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树握紧的拳头上,血迹蜿蜒,渗透指间的缝隙。他的心就像那块破碎的镜子,被分割成无数块不规则的几何图案,四分五裂。
陆婉凉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大声道:“你站住!”一把拔了手背上的针头,掀开被子下床,踉跄地跑过去抓住顾延树的胳膊,用恶狠狠又几乎带着哀求的声音,不稳地问他:“儿子、儿子……你为什么非要和鹿惜光搅在一起啊?听妈妈一回,算妈妈求你,你这辈子娶个适合你的好女孩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不好吗?”
“难道惜光还不够好吗?”
“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顾延树说着转身往外走。
“她配不上你!”
顾延树一拳砸向了墙壁上的镜子,猝然打断陆婉凉的话。
“您为什么总要针对她?”
“砰——”
陆婉凉忽然哑口无言,慌张地重复说:“她配不上你!”
“喜欢的人?你是指鹿惜光?”陆婉凉冷笑,她的语气轻蔑,每次提起这个名字就浑身带刺,说出的话难听,“我还真是低估她对你的影响力了,时隔这些年,竟然还能够让你死心塌地的,她那时候贪生怕死扔下你一个人逃走,谁知道以后……”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我配不上她!”顾延树麻木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却露出一种隐忍的痛楚。“她从没有放弃过我,我却恨了她六年。妈,你不觉得这太残忍了吗?”
顾延树闭了下眼睛,声音低沉地说:“我只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陆婉凉不敢置信,猛地一震,颓然地问:“你……都知道了?”
陆婉凉陈述事实:“你总该要结婚。”
“是,我全都知道了。”顾延树说。
顾延树反问道:“先只是认识,再相处,然后订婚,结婚,预备要我这样吗?”。
父亲的车祸,绑架案的真相,惜光当初离开的原因,他通过卢三的口,全都知道了。
吊瓶里的液体一点一点往下滴,顺着透明的胶管流进身体,陆婉凉把心头涌上的怒意压回去,平静地对顾延树说:“那只是你爷爷战友家的一个孩子,年龄合适,性格也好,我想先介绍给你认识一下,但你这是什么态度?”
但实际上,他心中所隐瞒的,所背负的,才是最深的罪孽。
巨响过后,豪华的病房里,是满天满地的寂静。
他才是那个罪无可赦的那个人。
女孩几乎是小跑着逃出去的,应该是被吓着了,手上也失了力道,随着关门的动作带来一声巨响。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顾延树记得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不起波澜的声音里,仿佛压抑了太多困顿的情感,就快要爆发,如陈旧的老墙被凿出了一条缝隙,就快要坍塌。
他又做了那个噩梦,高高扬起的鞭子落在母亲的背脊上,父亲醉酒的脸变得无比狰狞,像地狱里的魔鬼。
“出去!”顾延树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时候,他已经很少再开口说话了,从梦里哭醒的呜咽声,和醒来后也久久无法平息的啜泣声,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陆婉凉也是一愣,她知道自家儿子的性格孤僻,对人的态度向来不会热切,但也不至于态度会像今晚这样恶劣,只好率先冷了脸,试着圆场,“延树你怎么和人家姑娘说话的……”
他抹干了冰冷的眼睛,套上衣服,走到二楼尽头的书房去练字。路过母亲的房间,还是忍不住想要进去。
女孩慌张地看向陆婉凉。
卧室里没有人,他到衣帽间也寻找无果之后,正准备离开,陆婉凉从外面进来,反锁了门,根本没有发现他在房间里,开始打电话。
“出去。”他语气冰冷,仿佛带着刺。
那一晚,他站在衣帽间听完了全程。
女孩走过来主动和他握手,手刚伸到他面前。
黑色林肯,动手脚,制造车祸,三天后,先付一半的钱……这些零零碎碎的字眼,足够顾延树把整个事件串联起来。
他刚从墓地赶回来,身上仿佛还带着没有散尽的戾气和阴沉,纯黑色的衬衫贴在身上,越见冷漠和疏离。靠墙站着,面目冷峻,白炽灯光笼罩下,他整个人宛如展览大厅里的一尊没有生命的石膏像。
他知道,母亲忍到今天,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想要动手了。
顾延树却像个局外人。
三天后,顾靖阳晚上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
陆婉凉招呼她过去,“不用这么客气……”说着开始替女孩和顾延树介绍对方。
顾延树在吃晚餐时,一直出神,不小心把碗打翻了。坐在他旁边的陆婉凉赶忙去看他烫伤的手指头,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忘了遮掩,从袖口隐隐约约露出一截纱布来。
穿米白色雪纺裙,长发披肩,明眸皓齿,大约二十岁的年纪,已经有落落大方的气度,她说:“陆阿姨好……”乌黑的眼睛望向房内,最后停在顾延树身上,不知该怎么称呼,也向他微笑着点头示意,说:“你好。”
顾延树知道,那纱布下是溃烂的伤口。
“是真的有事情要找你……”陆婉凉话音未落,敲门声响,保镖放进来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孩。
他看着对面西装笔挺的顾靖阳,心里突然涌上滔天的恨。
“妈……”顾延树拖长了语调,有无可奈何的意味在里面。
晚饭后,顾靖阳开车走,车库里停了六辆不同的车。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选择平常最爱的黑色林肯,反倒越过它,走向后面走去。
陆婉凉笑了一声:“他不这么说,你会马上过来?”
“爸爸……”顾延树出现车库前。
“李医生告诉我,您刚刚拒绝了输液。”顾延树说。
顾靖阳回头一愣,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儿子开口叫他了。
顾延树走到玄关处,陆婉凉听见他的脚步声,睁开了原本阖上的眸子,“来了?”
“爸爸,”顾延树指着那辆林肯,稚嫩的脸上带着天真的表情,他说:“这辆车好看。”
顾延树推门进去的时候,陆婉凉正靠坐在病床上打点滴。先前各家探望时送来的名贵花束,拥簇着叠放在两旁的床头柜上,色彩纷呈。两相映衬下,显得她一张素颜的脸庞愈发的白。
顾靖阳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又走回到了林肯车前,拉开车门,坐进去,爽朗笑着对他说:“等爸爸哪天有空了,开这辆车载延树出去兜风。”
宣仁医院顶层住的病人本就只有几个,走廊上格外的安静,连出入的家属也少见。
“好啊。”顾延树说。
开车从九琼山回去,耗费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这是顾延树穷极一生也无法忘怀的对白。
守门的老头已经把电视关了,喝过酒后满脸通红,坐在椅子上打瞌睡。顾延树经过时,老头睁开眼睛从窗口瞄了他一下,又继续打起了鼾。
他和顾靖阳,父子之间,留给彼此的最后的最亲近的对白,带着几分美好的期许。
顾延树把烟头按灭在坟前的松树下,头也没回地下了山。
他们甚至还对彼此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微笑的背后,却藏着一个孩子的阴谋和永远也不可挽回的伤害。
手机震动,是陆婉凉的主治医生打来的电话,说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希望顾延树能够马上赶过去。
顾靖阳开车离开以后,顾延树去书房练字。他长得还不高,瘦弱白净的孩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握着楠木做的笔杆,小小的手指,是一抹无瑕的玉色。
他觉得冷。
他学爷爷的笔法,在宣纸上认认真真地写。
顾延树不明白自己今晚为什么会过来,时隔多年,他对着一块石碑依旧无话可说,只有心里划开的那个口子越来越大,冰凉刺骨的风不断从里面刮过,无休无止。
都最后,手却开始慢慢控制不住地颤抖,白色的毛衣袖口沾染上砚台里的墨,黑色晕开一片。
顾延树凝视着那张相片,父子两人仿佛隔着时空持久地对望着,他坐下来点燃一支烟,火光在夜色中一闪而逝,白色的烟圈被晚间的风吹散。
不到一个钟头,家里乱了,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已经传来。
他的父亲,是被他刻意遗忘的人。
他的奶奶在楼下哭得快要晕过去,大声悲痛地喊他的名字,延树,延树,你以后没有爸爸了……
长大后,若不是有几年推脱不过去,随着爷爷和奶奶来过几次,他甚至连九琼山的方向都不清楚。
顾延树反锁了书房的门,伏在铺满宣纸的桌上,抱紧了自己,很小的哭声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
顾延树从不去想这个问题,也不愿意花一丁点儿时间来回忆。
从那以后,他大病了一场,连或哭或笑的表情也不再有,犹如死去。
已经多少年了?这个人离开人世。
医生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全都束手无策,只有跟时间耗下去,看能否出现转机。再后来,他遇见了鹿惜光,生命里的那一点转机终于出现。
当发现凶手就是自己最敬佩的这个人时,小延树被彻底地吓住了,从此对他只剩下无边的惧意。
可宿命早安排好了一切,因果轮回般,他得到的终归要再度失去。
大概是因为有一天,偶然发现了母亲手臂上被烟头烫伤的疤。他渐渐地留意,发现不止是手臂,还有肩膀上,背部,各处都是。也不止烫伤的痕迹,鞭子抽打的,刀子割伤的,都有,触目惊心。
“这是不是报应?”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呢?
病房中,顾延树问陆婉凉。
但那时候的顾延树,是从心里敬佩自己的父亲。
陆婉凉瘫坐在了地上,不敢相信亲耳听见的。
顾靖阳从商,凭一己之力打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大院里的长辈每次提起他都要竖大拇指,小延树听了隐隐感到自豪。但他从来不黏人,从来只是把感情藏在心底。加之顾靖阳严肃的时候居多,父子二人的关系一直平平淡淡,不会显得特别亲近。
“没有人知道,爸爸的死,我在其中充当了至关重要的一个角色。如果不是我,他那晚根本不会上那辆车,他根本不会死……”顾延树说:“没有人比我更该死……”
以前大院里的人都说,小延树长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倒是眉眼间有点儿顾奶奶当年的神韵,故而最讨两个老人喜欢。但小延树自己听了是不服气的,他觉得自己当然要和爸爸最像。
他冰冷的手指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轻声感概一般,“妈妈,现在你都知道了吧?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他叫顾靖阳,顾延树的父亲。
陆婉凉大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他曾经是顾延树幼年时最敬仰的存在,威严,勇敢,无坚不摧,坚韧不拔。那是一个孩子对父亲这个角色最美好的寄托。
顾延树自顾自地说:“你不应该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这些年最不应该再活下去的人是我……”
相片里,是个面目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商场沉浮多年,眉目间打磨出一股硬朗之气。
“遇见惜光以后,我却很贪心,还想继续这样苟且地活着。背负着秘密,痛苦地活着,虽然还是很辛苦,但也会觉得满足和开心。每天早上醒过来睁开眼睛,好像终于有了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并不熟悉路,这些年过来祭拜的次数屈指可数,沿着缓坡走了十来分钟,凭着模糊的忆记在半山腰的大片长青松柏前停了下来,走近了,才借着路灯看清墓碑上刻的字和相片。
“惜光很好,没有人再比她好。”
顾延树把车停在外面,没打扰老头来开大铁门,自己从敞开的侧门走了进去。
“而我却是个怪物。”
守门的是个五六十来岁的老头,一个人在看花鼓戏,时不时跟着电视机里的人突然唱上两句。旁边的凳子上有半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
他修长的颈,像被压住了,无法承受命运的磐石施予的力度,慢慢低垂。良久之后,他抬头,幽深的眼中如同一片浩瀚无波的海,平静得什么也没有。把陆婉凉扶到病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离开时,还注意把玄关处的灯关了。
可顾延树只有趁着夜色才会去。
走出医院,上了车,踩下油门,却像疯了。
九琼山林木葱翠,素来出名,A城最昂贵的墓园就建在这里。虽然出名,但还是冷清,白天来的人寥寥无几,傍晚以后进门的,就更少有了。
车子在夜晚的街道上飞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