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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摇晃

小芽变戏法似的把盒盖一掀,三只小猫“喵”地一声探出脑袋,三只毛茸茸的小球颤巍巍东张西望,你挤我,我碰你,趔趔趄趄,七倒八歪,活像喝多了老酒无法站稳一样。

贺天宇支起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眯缝起眼睛看着盒子,好像是想起来了,又好像什么印象都没有留下。

贺天宇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他伸出一只手指,挨个儿去抚弄小猫的头,还轻触它们的鼻子,逗它们把嘴巴张开,吮咬他的指尖。笑容从他鼻翼周围水一样漾开,他的眉眼渐渐活泛起来,眉梢高高地扬着,恢复了往日的英俊之气,眼睛里的光亮是扩散的,不似温医生那样时时聚于一点,而是闪烁在整个瞳仁之中,显得柔和而又温情。

“是你的鞋盒子啊!你从城里带来的,装小猫的!那只五块钱买的小猫,花花,记得吗?”小芽说得很急切。

小芽不眨眼睛地看着贺天宇的脸,看笑容如何在他脸上浮现,看他的鼻尖和印堂如何变得发亮,看他嘴唇笑起来的时候好看的轮廓……小芽的心里被一团欢乐胀得很满,一瞬间她几乎要想流出泪来:她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贺天宇的笑脸了啊!

贺天宇躺卧不成,只好弓腰坐着,朝眼皮下的鞋盒子瞥一眼,摇头。

“花花已经生小猫了,当妈妈了……”贺天宇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愣了一愣,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意思。

“看看这鞋盒子!你还认识吗?”

小芽生怕他的欢颜消失得太快,连忙接过他的话:“可惜没有花花金贵。花花是独女,可它们有兄妹三个。”

贺天宇慢慢地坐起身来,朝小芽微微一笑,屁股在床上挪了个方向,习惯性地往下又躺。小芽连忙把鞋盒子送到他眼面前,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李小娟凑过来看了看,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多好玩啊!这些小猫。”她伸出捞出那只“乌云盖雪”,贴到自己脸上,轻轻蹭着,爱不释手的样子。“我最喜欢这只,白得像雪,头顶上偏顶个小黑桃,很少见的。”

小芽走过去喊他:“贺天宇!”

小芽生怕她提出什么要求,赶紧拿话堵在前面:“这只猫已经有主儿了,我们队长家想要。”

小芽一点儿也不计较。自从商影影出了事,贺天宇的生活总是一团糟,懒散得见人都很少开口。蔬菜队的人都说,商影影自己疯了也罢了,把个俊小伙儿贺天宇弄得半死不活,真正是作孽不浅。

李小娟放下“乌云盖雪”,换了一只“四脚白”在手上:“这只也挺逗人,像个演滑稽戏的小丑。看它的眼睛多神气!有人要这只了吗?”她转头问小芽。

小芽这才发现贺天宇仰面朝天地躺在黑暗中的那张床上,眼睛朝天空大睁着,猫一样地发着亮。他明明是听见了小芽进屋来,还跟李小娟说了话,却仿佛没有听见,整个人沉郁得像夜色中的一块石头。

小芽回答说:“来看猫的人好多呢,都想要呢。我弟弟舍不得给,气得在家里骂人。”

李小娟直起腰,朝屋角努努嘴,顺便把胸前的辫梢拎起来往肩后一甩。紫色蝴蝶结在油灯下飞出一道紫莹莹的光,一闪间把灯花都比得暗了下去。

“可你们家也不能都养着呀,是吗?”李小娟说得非常委婉。

小芽问她:“贺天宇呢?”

贺天宇抬眼看了看小芽的脸,像是为她解围似的,突然转头问了李小娟一句:“你抄完了没有?”

小芽是吃过晚饭到贺天宇宿舍去的。那时候人们走家串户还没有敲门的习惯,小芽看见窗口有灯亮着,门一推就进去了。进门之后她看见坐在灯下的是李小娟,桌上有一本很破的书摊着,李小娟埋头往一个毛边纸的自订本子上抄录书中的内容,头勾着,辫子滑落在胸前,辫梢上的淡紫色玻璃丝缠得很宽,打出拳头大的两支蝴蝶花,一眼看过去非常醒目。

李小娟一愣,放下手里的猫。“还没有。快了。”

说好了满月送走。所以在这之前的一天,小芽用一只鞋盒子把三只小猫装着,送给贺天宇过目。毕竟花花是贺天宇出五块钱从城里买来的,算起来他是“爷爷”辈的人物。

贺天宇皱皱眉头:“你想抄就快些抄完,抄完了早点走。”

蔬菜队队长的老婆据此到小芽家里来认亲家,死活要林家人承认她家大黑猫是花花孩子们的爹。她眼睛发亮地盯着那几只嘻笑着爬来爬去的猫,理直气壮地要求得到其中的一只,好送她的一个亲戚。二伢子和三伢子抱了这只又抱那只,掂来掂去,哪只都不舍得给人,最后是闭着眼睛点名点将,点中了“乌云盖雪”的那只。二伢子还老气横秋地摇着头叹息:“没有办法呀,她是队长家的娘子啊。”

小芽好奇地问:“抄什么?是诗吗?”

三只小猫长得真是好。一只纯黑色,皮毛柔滑得像黑缎子,发亮,脸庞极周正,托在掌心里,对住它的鼻子看,怎么看都有一股子尊贵的王者气。另一只是白色,只在头顶心里长有一团蚕豆大小的黑,李秀兰说这叫“乌云盖雪”,很金贵的。第三只更有趣,全身黑色,四蹄和尾巴尖尖是白的。民间有个说法:四脚白,家家熟。是说这个品相的猫将来爱往各家窜门,自己家里反而呆不住,是个浪荡子。果然这只猫从小就活泼,你托它在手,它就抱住你的手指头啃呀咬的,粉嫩的牙床啃得你指尖发痒,好玩得要命。

“是剧本。”李小娟看着贺天宇:“我从同学那儿借来的,他看了,说喜欢,我就想给他抄下来。”

此事只得作罢。不可能为了喂小猪娃的奶再去从头养一只狗。

贺天宇“咚”地往床上又一躺,懒懒地驳斥她:“是你认为我喜欢。其实,三十年代的这些剧本,抄不抄的又怎么样?再进一步说,看不看的又怎么样?还能照着它再写出一部吗?白让人心里烦。”

小芽心里承认这个选择不对,把花花和小猪轮流一抱,就感觉两者的体积不成比例。小猪即便不足月,还是比一岁多的花花要肥实许多。

李小娟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小声替自己解释:“我不过是想让你高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喜欢的。”

温卫庭袖着两只手也在一旁笑,说:“你的花花也太小了,妈妈比孩子还要小,怎么喂奶?弄只狗还差不多。”

小芽走到灯下去看李小娟抄的东西。李小娟的字迹很规矩,方方正正,一点不带潦草,看起来就很省劲。翻开来的这一面抄着这样几段文字:

小芽体谅温医生拿奶瓶给小猪娃喂奶太费劲,就琢磨着让花花给小猪当奶妈。那天她和二伢子蒙了花花的眼睛,把它装在蒲包里带到猪场,二伢子捺着花花的四只腿,小芽把小猪娃抱到花花的奶头下。小猪才刚发出“吱”地一声叫,花花已经吓得眼珠子要跳出来,遗下一泡热乎乎的尿,没命挣脱了二伢子的手,箭一般地落荒而逃,把二伢子笑得差点背过气。

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一个美丽的妇人,摇摇头,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她不忍再看了,慢慢又踱到中桌前,倒出药片,将空瓶丢在地下。望着前面,哀伤地)这么年轻,这么美。(眼泪悄然流下来。拿起茶杯,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温医生培育的杂交母猪生多了孩子,没有足够的奶,小芽养的花花做了母亲之后,却是奶水多得惊人,原因是二伢子天天拿根小竹竿到河边钓小鱼,两三寸长的小参鱼,他一钓就是五六条,用树枝穿成一串儿回家,在煨药的小瓦罐里煨出半罐浓汤,花花喝得腰粗肚圆,皮滑毛亮,想不下奶都不行。

这时外面打地基的小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晨光由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到楼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里,沉重的石硪落下来。

陈白露(凝听外面的木夯声,走到窗前,拉开帘幕,她望着外面,低声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她忽然关上灯,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只帘幕隙缝间透出一两道阳光颤动着。她捶着胸,仿佛胸际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那一本《日出》,睡在沙发上。很远、很远小工们隐约唱起了夯歌。

小芽屏一口气,就要把管心宏告诉她的事情说出来了。偏巧在这时候,灶膛里有一块灰炭哗地一爆,火光在刹那间把温医生的笑脸照得红亮透明,安详得近乎神圣。小芽堵在喉咙口的一块东西被火光一下子卷走了似的,她心里猛然轻松开来,觉得任何的问话都是多余,温医生根本就是好好的,他没有得病,也不可能得病。

小芽看了这一页,感觉这剧本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伤沉郁,跟电影里看到的样板戏,跟农场宣传队创作和排演的节目都相差很远,只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就把她抓住了。她下意识地重复着剧中的台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温医生轻松地站起来,拿一根很长的铁钎去拨灶膛里的余烬:“你认为我有什么机密需要隐瞒吗?”

李小娟“噗哧”笑出声来:“怎么跟小和尚念经似的?绕来绕去的。”

小芽肩膀往后一别,有点紧张地挺直了腰身:“我要是说了,你会不会告诉我真话?”

小芽被她一说,脸上飞红,讪讪地怔在那里,羞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趁这功夫,温医生把膝盖上的围裙拎起来,胳膊伸开去,抖了抖,三两下折迭成一个方块,在手里拿着,回头盯住了小芽的眼睛:“小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啊?”

躺在床上的贺天宇忽然接过去,把小芽念过的两句话重新念一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温医生晃了晃吸空的奶瓶,随手收到口袋里,把小奶猪从腿上抱下,小心放在地上。小猪摇摇晃晃地开始往有亮光的灶膛前走。贝贝赶快跳起来,很负责任地拦在小猪面前,脑袋轻轻拱着小猪的身子,把它往没有危险的地方赶。

贺天宇平常不说普通话,一说起来却是非常标准。他的嗓音沉郁,语调低缓,仿佛黑暗中的喃喃自语,又仿佛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是极端痛苦之后的平静。贺天宇念完这两句台词之后,小芽心里就猛地一抖,好像整个人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了起来,拎到半空中,四面靠不着,揪心揪肺地难过。

“生命是个很金贵的东西,要好好地爱惜,不能够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贺天宇用躺在床上的姿势跟小芽说话:“好吗?这台词?”

“是什么?”温医生习惯地歪头看她。

小芽说:“好。”

小芽说:“我没受过虐待,可我也没受过这样的优待。我看你给小猪喂奶,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

贺天宇轻叹一口气:“可惜我只能读读剧本,没法看到真正的舞台演出。也许这一辈子都无缘得见。剧本在文革前就已经禁演了。写剧本的人叫曹禺,是中国的大剧作家,他写过两部最有名的话剧,一部叫《雷雨》,一部叫《日出》,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后面一部。”

温医生笑道:“什么话呀!好像你小时候受了虐待似的。”

“前面的一部你也有吗?”小芽迫不及待问。

小芽蹲下来摸着小猪的粉红色薄耳朵:“它真有运气。”

“没有。很难找到的。我念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过《雷雨》的情节,那真是惊心动魄。他说他们在大学里曾经排过一个片断,他演里面的管家,鲁贵。我们老师胖胖的,慈眉善目,笑起来像尊佛,我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演得了管家,管家一般都是小人,阿谀奉承假模假式的那种样子。”

温医生摇摇头:“是它妈妈一胎生得太多了,奶头排不下来,它又最小,总是吃不着奶,我把它带过来喂点粥汤,顺便烤烤火。”

“也说不定那个鲁贵是好人。”小芽猜测。

小芽眼睛盯住那只用劲吮奶的小猪,答非所问:“它生病了吗?”

“肯定不是,《雷雨》里面最让人恶心的就是鲁贵了,他连亲生女儿都想卖。”

温医生对小芽笑了笑:“贝贝带你来的?”

“真的呀?”小芽发一声惊叹。

贝贝一点儿也没有忌妒小奶猪的得宠地位,它马上跑过去,伸出舌头在小猪身上舔了舔,表示对温医生行为的认可,而后就坐下来,好奇地盯住灶膛里的光亮。

“我真是恨我生得太晚,错过了这世上多少好东西!好的书,好的话剧,好的电影太多了,一个人一生一世都看不完的……”

贝贝走进食堂之后,淌着一地的泥水,穿过前厅和卖饭间,用脑袋顶开了通往灶台后烧火间的一扇小门。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灶膛里暗红色的余烬把一小块半地下室的空间照得流光溢彩,小芽看见温医生的面孔在这个温暖的空间里红润异常,就连瞳仁也映出了一种宝石样的血色,像两颗发亮的石榴籽。他坐在食堂师傅烧火的小板凳上,背倚着半垛芦柴,腿上搭着一条修鞋师傅常用的那种围裙,围裙里兜着一只肥嘟嘟的粉红色小猪。那小猪半闭着眼睛,嘴巴吮着温医生拿在手里的一只奶瓶,喉咙里咽出响亮的咕咚声。

李小娟着急地阻拦他:“贺天宇你不要瞎说啊,你说的那些都是毒草,要批判的!”

贝贝听懂了她的话,起劲地摇起尾巴,身子一转,回头就往场部食堂的方向跑。小芽放心地在后面跟着它。贝贝撒着欢儿一溜小跑走得很快,但是它又很懂礼貌,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转身去等小芽,非常地尽职尽力。

贺天宇冷笑一声:“日出》不也是毒草吗?你为什么又要抄?”

小芽弯下腰,摸了摸贝贝热呼呼的脑袋:“别跟麻雀玩了,一咬一嘴的毛,多脏!温医生呢?知道他在哪儿吗?”

李小娟偷眼看小芽,脸上红了一红:“人家是因为你喜欢……”

麻雀依旧低头觅食,对贝贝的离去不作反应。

贺天宇忽然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声音透着烦燥:“你抄完了没有?抄完了可以走了!”

贝贝到底不具备一个优秀猎手的素质,听见有人喊它,马上就解除了自身的紧张,从菜地里一颠一颠地跑出来,温顺地抬头看着小芽,等待她下一步的指示。

李小娟不再说话,闷头唰唰地抄。小芽有点尴尬地站在灯前,她的身影很不凑巧地挡住了贺天宇那一边的光,因此她看不见此时此刻贺天宇脸上的神情,她不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因为对现实的失望而带来了莫名的焦虑。但是有关《日出》的这一场谈话深深地印在了小芽的心里,那是心灵深处的一种震惊,好像天边乌云尽头撕开的一道缝隙,隐隐绰绰能感觉缝隙后面的辉煌光影,但是缝隙始终不见扩大,让她的眼睛时时刻刻盯得酸疼。

小芽站住了,喊了一声:“贝贝!”

几年之后在复旦读大学,上海人艺演出话剧《日出》,票价十元。当时的十元钱是小芽一个月的伙食费。她几乎吃了一个月的萝卜干开水泡饭,咬牙买下了座位最好的一张票。大幕拉开时,剧中的时间是清晨五点半,夜色将近,黎明即来,陈白露的起居室只有一盏台灯照亮,华丽的家俱陈设在半明半暗中沉沉浮浮,似起似落,非真非幻。小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乌云尽头的缝隙就要撕开来了,陈白露的悲剧生命就要成为一个巨大的梦魇,铺天盖地的压到她的身上了。

在场部的中心大道边,小芽看见了贝贝,它像个狩猎者一样激动地潜伏在路边的菜地里,身子弓着,腿绷着,屁股可笑地往后挫下,短短的小尾巴一个劲打颤,两眼闪闪地盯住前方不远处一只觅食的麻雀,随时准备着呼啸而起扑将过去。可惜那麻雀对身边这个一身白毛的大家伙视而不见,它在菜地里一跳一蹦的,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不断地用嘴巴啄啄这个,碰碰那个,摆出一副挑剔的样子,根本不认为虎视眈眈的贝贝会对它形成任何威胁。

可惜贺天宇没有能看到这出话剧。正像他当年所说的:没有缘分。斯时斯刻,贺天宇阴差阳错地坐到了南京郊外一所理工大学的教室里,对着复杂的机械图纸手忙脚乱。

小芽一路走一路想,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再肯定,弄得自己疑三惑四。走到队里的麦场边,她索性不拐弯,继续往前走,到场部找温医生问个明白去。

看完话剧小芽激动了好几天,她真想坐火车赶到南京去,实心实意地给他一份感谢,正是在那个江心洲的夜晚,他给了她这份期待。生命就是在许许多多这样的期待中变得厚实,丰盈,和滋润。

可是管心宏会无缘无故造这个谣吗?没有影子的事情能说得有鼻子有眼?

但是小芽最终没有去。贺天宇那时已经跟李小娟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

走出校门之后,她才觉得心里有一点发虚,不知道管心宏的话是真是假。温医生自己就是个医生,小芽从来不认为医生也会得病。再说他比县里的医生有水平,得个病自己也会治好,没必要往县医院跑。

小芽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小芽是在杞柳编织组的仓库门口碰到老江头的。杞柳组的仓库门外总是扔着大大小小编得不合规格的筐子,方的圆的扁的都有,小芽想找一个合适的拿回家,给花花母子们布置个宽敞些的窝。

管心宏追着她:“信不信由你!温医生到县医院看了病,在我爸手里报过药费,全农场只有我知道这件事!”

老江头正好提着一只编得很把实的杞柳箱从门里出来。那箱子极大,老江头曲着胳膊拎,甚至身体往另一边斜过去,箱子底仍旧在他的鞋面上磕磕碰碰,使他走得很不利索。老江头就对小芽抱怨说:“这个小陈!让他给我编个大些的箱子,他甩开手弄出这么大一个!回头上火车下汽车,叫我怎么拿?”

小芽用劲推开管心宏,愤愤地往外走,一边反驳他:“你才活不长!咒人死的人最早死!”

小芽问他:“你要出差啊?去哪儿啊?”

管心宏好像觉得对小芽的怨气还没有撒够似的,接下来又甩出一句:“可惜温医生活不长了!他得病了,是重病!”

老江头看了看她,忽然放下箱子,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把她领到仓库山墙后面。“小芽你还不知道?我要调回老家去了,东北老家。”

小芽的牙齿发冷,浑身上下粘腻腻地难受,仿佛有一条蛇顺着脊梁在慢慢地往上爬,心里面对管心宏的嘴脸作派嫌恶透了,也憎恨透了。

小芽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居然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管心宏得意洋洋:“怎么样?一针就戳到了你的腰眼儿里!别以为我的眼睛长了只会看书,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呢!我不光看,我还在猜你,试你,研究你!可以说,我比江心洲上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你,你的心思有百分之八十我能够说得出!”

老江头怜爱地笑着:“傻丫头,今天你妈给你吃什么了?怎么呆头呆脑?我要走了!你老江书记要离开江心洲了!”

小芽惊得说不出话,目瞪口呆地看着管心宏。

小芽张了张嘴:“是……找程老师去?”

管心宏伤心到极点,也就不管不顾了,恶狠狠地冒出一句:“你当然不会喜欢我了,因为你总是喜欢比你大很多的人!你喜欢贺天宇!你还喜欢温医生!”

“瞧,这不又聪明了?一点儿不错,找你程老师去。”他凑近小芽,附着她的耳朵:“她和小米粒儿在我老家安了身,还进中学当了代课老师,村里人对她别提多尊重了!是她写信来说的。”他嘱咐小芽:“可别再对别人说,事儿传大了不好。”

小芽忿忿地说:“我不管,总之我不要别人乱喜欢!”

小芽忽然间觉得眼睛里胀鼓鼓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涌出来了一样。她急忙调转头去,不看老江头,看远处的天。天有点发灰,是冬天特有的灰蓝色,太阳也不那么明亮,仿佛是透过几层纱布看过去的,光线都被那些布缝吸收了,剩下一个蛋黄似的东西惨惨淡淡很没有意思了。就连夏日里蓬蓬勃勃生机无限的田野,这时候都有气无力蔫不拉叽,一副沉睡不醒的赖样。

管心宏大叫:“喜欢谁是我的自由啊!如果喜欢一个人还要得到对方同意,那我不是没有自由了吗?”

老江头咂着嘴巴:“东北的日子可比这里滋润,大冬天的哪用得着下地干活儿呢?老老小小坐着热炕头闲唠儿呢!炕头上一笸箩葵花子,锅里熬着猪肉白菜,锅边上贴一溜大饼子,烟叶儿就挂在屋梁上,闷起来还能唱个‘二人转’,神仙都没那么快活的。还是老家好啊!人活一辈子,老家总有根线在身上牵着,走哪儿都能把你拽回去,你说怪不怪吧?”

小芽说:“你喜欢别人,怎么不问问别人喜欢不喜欢你?”

小芽低了头,声音抖抖地说:“我不能耽搁了,回家还有事。”杞柳筐子也没有顾上拣,转身便走,好像多呆一会儿就要生出意外似的。

管心宏的嘴张了张,显出很吃惊很伤心的样子:“你不要乱说啊,我怎么下流了?我是喜欢你才想亲你,喜欢一个人怎么是下流?”

回家一进门,小芽冲着林富民发火:“江书记要走,你怎么不告诉我?”

小芽带着哭声说:“管心宏!你是我们班上最下流的男生!”

林富民抱着搪瓷大缸子“滋滋”地喝茶,听见小芽问,抬起头,表示惊讶:“我没有说嘛?我记得是说过了呀。”

管心宏此次的行动虽然有所预谋,毕竟对女孩子的感觉还很陌生,小芽一哭,他马上涌出了十二分的惭愧,退后一步,两只手别到屁股上,恨不得此生此世再不要让它们在小芽眼面前出现才好。他轻声嘟囔:“我只是想亲一下你,真的林小芽,就亲一下下……我忍不住……”

李秀兰走过来解释:“说是说了,那天小芽不在家,没听见。”

小芽伸手扶住墙壁,勉强站稳身子,回头看着管心宏,又气愤又害怕,眼睛里慢慢地就涌出泪来,晶莹剔透,荷珠儿一般地滚来滚去。

林富民慢悠悠地把茶缸盖子盖上:“这就不能怪我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一个孩子家,说不说的,碍不着你什么。”

小芽正想着程老师和她男人的事情,冷不丁被人从后面一抱,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堵在喉咙里没有来得及喊出来,身子已经软绵绵要往地上滑落。管心宏原本用了很大的力气,以为小芽会有一番挣扎叫骂什么的,那样就非常刺激令人开心了。他没想到小芽的反应强烈得过份,居然毫无反抗地要瘫软下去,心里一时也变得慌乱起来,很尴尬地抱住小芽不让她滑落,一边不住嘴地解释:“林小芽你不要怕,是我,是我啊林小芽……”

小芽心里的火一下子冲上来,走过去把林富民的茶缸子抢到手里,往桌上重重地一顿:“什么不碍我的事?江书记对我们家多好!人家要走了,你就一点不难过啊?”

管心宏在小芽站着发愣的当儿,背靠住房门,手伸到背后,摸索着悄悄把门上的插销别了上去。而后他吸了口气,说服自己不必慌张,脚步轻抬慢落,猫一样向小芽靠拢,贴近她背后的时候,两臂忽然一张,用劲环住了她的肩膀。

林富民摊着手,哭笑不得的样子:“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共产党的干部,今天调过来,明天调过去,都是常有的事。在的时候我替他服务,是尽责任,吃的这碗饭嘛!走了,换个人来,我一样也是服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不了的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人。要是都像你这样,走一个人难过一次,我忙得过来吗?”

程老师的宿舍离了人住才不过几天,已经显出一种破败和寥落的样子:窗玻璃破了两块,风从破洞里呼呼地灌进来,墙壁上残留的糊纸瑟瑟抖颤,发出牙齿打战一样的声音。屋角和窗台很迅速地被蜘蛛占据,扇面大的蛛网还没来得及加固,随风晃荡着,摇出了忽明忽暗的光影。有一窝老鼠堂而皇之地在原本是床的位置上筑了爱巢,锅盖大的地方铺满了布头纸片芦花一类的东西,看上去厚厚实实暖暖和和。可惜爱侣们此刻不在巢中,无法见识到它们相亲相爱的生活。

小芽忿忿地瞪着她的父亲,带着哭声说了一句:“你没有良心!”

管心宏三转两转,居然把小芽带到了程老师从前住过的那间宿舍。宿舍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已经搬得空空荡荡。程老师在几天前的一个早上带着小米粒儿不辞而别,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娘儿俩去了什么地方。据说是老江头从他女儿江雁的庄上叫来了船和人,把程老师的家弄走的。问老江头,他却把眼一瞪,喝斥道:“关你什么事?”弄得问话人反有点做贼心虚,再不敢啰嗦第二句。

林富民不跟她生气,一转眼把那个搪瓷缸子又捧在了手里,起身串门去了。

小芽不得不跟他走,虽然心里极不情愿地窝着一口气。

林富民一走,小芽没了发火的对象,心里面堵的更加厉害,在屋里团团直转,摸摸这个又不顺心,看看那个也不对劲,连小猫的叫声都觉得烦人。后来她从碗橱里找出一瓶林富民为过年备下的酒,用头巾包着,藏进棉袄里,去找老江头。她想用这瓶酒为他送送行。

管心宏做作地抬起那只袖管,好像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小芽脸一红,赶快松了手。管心宏这才得意地点一点头,恩赐一般地:“你跟我来吧。”

老江头在他屋里收拾东西,那只过大的杞柳箱四面不靠地放在屋中央,箱盖大敞着,里面已经先放进去了老江头最心爱的猎枪。其余那些破衣烂衫有的扔在箱子外面,有的搭在箱盖上,仿佛还没有决定下来要还是不要。老江头爬在一张凳子上,从墙上往下摘老江婶子的一张遗像。也许是灰迷了眼睛吧,他偏着脑袋,一眼睁一眼闭的,样子很滑稽。

小芽的身子忽地往上一耸,怔了一怔,主动往前走一步,反过来抓住了管心宏的袖子:“温医生他怎么了?”

小芽亮出怀里的酒瓶,仰头朝他喊:“江书记!下来吧,我请你喝酒!”

“我真是有事要告诉你,是温医生的……”

老江头扭头见是小芽,哈地一声笑:“搞什么鬼呀,丫头?”他咚地跳下凳子:“是什么酒?我看看。”

管心宏放了手,眼睛却不放心地盯住了小芽的脚,生怕那脚尖一动说走就走了。

小芽把酒瓶举得高高的,旗帜一样地对着光亮。她很骄傲,因为这是一瓶当地很有名的“双沟”酒,不是什么污糟糟的杂牌货。

小芽恨恨地:“你先放开手!”

“你哪儿来的?偷你爸爸的吧?”老江头把酒瓶接过去,盖子顶住鼻尖,深深地嗅了一嗅。其实他什么也嗅不出来,因为那盖子密封得极好,一点儿不漏气。

小芽本来就不想跟他啰嗦,听他这么一说,鄙夷地笑笑,决定立刻就走,一分钟都不必再留。但是小芽转身的时候被管心宏扯住了棉袄的一只袖子,他几乎有点巴结地哀求她:“小芽小芽……”

“喝两杯吧。”小芽巴巴地盯住他的脸,好像求他做一件本不情愿的事。

“就这么告诉你?在这儿?”他撇着嘴巴往周围看了看,手还抬起来点了点脚下的地面,表示他的不愿和不屑。

“你陪我喝?”老江头故意将她的军。

小芽犹豫着回过身,询问地盯住管心宏的脸。她到此刻才注意到,管心宏这天穿的是一件崭新的黑色粗呢短外套,里面是一件半新不旧的紫红色高领毛线衣,头发剃的是偏分头,用发油打过,滑得苍蝇停上去都站不住脚。他这人本来皮肤就白,眉眼也还干净,骨骼是纤弱型的那种,穿上高领毛衣和黑呢外套,更显得文静雅致,标标准准一个白面书生。

“好,我喝。”小芽一脸肃穆。

管心宏在后面追着喊:“林小芽!有件事,我是特地来告诉你的,你一定想知道。”

“我一杯你一杯?”

小芽最不爱看管心宏这副自以为是的腔调,她狠狠地白他一眼,扭身就走。

“行。”

管心宏说:“我不能,我也用不着去挑那个麦。我都算准了,在我们这个班,将来能有点出息的,除了你就是我,我们两个……”

“不怕喝醉?”

小芽皱起眉头:“你怎么尽看到人家的不好?王红兵一肩能挑四捆麦,你能吗?”

“不怕。”

管心宏继续嘻皮笑脸:“像王红兵那样,走路啪嗒啪嗒打鼓一样,一顿饭能吃下二斤米,隔三里路就能闻到汗臭味,你喜欢?”

老江头深深地吸一口气,把瓶子塞回到小芽手里。“拿回去,留着你爸过年吧。我戒酒了。”

小芽不高兴地说:“你这人就爱鬼鬼祟祟,走路也像个鬼,都没声音。”

小芽叫起来:“不可能!”她以为老江头不肯喝她偷来的酒,怕她回家要挨骂。

管心宏笑嘻嘻地:“胆子这么小啊!又不是生人。”

“是戒酒了。”老江头朝小芽呵出一口气:“闻闻,有酒味吗?戒酒戒了一个月了。不是没钱喝,是不让自己喝。”

小芽锁好门之后,又不放心地拉了拉锁鼻子,确信无误之后,才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这时候她一转身,猛地看见身后站着个人,吓得“啊”一声叫。

“你生病了?”小芽不无担忧地看着他。

这个星期是小芽做值日生。下午放学之后,她擦了黑板,扫了地,抹了讲台和桌椅,把脏水泼到后窗菜园子里,关上窗户,然后锁门回家。教室里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门窗如果不关好,第二天就总有板凳什么的不翼而飞。校长猜测是每天偷偷摸摸摇个小船到江心洲来的盲流们干的,他们把板凳偷出去,拆开,当木料卖钱,三文不值两文。有一次他在江对岸镇上某个人家看到一堆烧火柴中有条凳子腿,上面还有烙上去的“江心洲中学”几个黑字,把校长心疼得什么似的。以后他每天放了学都要在校园里转悠,发现哪个班级门窗关不严,第二天晨会上准保要点着名的骂一顿。

老江头笑笑:“那倒没有。可我得提防着。我不能让自己早早地见马克思去,要争取多活,活一百岁最好。小米粒儿还小呢,你程老师又那么年轻,我不能再让他们成了孤儿寡母,我现在可是重任在肩哪。”他强调地拍一拍自己的肩膀。

小芽的眼睛忍不住地湿润起来,她想起了程老师那张总是带两团红晕的、温顺和忍让的笑脸,她俯身在灶上做烙饼时拉长的腰节,又想起了小米粒儿捉蝴蝶的时候张开的小手,他骑在老江头脖子上开心的样子……她想他们总算是熬出头来了,往后的日子应该是看得见的了。

小芽脱衣上床的时候想,人这个东西真是很势利啊,养只猫狗还要惦记把本收回来,收不回来就嫌恶它们,若是它们自己能明白,真要寒心死了。

从老江头出门的时候,小芽犹豫很久,终于问了一个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小米粒儿的爸爸,他到底是不是心脏病?”

花花那晚总共生了三只猫仔。生完第二只的时候,二伢子和三伢子已经没了耐心再往下看,打着哈欠睡觉去了。小芽一直在旁边守到十点多钟,以为还会有第四只出来,结果没有。李秀兰来催小芽睡觉,顺便探头看了看,说:“还好,一龙二虎三猫四鼠,生三个还算是猫,生四个就不如鼠了。”小芽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不金贵了呗。抓不到老鼠,还白吃饭食,可不就是不如个鼠吗?”

老江头坐在那只装满了东西的杞柳箱子上,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说呢?其实每个人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病的,你信不信?”

可是花花不嫌它的孩子丑,它迁就着小猫,很费劲地折过脑袋,伸出粉红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小猫身上的血水,舔出一种很腻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还特别地勾下头舔它的屁股,把三伢子逗得哈哈地笑。

小芽在回去的路上琢磨了很久,觉得这个回答实在玄虚得很。她有些开心:看不出老江头的水平还见长了啊!他跟谁学的呢?

二伢子很失望:“就这么个丑东西啊!”

老江头走的那天很热闹,到码头上送行的有上百个人。苏立人还自说自话地买了一串鞭炮带去放了,理由是喝不到老江头的喜酒,提前替他闹个房。老江头笑哈哈的,允诺说结婚那天一定到照像馆拍张照片,寄过来给大家看。又说,过二十年,到小米粒儿成亲的年纪,媳妇肯定还要从江心洲找,到时候大家要帮忙。李艳撇嘴反驳他:“你以为江心洲的女孩儿稀罕当东北人呢?”

已经出门的二伢子马上折转身往回跑,跟着小芽往屋角里奔,生怕错过了第一眼就看不精彩了似的。但是花花生小猫的速度更快,等他们两个走过来看时,第一只猫仔已经湿滤滤地躺在了花花腿间,老鼠般大小,闭着一双金鱼样的鼓眼泡,浑身上下红肉兮兮,隔着胸口那层薄薄的皮,能看见心脏微微地动。

那只过大的杞柳箱,装东西倒是很顶用,上车下船却果然是个麻烦事。江心洲没有什么正经码头,渡船靠岸,也就是伸一块尺来宽的跳板到岸上,人们上船下船踩着跳板晃悠悠的走。这么大的箱子,拎着也不是,扛着也不是,一拎一扛,人走上跳板就会失衡。正在七嘴八舌想主意的时候,林富民不声不响站出来,两把扒去鞋袜,一直往堤下走,走进江水中,站着,对人大喝一声:“箱子给我!”有人把箱子送下去,他发一个狠劲扛上肩,身子往一边歪得像要倒,哗啦哗啦淌着江水冲到船舷边,顶着,由船上的人弯腰把箱子拎上去。

三伢子在猫窝旁尖声大叫:“下来了下来了!”

腊月天的江水能咬人,林富民上岸时两腿红得发了肿,慌得李秀兰赶快解了头上的格绒围巾替他擦,两手抱着他的腿,又是搓又是揉的。小芽奔过去说:“我来吧。”两只手往林富民的腿上一放,一股寒气直冰到她心里。她顾不得什么了,脱了自己的棉袄,不由分说裹住了那两条泥乎乎的腿。林富民急得一个劲抓小芽的手:“丫头你做什么呀?大冷的天,脱了棉袄,你作死啊!”小芽紧紧按着棉袄说:“你坐着别动,别管我。”林富民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当着一码头的人,还有些难为情,呲牙朝大家笑,表情很不自然。

李秀兰挥手撵他:“去去去。”

二伢子缩着脖子替自己辩解:“其实……是可以想法子不让人受罪的……”

叶飘零是在小芽放学的时候找到她的。叶飘零一步跳下台阶往小芽面前一站,小芽的心里就轻轻一哆嗦,那种淡漠许久的对叶飘零的敬慕之情刹那间回到身上。她感觉自己脸都变红了,胸口发慌,发胀,一阵一阵潮水袭来似的,有一种被浪头淹没的晕眩。她就那么晕乎乎地站着,神情恍惚地看着叶飘零。

小芽不知道这个主意是不是好,犹犹豫豫间,李秀兰听见了二伢子的话,冲过来把药片从他手心里抠走,扬手扔到门外。“小死孩儿!想这种馊主意!哪个当妈的生娃娃不要死去活来一下子?我生了你们三个,个个都是疼掉我半条命才肯下来的!也让你们看看,知道知道,往后才晓得孝顺!”

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女人啊!她的脸上永远带着那样一种了不起的自信,她说任何话做任何事的时候都不去在意别人的态度和感受,仿佛她生下来就是一个女王,有权利支配和指挥一切人的意愿。她的眉毛总是高高地挑着,透着果敢和帅气,还有一丁点惊讶和好奇。她的眼仁漆黑,眼波流转间气韵不凡。当别人走近她的时候,像是被电流穿过身体似的,肌肉会微微地震颤,整个的灵魂会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渴望着与她的对接和碰撞。

二伢子讨好地一笑:“给你的猫喂下去,它不就舒舒服服把小猫生下来了吗?”

在小芽的一生中,她之前没有、之后也再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如叶飘零的女人。她是她生命中一次独特而神秘的体验,是有别于男女之情的一种爱恋,横亘在她心灵中永远也越不过去的山峰。每次跟她站在一起,嗅到她皮肤上温暖地发散出来的奇异香味,她就变成了一株感觉灵敏的植物,没有了五官也没有了心脏,只有浑身上下如花朵一样张开的细胞,尽情地贪婪地把来自她的所有信息吸收进去,并且因为极度的快乐而簌簌颤抖。

小芽说:“我又不牙疼,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现在小芽就成了这样的一株植物,她听到了自己身体中汁液流淌的哗哗声响。

“止疼药。我爸牙疼的时候就吃它,我看见过。”

叶飘零说:“小芽,你跟我走。”

“什么?”小芽皱着眉头问。

小芽一声不问,掉转身子就跟着她走,心思转移到了脚步上,尽可能合拍地赶上叶飘零匆匆的步伐。

二伢子很仗义,见小芽这副丧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有必要为她分担一些忧愁。他钻到里屋悉悉索索扒拉了一阵子出来,把小芽扯到一旁,捏着的拳头打开,手心里是一颗白色的小圆药片。

叶飘零走了几步,回头问她:“你怎么不问问去哪儿?”

花花已经在小芽重新为它铺就的暖窝里安顿下来,侧身躺卧着,呼吸很急促,肚皮很明显地一起一伏,眼睛看小芽的时候是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弄得小芽吃汤圆都没了心思,囫囫囵囵地吞下去几个,李秀兰问她够不够甜,她瞪眼想了半天没答出来。

小芽柔柔地一笑,说:“你找我总是有事情的。”

晚上的汤圆,李秀兰做出了两种花色,一部分捏得小小的,放在油锅里炒,炒出一层淡黄色的硬壳,外脆里软。一部分捏得有小孩子拳头大,一般性地在开水锅里煮熟,一碗盛上四个,那碗就已经撑得流汤。炒的汤圆香,煮的汤圆糯,各有风味。二伢子和三伢子每样都吃了一碗,直吃得喉咙起腻,抢着到咸菜缸里捞腌菜过口。

叶飘零竖起一根手指,神情严肃地告诫她:“你应该问清楚去哪儿,干什么?盲目相信别人不是个好习惯,以后会吃亏。”

小芽呆呆地站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对花花有一种失望,好像她宠爱的猫不忠实地背叛了她一样。

小芽一点儿都没有脾气:“我不是跟别人走,是跟你。”

“它这是头胎,肚皮紧,你看不出来。”

叶飘零受到感动,停住脚步,等小芽走到跟她并肩的时候,伸手把小芽额前的一络发丝掠开,顺便抚了抚她的脸。“你越来越漂亮了。”她说,“这张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光洁得一丁点瑕疵都没有,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纯净的面容!”她忽然冲动起来,勾住小芽的脖子,把她的脑袋往自己胸前扳了一扳,很庄重地在她额头正中印了一个吻。“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上海,如果我能够执导一部电影,我一定请人写一部最合适你的片子,请你当我的主角。”

“可我没见它大着肚子啊!”

小芽几乎没有听见后面的这一句话,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额头正中的那一点上,那里有一种子弹穿透般的灼热,又仿佛鼓出一朵血色的花蕾,聚集起了生命的全部精华。她想抬手去摸一摸那个地方,但是胳膊已经没有了骨骼筋脉,软绵绵地不能动弹,身子也摇摇晃晃几近虚脱,像是五脏六肺连同灵魂一起,都被叶飘零的轻轻一吻吸得空空荡荡。

李秀兰哭笑不得:“你以为猫跟人一样,二十岁才长成大姑娘?猫活到老死也不过七八年的命,满了一岁可不就该当妈妈了?”

叶飘零惊讶地扶住她的肩膀:“小芽你怎么回事?一下子脸色就这么不好?”

小芽摇头:“不可能!花花才一岁多一点,它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它怎么可能生小猫?”

小芽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状宛如风中芦苇,飘荡而颤抖,完全地不能自持。

三伢子很有把握地:“姐呀,它就是要生小猫。”

叶飘零把她的肩膀一按:“那就在田埂上坐一坐,吹吹风。”

小芽自言自语:“总不见得它要生小猫?”

小芽不能不坐下来,让自己的情绪得到缓和。叶飘零跟着在她旁边坐下。但是叶飘零的安静从来不能保持住三分钟,她的思绪马上就转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她侧脸问小芽:“你知道温卫庭生病了吗?”

李秀兰白她一眼:“你说还能生什么?”

小芽猛地张惶起来,她想起了管心宏把她堵在程老师宿舍里告诉她的事。她心跳得厉害,结结巴巴问叶飘零:“是是……是真的?”

小芽傻乎乎地问:“生什么?”

叶飘零叹一口气:“大概病得不轻,是一种难治的顽疾。可是他始终不肯对我说。他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她说着愤怒起来:“世界上竟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权利知道一切!”她习惯性地借助手势表达她的情绪,手伸出去正好碰到田边一根细细的、已经桔黄了的芦苇,她一把将它拔了起来,一下一下甩着根上的泥土。“他以为他是谁啊?想不见我就能够不见吗?对不起,我今天是非把他抓到手不可!”

李秀兰走过来,只一搭眼就明白了。“哎哟,快别动这窝,这猫怕是要生了。”

小芽几乎是下意识地替温医生作着解释:“他可能不想让你担心。”

小芽喊李秀兰:“妈你来看看,花花这是在干什么呀?”

叶飘零一声哂笑:“他没那么好心,他是存心用他的病来惩罚我。”

三伢子起身去找来一根竹竿,伸长了往床底下掏。一掏却掏出来一小片破芦席,上面铺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棉花啦,布片啦,芦花絮子啦,咬烂的稻草啦,甚至还有小芽找了好久没找到的一只毛毡鞋垫,简直就像个讨饭窝。

小芽无可作答。她觉得他们两个人的行为方式都有些奇怪,说不上是互相折磨还是互相关心,感觉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双方都对这样的游戏方式乐此不疲。

花花脑袋一缩,身子一矮,嗖地钻进床底下,再不肯出来。小芽和三伢子连忙跟过去,脑袋顶脑袋地趴在地上,眼睛往床底下看,一迭声地喊:“花花花花!躲谁呢你?想干什么坏事啊?你出来呀!”

叶飘零灼灼地盯住小芽的眼睛:“你觉得他是不是对你比较有好感?”

小芽大叫:“花花你疯了?没事你叼棉花干什么?棉花好玩吗?”

小芽的脸蓦然一红,她不知道叶飘零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心里咚咚地跳着,惊讶中带着更多的慌乱。

小芽顺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花花果然叼了一嘴白棉花,很惊恐地抬头看他们,身子扭着,腿绷着,好像准备着情况不对随时逃走似的。

叶飘零作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你很漂亮,他对你有感觉,这是很美好的事。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你。我是想……你可以帮我的忙,万一他拒绝见我,他不会同时把你拦在门外。你愿意帮我吗?如果不使你为难的话?”

三伢子却指着屋角惊叫:“不是老鼠,是花花!”

小芽使劲地点头。她现在只能点头。

小芽厌恶地扔了破帽子,说:“还不是老鼠干的好事。脏死了。”

叶飘零眉头一扬,一把拉起小芽的手:“我们走吧。”

李秀兰腾不出手,小芽就接过那帽子看。帽子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买的,戴了没几天,天暖和了,三伢子随手摘下来,不知道往哪儿一塞,就这么消失了大半年,谁也没想起来。此刻帽子在屋里重现,却成了一堆破烂,夹层里絮的棉花已经被掏空,里子面子咬得全是牙齿印。

很多年后小芽都在想,温卫庭既然对一切人封锁了他得病的消息,已经跟他分居的叶飘零又为什么能早早知道?也是经由管家父子这条渠道传到她耳朵里的吗?知道他得病,她又怎么能准确地判断出他得的是“很难治好的顽疾”?除了夫妻间“心有灵犀”这一条还能够解释,别的大概就很难说得通了。

三伢子啪嗒啪嗒奔过来,手里举着一顶烂成了破布团的帽子:“妈,你看看啊,谁把我的棉帽子弄成这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真是很奇怪的,爱情会消失,亲情却无法忘却,两个人肉体相融的一刹那,他们就注定了彼此之间的不能分离,哪怕是同床异梦,感官的世界却是互相渗透,仿佛欢爱的过程也是交换的过程,激情喷涌的同时,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已经作了交换,再想赎回已无可能。

芝麻不经炒,下锅翻两铲子就熟了,香得人一个劲要想打喷嚏。李秀兰生怕耽搁久了要糊,都来不及用铲子盛,拿把锅刷往笸箩里扫。小芽撤了火,从灶台后面走出来看她妈锅上锅下地忙,觉得女人做家务的姿态挺好看,举手投足都合着一种节奏,看久了会入迷。

那天叶飘零携着小芽赶到猪场,温卫庭果然是把她们拒之门外。叶飘零早有准备,她笑笑地在栅栏外面问他:“你不让我进去,也不让小芽进去?”

小芽嫌李秀兰说得烦,不等她吩咐,自作主张去灶后面点起了火。李秀兰看看锅都已经热了,只好拿出那罐芝麻,抠抠索索倒进锅里一半。她准备把布袋里剩下的那把花生米也一并炒了,掺着芝麻一块儿压碎,凑凑数。反正送进肚子里都是个吃,守着这两个饿死鬼投胎的儿子,没法穷讲究。

温卫庭看一出好戏似的,优闲地抱着两只胳膊,后背靠在猪圈的土墙上,在阳光下舒服地眯缝着眼睛:“你如果向后转,走出一百步,我就开门,让小芽进来。”

李秀兰心疼地唠叨着:“那点芝麻,我留着换瓶麻油的,这一吃就吃掉我一瓶油啊!”又咬牙切齿:“挨刀的讨债鬼!等晚上回家,我撕烂他那张馋嘴!”

“小芽关心你,她是诚心诚意要来看看你。”

小芽劝李秀兰:“妈,算了,家里不是还有一罐芝麻吗?拿芝麻炒,比花生还要香呢。”

“小芽是个懂道理的人,她不会跟你一样胡搅蛮缠。”

二伢子感觉有点四面楚歌的意思,干脆一转身,从追着他的李秀兰的胳肢窝下钻过去,一跳跳出门,拍着屁股对门里喊:“我就是没有吃!你们没有证据,抓不着人!”

叶飘零终于火了:“你是畜牲还是人?你有没有做人的一点怜悯之心?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我穿的鞋还不合脚,脚趾头都打了一个泡,你居然无动于衷?”她越说火气越大,干脆把脚上的两只皮鞋拔下来,一手拿一只,隔了栅栏,用劲地向温卫庭砸过去。

这就惹恼了小芽,小芽说:“花花从来不吃生花生米。再说,猫能掀动箱子盖?说段子呢!你吃了就吃了,赖个什么劲儿?”

温卫庭灵活地一闪,皮鞋砸在墙上,把土墙砸出两个明显的坑。墙里面的猪们觉得受到惊扰,撒娇一样地尖叫起来,一时间此消彼起,热闹得活像大合唱。

二伢子推出第二个替死鬼:“那就是花花偷吃了!猫最喜欢吃花生!”

温卫庭看看那两只翻落在地的鞋,仍旧抱着胳膊,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似笑非笑说:“果然是没有诚心。走一点路,脚打了一个泡,就叫苦不迭。对你认为有病的人不该这个态度吧?”

李秀兰追着二伢子说:“你听见没有?你还赖!你个天杀的讨债鬼!”

叶飘零气急败坏:“温卫庭,你不要激我,你今天怎么说我都不会走,我已经先把鞋送进去了,这就是证明!我们两个还没有离婚是不是?我有权利睡到你的床上是不是?好,你等着!”

三伢子这时候急了,赶快站出来:“我没有搬凳子!我都不知道花生米放在箱子里!”

叶飘零赤着脚退后一步,打量着那排芦苇编织的栅栏。她突然往前一冲,一耸身往栅栏上攀踩上去。没料到栅栏太软,被她的身体一挂,吃不住劲,呻吟着向外倾倒过来。叶飘零心里一慌,手忙不迭地松开,整个身子重重地摔下去,啪地一声,屁股最先着地,而后是两只脚朝天一翘,活像只从高处跌下的甲虫。

二伢子双手抱头,绕了桌子游戏样地逃,一边反驳他妈:“够不着,搬个凳子不就够着了吗?”又小声叽咕:“像你这么笨啊。”

那排糊弄人的栅栏晃了两晃,好歹站回了原样。

李秀兰做不成汤圆馅心里急得冒火,扬起一只手去追打二伢子:“怎么不是你?我们家里嘴巴最馋的就是你!三伢子他还小,他连箱子都够不着开!”

温卫庭在栅栏的另一边哈哈大笑,笑得弓腰曲背,眼镜都滑落到了地上。

上了五年级的二伢子肚里已经有了点文化,偶尔能够跟李秀兰形成抗衡了。

小芽也想放声地大笑一回,但是她不敢,怕叶飘零生气。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把笑声使劲憋回肚子里,憋得肚子一拱一拱发疼。

二伢子慢吞吞从里屋走出来。他知道这是一件查无实据的事,心里并不慌张,慢条斯理道:“妈,你可不要偏心哦,你怎么就能断定是我吃的呢?为什么不是三伢子呢?”

叶飘零爬起来,狠狠地盯住温卫庭,盯得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但是十秒钟之后她又想到了新的点子:她发现猪场的西边有三四米长的一段没有栅栏,代之以猪圈的土墙。土墙不过齐肩高矮,从墙上爬过去不是没有可能。叶飘零拉了小芽一把说:“你跟我来。”

小芽知道花生炒不成了,赶快撤了火。

叶飘零挺会动脑筋,她拣一块碎砖,在土墙外侧一半高的地方凿出一个浅浅的坑,像个脚蹬子一样,然后她抬脚踩上去,手扒住墙顶,吩咐小芽:“你托我一把。使劲!”小芽使劲往上一托的当儿,叶飘零提一口气,把另外的一条腿甩上了墙顶。姿态虽然不雅,好歹人已经骑到了墙上。叶飘零很得意地骑了一会儿,居高临下地两边看看,挑战温卫庭:“怎么样?一道破栅栏就能够拦住我?”

李秀兰在床后的箱子里藏了一小布袋花生米。她备好柴,涮好锅,叫小芽帮忙烧着火,就侧了身子挤到床后开箱去拿那个袋子。箱子盖一掀开,她嗷地一声叫,气急败坏地奔出来,手里举着轻飘飘只剩下一小把花生米的口袋。“二伢子呢?”她用眼睛在屋里搜寻:“二伢子你给我出来!你个讨债鬼!天杀的!你偷吃我的花生米!”

温卫庭不急不慌,仍然是一副坐山看虎斗的架势。“提醒你一下,我的猪都是外国品种,生性好斗,每一头都曾经有嗜血的历史。”

汤圆馅有很多种,红豆沙的当然是不错,但是做起来比较费工夫,从泡豆子开始,再煮烂,去皮洗出沙,压干,下锅放猪油和糖熬制,总得一天时间伺候着,一般人家到春节才肯做上一回。平常弄汤圆馅,总是炒一碗花生米,搁掌心里搓了皮,用擀面杖压碎,压成喷香的腻腻的一砣,拌足了糖,就可以了。不花钱不费事,吃起来又油又香又甜,经济实惠。

叶飘零哼地一笑:“你以为我怕?”

下雪天自然不出工,李秀兰可以有一下午的时间专心做汤圆。过冬这天,别的可以马虎,汤圆不能不吃,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习俗。就跟清明吃杨柳叶摊饼,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重阳吃糕团一样,老祖宗早就把四季的好吃食规定得好好的,让人过日子有个盼头,隔三差五让嘴里有点甜滋味。

她说着,却忍不住低头看了那些猪一眼,不无心虚地把悬挂在猪圈一边的脚缩了上去,很笨拙地在墙顶上立起身子,一寸一寸地、摇摇晃晃地往前面移动。小芽站在墙外,心惊胆战地看着巨人一般高耸的叶飘零,觉得她真像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一阵风吹过就会噗地落地。她一步一步平行地跟着她往前移动,心都紧张地缩成了一团,脖子里也出了冰冷冷的汗。

天阴得很,从吃过中饭开始,有细细的雪花在半空中飞舞起来,好像是要窖下一场大雪的样子。“干冬湿年”。过冬是晴日,过年便一定是雪天。反过来,冬至这天下了雪,就预示着有一个干爽爽的春节好过了。两下一比较,人们还是愿意让这场雪在冬至的时候早点下掉,过年好穿着新棉鞋出门。

温卫庭终于把抱在一起的胳膊放下来了,并且下意识地像鸡翅膀一样扎撒着,摆出了一副紧张的架势。当叶飘零走到土墙拐弯处,身体因为失去平衡而摇晃起来的时候,温卫庭很不情愿地伸出援手,给了叶飘零一个支撑的力点。叶飘零顺势攀着他高举的胳膊往下一跳,落地时双手吊住了他的脖子,因此而有了一个缓冲,没有摔出第二个跟头。

小芽心里很好笑,觉得李秀兰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合逻辑。共产党是专门革地主老财命的,怎么又居然成了地主小老婆的救命恩人呢?

温卫庭呲牙咧嘴扶住腰说:“你把我的腰都闪了。”

李秀兰被小芽的话一噎,脸色讪讪的:“你外婆奶奶也是个苦人,你以为当人家小老婆是好差事啊?我小的时候,我娘光受我大妈的气就不晓得受多少!好在解放得早,我娘还剩了口气没被人家磨死。说起来也是共产党救了我娘。”

叶飘零回答他一句:“我到底还是进来了!”

小芽脸一沉:“别再说你娘家好不好?”文革开始的时候,李秀兰的娘到江心洲来避难,被小孩子们追在后面骂“地主小老婆”,那种灰头土脸的样子,小芽记忆犹新。

接下去的情况如何,小芽不再知道,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在墙外站着。

“喏,就比如我娘家、你外婆奶奶家啦,我小的时候……”

过了好些天之后,农场里传出一个笑话,说是温卫庭两口子睡觉,温卫庭不肯睡一个被窝,叶飘零却是非一个被窝不睡。两个人一个睡这头,一个睡那头。夜里温卫庭放臭屁,放过之后他就用脚搅动被窝,把臭气送过去,故意地熏叶飘零,直熏得她落荒而逃。

小芽用钢笔支着下巴:“你说的‘好人家’,指的是哪些人家?”

小芽看见温卫庭的时候,吞吞吐吐问他:这事是不是真的?温卫庭满不在乎承认:“当然是真的。谁也不可能凭空编出这样的故事。”小芽心里对温卫庭很失望,问他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别人?温卫庭就说:“我想要她跟我离婚。”

李秀兰俯身到墙上撕下一张日历的时候,把那张印有“冬至”两个字的纸头抚了又抚,转过脸,无限惆怅地对小芽说:“今天场部怎么猪也不杀,鱼也不分,没个动静呢?从前的好人家,到冬至就要忙着进补了,逢九炖一只老母鸡是起码的。”

“她不想做的事情,你不应该逼她。”小芽第一次在温卫庭面前用了一种袒护叶飘零的口气。

“冬至”在江心洲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日子,俗称做“过冬”。冬至一过便开始数九,数完了九九八十一天,春暖花开,新的一年才有了真正的开头。

温卫庭轻描写地说了三个字:“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