,却倔强得连一声呻吟都不曾发出。
“齐雅!”他嘶吼出声,脸色骤变,迅速扑向窗台。
耐性尽失,他猛地甩开手,齐雅猝不及防地被摔向一旁,却在倒地的那刻,迅速调整了姿势,护住了腹部。手肘一阵钻心的剧痛,她咬紧牙根。
一滴晶莹的眼泪忽然从她的眼角滑落,他的心口骤然一痛,在他还来不及分辨这种异样的情绪时,她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身子往后一仰,直接跌出窗台。
“你说谁?”她沙哑出声,喉咙像火烧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穿上了婚纱,连身手都变得这么差了?”他瞅着她狼狈的样子,冷嗤一声。
“不爱。”
“到现在,你还跟我装傻?”他蹲下来,俊颜阴云密布,“齐雅,别忘了,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那点伎俩,还瞒不过我。”
沉默间,彼此的心跳都变得格外清晰。
“我就没打算瞒你,”她瞅着他,居然笑了,“可是,你要是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他浑身一震,愕然盯住她——这么多年来,他并非不知她对他的迷恋,可骄傲如她,从未直接问出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首次示弱?
“我的丈夫在外面等我,也在等你把我带到他面前,”她缓缓站起身,理了理婚纱,笑得格外温柔,“你知道吗?从我十岁起,就想当你的新娘,后来无论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经历了什么,这个秘密一直藏在我的心里没有变过。到今天,已经无可转圜,这是我的失败,我无话可说。只是,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如意。”
“你爱不爱我?”
水晶灯下,身着婚纱的她仿佛笼在白色的光雾里,连笑容也变得恍惚而遥远。
“齐京。”她忽然唤他的名字,他心里微微一颤,黑眸迟疑地望着她。
好奇怪,过去这么多年都难以启齿的那些话,这段时间说起来都变得那么容易,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样。也许当结局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舍弃也就变得毫不费力。
她向他伸出手,“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醒了?”她轻轻开口,双手拉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无限依恋地把玩着。
他们之间,是真的没有多少余地和时间了。
今夜她所有的举动,都陌生得让他心生忐忑。
他抿着唇,僵立在那里,神情阴沉。
“不睡觉,坐在这里做什么?”她太过安静的表情,竟让他忍不住发问。
她笑了笑,手放回身侧,不再理会他,转身朝房门走去。
他下床走到窗前,停顿了一下,才伸手缓缓撩开窗帘。
“你真是天真,”清冷的声音在她背后扬起,“你以为这么做能改变什么?”
宽敞的窗台上一道纤细的身影倚坐,白色的纱帘随风飘摇,让那道人影显得格外不真实,仿佛随时都要淡去一样。
“你说能改变什么?”她侧首望向他,微微笑着,“齐京,没有我,你一辈子也找不到裴浩。过了今晚,我是李家的人,和你再无干系。”
他猛然坐起身,环视四周。
没等他回应,她就开门走了出去。
银色的月光洒在身侧的床上,空空如也。
一段长廊,原来可以将十多年的时光走完。
他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向一旁伸出手——他蓦地睁开眼。
记忆的尽头,高大的他牵着她稚嫩的小手,在烈日炎炎的街道散步,湿暖的风从海洋吹来,弄乱了她细软的头发。他买了两根颜色不一的发绳,给她扎了两根粗细不一的小辫子。
夜凉如水,蒙眬中有风从颊边轻轻拂过。
好丑。她皱着鼻子说。
他伸手想捉住她,她却以近乎野蛮的力道将他的手臂按向身侧,在他挣扎的那刻,她忽而盯住他,嘴边浮现出一缕美得叫人心惊的魅惑笑意,纤腰摇摆出一个最妖娆的弧度——他狠狠地喘息,抑制不住的沉吟从口中逸出。
他没有说话,她却瞧见他嘴角一弯,眼睛亮亮的。
她是黑夜里那簇最耀眼也最危险的火焰,在他身上跳跃着,燃烧着,蔓延的火势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
原来他笑起来这么好看。
他的呼吸急促,她却在此时按住他的胸膛,跨坐在他腰上,猫一样的眼眸睨着她,那一种居高临下的妖娆与野性,沸腾了他全身的血液。
是她的一声轻吟,引爆了彼此的情不自禁,也焚烧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下一刻,拉链金属摩擦的声音在他手下响起,她身上的洋装缓缓滑落。
观光电梯缓缓坠落,她仰头望着方才所处的楼层,就像望着一个正在远去的梦想,金色的栏杆旁,站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
玫瑰簇拥的舞台上,主持人喜悦激昂的贺词还没有念完,就因为中间走道大步迈来的男人戛然而止。温柔动人的音乐仍缭绕着,男子浑身冰冷的气息却让所有人都凝住了呼吸。
她轻轻地笑了。
只有新郎,平静地瞅着不速之客,轻淡一笑,“岳父大人,您来迟了。”
腕间一痛,来自他骤然失控的力道。她咬牙忍着,倔强地与他对视。那双黑眸,越发深沉如墨,中间却似蹿起了火焰。
齐京没有接腔,只是伸手拉住僵立一旁的新娘,薄唇里吐出一句:“跟我走。”
“齐京,难为你这样用心良苦,”虽然双手被钳制着,她仍然挺起身,凑近他,缓缓吐息,“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你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说啊,我都满足你,然后,你放了我。”
“你在做什么?”齐雅望着他,胸口传来纠结的痛楚。
他抿唇,不说话。
他抿紧唇,凝视她良久,终于出声。
“我已经说了啊,”她轻叹,浸了酒意的嗓音微哑,“我倒想问问你,你想做什么?”
“我这一生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你身上了。”
“你想做什么?”他盯着她,被她拉开的衬衫领口透着深浓的暧昧气息,但他的声音,依旧如水般平静。
抵死缠绵。
他捏住她的手腕,迅速起身,将她按在沙发里,冷酷地制止了她的放肆。
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又仿佛辗转千回后的失而复得。在他几乎令人窒息的怀抱里,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只记得彼此依偎的温度,缠绵深处他灼热的目光。
可她垂眼回避他的视线,轻轻地吻上他的唇,先是试探的触碰,然后是火热而直接的攻势,小手也顺势伸进他的胸口,放肆地挑逗。
倦极而眠,醒来时窗外雨势极猛,窗玻璃噼啪作响。
黑眸狐疑地眯起,仿佛想窥透她此刻真实的心境。
空荡荡的房间里,透着深浓的冷清。他在哪里?
“我要,”冷艳的明眸望着他,她的语气中有种不容阻挡的倔强,“我要你。”
视线落在沙发上,齐雅突然打了个冷战。
她却不看他,纤手不耐地解着他衬衫的纽扣,精壮的胸膛渐渐露出来,他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打开的手袋旁,静静地躺着她的手机。那一瞬间,她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浑身冻得刺骨。
钳制在她腰间的大掌骤然一紧,望着她的黑眸里暗流汹涌,深不可测。
套上衣服下了床,她朝门口奔去,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她怎么会傻得相信,他会因为她放弃原有的计划?
“我和未婚夫感情好,你这个做岳父的不应该更开心吗?”关键字语上,她不忘刻意加重音量。
她怎么会如此天真,以为他从婚礼上带走她是因为他爱她?
“呵,感情真好。”他嘲笑。
“我一直陪李乔应酬,没时间接。”
低沉的声音,锁住了她的脚步。
“你知道了?”她转身,吐出这几个字,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架。
她的呼吸里,带着酒精的味道,月光下粉嫩的脸颊也染着酡红的颜色,格外诱人,这一刻,他有些怀疑她是否是因为喝了酒才这样反常,毕竟她也很少喝酒。
“知道什么?”齐京倚在沙发里,抬首瞅了她一眼,语气轻淡,“累了为什么不多睡会儿?”
他盯着她,心头隐隐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她的性格,向来是清冷倔强的,很少像这样主动挑逗,对他示好。
天色昏沉,他的脸庞陷在黑暗里,让她辨不清他的情绪。
她的声音,是被酒意浸出的沙哑,别有一种慵懒诱惑的风情。
“你查了我手机?”她艰难地问出这一句,却像判了她的死刑。
“你真的不会吗?”她就着他的话反驳,放肆地坐在他的膝上,姿势撩人地勾住他的颈项,目光直视他。
“真是个蠢问题,”齐京轻嗤,声音平静,“不过你倒是挺会藏人,叶听风帮你的?”
“你觉得我会吗?”剑眉轻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才缓缓出声:“听说,裴浩最近过得挺滋润,好像还胖了点。”
“你吃醋?”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就着清冷的月光,注视他的表情。
“你把他怎么样了?”齐雅瞬间失色,几乎嘶吼出声。
低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讽刺。
“我能把他这么样?”齐京的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笑意,黑眸不带一丝温度地望着她,“小雅,你以为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从十二岁那年起,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到最后——包括他自己的命。
“刚才还和男人柔情似水地撒娇发浪,转身就换了这副模样,你还真善变。”
“杰森说,这几天瑞典的雪下得挺大,小雅,你知不知道一种死法,叫‘白色死亡’?俄罗斯黑手党发明的,把雪往人嘴里不停地塞,在雪融化之前窒息而死,不过刚死的时候,他还有体温,足以融化喉咙里的雪,所以都不容易看出来有什么凶器的痕迹。”
“你来做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哑。
“你敢!你放过他!”她的理智彻底崩溃,冲到他跟前,还没有出手,就被他扼住了手腕,压制在茶几上,腹部撞上坚硬的棱角,她弓起身子,痛得脸色发白。
“看够了没有?你还要发呆多久?”冷淡而嘲弄的声音自暗中传来,他嗤笑了一声,“如果我是你的敌人,你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你想救他吗?行啊,你可以杀了我。”齐京俯首瞅着她,眉毛都没动一根,“我已经够仁慈了,我本来可以选择让他和我父母一样的死法,可是我受不了那种味道——皮肉烧焦的味道,你闻过吗?”
震惊之余,她只能望着他默然无语。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来了多久?
“别说了……”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心口难以承受的灼痛,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我是不是也该感谢你的仁慈,感谢你没有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你不能忘了这一切,我们重新开始?”
她愕然地抬头,泪眼蒙眬中望见一点红色的星火,然后是一双比寒夜还深沉的黑眸。
“重新开始?以什么理由?”他轻嗤,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你不会以为,我把你从婚礼现场带回来,是要和你幸福地共度余生吧?”
空气中,隐隐有烟草的气息。
“小雅,你知不知道,”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尖滑过她的脸颊、眉眼,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每次我看到你这张脸,看到和他那么像的一双眼睛,都会觉得痛苦。”
柔软的丝被吸掉了脸上的泪水,渐渐成冰凉一片——整个晚上,她不是没有看见李乔担心而疑惑的眼神,只是她无从解释,也无力解释。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到承受一切,却不知残酷的打击到今天才真正来临,而有些一直以来她所坚信的东西,也如空中楼阁,摇摇欲坠,又或者,那本来就是海市蜃楼,不可能的存在,是她太过乐观,太过天真,才会去奢望那一颗冰冷的心。
她瞪大双眼望着他,仿佛被利箭射中的小鹿,痛得浑身颤抖,连挣扎都撕心裂肺。
灯都顾不上开,她摸到床就扑倒在上面,然后趴在那里,半天也不动。
她还要期冀什么?她为什么要在这里,任他伤害、糟蹋?连最后一点美梦,都被她亲手奉上,让他撕得粉碎。
关上门,齐雅踢掉高跟鞋,步履凌乱地往卧室走。
仿佛听见了她心底绝望的悲鸣,腹部的疼痛一阵比一阵剧烈。她痛得蜷缩起身体,眼泪也不受抑制地不断滚落。
“晚安。”李乔淡淡一笑,转身的时候,却因为她难得的亲近而微惑地蹙眉。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了吧——到最后,无人幸免,包括……包括一个才刚刚开始的小生命。
“没问题……”齐雅踮起脚,在他俊逸的侧颜上印下一记香吻。
这样也好,从一开始,她在他的世界里,就是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而已。
“算了,”李乔微笑,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不想半夜被你踹下床,弄个粉碎性骨折,给个晚安吻我就满足了。”
这些年,不过是偷来的时光,大梦一场。
“好啊,”一双玉臂懒洋洋地挂在他的脖子上,齐雅抬眼望着眼前的男人娇柔地一笑,“那你别走了。”
不如,就让一切这样结束吧。
今天的齐雅,有些奇怪,让他有些担心。
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她虚软地滑下沙发,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看不到他瞬间变色的表情,也看不到他因瞧见她身下的血色,失去了一贯冷静的神色。
先是门锁的电子音,接着是温柔的男声响起,门前顶灯橘黄的光淡淡地照在男人俊美的容颜上,他含笑调侃倚在他怀里的女子,目光里有一丝讶然的探询:“怎么,舍不得我走?想要我陪睡的话,说一声就是。”
世界瞬间坠入黑暗。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嗯?”
【三】
冷,彻骨的寒冷。
对于你,原来连幻想都是种奢侈。
她感觉自己浑身像泡在冰水里,体温在迅速散去。
我承认,是我少不更事,从此盲目地追随你、信任你、依恋你,天真地以为那样就可以一生一世,却不知道,爱情之所以像玫瑰,诱人的同时,也满身毒刺。
是谁在哭?
更不该以那样温柔的姿态,亲手替我穿上生命里第一双漂亮的红舞鞋。
她听见孩子的哭声,悲伤而无助,她努力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困在浓浓的迷雾里,什么也看不清。
我姓齐。从今以后,你跟我姓。
“走吧。”他淡淡地开口,再也没有回头。
小雅。
泪意在那一刻冲上眼眶,她仰起头,一点点地把眼泪逼回去。
你真是天真。
然而只是一秒,他缓缓地掰开她的手指,拉下她的手。
小雅。
大掌覆上她的手,温热的触觉袭上手背,她的心跳剧烈起来。
回来。
受压的胸口处,呼吸不畅。
谁在说话?为什么他的声音让她如此害怕?
他浑身一僵。
她一步步地后退,那人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她惊慌失措地转身就跑,却一下踩空——
他沉默,转身的那刻,一双纤细的手臂忽然从背后环住他,紧紧地,几乎箍痛了他的胸膛。
“医生,她醒了。”
她小跑着追上来,俏丽的身影后,芳草斜阳。
熟悉的嗓音将她唤回现实,猛然刺入眼帘的光线,带来一阵酸痛。
“跟上。”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向她,离得有些远,她无法看见此刻他脸上的复杂神色。
“Hi,周末愉快,”李乔抬手看了看表,英俊的面孔上笑容温暖,“四点,醒得正好,可以陪我喝个下午茶。”
她在原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齐雅弯起嘴角,想笑,泪水却涌了出来。
抬手看了下表,他懒得再和她浪费时间,举步往前走去。
下一秒,她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要伸手摸向腹部,却被李乔制止了。
或者,她是太过清楚他对自己是全然的无情。
“小家伙陪我们一起喝。”他眨眨眼,宽慰地一笑。
原来潜意识里,她已经这么害怕他的拒绝,原来她已经爱得这么卑微,连争取回应的勇气都没有。
齐雅瞪着他,嘴唇轻颤,泪水似决了堤,再也止不住。
她始终开不了口。
“你在昏迷的时候已经用掉一盒了,”李乔无奈地叹气,“我这一辈子给女人累积擦过的泪,都不及你一晚。”
而结果却是如此悲哀。
“好了,”他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揉了揉她的发,“我想,小家伙会原谅你的,他已经知道你后悔了。”
对于他的感情,她一直以来埋藏的心事,她以为在刚才生死悬于一线的关头,她能说出来,即使是他在不耐烦地命令她抬脚的时候,她也是在迟疑地做心理准备。
仿佛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她手脚冰冷,心头的震惊与慌乱让她无所适从——她居然说不出口。
那一刻她被绝望淹没,所以万念俱灰,死里逃生之后,却心有余悸。孩子是无辜的,他甚至还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就差点跟着陪葬。
她说不出话来。
腹中的血脉从来没有如此刻般带给她这么大的存在感和对生命的渴望。
“你在想什么?”他松开手,眼神犀利地盯住她。
他的坚强,是对她的抗议和提醒。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没有那个人,她也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
黑眸狐疑地眯起。
“是他把你送过来的,”李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在手术室外面看到他时,他满身都沾着你的血,任谁见了都会被吓着,可他自己好像什么知觉都没有,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可走近了,我才看见他的手一直在抖,”李乔顿了下,“那样一个人,居然也会有慌张的时候。”
指间自她腕部传来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张清艳的容颜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要再说了。”齐雅急促地打断了他。
她在颤抖。
她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彼此间无尽的纠缠,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倦了,也怕了。
他拉着她迅速离开,到安全的区域。
“好,我不再提,只说最后一句,”李乔轻叹了口气,望着她,“他没有杀裴浩。”
耳边只有风声,草叶起舞的沙沙声,还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她浑身一震,却没有说话。
喉间一哽,她闭上眼听从他的命令。
良久,她才抬起头,水眸里目光平静,“请你帮我做件事。”
“抬脚。”他重复,语气里已有隐隐的火药味。
一周之后,齐氏控股的董事长办公室收到一个包裹。秘书将包装小心地拆掉,拿出白色礼盒,放在老板的桌上。
他还不知道她有多爱他。
“需要我为您打开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最近格外沉默的上司。
如果今天死了怎么办。
后者点了点头,显然没什么兴致。
心在这一刻又开始剧烈地疼痛——她讨厌自己这样不停地欺骗自己,讨厌自己明明放不开却又假装很洒脱,讨厌自己此刻有很多话充塞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咦,是双小孩的鞋子。”秘书惊讶地从盒子里拎出一双红色小舞鞋,却在瞅见上司骤变的神情后吓得又放了回去。
她望着他沉默不语,要握紧拳头才能勉强自己不去抚平他眉心的纠结。
“出去。”齐京声音短促,脸色发青。
“你在磨蹭什么?”觉察出她的迟疑,他不悦地问,剑眉拧起。
她没动,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除了那双小红鞋,还有一红一绿两根发绳,大概是用得久了,断了的皮筋从磨损的绳线里戳了出来。
“抬脚。”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沉声命令。
是当初他为她穿上的鞋,为她扎发的头绳,现在,她在保留了多年之后,选择还给他。
她嘴边轻泛的笑容,让他觉得格外碍眼——这个麻烦的女人,几乎没让他省心过,他没那个闲情搭上自己的性命陪她发神经!
他缓缓地坐回椅子里,按在桌棱上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背脊一僵,他冷嗤:“这种时候还能说废话。”
到此为止。
“不是,”她睁开眼望着他,静静开口,“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那天,在她晕倒的那刻,他听见她轻声说。
“怕死?”他抬头看见她闭着眼,漂亮的睫毛轻颤着。
他捂住胸口,那一刻窒息的疼痛再次袭来。
风声入耳,世界安静得只剩彼此两个人。
“身体怎么样了?”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叶听风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瘦了一些,脸色稍显苍白,只是眼神一如既往透着倔强。
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此生就这样结束,非同生,却共死,所有的爱恨嗔痴,瞬间灰飞烟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底子好,所以恢复得还算快,”齐雅微笑,“现在已经行动自如了。”
“嗯,这阵子你就先了解下公司的情况就行,不用着急,”叶听风抬手示意她坐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直接问我。”
她咬唇望着他冷酷得跟冰块似的脸庞,离得这么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声。
“谢谢你给我这份工作。”齐雅诚挚地致谢。
“不想死的话就闭嘴。”他不耐烦地打断她,他不想分心在无意义的言语上。
“有优秀的人才进来,对我而言是好事啊,”叶听风扬眉,“而且我记得我说过,这里随时欢迎你。”
“你——”
——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齐氏,记得来找我。
心中因为这个猜测而有种甜蜜滋生,她几乎忘记自己是在生死攸关的处境。
齐雅想起当初在她和李乔的订婚宴上,叶听风对她这么说过,没想到竟然成真。
齐雅怔愣地望着他紧蹙的眉心,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怒气,他是怎么了?总是很冷淡的一个人,情绪也很少表现在脸上——他是在为她担心吗?
命运的曲折谁能预料?而我们总是自不量力地想改变什么。
他在生气。
“不过我得坦白的是,我半年后就得休产假。”齐雅抬眼望着他,语气里带着歉意。
被归入“其他人”一列的男人冷眼扫向她,“愚蠢。”
“我不想连累其他人。”她窘迫地申辩。
“只是,”他停顿了下,锐利的棕眸锁住她,“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
“你自己解决?怎么解决?你拆弹根本还不熟练,”他毫不客气地讽笑,“落下这么远,准备自行引爆吗?”
她蓦地僵直了脊背。
“你不要管!”发觉他的靠近,她心惊胆战地叫出声,“我自己解决。”
“我太太怀孕的时候很受罪,说实话,我也跟着心惊胆战。”回忆起往事,叶听风那张向来冷峻的脸庞浮起一丝温柔的神色。
她踩到了地雷。
“我没问题。”齐雅轻声打断了他,语气有点急促。
齐京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她脚下,顿时了然。
“你知道吗?当初我也曾很过分地伤害过她,我一心只想复仇,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叶听风点燃一支烟,走到窗前,背对着她,“像我们这样的人——你知道我在说谁——我们从小习惯了黑暗,所以面对光亮和温暖时,反而会不知所措。”
“别过来。”听到脚步声,齐雅紧张地抬起头提醒,在看见那张熟悉的容颜时,眼里闪过讶然与惊喜。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笼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齐雅看见了他鬓角的银丝,还有那沧桑渐染却依旧英俊得惊人的侧颜。
锐利的鹰眸在一瞬间锁住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我其实比他幸运,至少,小时候有妹妹相依为命,后来遇到义父和郑姨,他们待我如亲生儿子一样。而他呢,目睹双亲那么惨烈的死亡,一路都是他自己摸爬滚打熬过来的,这样的经历,能存有一颗正直的心就已经弥足珍贵,”叶听风侧首,望着脸色越发苍白的女子,“齐雅,你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和温暖。”
一阵风吹过,绿浪起伏间,不知名的花朵摇曳,姹紫嫣红。
“叶先生,”良久,她轻声出口,“谢谢你的开导。可是感情,不是一味地迁就和纵容。”
这个林子并不大,穿过去,眼前是大片的草地。
“这重要吗?”叶听风侧身朝她淡淡一笑,“你不是真的计较,只是怕受伤而已,再说,谁迁就谁也说不定。”
不去理会自己反常的心情,他沿着方才走过的路往回走,目光一遍遍巡视着四周的情况。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回马来西亚了?”他瞅着她有些疑惑的神色,轻叹了一声,“回你们当初的住处看看吧。”
茂密的热带雨林,枝丫丛生,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动物的啾鸣声绵延不绝。
太平洋吹来的风,像那些年一样,暖洋洋的,带着些潮意。
“继续前进。”薄唇吐出简短的命令,他自己往反方向的密林深处走去。
齐雅站在路口,葱郁深处的白墙隐约可见。
“Ya说她系鞋带,但还没追上来——”
——从这里开始数,第二十七棵棕榈树的背后,就是阿雅的家。
线条如斧刻般分明的俊颜更显冷硬,他大步走回去,眼神严峻地扫过女兵群,眸色骤然一黑。
——阿雅没有家。
“报告教官,女兵队伍少了一个人!”
——以后就有了。
他蓦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望一眼身后的队伍,沉声命令:“再核对一遍人数。”
那一年,年幼的她穿着他买的红色舞鞋,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后,不敢往前走。
心神不宁。
他牵着她的手,把路边的棕榈树一棵棵地数过去。
【二】
曾经也有对她有好感的男孩子想要送她回家,可是每次走到这个路口,她总是会坚持和对方说再见。
谁也别想让谁好过。
这一段路,是她心底的秘密之一。
只有不断地挑衅他,她才能觉得平衡一点。
——数到二十七,就到了阿雅的家了。
他恨她,她知道。
数到二十七,就可以见到他了。
这么多年来,他对于她的态度一直是矛盾的。她曾以为他是她的天堂,一个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可他却用实际行动打碎了她自以为是的幻想,还有——可笑的迷恋。
原来命运中早就埋了伏笔,在她二十七岁时,彼此决裂。
她冷笑。
许久不住人的小洋楼,却仍是窗明几净,大概是定期有人来清扫的缘故。
他捏住她的下颌,力道狠狠地弄痛了她,“不要总尝试激怒我。”
齐雅穿过客厅,直接上了楼梯,在三层最里面的房间前停下。
“不用你假好心。”她不客气地回敬。
她缓缓伸出手,轻触冰凉的门把手,突然有些迟疑。
他动作近似于粗暴地包扎住她的手臂,黑眸盯住她,“你明天可以申请上射击课,不去参加潜水训练。”
住在这里的几年,只有这个房间一直紧闭着,她也从来没有进去过。
以叶听风的风格,会把任何合作伙伴都调查得清清楚楚,齐京自然也包括在内,他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让她回来看看。只是这些天,她始终猜不透他暗示的究竟是什么。
“到我房里来。”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深吸一口气,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枚小刀片,戳入锁孔,手有些颤抖。原本驾轻就熟的事情,这次却似乎变得无比漫长。
她的目光静静地掠过那张线条冷峻的脸,只一秒便迅速收回,与他擦肩而过。
刚迈上台阶,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个人。
清脆的开锁声终于响起,她的心跳也停滞了一下。
今天体力透支得有些厉害,她现在只想回到床上躺会儿,哪怕一分钟也好。
她闭上眼,紧紧握住门把手,扭开,轻轻推开门。
操场上有几个男兵在抽烟,看到她经过放肆地吹了几声口哨,她恬淡的容颜上面无表情,她连眼睫都没抬一下。
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一开始,她不知道,也不知从何了解。
暮色四起,夕阳最后的霞光笼在白皙的肌肤上,有一种朦胧的光泽。从手臂上垂落的衣服拉链划过肘部伤处,秀气的眉蹙了一下。
因为她一直觉得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梦境而已。
湿透的布料贴在肌肤上,连呼吸都觉得不通畅,她干脆脱掉迷彩服,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往回走。
方才在病房里看见李乔和喜欢一起庆祝小生命的甜蜜样子,连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一身臭汗。
至于她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清冷而利落的嗓音堵住了Rena的话语,精致娇颜上满不在乎的微讽,居然和“他”有惊人的相似。
走出医院长长的回廊,又是一年夏天。
“他不是人。”
阳光强烈,树木葱郁,碧蓝的天空澄透如洗,一望无垠,就如那年南方岛国的夏日,他背光站着,静静地看着她,地上的身影高大。
“Ya,我会给你留吃的,”瞥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身影,Rena担忧而不平地开口,“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不是说养父吗,怎么对你这么苛刻……”
我姓齐。他说,在她细嫩的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是。”抿紧唇,她淡应道,清艳的容颜上透露着浓浓的倔强。
从今以后,你跟我姓。
“现在回学校,你们有半小时的晚饭时间,”冷酷的声音射向倨傲瞪视她的东方娃娃,“至于你就不用吃了,去跑五公里。”
双手捂住腹部,清丽的脸上浮现一丝温柔。
那些金子一样的时光,是怎样从指缝间,就这样不经意地溜走?而幸好,纵然许多事情无法回转,她至少是努力过了。那么,无论结局如何,也无须遗憾是不是?
冰冷的黑眸扫向她的手臂,薄唇不屑地微启:“这种小任务都会挂彩。”
身体到底是越来越笨重了,她小心地在台阶上挪着步子,有人从背后急匆匆地跑下来擦过她的手臂,重心不稳,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肚子——没有预料中的撞击与疼痛,一个宽阔的怀抱及时接住她。
长而卷翘的睫毛眨了眨,她睁开眼望向眼前的男人,目光平静,“现在是休息时间,教官,你吵到我睡觉了。”
熟悉的气息扑入呼吸,她闭上眼——一直都感觉他在身边,这一刻他终于肯出现了吗?
有人踢了下她的腿。
“有没有事?”向来冷硬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草叶青涩的汁液顺着牙齿蔓延到舌尖,喉咙一阵发苦。树底没有阳光,但是齐雅还是觉得身体里有一阵阵的闷热在袭击。
她摇头,退开身子。
她没有睁开眼。
“教官们好。”有人奉承地出声。
他的心跳,这样的急。
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底与沙子的摩擦声在耳边轻轻回荡,然后终于停下来。
“做什么?”齐雅开口,声音轻轻淡淡的,“松开,你这么抱着我,会伤到孩子。”
沙沙。
他浑身一僵,缓缓退开身。
经过男兵的休息处,他们稍作停留,那道挺拔的身影,即使在男人群中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孤冷气质。
她抬头看着他,仍是线条冷峻的容颜,却清减了不少。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事到如今,这个男人对她而言,仍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也是知道的吧,所以在过往的岁月里,即使清楚了解她的纠结,却从来不让她好过。
不远处的沙滩上正走来几个戴墨镜的高大男子,为首的那个,正是女兵们意淫的那个对象。
“还是会觉得痛苦吗?”她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问,“看着我的脸,我的眼睛,还是会觉得痛苦吗?”
“注意十点钟方向!”不知谁急促地低喊了一句,四下顿时安静下来。
眼中不知怎么就涌上了热意,当时那种被伤害的感觉还在,但这一次,更多的是为了他,为了他那些她看不见的挣扎。
轻浮又大胆的笑语络绎不绝地传入耳中,她唇际不由勾出一记嘲讽的笑容。
向来冷静的表情因为她的泪水瞬间崩塌,薄唇抿了又抿,终于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齐雅叼了一片草叶在嘴里,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枕着后脑躺下去,闭上眼睛歇息。
她抹掉泪,清灵的水眸对上他的,“你欠我的,不止这句。”
“可惜是个难搞定的货色,姐妹们,有没有成功爬上他床的?”几个欧美的女子比较开放,肆无忌惮地问出口,惹来一阵娇笑声。
他顿时僵住。
“对,好酷的!”
望着那张总是冷酷的俊颜染上尴尬的表情,她不由叹了口气。
“啊?那个叫Jing的首席教官?”
“以后你再慢慢还吧。”
他盯着她,几乎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
“没事,”冷艳的东方面孔上浮现一丝轻淡的笑意,齐雅试图安慰一脸愧疚的同伴,“是我不小心,而且这点小伤也不算什么。”
她没有等他答话,径自往前走。
“Ya,对不起,”棕发蓝眸的女子抱歉地看着同伴,“都怪我——”
他大步跟上,目光紧紧地锁住她的侧颜。
袖口卷起,肘部以下擦出一道血痕,在细嫩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惊心。
“我的脚好像开始肿了,”她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今年买的那双红色高跟鞋,可能没法再穿了,得平底的才行,最好是球鞋,找找有没有好看的红色的,要正一点的。”
“啊……累死了!”椰树底下发出阵阵疲累的呻吟,一群身着迷彩的人席地而坐,硬朗的装束下,是一张张女性的容颜,各种肤色和发色。
地上那道伟岸的身影瞬间凝滞,慢慢地,被她落在身后。
风起云涌,泛着金光的碧蓝海面不时掠过阴影,海浪在脚下奔涌叫嚣,另一边的悬崖上,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远处那些黑点。
站在他身旁的高大男子没有说话,向来冷酷的容颜上依旧毫无表情。
阳光下,他局促的神色清清楚楚。
出手利落,动作敏捷,冷静得不像一个十九岁的女孩。
“我前阵子,自己回了趟家,”她说,“等我生完孩子,打算再回去养胎,你要一起吗?”
“漂亮!”金发的魁梧教官从望远镜里遥视着悬崖上攒动的身影,发出由衷的赞叹,“Jing,不愧是你的娃娃,你从哪里找来的好货色?”
他仍然僵在原地,没有说话。可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好像掉进了一些阳光,微微闪烁着。
岸边的礁石上停了好几只橡皮艇,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正以矫健的身姿,一个接一个地攀上悬崖,飞快地隐入密林深处。
她想,他是同意的吧。
惊涛巨浪拍上高耸陡峭的悬崖,海岸线上的风强劲的力道吹得人睁不开眼,热带岛屿暴烈的阳光照在皮肤上,几乎要把人都烤焦。
他会带她回去,一起数完二十七棵棕榈树,走进他们的家。他会一直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那个他从来不愿意让她了解的房间,看里面漂亮的水晶玻璃鞋柜,每一格里,都放着一双红色鞋子。从她十岁,一直到二十七岁,每一年的鞋码都刚刚好。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