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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随风而逝的味道

胡小蝶冲出大厅,走到马乐面前。

“别这样!”翁信良拉着胡小蝶。

马乐看见胡小蝶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尴尬。

“去,你去接沈鱼回来,我走!”胡小蝶说。

“这里不欢迎你!”胡小蝶对马乐说。

翁信良无言以对。

马乐知道她刚才一定偷听了他和翁信良的对话,他放下碗筷,徐徐站起来。

“我什么都听到。”胡小蝶转过身来,凝望翁信良。

“小蝶!”翁信良制止胡小蝶。

“你没事吧?”翁信良问胡小蝶。

“翁信良不会去接她的!”胡小蝶强调。

胡小蝶打翻了几只碗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翁信良给胡小蝶弄得十分难堪,不知道怎样向马乐解释。

“我进去看看。”翁信良走进厨房。

“我先走,再见。”马乐跟翁信良和胡小蝶说。

厨房里突然传出打翻碗碟的声音,因为来得太突然,把翁信良和马乐吓了一跳。

翁信良送马乐出去。

翁信良不置可否。

“对不起。”翁信良尴尬地说。

“沈鱼也许不知道你有爱过她,去接她回来吧!”

马乐苦笑离开,他觉得他是为沈鱼受这种屈辱,既然是为了沈鱼,这种屈辱又算得上什么。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翁信良说。

“你这是干什么?”翁信良问胡小蝶。

“我还以为没有。”

“对不起。”胡小蝶哭着说,“我怕失去你。我怕你真的会去找她。”

“有。”翁信良说。

“许多事情已经不可以从头来过。”翁信良说。

“我是问你有没有爱过她?”马乐说。

“我们结婚吧!”胡小蝶依偎着翁信良说。

“她时常令我想起缇缇,我只要和她一起,便无法忘记缇缇,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跟胡小蝶一起,我不会想起缇缇。”翁信良说。

翁信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结婚,他觉得自己目前一片混乱。

“你真的一点也不爱她?”

“你不想结婚?”胡小蝶问翁信良。

翁信良叹一口气,“我跟她说什么好呢?告诉她我现在和另一个女人一起?”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令她满意。

“她一个人在缇缇父母的唐餐馆里工作,你去看看她。”

出乎意料之外,胡小蝶并没有因为他没有反应而发怒,她温柔地躺在他的大腿上说:“我已经很累。”

“她好吗?”

“我知道。”翁信良温柔地抚弄她的头发。胡小蝶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她从来不会咄咄逼人,很明白进退之道。这样一个女人,很难叫男人拒绝。

“我出来的时候,刚接到沈鱼的电话。”

“我明天向马乐道歉。”胡小蝶说。

“她住楼上。”翁信良说。

“不用了。”翁信良说。

“你们现在一起住?”马乐问翁信良。

第二天,马乐在演奏厅练习时,接到胡小蝶的电话。

胡小蝶弄了几个小菜给翁信良和马乐下酒,马乐吃得满怀心事,他挂念沈鱼。

“昨天的事很对不起。”胡小蝶说,“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赔罪。”

沈鱼住在餐馆附近一幢楼龄超过二百年的大厦里。下雨天,房间里四处都在渗水,沈鱼索性不去理它,反正到了晴天,打开窗子,积水会自动蒸发,一天蒸发不完,可以等三天甚至一星期。隔邻单位的失业汉养了一条差不多三尺长的蜥蜴,样子非常可怕,看着它的皮肤已经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晚上,沈鱼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觉得大腿很痒,她掀开被子,赫然发现那条大蜥蜴竟然在她的大腿上攀爬,她吓得尖叫,走过隔壁,把那个失业汉叫出来,用一连串的广东粗口不停咒骂他。回到房里,她不敢睡在床上,宁愿躺在有积水的地上,这是她最痛恨翁信良的时候,她觉得这一切的苦,都是翁信良给她的。她也妒忌缇缇,她在一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死去,而且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几乎可以肯定是毫无痛苦的,而她自己却要受这种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马乐其实没有怪胡小蝶,为表明心迹,这个约会不能不去。为了迁就胡小蝶,他们在机场餐厅吃午餐。

沈鱼在巴黎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忙碌地应付午餐时间的客人,这份工作最大的好处便是忙,忙得回到家里便倒头大睡,不用再胡思乱想。她的确是到了今天,才突然想起马乐来。她唯一无法忘记的,是翁信良。这个创伤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可以痊愈。

“对不起,昨天向你发脾气。”胡小蝶说。

马乐很失望,她连电话号码也不肯留下。

“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你们面前再提沈鱼。”

“我再打电话给你,拜拜。”沈鱼挂线。

“你很喜欢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接它们,我给烦死了。”马乐故意逼沈鱼说出归来的日期。

“不是。”马乐满脸通红否认。

“它们生病了,刚刚带它们去看医生。”马乐突然想起自己说错了话,沈鱼该想到他刚刚见过翁信良。果然,沈鱼沉默了一阵。

“我知道翁信良仍然没有忘记她。”胡小蝶说。

“我的十只小松狮呢?”沈鱼问马乐。

“他已经选择了你。”马乐说。

马乐听见她用法文跟客人说午安。

“这正是我的痛苦,他留在我身边,却想着别的女人。沈鱼是不是在巴黎?”

“好。”沈鱼说。

马乐点头。

“你好吗?”马乐问她。

“每个早上,只要知道有从巴黎来的飞机,我都担心会有一个乘客是沈鱼。马乐,我是很爱他的。”胡小蝶咬着牙说。

沈鱼没有回答,只说:“我在缇缇父母开设的中国餐馆里工作,现在是午餐时间,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跟你联络了。”

“我不会再跟翁信良说沈鱼的事。”马乐答应胡小蝶。

“你还不回来?”

马乐不想错过沈鱼打来的电话,他特意向电话公司申请了一项服务,可以把家里的电话转到传呼台,那么即使他不在家,也不怕沈鱼找不到他。

“我在巴黎。”沈鱼说。

过了两个月,沈鱼依然没有打电话来,那十只小松狮的身形一天比一天庞大,把几百呎的屋填满,马乐迫不得已把其中五只寄养在宠物酒店,三只寄养在朋友家,只剩下两只。他去过海洋公园打听沈鱼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说她去法国之前已经把工作辞掉。马乐恍然大悟,她大概不会回来了。

“真是你?你在哪里?”

月中,他收到沈鱼从巴黎寄来的信。信里说:

“是呀!”沈鱼说。

马乐,你有没有读过希腊神话里歌手阿里翁的故事?海神波塞冬有一个儿子叫阿里翁,是演奏七弦竖琴的能手。一天,他参加一个在西西里的泰那鲁斯举行的音乐比赛,得了冠军,崇拜他的人纷纷赠送许多值钱的礼物给他,那些受雇来送他回科林斯的水手顿时起了贪念,不独抢去他所有的奖品,并且要杀死他。阿里翁对船长说:“请准许我唱最后一支歌。”船长同意,阿里翁身穿华丽的长袍,走到甲板上,以充满激情的歌曲求神祇保佑。

“你是沈鱼?”马乐兴奋地问。

一曲既终,他纵身跳入大海,然而,他的歌声引来一群喜爱音乐的海豚,当中一条海豚把阿里翁背在背上。当天夜里,他就赶上那艘船,几天就回到科林斯。海豚不愿意跟阿里翁分手,坚持要把他送到宫廷。在宫廷里,它在荣华富贵的生活中,不久便丧掉生命。阿里翁为它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这把声音很熟悉。

这些日子以来,我忽然顿悟到原来我是神话中的海豚,在翁信良最悲痛的日子载他一程。我不该和他一起生活,我会因此丧掉生命。

“喂,是不是马乐?”

马乐,那十头松狮是不是已长大了很多?麻烦你把它们卖掉吧,那笔钱是我还给你的。相思呢?相思是不是已经还给他?

“喂。”马乐接电话。

信封上没有附上地址。

电话响起,他以为是翁信良打电话来催促他。

马乐望望鸟笼里的相思,他一直舍不得把它还给翁信良。他自私地想将它暂时据为己有。现在,是把它物归原主的时候了。马乐让它吃了一顿丰富的午餐,然后把它带去给翁信良。

马乐把十只小松狮带回家里,逐一喂它们吃药,没想过自己竟做了它们的奴隶。他唯有把它们当做沈鱼的全部积蓄来对待,这样的话,他会很乐意承担这个责任。

“我以为沈鱼把它放走了。”翁信良说。

“希望我是胡说吧!”

“她临走时叫我还给你的。”

“胡说。”

翁信良把鸟笼放在手术桌上,相思在笼里拍了两下翅膀,吹出一连串音符,是翁信良对着海豚吹的音符。

“马乐总是爱上你身边的女人。”胡小蝶笑着说。

“为什么它会唱这首歌?”翁信良讶异。

翁信良给胡小蝶一语道破,无言以对。

“这是一首歌吗?好像只是一串音符。我把它带回家之后,它便一直吹着这一串音符。或许是有人教它的吧。”马乐说。

“你们两个从前好像不会这样客气的,是不是因为沈鱼?”

翁信良知道是沈鱼教它的。他曾经教她吹这一串音符,这件小事,他并没有放在心里,可是,她却记着了。翁信良把鸟笼挂在窗前,相思仍旧吹着那一串此刻听来令人伤感的音符。这个女人对他的深情,他竟然现在才明白,他从来没有好好珍惜过。

“为什么这样说?”

马乐把每一场自己有份演出的演奏会门票寄到巴黎给沈鱼。信封上写着巴黎唐人街中国餐馆沈鱼小姐收。马乐每一次都在信封上标奇立异,希望引起邮差注意,将信送到沈鱼手上。本来他可以问翁信良缇缇父母的餐馆的地址,但他答应过胡小蝶不再跟翁信良提起沈鱼的事,而且他也不想翁信良知道他对沈鱼的深情。他不想去巴黎找她,他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他宁愿等待她快快乐乐地回来。那十只松狮他并没有卖掉,他期望它们的主人回来。偶尔他会跟翁信良见面,但坚决不再到胡小蝶家里做客。

胡小蝶走出来,问翁信良:“你和马乐是不是有过争执?”

“沈鱼有没有消息?”翁信良问他。

“你也只是辜负过一个女人。”马乐上车,“七时见。”

“她写过一封信回来。”

“我不可以再辜负一个女人。”翁信良说。

“你和胡小蝶怎样?”马乐问翁信良。

“我也不知道。你跟胡小蝶怎样?”

“很好,很平静。”翁信良笑着说。

“她在巴黎干什么?”翁信良问。

“或者她比较适合你。”

马乐摇头:“她不会想起我的。”

窗前的相思又吹着那一串恼人的音符。

“沈鱼找过你吗?”翁信良问马乐。

“总是时间弄人。”翁信良说。

翁信良帮忙把松狮犬抱上马乐的车。

“你有没有读过希腊神话里歌手阿里翁的故事?”马乐问翁信良。

“七时整见面。”胡小蝶说。

“没有。”

“行。”马乐说。

“你应该看看。”

“我们在家等你,这是我的地址。”翁信良把地址写给他,“七时整,行吗?”

当天下午,翁信良跑到书局买了一本《希腊罗马神话一百篇》,找到了海豚救了歌手阿里翁的故事。这个故事是马乐自己看到的,还是沈鱼叫马乐通知他看的?沈鱼是那条在危难中救了他的海豚,现在他们却分手了。

“我得先把这十头小宝贝送回家安顿。”马乐说。

翁信良当天夜里打电话给马乐,问他:“沈鱼是不是回来了?”

“好。”马乐明白翁信良的意思,毕竟他们是好朋友,为一个女人,而且是朋友的女人而翻脸,未免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她也许不会回来。”马乐说,“她回来又怎样?你想再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吗?”

“来吃饭吧。”翁信良说,他有心讲和。

翁信良无言以对。

翁信良知道马乐是有心揶揄他。

“这个周末晚上有演奏会,你来不来?有一节是我个人独奏。”马乐说。

“你真幸福!”马乐跟翁信良说。

“来,我一定来,你还是头一次个人独奏。”翁信良说。

“我买了菜,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那么我把门票寄给你。”马乐说。

“寂寞嘛。”马乐说。

“不,我怕寄失了,我们约个时间见面,我来拿。”翁信良说。

“哗!你一个人养这么多条狗?”

翁信良约马乐在赤柱餐厅吃饭,那是他第一次跟缇缇和沈鱼吃饭的地方。那天赴约之前,他去了海洋公园一趟,探望很久不见的大宗美小姐。

“我的狗病了。”

大宗美的助手告诉他:“你来得真不巧,今天有一条海豚在石澳搁浅,大宗小姐去了那里。”

“马乐,这么巧?”

他刚刚认识沈鱼和缇缇的时候,也刚好有一条海豚搁浅,已经是两年前的事。

这个时候,胡小蝶进来。

翁信良走到海洋剧场,今天的表演已经结束,他到池畔探望力克和翠丝。力克和翠丝好像认得他,凑近他身边摇尾。翠丝的肚子有点微隆,训练员告诉他,翠丝怀孕了,明天开始要将它隔离,避免其他海豚弄伤它。

翁信良心里有点难过。

“哦。”翁信良响应着,没想到变化这么大,力克和翠丝的爱情已经开花结果了。它们曾经是他和沈鱼的爱情见证人。

“她去了巴黎。”马乐说,“我只是代她照顾这些狗,她说过会儿回来的。”

离开公园的时候,翁信良经过跳水池,他猛然想起,这一天,他为什么先到海洋剧场而忘了跳水池呢?每一次经过公园,他都先到跳水池,因为那里有缇缇的影子。他以为自己最爱的女人是缇缇,其实他并不了解缇缇,只因她的骤然死亡令他无法忘记她。但沈鱼走了以后,他一天比一天思念她。她在他身旁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察觉。

“哦。”翁信良点头,“你们在一起?”

这天晚上,他和马乐喝了很多很多酒。

“这些狗全是沈鱼的。”马乐说。

“你不用打电话给小蝶,告诉她你跟我一起吗?”马乐说。

“你买了这么多条狗?”翁信良吃惊。

“她从来不管我的。”

一个月过去了,沈鱼还没有回来,而其中一只小松狮病了,病菌传染给其余九只。马乐抱着它们去找翁信良。

“那你什么地方都能去?”马乐笑说。

沈鱼在直飞巴黎的航机上饮泣,缇缇怀着幸福的心情在空难中死去,也是坐这一条航线,她们会不会有相同的命运?沈鱼突然希望发生空难,她也死在这条航道上,如果是这样的话,翁信良大概会怀念她。可惜事与愿违,她安全到达巴黎。她不想回去了。她没有告诉马乐,她已经辞去海洋公园的工作。要是她想留在巴黎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缇缇父母经营的中国餐馆一定愿意收容她当个女侍应之类。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能去,除了巴黎。”翁信良笑说。

“是的,是我抱你。”沈鱼说。

“你有没有试过一觉醒来,发现你爱的人并不是那个睡在你身边的人?”翁信良问马乐。

“这一次轮到你抱着我了。”

“我没有试过召妓。”马乐说。

沈鱼拥抱着马乐。

“我不是这个意思。”翁信良大笑,“她不再睡在我身边,我才知道我爱她。”

“你不用急着回来。”马乐说,“我暂时还不会杀死你那十只小宝贝,但你回来时,要比现在快乐。”

“你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马乐问翁信良。

五天之后,马乐送沈鱼到机场。

翁信良沮丧地点头。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沈鱼把鸟笼拿下来,“这只相思,请你替我还给翁信良。”

马乐把两张演奏会的门票交给翁信良:“你和小蝶一起来。”

“你最好回来。”

翁信良独自坐出租车回家,在电台新闻广播中听到今天早上一条海豚在石澳沙滩搁浅的消息,他觉得那好像是沈鱼从远方带给他的信息。回到家里,他醉醺醺地倒在沙发上,胡小蝶拿了热毛巾替他敷脸。

“谢谢你。”沈鱼含泪说,“我会回来的。”

“你为什么喝得这么醉?”胡小蝶问他。

“你不回来的话,我会将它们统统毁灭。”马乐说。

翁信良蜷缩在沙发上,胡小蝶用热毛巾抹去翁信良脸上的眼泪。

“好。”沈鱼说。

马乐在阳台上拉奏艾尔加的《爱情万岁》,两只松狮是他的听众,不知道在巴黎唐人街的沈鱼会不会听到。他想,她大概真的不会回来了。每一次演奏会,她的座位都是空着的,已经半年了。

“不行。”马乐说,“我要十只做抵押。”

周末晚上,马乐穿好礼服准备出场,观众鱼贯入场,翁信良和胡小蝶一起来,坐在前排位置。翁信良那天喝醉之后患上感冒,几天来不断地咳嗽。全场满座,只有第一行中间的一个座位空着。

“总之我出局了。马乐,可不可以借钱给我?我想去法国探缇缇。我用四只小松狮做抵押。”

马乐向着空座位演奏,沈鱼是不会回来的了。他的独奏其实只为一个人演奏,那个人却听不到,翁信良忍着咳嗽,脸都涨红了,但他不想在马乐独奏时离场。

“她怎么说?”

马乐独奏完毕,全场热烈鼓掌。

“谢谢你。”沈鱼含泪说,“我今天见过胡小蝶。”

“马乐好像进步了不少,感情很丰富呢!”胡小蝶跟翁信良说。

“只要你觉得快乐。”

马乐为一个人而奏的音乐却得到全场掌声。

“你为什么不骂我?我把所有积蓄都用来买狗。”沈鱼问马乐。

大合奏开始不久,翁信良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

“你买那么多条狗干什么?它们长大之后,会挤不进这间屋的。”马乐说。

“我出去一会儿。”他跟胡小蝶说。

沈鱼摇头:“我把咕咕放在他门口就跑了,我害怕看见他。”

“你不要紧吧?”胡小蝶问他。

马乐蹲下来,问:“你见过翁信良?”

“不要紧。”

“还了给翁信良。”沈鱼说。

翁信良走出演奏厅,尽情地咳嗽。走廊的尽头,一个他熟悉的女人出现。

“咕咕呢?”

“你好吗?”沈鱼问他。

“我把积蓄全拿去买狗,一头六千块,总共六万块。”沈鱼忙碌地替它们抹嘴。

翁信良不停地咳嗽,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再见沈鱼。站在他面前的沈鱼,消瘦了,漂亮了,头发比以前长了很多,眼神和以前不同,以前的眼神很活泼,今天的眼神有点幽怨。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拿着一个精巧的黑色皮包,她从什么地方来?她一直在香港,还是刚从遥远的巴黎回来?

“你搞什么鬼?”

翁信良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把咳嗽声压下去。

马乐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匆匆赶去,沈鱼来开门,马乐进屋后吓了一跳,厅里总共有十头几个月大的松狮狗,正在喝牛奶。

“你不舒服?”沈鱼问他。

“你来我家,你快点来。”沈鱼在电话里说。

“是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马乐凌晨接到沈鱼的电话。

“我刚刚回来。”沈鱼说。

她说来楚楚可怜,声线微弱却好像有千斤力,足以融化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很久没有见面了。”

胡小蝶扑在翁信良怀里说:“不要离开我。”

“是的,很久了。”

“我出去替你买日用品。”胡小蝶指指地上十多个购物袋,“替你买内衣、牙刷这些日用品的感觉原来是很幸福的,我从前怎么体会不到?”

“你好吗?听说你在缇缇父母的餐馆工作。”

翁信良摇头。

沈鱼想起在巴黎孤寂的日子,想起那个失业汉放在她床上的大蜥蜴,笑着说:“日子总是要过的。”

“你猜我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翁信良垂首不语。

“哦,原来是这个牌子,我以后知道了。”

这个时候胡小蝶从演奏厅出来,想看看翁信良是不是不舒服,她看见沈鱼了,也看到垂首不语的翁信良。胡小蝶的震撼不及翁信良来得厉害,她没想过沈鱼会不回来,她是随时准备沈鱼会回来的,她从不轻敌。

翁信良回来了,看到放在桌上的新狗粮,跟胡小蝶说:“它不吃这一种。”翁信良拿出两罐另一个牌子的狗粮。

“你没事吧?”胡小蝶把手放在翁信良的背部。

胡小蝶用新的狗粮喂咕咕,咕咕好像提不起兴趣去吃。它挂念它的女主人。

翁信良用手帕掩着嘴巴,企图掩饰自己的失神。

沈鱼在出租车里饮泣,她从来没有跟另一个女人谈判的经验,强弱悬殊,她输了。是翁信良主动跟胡小蝶来往,他不是被迫而是主动背叛她。她恨自己当天为什么主动爱上这个男人,他只是用她来过渡悲痛的日子。

“我先进去。”沈鱼走进演奏厅。

胡小蝶目送沈鱼离开,她拿着香烟的手轻微颤抖,她从来就没有跟另一个女人谈判的经验,她幸运地遇到一个很善良的女人,沈鱼相信了她的谎话。为了得到翁信良,她不择手段,上天会怜悯她,因为她是出于爱。

胡小蝶站在翁信良身旁默不作声。

沈鱼失笑:“不用多谢我,不是我把他送给你的。”

“进去吧。”翁信良说。

“谢谢你。”胡小蝶说。

看到沈鱼站在演奏厅后排等待休场时入座,马乐兴奋得用眼神向沈鱼打招呼,沈鱼向他挥手。翁信良以为,沈鱼已经飞到马乐身边了。

沈鱼回头。

马乐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沈鱼会出现,打从半年前头一次寄演奏会门券到巴黎给她,每一次,马乐都失望。在希望愈来愈渺茫的时候,她竟然回来了,坐在他原先为她安排的座位上,微笑祝福他。马乐第一次感觉到他的音乐里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激情,使他几乎忘了他是管弦乐团的其中一位表演者,沈鱼是其中一位听众。他好像单单看到台下有她。

“沈鱼——”胡小蝶叫住她。

翁信良坐在沈鱼后面,几乎嗅到她头发的气息。她的头发已经很明显没有了那股泳池消毒药水的气味。他没想过竟有一天他要从后面看她,而另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偌大的演奏厅,仿佛只有三个人存在——他、沈鱼和胡小蝶——个解不开的结。

“再见。”

演奏完毕,全体团员谢幕,观众陆续散去,偌大的演奏厅,这一刻真的只剩下三个人——沈鱼、翁信良、胡小蝶。马乐从后台出来,打破了这个僵局。

“我明白。”胡小蝶说。

“沈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它本来就不是我的。”沈鱼说,她突然想到这句话可能有另一重意思,更正说,“我是说咕咕。”

“刚刚到,你好吗?”沈鱼说。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好,你呢?”马乐说。

“就让它尝试新口味吧,旧的那种它也许一直都不喜欢。”沈鱼有感而发。

沈鱼微笑点头。

“嗨,咕咕吃哪种狗粮?咕咕很可爱。”胡小蝶说,“我怕它吃不惯新的狗粮。”

“我还以为你收不到我寄给你的票子。”

沈鱼死心了,站起来:“我有事要先走。”

“你只写巴黎唐人街中国餐馆沈鱼,唐人街有很多中国餐馆呢!”沈鱼说。

“他。”胡小蝶说。

“我没有你的地址嘛!你怎么收到门票的?”

“你们重逢之后第一次约会是谁提出的?”

马乐忙着跟沈鱼说话,这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直站着的翁信良和胡小蝶。他很后悔邀请他们来,如果知道沈鱼会出现,他一定不会叫他们来。

“什么事?”

“怎么样?刚才的表演精彩吗?”

“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沈鱼问。

“你最精彩是这一次了。”

沈鱼突然明白了翁信良为什么选择了胡小蝶,因为她软弱、温柔、需要保护,而她自己,看来太坚强了,翁信良以为她可以承受得住伤痛。坚强的女人往往是情场败将。

“是的,是最精彩的一次。”马乐含情脉脉望着沈鱼。

“我没有你那么坚强,我真羡慕你。没有他,我活不下去。”胡小蝶楚楚可怜地说。

翁信良看得很不是味儿,跟马乐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了。”

“我为什么要恨你?”沈鱼反问。要恨,她只恨翁信良一个人。

“哦,好吧。”马乐说。

“你恨我吗?”胡小蝶问沈鱼。

“再见。”翁信良跟沈鱼说。

沈鱼故作潇洒地说:“道别是不必要的。”

目送翁信良和胡小蝶一起离开,沈鱼心里的酸味愈来愈浓,她好不容易才可以看似从容地面对这次重逢。

“不善于说离别!”沈鱼冷笑,难道一句不善于说离别,便可以一走了之?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会来,所以我请了他们——”马乐说。

“他不善于说离别,所以他没有跟你说清楚便走了,他现在在我家里。”

“不要紧。”

“这也是他说的?”沈鱼悻悻然。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样收到我寄给你的门票。”马乐问沈鱼。

“是啊。”胡小蝶说,“他是一个好男人,他不想伤害你。”

“唐人街不错是有很多中国餐馆,但派信的邮差是我们餐馆的常客。”

“他说的?”

“那么说,你一直能收到我的信?”

“我知道你跟翁信良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日子,他也这样说。”胡小蝶说。

沈鱼点头。

沈鱼觉得这个女人真厉害,本来是她做了她和翁信良之间的第三者,现在她却说成她和翁信良只是曾经分开一段日子,他们现在复合了,沈鱼才是第三者、局外人。她不过是胡小蝶和翁信良之间的过客。

“为什么现在才肯回来?”

“我也想不到经过了许多事情,我们终于又走在一起。”胡小蝶说。

沈鱼说:“这一晚是你个人独奏表演嘛,可惜飞机误点,我错过了,对不起。”

沈鱼沉默。

马乐看着沈鱼,他已经等了百多个日子,今天她竟然为了他回来,这当中意味着她决定接受他的爱。他不能自已,紧紧地拥抱着沈鱼说:“我爱你。”

“当天是我离开他,他受了很大伤害,去了日本多年,最近我们重逢。你知道,男人无法忘记一个曾经令他受伤至深的女人……”

“马乐,对不起……”沈鱼惭愧地说。

翁信良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沈鱼,她突然有些惭愧,因为翁信良不是她第一个男人,这一点,她输给胡小蝶。

马乐恍然大悟,双手垂下。

“翁信良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我第一个男人。”胡小蝶说。

“多谢你关心我,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你没有对不起我。”

“不用说了。”马乐沮丧地坐在椅子上。

沈鱼没想到她竟然向她道歉。

“我今次的确是为你回来,除了缇缇以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因此我不想利用你来陪我度过痛苦的岁月。你应该高兴,我终于坚强地站起来,终于肯面对现实,虽然我心里仍然爱着那个人。”

“对不起。”胡小蝶说。

马乐低头不语。

胡小蝶抬起头,泪盈于睫,这是沈鱼想不到的,失败者不哭,胜利者却哭了。

“马乐,”沈鱼坐在马乐身边,“你会明白我的。”

“你找我不是有话要说的吗?”

马乐望着沈鱼,良久不语,他终于明白,他永远不可能得到她。

胡小蝶垂下头。

“我真不明白翁信良有什么好处,就是因为他长得比我英俊?”马乐苦笑。

“是吗?你找我有什么事?”

“别问我。”沈鱼苦笑。

“我要改抽另一个牌子了,翁信良不喜欢我抽这么浓的烟。”胡小蝶说。

马乐站起来:“你的行李呢?”

“水。”沈鱼说。她留意到胡小蝶抽骆驼牌香烟。

“我没有行李。”

“要喝什么?”胡小蝶问她。

“那么今天晚上,你住在什么地方?”

沈鱼倒也想见见这个女人。她们相约在金钟一间酒店的咖啡室等候。

“回去跟爸妈住。我以前跟他们关系不好,在巴黎这段日子,才明白只有亲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失恋也有好处。”

“你有时间出来喝杯茶吗?”

“你要不要探一群朋友?”马乐问沈鱼。

“记得。”沈鱼冷冷地说,没想到她竟然找上门,“找我有什么事?”

“朋友?是谁?”

“我是胡小蝶,你记得我是谁吧?”

“你忘了你有一群狗朋友?”

“我是,你是谁?”

“松狮?你不是把它们卖掉了吗?”

“你是沈鱼吗?”

“还没有。要不要看?”

“喂——”沈鱼以为又是翁信良。

“好呀,现在就去。”

胡小蝶认出那是沈鱼的声音,这头松狮犬果然是沈鱼的,翁信良昨夜一定跟沈鱼见过面。

马乐带沈鱼回家,两头松狮扑到他身上,每只有百多磅重量,它们已经不认得沈鱼了。

“喂——找谁?”

“哗,已经这么大只了,还有其他呢?”

胡小蝶依着字条上的电话号码拨通电话。

“这里放不下,其他的寄养在宠物店,有几只放在朋友家里。”

胡小蝶替咕咕解下狗带,无意中在狗带上的小皮包里发现一张字条,人们通常将地址写好放在宠物身上,万一它走失,遇到有心人,会带它回家。字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

“马乐,谢谢你。”沈鱼由衷地说。

“别傻。”翁信良说,“我上班了。”

“你有什么打算?”马乐问。

“你后悔选择了我。”胡小蝶说。

“如果海洋公园还要我的话,我想回去。”

“不是。”

翁信良和胡小蝶在出租车上一直默不作声。胡小蝶一直垂着头,她看得出,翁信良仍然惦念着沈鱼,当天,她用了诡计把他从沈鱼手上骗回来。她以为翁信良爱的是她,但她终于发现他爱的是沈鱼。车子到了大厦门口,两个人下车,翁信良拉着胡小蝶的手。胡小蝶感动得流下眼泪,她刚刚失去的安全感又回来了。

“你好像很不开心。”

沈鱼在岸上发号施令,力克首先跃起,跳过藤圈,随后的四条海豚一一飞跃过去。沈鱼跳到水里,跟力克一同游泳,力克把她背在身上,凌空翻腾,全场观众鼓掌,其他训练员也呆了,他们没见过力克表演过这动作,只有沈鱼见过。那夜,力克背着她,翠丝背着翁信良。

“谢谢你。”翁信良说。

这是今天最后一场表演,观众陆续散去,观众席上,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沈鱼挥手,他是翁信良。沈鱼没想到她和他竟然再次在海洋剧场见面。沈鱼跑上梯级,来到翁信良面前。

“你回诊所去吧,我替你收拾地方,它也留在这里。”胡小蝶抱着咕咕跟翁信良说。

“马乐告诉我,你在这里上班。”

翁信良搬到胡小蝶那一幢大厦,他住六楼。

“是的。”

“咕咕?名字真奇怪。”胡小蝶开始怀疑咕咕的来历。

“你好吗?”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叫咕咕:“咕咕,我们走吧。”

“你来这里就想问我这个问题?”

“是你的?你什么时候养了一只狗?它叫什么名字?”

“不,有一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是我的。”

沈鱼凝望翁信良,她知道不该期望他说什么,但她却希冀他会说一句动人的话,譬如:“我爱你”或“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胡小蝶发现了咕咕:“咦,这只狗是谁的?很可爱。”她蹲下来跟咕咕玩耍。

“对不起。”翁信良说。

“跟我同一幢大厦。”

沈鱼咬着牙:“我们这段情,就用‘对不起’来做总结?”

“这么快?”

翁信良无言。

“我已经替你找到房子,现在就可以搬。”

“我说不出你有什么好处,缺点却有很多。”沈鱼说。

第二天中午,胡小蝶来找翁信良。

“我读过海豚救了阿里翁的故事。”

沈鱼很失望,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沈鱼苦笑:“给你什么启示?”

翁信良拿着听筒良久,还是不知道怎样开口,终于挂了线。

“我希望你快乐。”翁信良由衷地说。

沈鱼不再作声,她知道是翁信良。

“谢谢你。”沈鱼说,“我从前以为我们无法一起生活的原因是你太坏,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太好。”

翁信良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你还戴着这只手表?”翁信良看到沈鱼戴着他送给她的那只海豚手表。

“喂——”沈鱼拿起电话。

“是的,这只表防水。”

咕咕睡在翁信良脚边,翁信良又在喝咖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他喝了咖啡,会拉肚子,因此使他很忙碌,无暇去想其他事。他用这个方法使自己安静下来。他觉得出走是一件很不负责任的事,应该有个交代,他又鼓起勇气拨电话给沈鱼,希望她不在家便好了,但沈鱼来接电话。

沈鱼从翁信良身边走过,一直走上梯级,离开剧场,把她爱过的男人留在微风里。她不敢回头望他,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不能让他看见。她记得翁信良说过,味道总会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