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媚，还亏你是鬼门关提督，这般徇私枉法，你，你，回去便有你好果子吃了！你等着，我这就去通报下边！”
策儿的魂回到了身体里去。勾魂鬼往后跌了几步，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勾魂鬼爬起来，化作青烟回去。
“差爷，恕我冒撞。”
策儿的魂是回了身子里，但人依旧昏迷不醒。我在床边来回踱步，根本不知道这时是该回去搬救兵好，还是该留下来守着弟弟，以免其他勾魂再上来逮他。
我吓得心惊肉跳，立即化作夜叉出现在他们中间，一掌重重推开勾魂鬼！
阴云盖住了大半个京城的天，天是乌溜溜的黑。终于有大夫上门看病，为策儿一把脉就摇摇头出去。过了一会儿左丞相也回来了，亲自过来问了大夫他的病况，大夫让他直接准备丧事送终。宛儿听得懵懵懂懂，但大概也知道他们在说不吉利的事，一直抱着父亲的腿大哭，求他治好东方哥哥。
宛儿抓着他的手指尖已经发白，一直摇他：“东方哥哥，东方哥哥，你怎么样了？”
大夫的话或许是没错，但我知道如果没有鬼差来勾魂，人是怎么也死不掉的。我坚信了要守在原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原已做好和一群勾魂恶战一番的准备，却未料到连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都没有，再来的竟是勾魂鬼差头头。
他想甩脱我的手，但我用力掐着不让他动弹。勾魂鬼原本就是以鬼身示人，力道大得不得了，一下就把我挣脱了，而后大步流星往前一跨，把链子扣在了策儿的脖子 上。策儿不管是肉身还是鬼魂都很是混，被他这么一扣，二者都皱着眉哼了一声。
又一团青烟拔地而起，黑白无常出现在房间里，很大一间卧房仿佛一下就变得非常狭窄。我和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谢必安打头说话了：“听说在上头犯离格儿事的人是娘子，我开始还不信。娘子，敢问您这玩的是哪一出？”
勾魂鬼看了一眼我的手，又把视线挪到我脸上：“东方大人，您这是在为难我么？我也是奉命当差，过了这个点儿再勾，时辰对不上，我下去可是会死得很惨的。”
看见必安我稍微宽心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离开床榻半步：“这是我弟弟，前些日子查过生死簿，他不该早夭啊。”
少站片时，策儿的魂已出来了小半个，勾魂鬼也已蠢蠢欲动。我赶紧拉住他的手：“差爷，这魂勾不得。”
范无救道：“我方才也去查过，生死簿是改过了，三天前才划的。”
勾魂鬼摇摇手，很是不耐烦的样子：“生死簿这东西不是那么准的，随时都可以改，随时都可以变。这小鬼全家也早都死光了，你留他在人世也是罪过，不如早点让他到下头与家人团聚。”
我吃惊道：“谁改的？为何要改？”
“等等。”我挡在他面前，“这必然是哪里出了岔子，我上次去跟判官翻过生死簿，还看见他长寿八十，怎么现在就……”
“谁改不重要，重要是上头既然改了，那说明有上头的安排。嫂子麻烦让开，这魂勾不成，我们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哦，这小鬼大限已到，我来勾他的魂。”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铁索靠近，对着策儿身上微微浮出的一缕生魂准备下手。
范无救拿着铁索就要靠近，我张开双臂，整个人都挡在床前，身上发冷：“你别过来，我不会让你动他的。”又看向谢必安：“必安，你帮帮我啊。”
“差爷，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忙走过去问道。
谢必安道：“娘子，我和范兄向来行事灭烛看家书公私分明，这事真没得商量，你还是让让罢。”
悲叹的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是我看见策儿后的情景。而且这雨还不是普通的雨，是暴风雨：丞相府里，策儿卧病床头，小脸纸一样白，丞相千金宛儿握着他的手哭，零零散散两三个仆人在旁边伺候着，一个勾魂鬼卒在床边等候着。
我咬着牙看向他们。
骚狐狸自从和他那如花美眷书生情哥哥定下了誓约，脚就没再跨进阳间半步，所以这一遭去京城还是得我一人。
谢必安见我不动，又道：“小弟活着也是孤儿一个，在这高门大屋里头难免被人欺负，让他到阴间和你团聚也没什么不好的。”
穿戴完毕走出卧房，便从楼上看见一楼敞开的窗子。窗栏是大红，撒花软帘是石青的底。大红配石青很是别致，一阵细风乱吹，软帘后的人坐在案前低头翻看名人法帖，若隐若现的模样真像是神仙托生的一般。但这一会儿看着他，我就恨不得一鼓作气冲下去，把昨晚吃进肚子里的新笋全吐到他身上。昨天好在必安比较务实，掌了灯劝我赶紧把饭菜吃了填肚子，不然今早我的怨气绝对可以拿下大半个幽都的女鬼。
我还是瞪着他们没有动。
翌日又是我定期去看策儿的日子。
这问题我何尝没有想过。可是策儿从小颇是仰慕杨云，他说过，自己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这孩子抓周的时候拿的是一把斩马大刀，打从会走路开始便跟初生虎犊一样浑身是劲儿，在书塾里表现也是班行秀出……男儿志在四方，如此一个能文能武的好孩子，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
这下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谢必安大概是念及夫妻之情，站在原地没动。范无救却上前了一步。
可是已经晚了，他点亮了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墙角的我，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错愕之情。我连忙转过头，用手挡住眼睛。必安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霸道地拉开我的手，盯着我长叹一声：“范兄今天勾了几个吊死鬼的生魂，都是眼如肿泡泪流满面，跑了一个，我逮了一天都没逮到，原来躲到了这里。”
我急道：“无常爷，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今天你放过我弟弟，日后东方媚一定赴汤蹈火报答救命之恩。”
听见他在点灯，我连忙道：“别，别点灯。”
“秉公行事，恕我无能。”
必安走了进来：“不过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
范无救可不像勾魂小鬼那么好对付了，黑色锁链扔出去套住策儿的脖子，策儿的生魂硬是被他直接拽出了一半。床上的弟弟立刻吐了一口血，白色的小脸，藤黄色的床单都被鲜血染红。
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坐在原处。
宛儿急得大哭起来：“东方哥哥！你不可以走啊！你不是不相信你姐姐死了吗，你要真走了，她再回来怎么办！！”
后来必安回来了，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我肯定是在做梦。娘子，这香味……这菜真是你做的？”
我立刻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范无救的手臂！
然而，我从天亮忙到天黑，连蜡烛都没时间点，却始终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范无救闷哼一声，差点松了拿铁链的手。我趁势更加用力咬下去，猩红的血液像是夜里的雾，不甚明显地在他的黑色袖子上蔓延。我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用力到浑身发抖，痛到连自己的牙根都快松动。
我自知做饭不是很在行，但还是请必安帮忙指点，被他那毒嘴损到想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终于有点成效了，我放他去当差，自己在家里忙乎。
范无救整张脸都痛得扭了起来，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往后拖锁链。
花子箫随口应了一声，便和意生上了马车。
他身后的谢必安竟然只是错愕地看着我们，似乎是进退两难。
“嗯。”
策儿沉睡的魂已经出去了大半。
我想了很久，还是温和地笑道：“今天我没事，但颜姬有事要回妖界，少卿出差了，必安也会忙得比较晚。你如果没太多事，早点回来吧。我会在家里做好饭等你。”
一旦生魂睁开眼，就说明人已死。到时候就是黑白无常把魂往他身上推，也再没有用。
其实，很想冲过去对他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指责他是否真的不在意我和别人怎样。或者在他面前大哭一场，让他忘记那个没良心的妻子来到我身边。可是我的脑中尚存一丝清醒，知道无论我怎么做，他反应都不会有太大变化。
我终于别无选择，在赭石浓雾中现了身，顺带把黑无常也拽了出来。宛儿、奶娘和一屋子的丫鬟们都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们，吓得一动不动。
回魂街鬼佳人身披绮罗，脚踏轻烟，万盏幽灯如梦。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花子箫回头看着我，目光却不似这妖娆奇绝的街，只平淡如水，波澜不惊：“怎么？”
“嫂子，你——”范无救的手松了一些，却还是没有放开。
意生正在马车旁等候。
我趁着这个机会推开他的手，一头往他的胸前撞去！
人家根本完全不在乎，我还跟个没脑木鱼似的冲出去，叫住了他：“子箫，你等等。”
黑无常打自当差以来，大概未曾料到自己千斤不倒纵横阴间，有朝一日却在阳间倒在了母夜叉的一记头撞之下。
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么？
眼见鬼卒们纷纷赶来扶住范无救，我擦去獠牙上的血，像是发怒的野兽一样瞪着谢必安：“来啊，你也来啊。”
他擦了擦嘴角，把碗筷放好，拿了银子便站了起来。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下沉的声音。直到他走出门去，我的脑中都只剩一片空白，不论是周遭的鸟鸣声，风声，还是水声，都听不见……
谢必安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望着我长叹一声：“娘子，这回问题不小。你先别急着下去，我很快就过来。”
我在花子箫旁边坐下，拿碗筷的动作也很是生硬。可是粥还没盛满，花子箫就放下了碗和汤勺，朝我微笑道：“娘子，你们先吃，我有事要先出门。”
他和一群鬼卒把重伤的范无救送回了阴间。
谢必安清了一下喉咙，自然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先去一下厨房。”
我站在原地，不敢回头去看床边看见我鬼身的活人们。倘或策儿看见这样一只狰狞的夜叉鬼，就是侥幸逃过这一劫，也会被我吓死。
他快速上前，拿了个包子含在嘴里，脚底抹油逃出家门。
正想隐身离去，却听见身后小男孩脆脆的声音：“姐……？”
花子箫朝我们淡淡一笑，继续喝粥。颜姬赶紧站起来，护着胸往后退：“你，你别打我的主意，我是不会让女人碰的！”
我浑身骤然僵硬。
“咳，咳咳……咳咳咳……”颜姬用力捶打着胸口，颤抖着手指指向我们，“东方媚，你，你，你好样的，你这几天真神勇，先是把花公子给……然后是小王爷，现在连无常爷也……”
“姐姐……是你吗？”他又一次唤道。
次日清晨，我和必安一起从房里出来。少卿是个小蜜蜂，一大早就嗡嗡地去勤奋地出差去。坐在客厅里用餐的只有颜姬和花子箫。颜姬原本在吃一个包子，一见我们过来的方向，差点把包子噎在喉咙里。
我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一刻，我看见他的背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了：“又长又臭的破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策儿躺在床头，胸前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显然精神比刚才好了很多。他的相貌随我和母亲，瓜子脸大眼睛，这一病了看上去更加瘦削——不再是当年那个肉肉的小团子。策儿再过一些年，也该长大了……
谢必安哼了一声，并没接话。想起他说过自己是成过亲的人，所以看事情才通透。我又道：“你和你前妻是怎么分开的？”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他周围的丫鬟奶妈们都吓得连连后退，唯独宛儿还坐在旁边，睁大眼睛看着我。
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和散在枕间的长发，我禁不住笑道：“必安，我觉得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你的眼睛。”
待我走到他面前时，已经变回了原本人身的模样。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必安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躺了下去。
“策儿，姐姐……”我顿了顿，原想说什么，一颗眼泪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姐姐很想你。”
这一晚我真的傻兮兮地照他的话去做了，洗漱完毕去了他的房间。必安早已打好地铺，记好最后一笔账准备躺下。我缩到床上，有些心不在焉：“明天我要去阳间看看策儿，所以无所谓他怎么想。”
他忽然也哭了出来，手不知所措地抓着我的长发，却只是一直哭，没能说出一个字。
必安拍拍我的肩：“晚上你来我房间，我睡地上。”
“姐姐。”
花子箫还是没抬头。
叫我的人不是策儿，是一边的宛儿：“你是东方哥哥的姐姐吗？”
“千年鬼果然不好对付。”必安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娘子，晚上我在房间等你。”
“是的。”
然而花子箫根本没再抬眼看我们一下，只是心无旁骛地继续读书。我有些泄气地拨开必安的手，轻声道：“不必演。他不会在意。”
“你……是仙人，还是鬼呢？”
此时，花子箫的书翻了页，恰好抬头看向这里，顿了一下又低头看他的书。谢必安眼角渐渐绽出了些笑意，摘下一朵花，动作缓慢而亲昵地将它别在我的耳侧：“我来替你戴上。”
我含泪而笑：“你说呢？”
我肩膀像是被雷打一样颤了一下：“挺，挺好……”
“你现在像是仙人，可是刚才……”她停住了，没敢说下去。
谢必安看了一眼远处的花子箫，又看看我，忽然会意一般走过来，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另一手指尖拨弄着花朵：“娘子，你看这株花开得可好？”
“这不重要。”我摸了摸策儿的头，“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陪东方哥哥。所以，宛儿你要替我照顾好他，他以后也会保护好你，好不好？”
我留在他身边看花，尽量不让自己去看向对面凉亭里的人，但心底又令人讨厌地，希望他会抬头看看自己。
宛儿用力点点头：“好！”
“甚合我意。”
“不要！”策儿大哭着抓住我的手，“姐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了！策儿一个人活着很孤独，要和姐姐在一起……姐，求求你了，别走……”
必安直接无视我道：“这花算是选对了。曼陀罗在阴间很容易存活，几乎不凋谢。”
我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慢慢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小声说：“你要健健康康地活着，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吗？”
“要你说我一句好的，真是比登天还难。”
近日地府还算太平，孽障台上干干净净没几缕幽魂。
我愣了一下。他又道：“长得艳丽罢了，性子可真不搭。”
月满南楼，苔痕裹石，莹莹寒光摇动水池。我最后一缕幽魂在阴祭池上方飘来荡 去，奄奄一息地飘了二十九天，才总算允许亲属探望。
“小王爷买的。他今天忙，让颜姬帮忙，颜姬又溜到上面玩了，只好我来。”他一边指使人把花种到土壤里，一边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小王爷说你喜欢曼陀罗。果然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花。”
远远走来一个白色人影。
想曹操曹操到，必安刚换了便服，正拿着一堆账簿，招呼一群下人搬了大批花进院子。我立刻过去凑热闹：“必安，这些花是你买的？”
波光倒映在谢必安白净的脸上，看那装束应该是刚当差回来。他看了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上次在丞相府，你真是吓破了我范兄的胆。我也从来没见过女人这么凶狠的模样，真是名副其实的母夜叉。”
人生无常，图的就是个痛快。无常爷说得对极了，何为东方四骑？我被人扣了那么大个屎盆子，哪怕不真的身体力行，也得在精神方面坐实坐实。
我料想自己此时披头散发的模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便只在空中对他笑笑，没说话。谢必安抬头看着我，道：“阎王爷派人洗了他们的记忆，那天看见你和范兄的活人都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
在这件事的是非观上，我绝对站在骚狐狸这一边。
“嗯。”
只是见过他这出戏以后，再一回停云阁后院，看见在远处凉亭里读书的花子箫，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是一段可以只相望不相触的情事，颜姬都因长痛不如短痛放弃了；花子箫可好，已经绝望到没底儿的姻缘，他却还是认死扣地扑在里面。
“托福你还有个能耐的爹，可以不必去无间地狱打一趟了，但你还要在这里待二十天，才能回幽都。”
这下我有些了然。青松尚未落色，狐狸却动了心。所幸妖虽然长情，却没人那般脆弱，回了地府，他还是活蹦乱跳跟一狗似的。
“嗯。”
颜姬很是怡然地摆摆手：“这世道，人情比秋光还淡薄，只要他金榜题名，哪怕是拿个探花，也得在一年内在宦海中捞得金山银山娇妻在怀，不要三年，忘记我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倘或他拿不下状元，自然也会放弃我。”
“至于你弟弟，你不用再担心。花公子直接去和丰都大帝谈了这事，保了他的命。而且，花公子还让个仙人老友去给皇上托梦，让他好好照应东方策，现在你弟弟已被接到皇宫。”
“那你为何要让他等，直接不来见他不就是了？”
我用力点点头：“嗯。”
我这才想起一件事：不论是人与妖，还是人与鬼，都无法长久在一起。妖会吸精，鬼会染阴，除非整个过程对方的手都不碰一下，否则凡人迟早得被玩死。这也是地府鬼不可以真身示人规矩的来由之一。
“不过，十年内你也不能去阳间看你弟弟。”
颜姬满不在乎道：“一般的人我都会玩死了，这沈公子走运，本少爷大慈大悲，今次留他一条命。”
“……十年？”
与沈公子道别后，颜姬又匿了身，化了原型回到我身边：“行了，回去吧。”我疑惑道：“你让他等三年做什么？我不明白。”
“十年内你不能投胎，也不能再在官府当差，这是最轻的惩罚。”
“颜郎，这一别便是三年。”沈公子又沉默了很久，终于抬头朝他拱了拱手，“千里行纵然遥远，盼君莫忘此时情。三年后，京城桃树下见。”
“……嗯。”
“不能。我们全家都要迁居别处，我算是被软禁了，不能再来京城。”
谢必安盯着我半晌，突然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过一会儿小王爷和颜姬就来看你，我二十天后再来接你。”
沈公子是读书人，很明事理，一阵沉默后又道：“那这三年，我们能否约好私下会面？”
扔下这句话他便离去。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吐槽一下骚狐狸，他娘可是千年狐妖，不仅身体和兽一样好，连人形都比这沈公子的妹妹还要娇嫩。能这样大言不惭撒谎成这样，骚狐狸也真够本事。
其实我还想问点其他事，想了很久，却还是没叫住他。
“我已和他们商量过，争吵过，我娘被气得犯了病差点过世……所以，这是最后的底线。”
七七四十九天期满，我总算回了停云阁。
沈公子大惊失色：“他们怎能如此苛刻？我自然希望考上状元，但这是由天由圣 上不由我的。”
少卿是过来探望我最多的人，但我回去以后，他依然是最激动的一个。我还没来得及和老爹说话，他已扑过来赏了我个热情的拥抱，并把感动的泪水擦在我的脸上：“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所以，他们给我们下了个难题。你若能考上状元，三年后，我在这里等你。”
“所幸你算是提前回来了，为父还能赶得上投胎追你娘亲。”老爹直接把少卿拖走，拍拍我的肩，“生死有命，你何苦强求。你啊，就是太宠策儿。差点害死自己。”
沈公子小心翼翼道：“所以……？”
“爹您真是策儿的亲爹么？”我一脸鄙夷。
“我把我们的事直接告诉他们。”面对沈公子急切的眼神，颜姬直直望入他的眼，“他们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但毕竟龙阳之癖还是会计较些旁人的眼光。”
老爹一下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颜姬却在一旁玩弄着银色的发梢：“娘子真是吞了枯炭黑了良心，岳父这么说，不正是因为更向着你么。”
沈公子微微一怔：“你如何回答？”
老爹板着脸：“我是不乐意这臭丫头欠别人太多人情，别扯臊！”
颜姬脱下了裘毛，换上了黑发，妖气也化作了京城公子哥儿的风华。他有礼客套地回应了几句，便开门见山道：“我父母让我今年娶妻。”
颜姬毫不畏惧地扭扭脖子：“她还能欠谁的人情啊？”
“颜郎，好久不见。”他一场大病痊愈后，科举会试名列前茅，固然与以往风度姿态不同，“近来可安好？”
“自然是花公子，这回得多亏花公子帮忙，不然啊，你现在已经被煎锅炸成干油了！”爹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指了指墙角的花子箫，“还不赶紧去道谢！”
颜姬的脚步声靠近，他蓦然一回头。
从进房门那一刻起我都没少偷瞄花子箫。他从一开始就在默背一口冻石鼎上的诗，然后把诗摘抄到一叠松花笺上，那么专注的模样仿佛房间里就他一个人。直到爹这样提点了，他才应声抬起头来，冲我们彬彬有礼一笑：“夫妻本是一寸同心缕，这点事再计较，未免太见外。”
春寒料峭，杨柳风轻，簇拥了红楼；梨花吐艳，桃花浪暖，暖遍了京城。沈公子一身翩翩白衣，将这三月的桃花都绘成了扇。他手持桃花扇，站在落花细雨下等着与故人的来年重逢。
“也罢，有什么私房话留给你们小俩口自己谈，为父便不再插手。”老爹拍拍我的背，那两下我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带劲。
早春的阳间，自是一番人间胜景。
花子箫倒还真是个把体面的人，从我们和他说话后，他便不再捣腾花笺，哪怕我们同其他人说话，他也只是含笑看着我们。直到老爹神神叨叨地把另外三个夫君一一叮嘱，最后却把他们都带去打麻将后，他才收拾好手里的东西：
原来颜姬这厢找我，是又想让我去帮他和他阳间的小情人当照明灯。原本我想叫着花子箫一起，但一看他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憋屈。我跟颜姬单独去了阳间。
“娘子，等你没事了来我房里一下，我有东西想给你。”
又浇了我一盆冷水。和他说什么都没意义，他根本不会介意。
我赶紧去厨房泡了一壶茶，用的是旧年望乡台积存的雨水。然后回房研碎了紫茉莉花胭脂香料，在面上扑了扑，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才下楼去敲了敲花子箫的门。
原本想说“我想单独跟你解释一次”，他却又继续道：“娘子，那三位都是你有名有份的夫君。你和他们之间即便有什么，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必特意向我解释。”
“请进。”
花子箫浅浅一笑：“方才你已说过。”
闻声后推门而入，花子箫刚放下案上的兔毫笔。
他刚一回去，我立刻走向花子箫：“这事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没事，你忙，不必管我。”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他旁边。
“尚未。在下有一事相求，现下就去准备准备，劳烦东方姑娘稍等。”颜姬文质彬彬地说完，又一步三摇地回自己房间。
茶香四溢，花子箫重新拿起笔，轻吸一口气：“这六安瓜片泡得很有讲究。”
我哭笑不得：“说完了么。”
果然和必安说的一样，千年老鬼不好对付，这么淡的味道都能闻出来。他扶着右手袖子，在花笺上题完整句诗，然后将它放在一边。
“啊，娘子，你好凶。”颜姬一副仿佛被吓着的模样，后面说话用的却是花子箫的调调，“冒犯了东方姑娘，在下惶恐。”
“花笺是你自己做的？”
这狐狸精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看了一眼花子箫，他并没太大反应，但我却不满了：“骚狐狸，你爱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晃悠！”
“是。”花子箫立即谦恭地站到一旁，“娘子要不要也来题字玩玩？”
“哦，昨天翻了小王爷的牌？我还以为只有我是万年冷宫呢，没想到……”颜姬一脸忧伤地抱着胳膊，又忧伤地看了花子箫一眼，“没想到，花公子才搬过来就失宠。”
我看了看案上的花笺，颜色有葱绿、胭脂、广花、桃红，花样有寒梅、百叶红、金玲、栗玉，都做得相当新异。
颜姬看了一眼我身后谢必安的房间。
满院冷烟，梨花落案，风软了撒花石青帘。脑中几乎立刻就有了作诗灵感，但看了一眼花子箫，我提了笔，写下的却是李商隐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我擦擦额头，还没等他们说话就先说道：“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花子箫在我身侧垂头读出诗句，又道：“娘子好字。”
我都来不及对他发火，只拭把汗回头准备去办公，但再回头，居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颜姬和花子箫。
“和花公子比，怕是蒹葭倚玉树。”
话没说完，他已经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然后转身溜掉。
听见我如此称呼他，花子箫好像也没太大反应。我为他的淡漠懊恼，但转眼又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又期盼他有所反应，真是连自己都有些厌烦。
“别闹了，这里过去还要一些车程，你还是……”
我清了清喉咙道：“我先帮花公子倒杯茶罢。”
“休想打发我。”少卿把我抱了个满怀，“给我亲一下我才去。”
我转身为他沏茶的时候，他也从窗边端来一个大荷叶式的翠玉盘，里面装满了折枝桃花。
我一边抚摸着他的背，一边把他也送下楼：“没这回事，不过闲聊几句罢了，少卿你也赶紧去转轮殿。”
“娘子，这是我想送你的东西。昨天我看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想你今天便会回来，折了一些给你。”他把花枝取下来，抖了抖花瓣，“我替你别上？”
赶紧送走了必安，谁知转过眼却看见了板着脸的少卿。他秀美的眉拧成了一团，很不乐意地看着我：“一大清早就和白长舌调情，我生气。”
“……嗯。”我的头垂得很低，眼睛突突跳得很难受。
“必安，你还是赶紧去当差，东山日头一大堆，这话我们将来再谈，将来再谈……”
他取下我的金钗放在砚台上，替我轻轻插上了桃花枝，扶了扶我的发髻，微微一笑：“真好看。”
我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春雾中如梦似幻。我忍不住了，又抽了一张花笺，在上面写下刚才想到的诗。这过程中我的头发滑了下来，花子箫靠近了一些，把我的发拨到背后，然后顺着我的动作一字一句念道：“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娘子这诗不错，我也献个丑。”
我含糊地往后退了一些，却正巧对上谢必安近在咫尺的脸。他鼻梁高挺，很是俊俏，说话的声音虽轻，却让人有些酥麻：“既然外面都这样说，娘子若不把这名号坐实，岂不是有些亏了？”
而后持笔，也抽花笺在上面题了诗：谁道寒雪太无情，一年一归最痴心。
“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不可较真，不可较真。”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这词原指姑娘的如意郎君，以表彰我命中桃花，享尽齐人之福，家有箫史粉郎无数。虽然姓东方又名千骑，听着有些不大对头，但好歹是模棱两可的。可近些日子，花子箫进了我们家门，“东方千骑”直接改成了“东方四骑”——这还用说得再明白一些么？
这不解风情的混账，他根本就没看懂我的意思！！
自从上次必安那群狐朋狗友来家里做客后，“东方千骑”这称号便已名扬四海。
我如何都想不到，花子箫搁了笔居然说的又是另一码事：“娘子，这一回我已尽了力，但丰都大帝说你若不现身还好，现了身，十年阴狱如何都不能免。”
我当然听过。
“是么。”完全无力回答他。
“话也不能这么说。”必安笑意更深了，把哭丧棒往怀里一靠，垂下头在我耳边悄然说道，“幽都有那么些闲鬼给娘子取了个浑名儿，也不知娘子听过了么。”
“阴间十年。你可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俗，俗话说，一客不犯二主，这种麻烦事，只一次便够了，你说是不是？”
“没想好。我提督的差事也丢了，接下来恐怕得想办法，挣钱混满这十年。”
我呆了一下，拍着他肩膀的手也停了下来，不知往哪儿搁：
“十年如此漫长，岂是说混就混的。”花子箫轻轻笑了，“室人之事想好如何处理妥当了么。”
谢必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双细长的眼淡淡对上我的眼：“那花公子对你如何，我便对你如何，可好？”
“少卿想必是会提前投胎的，颜姬过些日子可能也会回他的狐狸窝。可能十年内只跟必安处得久些，毕竟他在地府里当差。”我盯着花笺，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花公子的事，还是请自己定夺。”
“那是自然。”
花子箫应了一声，竟也跟着我一起看向花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子的诗。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真不错。”
“那你可会对我最好？”
此时他这样赤裸裸地把诗念出来，就像是一颗心都被剖开了摆在面前。我鼻尖有些发酸，却转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这话可真是添油炽薪，弄得我不知该说我和花子箫的事，还是我和他的事。我继续拧了拧脖子，很是豁达地拍拍他的肩：“必安，我们关系几时僵过了，这家里我最信任的人可就是你。”
“无奈春华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华。”
谢必安笑道：“多慢则生乱，夫妻之间还是需要及时行乐，否则以后僵了，你与花公子恐怕就会变成你我这般，你可愿意？”
“春华随流水……”花子箫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重复着，“一随十年么。”
看见必安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我忍不住拧了拧脖子：“这事也不是说成就成，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我深深埋下了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想再一次被他冷漠地推开。可是再次抬头时，却正巧迎上了他勾下头的脸，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后退，嘴唇已经被他吻住。
“对成过亲的人而言，这种事还需要猜么。”
他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和腰，像是疯了一样狂吻着我，不时还像是在发泄怨恨一般，在我嘴唇上咬了几下，然后顺势吻到我的颈项。
“慢着慢着。”我绕到他前面挡道，“咱们还是把话说再明白一些。你怎么猜到这么多的？”
“你……你这是……”我呼吸混乱，很是错愕。
我继续木楞楞地点头，直到他和我道别，准备拐弯下楼梯，才顿然被一道闷雷劈了个通透——乖乖，他不会说的是我和花子箫吧？
“我不管了。”他贴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媚媚，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眼见春天也来了，我们鬼是不能结果的，但就播种一颗……”必安早已穿戴整齐，这下拿着哭丧棒在手上敲了敲，“恐怕这花开得也得有点难度。”
细吻如初夏的暴雨，密集地顺势往下落……
我瞅着他半晌，只得干巴巴的地说道：“必安，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后来，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部都被打散在地，墨水溅满了石青的软帘、落地的裙衫。他褪去我的衣衫，又抱我上桌。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控的模样，汗水染湿了彼此的胸膛，在花笺上、大片的生宣上晕开。
我觉得四个夫君里，最好懂的便是少卿和骚狐狸，一个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一个一根肠子通到底。最难懂的就是花美人和无常爷，一个说话只说一半，一个说话拐一百八十个弯。
其中一张花笺上的字也糊了，糊的是花子箫之前题写的八个字：
花子箫纳入门后，闹腾最厉害的是少卿，满眼桃色调侃的是颜姬，唯有必安一直对此淡然处之。原以为他对别人的破事没什么兴趣，谁知某个清晨，我从房间里打着呵欠出来，他却莫名其妙扔来一句话：“娘子，这春天石榴要开花，深秋麦穗要开镰，你说是罢。”
一寸芳心，十年醉梦。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说得一点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