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高中有个男生为我口交,事后我跟他说,这不算什么,因为就算他是同性恋,我还是觉得自己做个异性恋挺好的。
3. 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有人问起我,我假装很开心。
5. 决定放弃报考创意写作专业的时候。因为“传播学”听上去更宽泛、更温和,也更安全。
2. 当我七年级,班上有个法裔同学冲我叫同性恋的时候,我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捍卫自己,而是考虑同性恋用法语念要怎么发音,一边还想钻进地板里不要出来。
6. 某个前男友曾花了好几个月想跟我沟通,而我只是一味疏远他,想跟他分手。最后我们也只能分手了。
1. 当我五岁时,爸爸叫我走路要像个男子汉的时候。我照做了,然后马上羞愧不已。
7. 看到那条短信没有立即跟杰弗里对峙的时候。
八个怯懦的时刻
8. 每次我没有跟我妈说“我爱你”的时候,因为我担心她不会这样回我。
恐怕没人会反对/我只是一个怯懦的男同志
以及一个勇敢的时刻
他看看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婚礼在等着我们呢。”
1. 离开洛杉矶去参加妹妹婚礼的时候。我登机了,而莉莉还在病房里慢慢恢复。我确定她会好起来。
我挂了电话瘫倒在沙发上,向杰弗里转述医生的话,和我们可以探视和接莉莉回家的时间。
汤加空间和飓风酒吧
“不是。”我把重音放在后面,“谢谢你。”
飞机掠过太平洋上空的时候,晨光在海面上跳跃。我们按原计划在新年第一天飞旧金山了。我问乘务员要了一瓶姜汁汽水,吞了之前在浴室抽屉里找到的一片药(希望是安定,但很可能是止痛片)。余下的时间里,我一言不发。靠窗位置很舒服。以往我只能坐中间,因为杰弗里除了过道位置哪儿都不愿意坐。而飞往旧金山的是架小飞机,过道两边每排只有两个座位。不出意外的话,我可以一直望着机舱外面,不用跟任何人有眼神交流。眼神交流很危险。眼神交流是个由头。
她没明白我想说的。
飞机着陆后,我打开手机,两个未接电话。第一通是梅瑞迪斯的,确认一下我们有没有登机。另一通是宠物医院的,打来告诉我莉莉恢复得不错。我把第二通留言听了四遍,仔细分辨其中有没有任何粉饰太平的迹象,一切无懈可击,我决定不再回电。
“给莉莉做手术是我们的荣幸。”
梅瑞迪斯在行李区等我们,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医生。”
“你还好吗?”她在我耳边问。
“她需要住院观察72个小时看有没有并发症。明天我们办公室放假过元旦,也就是说如果你想看她,后天就可以来。只能简短探视,她不宜太激动。另外,大后天你就可以把她接回家了。”
“还行。”我并不掩饰。我们俩只相差十八个月,有时候我玩笑说人生中头十八个月最棒——但那只是玩笑。“你打电话给妈妈了吗?”
别再重复了。她能走路吗?
“我们正在私奔好吗?如果把每个人都请来大排筵宴,那就是大婚了。”
“审慎乐观。”
胃里莫名泛起一丝异样。妈妈是“每个人”吗?我试着把妈妈归入普通妈妈的行列——但不管怎么看,她都不是。“好吧。”既然梅瑞迪斯已经决定了。
“完全康复?”
“但你能来我好开心!”
“审慎乐观的是她会康复的。”
她、富兰克林、杰弗里和我在唐人街的一个面馆里吃了午饭,又去费尔蒙特酒店办了入住手续。
“审慎乐观的是……”楼上传来一连串的笑声,我透过天花板递上一个杀人的眼神。
酒瘾早已发作。
“一般宠物做这种手术,术后前三个月是集中恢复期。有时候你会看到她恢复得很快,但如果一开始莉莉的反应比较慢,你千万不要灰心。但我对她是审慎乐观的。”
“我、得、喝、一、杯。”
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站着,仿佛正在跟医生在自家的卧室里谈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也不知道该看哪儿,该做什么。无疑这是个好消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原地冻住了,伏特加的热量好像都从四肢流走了。
快五点了(如果允许三小时左右的误差的话),我们直接去了酒店的大堂吧。有个浑蛋把大堂吧的大钢琴弹得叮当作响,但烦人的拉格泰姆旋律并没有抵消我的酒瘾,我向酒保要了双份加冰伏特加。
“她能……手术成功了吗?”
我怂恿梅瑞迪斯开一个临时派对(一个未婚女子可是喝酒的好由头),在保证没有头冠和阴茎口哨【7】的前提下,她同意了。我跟富兰克林道歉(他不在派对名单上),然后打电话给亚伦。亚伦是我和梅瑞迪斯在缅因州时的老友,如今在旧金山定居。他答应加入我们的狂欢派对。三个同志和一个新娘。
不错。麻醉、脊髓造影、椎骨开窗、A-L-AL-铝手术……这些好像都变成了日常琐事。
亚伦比从前更漂亮了(赏心悦目毕竟不坏),我把莉莉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了他,又解释了这场临时起意的婚礼和即兴举行的派对。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在椎骨附近开了一个窗口,能够看到骨髓并取出突出的那一段椎间盘。”取出来以后怎么办?“莉莉的手术不算复杂,麻醉也恢复得不错。”
“我们要找点乐子庆祝一下。”我说,但大堂吧一点也不可乐。
我不停地点头,好像真的听懂了一样。我冲着虚空中的某个人拼命点头,手术顺利的消息在脑中回荡。我试着重复偏侧椎板切除术这个词,如同一个艰难地背诵元素周期表的小孩——A-L-AL-铝。
“我知道去哪里。”亚伦道,说着,把我们带到电梯口。
印象里我甚至都没有拿起过电话,医生的声音就传过来了。“莉莉的手术很顺利。”谢天谢地!“脊髓造影显示莉莉的第十到十二根胸椎之间的脊髓萎缩,我们直接给她做了一个偏侧椎板切除术。”
“我们已经在一楼了。”梅瑞迪斯道,“前门在那个方向。”
直到电话铃响。
“嘘。”他递了个眼色,拉起梅瑞迪斯的手,“你和我——料想他们会乐意——会移步楼上的汤加【8】空间和飓风酒吧,坐享热带风暴和新加坡司令鸡尾酒。”
但在我们房间里,时间不动了。HBO电视频道里恍惚播放着什么,但仿佛也是一些慢动作的片段。
他是在念诗吗?我猜。他似乎在用我惯常的口气说话,只是这会听起来像是火星话,毕竟我肚里装着双份伏特加和一颗几近崩溃的心。
我吃了一点点左宗棠鸡,然后叉起一只蒸饺,但我没什么胃口,只想喝一杯伏特加。本来这个时候,我们该在楼上参加邻居家的派对。我让杰弗里上去打个招呼。派对里无聊的吼叫声和嬉笑声一波波传来,提醒我们生活仍在继续。时钟没理会我们的焦虑,分秒流逝,为旧一年画上句号,为新一年按下回车。
电梯“叮”的一声来了,亚伦把我们赶进去,按下楼上的按钮,轿厢猛地运行起来,我们的胃仿佛往下一沉。
梅瑞迪斯完全明白我的处境。“我们会帮你们改签航班,另找证婚人,你们做备选就好。再订两张婚礼当天的票,你们好尽快飞回去——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所有的行程我们报销。”她的话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可以的话,还是尽量来吧。”
汤加空间位于费尔蒙特酒店的正下方,飓风是其中一个波利尼西亚风格的酒吧。这个奇幻的酒吧坐落在一个人工湖中央,每半小时会降下一场热带雨林式的雷暴雨,此地过去想必是楼上酒店的附属泳池。湖上漂着一艘船,船上的乐队会在雷暴雨间隔期间吹拉弹唱。藤编的家具和浮夸的灯具让这里弥漫着低俗的热带气息。
讲完电话,我又打给梅瑞迪斯。刚才差点跟我妈说漏嘴,出了这样的事还要强颜欢笑去参加婚礼,压力可想而知。但我还是守住了承诺。
简而言之,完美极了。
嗯?我不奇怪她的恻隐之心,只是被“肯定”这个词小小地感动了。从小到大,我们陆续养过四只狗。我妈妈并没有把它们当作宝贝,有两个人类小孩已经够她受的了。我要的就是这一个“肯定”,我不再怯懦。我肯定是难过的,肯定是失落的,肯定是失魂落魄的。她是我的宝贝。连我妈都能明白。
“在场的每人一杯新加坡司令!”我说。
“你肯定很难过,她是你的宝贝。”
上酒之前,我坐立不安地瞄着手机,以备宠物医院随时来电。手机电量只剩35%,信号只有一格。我慢慢明白现在仍是新年第一天,医院除了急诊都关门了,如果有电话来,必然是天大的坏消息。但直到亚伦把手机从我手里拿走,并将它反过来放在桌上,我才意识到我不希望有这样的电话打来。没有消息,千真万确,就是好消息。
于是我们就回家了。杰弗里半道停车去买中餐,我留在车里打电话给特伦特。他已经去了一个新年派对,想要说的话立即被电话那头的喧闹声淹没了,我有点沮丧,直接挂了电话。然后,几乎没想,就打给了我妈。铃声响的时候,想起这些年来跟她种种不完整的对话。我们的讨论始终围着话题打转,从来切不到正题。这一通电话又会怎么样呢?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还是会想到她?然而她的声音一传来,我就哭了。我恨自己的脆弱,如果她不会安慰我,我究竟为什么要在这么无助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呢。
女招待娴熟地托着四杯新加坡司令来了——杜松子酒泛着热带日出般的层层光线,顶上嵌着一片凤梨、两枚酒渍樱桃和一把小纸伞。酒还没沾到嘴唇,我先对女招待说:“再来四杯!”俨然自己是在总统改选的集会上演讲般坚定。梅瑞迪斯正要阻止,被我拦住。“要么听我的,要么就玩阴茎口哨,我还要告诉那条船上的所有人,你明天就要结婚了。”
决定了要动手术,我们就走了。医院坚持要我们离开。新年在即,院里人手有限,没法照顾我这种歇斯底里的家属。如果手术成功,他们也不想反复阻拦一个拼命要求探视的家属。不用问,如果我待在医院一定会这么做。雪莉·麦克莱恩在《母女情深》里演的就是此时的我:“十点到了。我女儿还在痛。我不懂她为什么必须忍住痛。她要做的不就是熬过十点吗?现在十点到了!快给我女儿打针!”而假如手术失败了,可想而知他们也绝不希望我在等待间里就地发作。
梅瑞迪斯只好点头,跟女招待确认:“再来一轮,谢谢。”
让我们举杯共祝友谊天长地久
女招待冲我妹妹微微同情地一笑,然后轻声说:“恭喜你。”
“做。”
喝第一轮的时候,我们开始拷问梅瑞迪斯结婚的事。谁求的婚,什么时候,为什么私奔。我们努力让她成为派对的焦点,虽然她不需要什么新娘光环,但这仍是她的大日子,不是我的。
我直直地站起来,轮到我不容置疑了。
“记不记得,你六岁的时候把头卡在公园的长凳里了,老妈吓坏了,把电话打给了消防队?”
我又看了看医生,心脏已经跳到耳朵口。闷热的房间充满药腥味。日光灯愤怒地眨着眼睛,抗议还不替换灯芯。我的脑袋天旋地转,不是因为思绪万千,而是肾上腺素飙升。作决定的时刻到了。
“什么?”杰弗里问。
我看着杰弗里,他又说了一遍:“我没法决定。”至少这次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会支持你的决定。”
“你不知道?消防员来了以后发现她可以直接从钻进去的地方钻出来,但她就是不愿意。后来两个消防员把她硬拉出来,她还尖叫不止。”
“会。”再次点头。她告诉我莉莉会好起来的。她说她可以确定这一点,但法律上不能说出来,因为可能会引起医疗纠纷。所以她没有用话语告诉我,就像人质在绑匪录像带里的眨眼暗号一样。
“为什么找消防员?”杰弗里问,“你们的爸爸呢?”
其实她没必要避开。“你会参与手术吗?”
“上班,”我说,“他总是在上班。”
我用目光恳求她。救她!治好她!我需要的只是一记点头,她看了看我,然后点了头。她明白我的心声。“我在外面大厅等你们。”像是要出去联络什么事。
梅瑞迪斯笑着搅弄杯中的颜色:“怎么说起了这个?”
我喘着大气继续说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糟糕的人,到这个关头了还在考虑钱。我只是不知道如果她不能玩小红球的话,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你卡住了吗?”
医生转过身来,她不是无动于衷,只是见得多了,而我的情况也不算怪。
提问不受控制,自嘴里飞奔而出。
“如果她不能……再跟小红球一起玩,我真的不知道她要怎么活下去。”
“啊?你在说什么?”
我说不下去了。看我又哭了起来,杰弗里拍拍我的肩头。
“不知道。”我悄声问,“你有身孕了?”
“她有一个球。红色的。小红球。她很喜欢它。她可以没完没了地跟这个球一起玩——扔它、追它、藏它、找它。只要她醒着就一定会玩这个球,就是睡觉她也要把它一起带到床上。她跟小红球那么情投意合。要是她……”
梅瑞迪斯差点喷出一口酒来。“既然卡在这里跟你喝这个,谷物还是什么酒精,我想最好还是没有吧。”
“你们考虑一下吧。”医生站起来,没等自己反应过来,我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白大褂的袖子。
“噢,放心了。”我说,梅瑞迪斯在桌底下重重地踢了我一脚,小时候爸妈叫我们安静一会儿,我们就这么玩。我冲她做了个鬼脸,示意她一会儿奉还,她又笑了。亚伦和杰弗里开始八卦她的婚礼服。
真想揍他一顿,想把所有人狠狠揍一顿,除了那个可能可以救她的医生。
“富兰克林是中国人要紧吗?”我脱口而出。
“你说了算,”杰弗里说,“我没法替你决定。她是你的狗。”你的狗。
“要紧什么?”
现在轮到我动弹不得了。六千美元。我看看杰弗里。最近我一直在削减开支,刚刚还清了我所有的信用卡,取消了所有度假计划,不再续缴退休金,只为在新的一年里实现我的全职写作梦。
“说不好。”我试着集中注意力,不再想莉莉,“比如说孩子?你们抚养孩子的方式会不一样吧?”
“全部加在一起——诊断、脊髓造影、手术、康复治疗——一共六千美元。”
“当然不会。最大的麻烦大概就是我不能穿高跟鞋了。”梅瑞迪斯一直很在意身高。
“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蹲下来看着我,浮起半个微笑。她不说我也知道,养纯种狗本来就是有风险的,它们的血统和长相有多纯正,抗病能力就可能有多弱。
喝上第二轮的时候,亚伦开始给我们讲旧金山的单身同志生活。其中的肥皂剧情把我们牢牢吸引住了——故事离奇又过瘾,尽管其中的情节对我们这些有固定伴侣的人来说略显遥远,但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决定。最近,作决定成了我的软肋。好多事都让我犹豫到精疲力竭。到底要不要辞职做自由作家?要不要跟杰弗里谈谈我的顾虑?谈谈那条可疑的短信?我能不能跟莉莉再次过上二人世界?
“你是说大家就当街那么做吗?”亚伦讲到福尔松街同志嘉年华的时候,杰弗里打岔问。
医生看看表:“对。”
“你是说,全裸吗?”我追问,“全裸,全裸?”
“所以我现在就得决定。”
“皮套裤是什么东西?”可怜的梅瑞迪斯。
“老实说,换我的话,肯定马上动手术。做脊髓造影需要麻醉,如果真是椎间盘破裂,最好的方案就是麻醉后立即动手术。”
喝第三轮新加坡司令的时候还算清醒,我们把凤梨、樱桃、纸伞统统拿掉,直奔酒题。热带风暴两番降临,我们正在等着第三轮,载着乐队的船经过了好几次,根据他们的海报看来,乐队正在演奏的似乎是劲歌金曲40首。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金曲,总之不可能是现在,除非Kool & The Gang乐队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改头换面过了。一对对男女情侣在船上跳舞,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上船的,还是一开始就在那儿的。
几乎没时间考虑。“所以动手术是不是最佳方案,其实要等脊髓造影的结果出来之后才能确定,对吗?”
话题转向莉莉,我让杰弗里回答梅瑞迪斯和亚伦的问题,自己低头喝酒咬吸管。过了一会儿,吸管已经被我咬烂,吸不上酒了,我开口说话。
“越快越好。”
“一岁的时候,莉莉偷吃了一整包芥末豌豆。”说完我自己笑了,其他人都在等我继续说下去。“之前她还吃过一袋别人送我的巧克力蓝莓,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小狗吃巧克力是会中毒的,当时我问了兽医,他们建议给她吃过氧化氢催吐——十磅的小狗喂一勺,所以莉莉应该喂一勺半。效果很好。这一天我不确定芥末豌豆会不会让小狗中毒,保险起见,仍旧采用老办法。但这回莉莉也学乖了,闭口不肯吃。我就捏着她的鼻子想撬开她的嘴,后来她把头往左一别,我的手还在往右转,就这样把过氧化氢不小心灌进了她的气管里。这下好了,不但没吐,还惹了一气管活跃的过氧化氢。她好久都没法呼吸,好大一阵喘气后才好。我带她赶去宠物医院,几个钟头以后就完全没事了,但那种要失去她的感觉,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那晚是多么恨自己,如果莉莉连一年都养不到,我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手术。”我飞快地念道。
正说着,又一场热带风暴来了,雨点拍打着湖面,听上去像是一阵诡魅的鼓点。我停下来,把不成形的吸管从酒杯里拿出来,从一旁空酒杯里拿了根用过的。空酒杯不知是谁的,也无所谓。“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这些。”
“然后,脊髓造影的结果出来之前,想让莉莉重新站起来就要动手术。”
但我是知道的。我又开始恨自己了,跟那晚一样。但凡生物,除了藤壶和植物(虽然植物亦是向阳而生),都需要运动。但莉莉是因我才失去了独自腾挪生存的本事。即便她是遭遇意外,或基因突变——我还是会自责,她的任何不幸,都是我这个监护人的失职。
“然后呢?”
桌上立着的鸡尾酒单背后,藏着一碗下酒零食。我伸手过去摸索,想找找有没有芥末豌豆。
我不知道脊髓造影是什么,但我知道我没时间细问了,总之就是一项用来判断脊椎问题的检查。
并没有。
短暂而无尽的等待之后,我们被引入了一个检查室。莉莉没在。里面有两个座位,我们一人一个坐下,焦虑地等来了兽医。兽医一头金发,很和气,甚至有点不像外科医生。但她一开口便不容置疑,我怀疑她在军队里待过。根据莉莉的症状,她认为很可能是椎间盘破裂,需要做一个脊髓造影来确定具体位置。
“哎哟!”桌子底下又飞来一脚,我被踢得蹦起来,桌上的鸡尾酒杯们乒乓作响。我瞪着大笑的梅瑞迪斯。
我一路催促,杰弗里连续超车然后疾驶入外科手术医院的停车场。刚才那位医生已经提前打过招呼,里面已经在等我们了。外科医师从怀里接过莉莉就闪入了急诊室,留下一扇摇摆的门。还没来得及反对,莉莉已经没影了。没人找我们填表,没人叫我们坐下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不要放弃小狗。我们两个不知所措,站在巨大冰冷的房间里,站在焦虑和悲惨的气氛里,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旁边有免费咖啡,但应该会很难喝,举国都在畅饮金灿灿的新年香槟,我没法喝下这杯黑洞洞的急诊室苦咖啡。
别再自怜自艾了。
我点点头,这回莉莉没有亲亲我的眼睛落下来的雨珠。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告诉我不能再浪费任何一秒钟了,我夺门而出。
“你完了。”我对梅瑞迪斯说。
走的时候,一个长得跟《双峰镇》里的抱木女【6】似的女人(虽然眼下拼命抱住腊肠狗浮木的人其实是我)抓住我的胳臂说:“不管他们跟你说什么,不要放弃你的小狗。”我想叫她滚,但已经说不出话来,泪水喷涌上来。“只要有你在,她一样可以过得很幸福。”话音未落,我顿时又觉得她是我的亲人。
“我做什么了?”她假装无辜地说,边忍住笑。
医院狭小的候诊室闷热而混乱,我很担心莉莉随时会发作。护士让我们填张表格,被我直接挡了回去:“没时间填表格了。”杰弗里在旁替我道歉,然后把纸笔接过来,坐到唯一的一个空位上写起来。我靠在门框上,怀里的莉莉被凌乱地包裹着。很快,我们见到了医生,听我说完后,她告诉我们莉莉应该去两个街区外的医院做外科手术。嘀嗒、嘀嗒,宝贵的时间轴又少了一截。
我一手揽过所有杯子,把桌子撤空。“我们跳舞吧!”
杰弗里开得飞快,出门前我匆匆把门牌号记在塔吉特超市的小票上,忙中出错,号码写乱了,幸好路上看到宠物医院的标志,我马上喊他停下来。
热带风暴过去了,乐船再次驶来,这回我们都上了船。乐队奏起了霍尔和奥茨的《你是我的梦想》。
绿灯了,我对不知所措的杰弗里大吼一声“开车!”,他踩下油门飞驶。慌乱中,我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一只遛狗拾便袋——随身找不到拾便袋我必定会焦虑,因此每个外套口袋里都备了一些。我尽力清了清毯子,然后把袋子扎好扔在我的脚边。我知道杰弗里会难受,但这会儿别无选择。我们摇下了窗户换换空气。
誓约
车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停下,我绝望地哭了起来。可能性无非两种——要么看着莉莉的余生在轮椅上度过,要么永远失去她。没有征兆,也没有动作,没有站立或者弯曲,莉莉在我膝盖上的毯子里大便了,我彻底绝望了。她要离开我了,我的宝贝。此时此刻,在我的膝盖上。
我不太确定富兰克林的中国双亲怎么看这门亲事,儿子娶了一个又白又高大的西方女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应该不会想要一对六英尺男同志来做证婚人。不过他们还是点头微笑,跟我们礼貌寒暄。婚礼主持人也是中国人,我俩在婚礼队伍里看起来格外不合时宜。
挂了电话,我找了条旧毛毯把我的姑娘包好,小心地抱起来,然后冲杰弗里点点头:“我们走。”
旧金山市政厅是一座融合了雄心壮志、精湛大理石工艺和建筑胆识的学院派杰作,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座教堂。梅瑞迪斯和富兰克林拿到结婚证书以后,我们一行人等在宛如洞穴入口的楼梯旁,等着他们的结婚仪式。地板上的大理石有圆形和方形两种,我就着图案一路走着玩。梅瑞迪斯看起来完美无瑕,穿一件J. Grew.的浅奶油色露背礼服,很衬她的身材和气质。我从没想象过她的婚礼,她也不是那种日夜梦想着披上婚纱的女孩。但这一刻,在华丽但不浮华的市政厅幕布下,身披露背礼服的她闪闪发光,我想不到比这更适合她的婚礼了。
兽医的电话直接转入了语音信箱,我才意识到现在是新年前夜的下午四点。我拨通了能找到的第一家宠物医院的电话号码,完全顾不上它远在城西。医生听完莉莉的症状,让我马上把莉莉送过去,留给她的治疗时间分秒必争。
轮到他们的时候,我们走上豪华的大理石楼梯,梅瑞迪斯和富兰克林走在最前面,杰弗里和我,还有富兰克林的双亲安静地紧随其后。我抬头看,据说这是世界上第五大穹顶,也算目睹奇迹一桩。走上楼梯,面前是一个圆形大厅和两扇门。门背后便是市长办公室,1978年旧金山前市长乔治和市政官兼同志维权斗士哈维·米尔克就是在这里被一个前同事暗杀的。想起这些我立即打了个寒战。这个庄严的地方,是那么意义重大。
“我没有怀疑你。”我打消他的疑虑,一边把莉莉抱回小床,至少床上柔软些,“你看着她,我去打电话给兽医。”
仪式很简单,梅瑞迪斯和富兰克林牵手站在主持人面前,交换了婚戒和誓约。我使出浑身解数身兼数职:证婚人、摄影师、新娘家人以及首席傧相等,但并没有分裂感。我掏出数码相机,不想漏拍任何一个画面,家里的其他人想必都要看。我尽力不走神,尽管思绪仍在381英里之外。
“没有最好。”
为了集中精神,我想象小狗们也在见证这场婚礼。它们会怎么见证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又会怎么见证我们孤独难熬的日子?它们见证我们的争吵,我们的眼泪,我们的抗争,我们的恐惧,以及所有我们不愿示人的隐秘面。它们只是见证,不置可否。记得有本书讲了教小狗说话的故事,男人想让小狗帮他找出杀害他太太的凶手。里面说,如果小狗可以告诉我们它们看过的事,我们人生中的所有裂缝都会被修缮如初。我试着用小狗的眼光来看这场婚礼。全盘笑纳。对于家里的其他亲人来说,这场婚礼会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道鸿沟,而我必须尽全力去修复它。
我看着他。我在怀疑他吗?我在怀疑他对莉莉做了什么,还是仍旧在怀疑那条短信呢?不知道。但莉莉正在我的手中颤抖,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没有,当然没有。”
对我妹妹和妹夫而言,婚礼相当完美——务实,不虚。新娘不再是婚礼上的财产。没有人把她交出去,没有“人夫”和“人妇”的称谓,没有上帝那一套我们并不相信的事。他们两人都是律师,法律就是他们的教堂。主持人宣布他们结为夫妇,说道:“以加州赋予我的权利,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妇。”那么简单,婚礼结束了,就像它开始得那么快一样。
“你在怀疑我?”
我走去三楼阳台往下拍照片。说真的,我需要透透气。想给宠物医院打个电话,但没有打。他们肯定不会听我的,不会同意把莉莉放到听筒前面来。镇静剂和止痛药药效未退,她也不可能跟我说什么。楼下,梅瑞迪斯和富兰克林正走下中央楼梯,我抓拍到一张很美的牵手照。还拍到一张杰弗里,他靠在大理石柱子上,自在又帅气。
莉莉跟我独自住了好多年,然后杰弗里来了,她也变成了他的狗。在他俩的这段关系里,双方的专注度、忠诚度和从属关系,无疑都是不对等的。有时候她惹怒了他,他也只是举手服输说句“你的狗啊”。他没有错,但有时候我也会想,莉莉也是你的狗啊。
婚礼之后,我们回到费尔蒙特酒店。我急不可耐奔向大堂吧,同样的浑蛋还在同样的钢琴上弹奏。我跟酒保要了一瓶凯歌香槟和六只玻璃杯。我们在梅瑞迪斯和富兰克林的房间里开了香槟,我向新人祝酒,梅瑞迪斯给家里的亲友们打了一天电话告知喜讯。电话那头传来的都是震惊和发自肺腑的祝福,每个电话她都会转给我接听,我负责承受主要压力。
“我做什么了?”杰弗里惊呆了。
“你事先就知道这事?”
“肯定有事,”我责问他,“你做什么了?”
“你知道多久了?”
“什么事也没有。”杰弗里答。
“是不是你挑唆她的?”
“出什么事了?”
“你竟然不告诉我?”
再放手的时候,她又摔倒了,趾甲又一次在木地板上滑了过去,后腿萎靡。接住她的时候,她的整个身体几乎是直直地往后翻去。
“为什么只邀请了你?”
“为了我,莉莉。”如同一个催眠师在给他迷离的病人发指令一样。我慢慢把托着她肚子的手放开,她立即再次脚软倒地,脚指甲也被硬木地板刮掉了。“加油。”这一次我恳求她,“为了我站起来,姑娘。”
“她怀孕了吗?”
我跪坐下来,一只手托在她的胸前,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肚子,扶她慢慢站起来,丝毫不敢松手。
大家都很震惊,没有人想到莉莉。我喝完杯子里的香槟,竭力跟每个人打圆场。但也暗忖为什么没有人在我妹妹结婚的日子里想想我。
我的心脏直接跌到胃上,没办法思考,也没办法呼吸。
最后一通是打给我妈。她差点哭了,我都能听到哽咽的喉音了。她很想来参加婚礼。富兰克林的父母参加了婚礼,想必这点让她更加难过。在她看来,我作为出席婚礼的家庭代表完全不能跟对方的父母同日而语。她说得没错。没人可以取代妈妈的位置。
他万分小心地把莉莉抱出来,就跟我们刚约会时候一样,那时候他跟莉莉还不熟,还不知道该怎么抱她。他把她放在地板上,她的一双后腿立即倒向一边,身体整个趴下来。
“梅瑞迪斯看上去很幸福。”我冲着话筒说,想让我妈好过些。当初我是不是应该多劝劝梅瑞迪斯?
“你看看吧。”杰弗里说。
“我写了张1000美元的支票寄给你。”我妈说,但我不确定这话是不是对我说的。
“怎么回事,你们?”我都不想知道答案了。18个钟头以后我们就要登机了。
“什么?”
我冲进房间的时候,莉莉正躺在她的小床上,杰弗里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莉莉看起来又沮丧又害怕,看到我进来,她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摇尾巴。圣诞袜里那只崭新的小红球没精打采地躺在地板上。平日里热情的迎接全然不见,我的心一沉。
“莉莉的手术费。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些。”
“她不能走路了。你现在马上回来。”
轮到我哽咽了。“你不用……”话刚出口,又咽下了。较之反对,此刻我应该感激。“谢谢。”这一声她应该能听到。
我设想了莉莉的所有可能性。呕吐、拉肚子,两样都不好受,但也不是世界末日。可能是圣诞袜里的小零食放太多了。或者是瘸了?有一次她踩到一根刺,就像安卓克斯【5】和狮子的老故事一样,我鼓励了她好久,她才肯坐下来让我给她拔掉刺。出血了?容易——按住止血就好。杰弗里没必要大惊小怪。等一会儿又不要紧。
打完电话,我又拍了不少新人站在大玻璃窗前的照片。酒店顶层可以俯眺城市和海湾,我把远处的恶魔岛也照了进去,放在我妹妹的肩上。这是我对婚姻的无声观点。或许也是我自己和杰弗里的关系写照。
“我还有半个钟头,要紧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刚过。我本来就在回家路上了,刚从杂货店出来,正打算顺路去干洗店取我们参加婚礼的西装。
接着,我们钻入计程车,绕过城里著名的双峰山去了霍华德街一间名叫市镇厅的餐厅——简直跟市政厅的婚礼相得益彰。市镇厅的结构要简单得多,砖石代替了大理石,红色雨棚代替了穹顶。夕阳西沉在山腰上,空气变冷了。餐厅里,裸露的砖石和时髦的吊灯看起来温暖而殷勤。我在杰弗里和富兰克林的妈妈中间坐下来。
“莉莉不好了,你快回来。”
“很抱歉我们穿成这样。本来走前我要去干洗店拿礼服,结果我的小狗,莉莉,临时要动一个脊椎手术。她忽然偏瘫了,你知道,这个手术也许可以让她继续走路,但现在还很难说。”
电话那头是杰弗里。
不知道富兰克林的妈妈会说多少英文,到底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我索性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最终,我妹妹的新婆婆点点头,我继续讲下去。
手机不安地响起来,铃声似有厄运降临般降了八度。我从口袋里摸了好久,手机差点转入语音信箱。梅瑞迪斯结婚在即,我们第二天一早就要飞去旧金山,不容有失。
“我太紧张了。说实话,吓坏了。她跟别的狗都不一样。她太好玩了。有时候她说的话会把我笑翻。她是一个笑话高手。”富兰克林妈妈的脸色有点变白了,我担心她的英文其实没有那么好。
脊梁骨
“总之,明天我们就会把她接回家,我好担心自己能不能照顾好她。”说完我低下头,在膝盖上叠出好多种餐巾式样,直到再也没法翻出新花样为止。
他笑了,很干脆:“好啊。”
富兰克林的妈妈补了一声轻轻的小狗叫,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容。我觉得她明白了我的苦楚。
我等着看他的反应。等着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排斥,等着他把阳光赶走,告诉我他得留在洛杉矶的种种借口,跟克里夫一起“玩”的借口。
在婚礼晚宴上担心自己能不能胜任照顾小狗的差事,不免有点滑稽。无论富贵或是贫穷,无论健康或是疾病。我从来没有这样发过誓,也未必乐意。但我也在某种程度上体验着这样的誓约。同莉莉就是如此。陪她度过这段艰难时光,直到她可以自己站起来。
再深呼吸,换个口气,我拍拍他,去下他左耳的耳机问:“离上班还早,不如我们一起去旧金山吧?”
晚饭后,梅瑞迪斯、富兰克林、杰弗里和我,四人回到酒店所在的加利福尼亚街,去了街对面的屋顶酒吧“第一标志”。夜幕下的大楼仿佛星空般闪烁,更远处,桅灯的细微光线装点着新年里的金门大桥。梅瑞迪斯把我拉到酒吧尽头安静的角落里。
我转向杰弗里,他正带着耳机看剧。我酝酿了一下,故作生气,看看他的反应。
“你觉得开心吗?”
我也应该相信杰弗里。那个短信有个十分合理的读法。我想跟你一起玩是玩扑克。
“为你开心?”我问,“当然!”我望着富兰克林的方向,他跟杰弗里聊得正欢。
因为她相信我。
“不是。你开心吗?”
她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她怎么知道我没有把她送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老实回答她的问题。“干吗这么问?”
回到车上,我莫名其妙地流起眼泪来。
“不知道。这两天我一直在观察你。”梅瑞迪斯从我手里拿过鸡尾酒单放到吧台上。
我!是!莉!莉!
“我有点在意那条短信。没办法不去想它。”
莉莉短暂地顿了顿,然后也摇着尾巴进了围栏。门合上的时候,莉莉已经消失在小爪子、小尾巴和小耳朵的世界里了。唯一能分辨的,是她那与众不同的嗓音。
“谁发来的?”
“你好!你好!你好!我是萨迪!我是苏菲!我是苏小菲!”
“没有人发来。”
接待女士打开小小狗的围栏门,我快速看了一眼其他三只腊肠狗。两只长毛,另一只跟莉莉一样是短毛。我估计短毛那只是萨迪,因为她有斑点,看起来跟其他两只不一样。三只小狗都冲莉莉摇尾巴欢迎她。
“没有人给你发了一条短信?”
我点点头。我清楚这一点。但也不清楚。她会吗?没事?莉莉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着我,我俩的喉咙都被什么堵住了。
“没有人给杰弗里发了一条短信。”
我在她前额上亲了一下,把她放回地上,把牵引绳交给接待女士。现在,我的小狗由她掌管了。“来吧,”她说,“介绍你认识萨迪、苏菲和苏小菲。”然后她对我说,“没事的。”
梅瑞迪斯有点崩溃地看着我。“这是什么笑点?我们又不是在演家庭马戏团的卡通剧。”
“睡一觉。我就来接你了。”
“下次再告诉你。现在我得集中精力照顾好莉莉。”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莉莉会好的。我担心的是你。”梅瑞迪斯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但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不要拿莉莉当借口,你的幸福自己把握。”
接待女士把我肩上装着莉莉的毯子和食物的帆布包接了过去。我让莉莉的爪子搭在我的肩上,凑近她的耳朵悄悄说:“我会来接你的。就一个礼拜。不许瞎想我把你扔掉了。”
“我没有。”我申辩道。
我把莉莉抱起来,让她在我手上待着。“这个不用告诉他们哦。”
“想想你自己。”
莉莉想了想,补充道:“我妈妈叫女巫粕。”
“我有!”
“不是,他们是萨迪、苏菲和苏小菲。”
“你没有!我们可是一块长大的。我对你的了解可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他们不是哈利、凯丽和丽塔。”
“喔,是吗,”我坏笑,“那你知道我现在要干吗?”我火速踢了她的小腿一下。成功反击。最好没有其他人看到,我不希望人家误以为她嫁了个暴力老公。
“没错。现在我知道他们的名字了,萨迪、苏菲和苏小菲。”
“哎哟!我知道的!”梅瑞迪斯拍了拍小腿然后抬头看着我,“你得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去找到它。我想说的就这么多。”
莉莉转过来看我:“他们是不是就是你叫不出名字的小狗?”
“酒保!”
一位女士接待了我们,尽力缓解我们的不安。莉莉和我都很焦虑。“这是莉莉吗?欢迎你,莉莉。我觉得你会喜欢这里其他的腊肠小狗的。他们的名字是萨迪、苏菲和苏小菲。”
梅瑞迪斯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选的寄养店在郊区,环境整洁、气氛温馨。小狗们在室内外随心玩耍,还专门划了一块区域给小小狗们,里面闻起来有股松木的味道。
我们带着香槟回富兰克林和杰弗里身边,我说了最后的祝酒词:“祝你们万事如意。”简单,直接。我看着梅瑞迪斯,她穿着白色长裙,怡然自得,我的妹妹完全长大了。能够一起长大真是太棒了。
“嗯。但这次的小狗名字我还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们会很开心的。”
夜里跟杰弗里一起回房间,这回轮到我改签隔日的头一个航班了。不会再有新婚大餐了,只有机场咖啡和别无选择的飞机餐。运气好的话,明天飞快地告别后就可以直奔机场。
“哈利、凯丽和丽塔?”
我躺进被窝,任倦意袭来。旧金山之行虽然疲惫,但仍似心中一片宁静的小岛。我想象着汤加空间里航行的小船,想象着自己正随着乐曲跳舞,丹·佛格柏或西娜·阿斯顿,或随便哪个仍在飓风酒吧的平行宇宙里走红的乐手。
“你会玩得很开心的。你要跟其他小狗一起玩了,就像小时候跟你兄弟姐妹一样的玩。哈利、凯丽和丽塔。”
我关了灯。
莉莉用她温柔的杏仁眼看着我。“我们要分开玩?”我的心弦跟在农场初次见面时的鞋带一样,被她用力地拉扯着——缓慢而有条不紊的。
漆黑一片。
我挨着行李箱坐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和两耳之间的小空地。“说真的,你是我最在意的东西。”她仰着鼻子,眯起眼睛,“但这段时间你得在附近自己玩一会儿。”
艰难的康复之路开始了。
“为什么我不能在里面?我也是你的东西啊!”
挤压
“不好意思,我不能把你放在里面,里面只能放衣服鞋袜和剃须盒。”
“挤呀。”我说。
“好。我已经在里面了,你准备出发吧!”
“我在挤。”杰弗里答。
“这是行李箱。出去玩得把我的东西都放进去。”
“用点力。”
这!盒!子!太!舒!服!了!用!来!睡!觉!棒!呆!了!我!喜!欢!它!的!四!边!还!有!这!条!弹!簧!带!子!
“我都不敢再用力了。”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每次我得离开莉莉的时候,她都会这么问。第一次是在她来我们家四个月左右的时候。看我从次卧的柜子里拿出行李箱来,她喜欢极了,直接跳进了刚拉开拉链的箱子里,那会儿她年纪还小,屁股边还会坐出一圈褶子来。
“好吧,那你根本就没挤对。”
我盯着他的手机,想到那条短信,不自在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你一起玩。我想跟你一起玩的意思是玩扑克,肯定的。再自然不过了。但是你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他必须回去才能玩一个在线游戏呢?
“要不我们换换?站着打手电不腰疼。”
杰弗里关掉手提电脑安抚我,同时把他的手机放在电脑上。“还是你想说说话?”
“你动作不对。”
以前我们不会看这么多电视;我们都在聊天——为彼此不如意的过去而惺惺相惜,一起嘲笑那些把我们当作怪物的人——但最近看电视成了我们打发时间的主要活动。有一次去楼上参加假期聚会,邻居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说半夜里听到我们卧室传来的笑声,深受感染,替我们高兴,想必我俩十分般配。我都不忍心告诉她,其实是杰弗里在看电视台重播的《欢乐一家亲》。
杰弗里不耐烦地松了手。他站起来,不幸又撞上了头顶上的树枝。
看我的语气不太好,他犹豫着回答:“本来想看的。”
“当心树枝。”我说,为时已晚。我知道他听了肯定会生气,但是危险在前,我又不能阻止自己条件反射。
“你要看电视了吗?”我问。他经常会提前下载好一堆剧集在飞机上看。
我把手电筒递给杰弗里,在莉莉身旁蹲下,手电筒照射下,她正在一片碎石路上瑟瑟发抖。我按照兽医指示的,把手放到她的肚子下面,挤压她柔软的阴囊,一紧一松,一紧一松。没用。光线照在她背后的伤口上,缝线处好像足球花纹。
我们在飞机上坐定,杰弗里从双肩包里取出耳机线,插进他的笔记本电脑里。
“有了吗?”杰弗里问。
克里夫。这个克里夫是谁?大概是杰弗里玩扑克的网友吧。我抬头找杰弗里,他已经不在机场柜台了,四下看看,也没有他的身影。我吓得不轻,这时候,杰弗里带着两杯咖啡和笑容忽然出现了:“搞定。”
我把她翻过来,看看底下有没有小便。“没有。”我又重复了几遍。“医生说这玩意儿的感觉类似水球?”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你一起玩。
“对。跟水球很像。大小接近一只小柠檬。”
地板上的手机振了一下,我以为是杰弗里发来了航班班次。低头一看,我的手机并没有短消息。再一看,是杰弗里的手机。有一条克里夫发来的短信。
莉莉的肚子倒很像一只水球。湿湿软软的。从旧金山回来的路上,我苦下的决心清单里可没有挤压阴囊这一条。我以为自己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我把酒精换成咖啡,用清醒代替了睡眠,还在一张餐巾纸背面列了满满一张康复清单:用于隔离的小围栏,小毛毯(这样她就不会在硬木地板上滑倒了),逗她开心但又不会过于激动的小玩具。当然还有零食——健康的那种,这样她在康复期间可以保持身材。体重增加也会给她的脊椎额外施压。
现在到了机场,我真的想快点回家。我想莉莉。赶上这班飞机的话,我们有可能来得及去保姆那里接她回家,一起小小地庆祝圣诞节的尾巴。我准备了满满的一个圣诞袜给她,里面有各种小零食和小玩具,还有一个新的小红球。杰弗里焦虑极了。他想要的不是莉莉(虽然我知道他也很想莉莉),他想要的是安全感,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全感。他的控制欲不断膨胀,就快失控。他对着一场暴风雨怒发冲冠的样子简直有点好笑——我是说,你怎么可能命令老天?行了,杰弗里。生活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身上,让阳光照进来。
然而,学习挤压小狗的阴囊不在此列,尽管目前对我来说迫在眉睫。出院前,兽医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检查桌上,指导我们怎么把尿布取下来,怎么挤压。她做的时候看起来毫不费力,我跟她保证我已经学会了。看来我错了。出院以来我们还没帮莉莉尿出来过。
我现在还能感受到当时的舞台亮光,仿佛点亮了整个赫希菲尔德剧院,又随着我们一路走上四十五大街涌入了时代广场。我可以看到阳光,即使当时天已经黑了,街上飘着瓣瓣轻盈的雪花。街边卖栗子的小贩,被雪球砸个正着的街头艺人,屏幕上跳升的假日股价,正在准备新年倒计时的广场工人们——一切好像都被这快乐的光线感染了。一切,但不包括杰弗里。大雪把杰弗里的上空包裹得愁云密布,他勉强答应跟我一起去买比萨,打包回酒店吃。站在酒店房间的窗边上,我就着雪景吃完了一份比萨。杰弗里在一旁来回踱步,查阅天气预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听了45分钟的忙音之后,他放弃了。我答应隔天一早就一起去肯尼迪机场,终于哄他入睡了。
“我可怜的姑娘。自尊心也没了。”我按照医生的示范,拖着她的下半身,把莉莉像举足球一样举起来,一边还要当心头上的树枝。“我们睡觉去。”杰弗里沮丧地关掉手电筒。这意味着莉莉会在睡梦中尿床,就在我们的床上。但我们只需要起来换床单,不必再用力挤她了。
让阳光照进来。
回到房里,我把她放到毯子上,她笔直地站起身来。尽管还不能走路,我还是被这个动作感动了。她可以站起来了,虽然站得不稳,但已经是天大的进展了。眼下,这就够了。我把莉莉那些红色处方药瓶上的说明又读了一遍,选了一粒止痛的曲马多和一粒防止感染的可牧定抗生素,混入喂药零食袋里。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让阳光,
“小猴子,看看你。你站起来了。”
生活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身上,
“我叫莉莉。”
一位穿成自由女神的女士站在航站楼的中间,不知道她是不是昨天我们在时代广场看到的那位,有点好奇待会儿她要怎么过安检。昨天一时冲动,我们加入了折扣票亭前排起的长龙。一位分发演出手册的自由女神推荐了好多部戏,我们都不想看,最后她送了两张百老汇剧目《头发》的前排票给我们。剧组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召集前排观众上台跳《让阳光照进来》——我俩的百老汇首秀。虽然杰弗里抗议了好几次不愿意抛头露面,但在舞台上手舞足蹈的感觉太刺激了,观众们端坐在黑暗之中,炙热的光线打在我的脸上,我的双手在空气中挥舞。
“我知道。”我摸摸她的脑袋,她的眼睛重重地眨了眨。她才7岁,可她头一回显老了。缝线处,一道裸露的皮肤贯穿她的脊背。褪去了红袍子的她看起来很难过。
我大声说:“我们旧金山见!”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不到!”
莉莉似乎在极力回忆。“我不知道。醒过来就不能走路了。”
四周的嘈杂声更大了。“当然。”
“你把我吓到了。”我把她的脸捧在手里,她看起来像个裹着头巾的修女。
“泰德?我们可以指望你吗?”
她的舌头在下巴附近盘旋了一会儿,舔舔有没有没吃进嘴里的小零食。“我知道你在里面混了药。”
“我也说不上来。”不知道梅瑞迪斯说的是妈妈的哪个婚礼——跟我爸爸的那个(因为从没见过照片,根本没法想象)还是跟她的第二任丈夫的那个,那次我和梅瑞迪斯都参加了。
“我知道你知道的。”然后我补充道,“吃下去好得快。”
“她讨厌仪式。我怀疑她连自己的婚礼也不想参加。”
莉莉考虑了一会儿。“我可以要回我的小红球吗?”
“嗯,知道。”对面的小男孩朝我摁起鼻孔伸出舌头,我也回了一个鬼脸。
我轻轻地把她举起来,看着她弗兰肯斯坦【9】式的疤痕。她现在似是两种性格的混合狗:玩心有余的小狗和体力不足的大狗。我对她承诺:“很快。”
“你知道她的。”
我把莉莉轻轻放在床上的毛巾里,我和杰弗里的中间,止痛药和一天的疲倦很快把她带入了梦乡。我也很快睡着了。难以想象,这一天醒来的早上我还身在旧金山。
“你不打算邀请妈妈吗?”我问。
我梦到了淡季的海滩,还是一只小狗的莉莉在海边奔跑。梦里她漫无目的地跑啊跑。旁边有其他狗,大狗,她想跑在它们附近但又想跑在一起。它们高大的体型和踢飞的沙子让她有点害怕。她的身体随着奔跑一次次悬停进空中,仿佛浓缩着整个春日的活力。她松软的耳朵随着每一次飞奔跃入空中,有时候就那么飘在风中,好像有人按下暂停键似的。等她跑回我身边的时候,耳朵后翻在脑袋和后脖子上。我花了好一会儿帮它们恢复了出厂设置。
“我听不清。”梅瑞迪斯道。
我!脚!下!的!沙!子!好!柔!软!看!大!海!多!广!阔!看!我!跑!得!多!开!心!没!有!牵——
“棒!很棒!”我的声音被另一则机场广播和行李推车的吱呀声吞没了。我也不清楚自己说的是真是假。
在她说完牵绳之前,一个海浪打了过来,她纤细的小爪子上绕上了一缕滑溜溜的海藻,小脸也经历了一次可怕的洗礼。
我的嘴巴半天没合拢,坐在对面的小孩盯着我直看。梅瑞迪斯把如何跟男朋友富兰克林离开哥伦比亚特区的家,去旧金山跟他父母过圣诞节,如何被求婚的说了一遍。此后,二人又决定跳过订婚环节,计划在回家之前直接去当地市政厅结婚。虽然确切地说,二人是私奔去了旧金山。富兰克林的父母将担任他的证婚人,而我和杰弗里因为住在洛杉矶,也不远,因此梅瑞迪斯希望我们赶去做她的证婚人。交代完毕,她问:“纽约怎么样?”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蛇!蛇!蛇!
“我要结婚了!”
她掉头跑到没被打湿的沙滩上,附近的沙丘上高高的草丛随风飘动着。忽然,她闻到了一只死螃蟹。她偷偷卸下一条螃蟹胳膊,然后立即在地平线上跑远了。
“梅瑞迪斯?”
第二天早上,杰弗里和我起床后立即把莉莉带到了室外。我们让她坐在草地上,她又一次站了起来。她甚至还打算走两步,看起来有点像短腿的小鹿斑比,我不敢让她兴奋过度就马上打断了她。“嘘。嘘。嘘。”
“纽约。正打算飞回去。为什么要去旧金山?”电话那一头沉默了。
杰弗里想帮忙,我没理他。这是我的事,我的日子。我不会懦弱,不会害怕。我不是一个会有所保留的人。出了问题,我会一力承担。我不会把重担留给别人。我不会为一条短信分心。为我挚爱的小狗把尿——这是我的珠峰,我必须挑战它。
“你在哪儿?我听不清。”梅瑞迪斯说。
我把莉莉的两条后腿收拢,让她像平时那样蹲着,她的后腿立即像青蛙一样趴成外八字。我的手从她后面伸到肚子下面,摸索到水球,轻轻地挤到那只小柠檬。握紧,然后松开。
“你在旧金山那里干什么?”机场广播里忽然传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喊声。
不知道是不是这天的晨光有什么特别,还是她的阴囊特别饱满,她的意志力,我的无畏,昨夜梦见她的奔跑,或是想再次看到她跑起来的心愿。不管是什么,再度挤压的时候,她的尾巴宛如起飞的导弹般,翘起熟悉的四十五度。慢慢地,她开始尿尿了。
“那就走出来!”梅瑞迪斯不容置疑地说。
“她做到了!你做到了!”我太兴奋了,差点松了手。但我没有。我继续挤压。
机场吵吵嚷嚷,杰弗里正在航站楼那一端改签机票,尽早离开肯尼迪机场。我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离他有三十米,我们的手机正接着这里唯一的充电站。我们在东海岸待了八天,跟他的家人一起过了圣诞节,然后我俩就自己在纽约城里闲逛,吃吃喝喝。纽约的雪景棒极了,但这两天雪越来越厚,观光客们纷纷改换航班,想赶在暴风雪到来之前离开。“我也不确定。我们好像被困住了。”
莉莉也被这一下震惊了,喜不自禁。杰弗里在空中挥了一拳,我们都笑开了。
“后天。”
“终于。”杰弗里释然地说。
“什么时候?”我问。
“哈!哈!”我得意极了。
“你们来旧金山吧。”妹妹梅瑞迪斯的电话。
莉莉想要站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得松手了。我轻声指给她看她刚刚完成的水坑杰作。
困境
“你做到了,豆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五年前
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