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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唔。”她哼了一声。

“是高寒!”倩云望着那瞪大眼睛的盼云。“你忘了吗?就是钟可慧的男朋友!”

“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说,‘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后,他反问我了一个怪问题,他说,‘那个每天往你家跑的医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说,‘关你什么事?’他说,‘关系大了!’你瞧,这人不是有些神经病!”

“是谁?”盼云本能地问着,已经开始心慌慌起来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

贺太太端着碗红枣汤走了进来,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地忙着调理盼云。一会儿红枣汤,一会儿当归鸡,一会儿枸杞子……就希望把盼云喂胖一点儿。她在屋外就听到倩云的说话了,走进屋来,她问:

“好多日子以来,我都觉得我们大厦对面,在那个建了一半的大厦工地上,有个人常常在那儿走来走去,望着我们大厦发呆。我以为是工地上的监工,或者是管理员之类,根本没注意他。今晚,我闷着头走路,无意之间,居然和那人撞了一下,我抬头一看,你猜是谁?”

“高寒是谁?”

“哦?”

“医学院的同学!”

“告诉你一件怪事。”

“哈!”贺太太笑着,“八成看上你了!”

然后,有一天晚上,倩云从外面回家。她走进盼云屋里,脱下外套,她很神秘地说:

“看上我吗?”倩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还有兴趣,现在的高寒,送给我我也不要!”

春天仍然不是盼云的,抱着尼尼,独坐窗前,她的思绪会跑得好远好远。她还是“沉在河流的底层”,固执地沉在那儿,不想浮起来,不想透口气,也不想去窥探河流上面的世界。

“怎么呢?”盼云蹙了一下眉,追问着。

这样,雨季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一年以前,他在学校里的风头可大了!开一次舞会,谁能和高寒跳一支舞,第二天就可以轰动全校!他能笑能闹会弹会唱会作曲,弄了个埃及人乐队,校里校外都出风头。他自己也神采飞扬,又高又帅又挺拔!可是,自从他和钟可慧交上朋友,他就完了!”

有了这次提议以后,盼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楚大夫仍然常常来,她也仍然常常坐在那儿弹古筝。他们都不再提这件事,如同这提议根本没有提出过一样。盼云并非没有考虑过,但是,那椎心的惨痛仍然鲜明,那心底的影像那么深刻,她决不认为,像自己这样一个女人,会成为楚大夫的好妻子。她更不认为,幸福的本意就是坐在壁炉前,为一个自己不爱的丈夫弹古筝。

“怎么呢?”盼云再问。

她怔着,在这一刹那间,才觉察出一件事,人,确实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楚鸿志,实际上是深不可测的!

“他们这段恋爱怎么谈的,你该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车祸,大家盛传高寒衣不解带地服侍,为了可慧,在学校里一天到晚旷课,是不是呀?”

“你举例并不恰当,”楚鸿志笑得含蓄,“文件也有最速件、速件,和普通的待办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嗯。”盼云哼了一声。

“你是个怪人,”她说,“处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处理文件。”

“从此,这个人就变了。乐队解散了,他歌也不唱了,学校所有活动,他一概不参加。而且,他越来越嬉皮了,头发不理,胡子不剃,穿得拖拖拉拉,人也变得霉起来了,整天无精打采。前两天碰到高望,他说,他哥哥这学期要当掉了!他爸爸气得快要发疯,因为,他们高家的经济环境并不好,支持两个儿子念大学并不容易!尤其是医学院!”

她惶惑地看他,笑了。

“哎,”贺太太把红枣汤递给盼云。“这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要太快答复我,”楚鸿志又对她笑笑,“你需要很透彻地考虑,而不是一时的激动。想清楚,你再告诉我,想一年两年都可以,我并不急。”

“我看,”倩云自顾自地说,“他们钟家有点邪门,谁沾上谁倒楣!人家小伍和苏珮珮谈恋爱,虽然也吵吵闹闹,可是,两个人都容光焕发的,谁会像他们这一对,弄得两个人都霉气!”

她凝视他,思索着他的话,看着他的表情。神话?爱情是神话吗?她已经遭遇过两次“神话”,带给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或者,她该只做个平平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资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涂了。

“噢,”盼云一惊,“可慧呢?可慧怎么样?”

“不是。”

“你不知道?”倩云惊讶地。“她跛了!一只脚比另外一只短了两寸,你晓得她多爱漂亮的,她本来活泼得像什么似的,现在变得也不说话了,常常对着要好的同学就掉眼泪。”

“你不是?”

“哦!”盼云呆着,一口红枣汤噎在喉咙里,差点呛着。她望着碗里的红枣,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因为你的爱情观和我不一样,这样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险,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那种!”

“好了!”贺太太机警地看了倩云一眼。“管他们钟家的事呢?反正与我们没关系,不要谈他们了!”

“冒个险,你一再提这三个字,为什么?”

但是,谈可以不谈,想却不能不想。盼云又有好几天神思恍惚。站在窗前,她常下意识地向对面工地嘹望着。每当看到有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她就止不住心跳不已。是的,谈是可以不谈,但是,大家都住在台北,人与人的关系实在太难斩断啊!

“爱有很多种,人也有很多种,”他看她,认真地,“不要拿你经历过的爱情来衡量爱情。你,倩云,和你的朋友们……多半从小说和电影里去吸收有关爱情的知识,于是,爱情就变成了神话。盼云,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愿意冒个险来娶你,但是,我并没有为你疯狂,失去你,我也不会死掉。”

这天午后,出乎贺家的意料之外,可慧来了!

“那么,”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议并不出于爱情?你并不是爱上了我?”

贺太太一打开房门,看到是可慧,她就想找借口关门。但是,盼云正在客厅里整理靠垫,一眼就看到了可慧,她立刻热心地喊了出来:

“这种提议需要勇气。”他笑笑,放开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绝对不是对你的压力,你可以很轻松地说不,放心,说‘不’并不会伤害我!”

“哦,可慧!”

“噢!”

同时,可慧奔了进来,直扑盼云,眼眶儿红红的,声音哑哑地叫了一声:

“想什么?想我太冒失,太大胆?”

“小婶婶!”

他紧握了她一下。

立即,盼云紧握住可慧的手了。于是,贺太太知道无法阻止她们见面了。

她看他,不说话。如果没有爱情作基础,婚姻怎么会幸福?你是心理医生,你不知道人类内心的问题有多么复杂吗?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谁?文樵,还是高寒?你到底了解我多少?居然敢做如此大胆的“提议”?

盼云拉着可慧的手,把她一直带进自己房间里。一看可慧那红肿的眼皮,那带泪的眸子,那瘦削的下巴……和那满身抖落的憔悴,以及那走路时一跛一跛的样子……在都引起盼云内心深处的酸楚和同情。活泼的可慧!会笑会闹的可慧!天真动人的可慧!不知人间忧愁的可慧!怎么会弄得这么可怜兮兮的?

“你在这儿有太多回忆,换一个环境,能让你比较清醒,来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你心灵中有个影像,对你、对我都不好,假若你有决心摆脱这个影像,摆脱你脑中那份浪漫色彩浓厚的爱情观,我们离开这儿!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家庭主妇,虽然平凡,保证幸福。”

房门一关起来,可慧的眼泪就出来了。她紧握着盼云的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亲人一样,她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她抽噎着说:

“冒险?”她惊奇地问,“冒什么险?”

“我完了!小婶婶,我不想活了!”“哦,”盼云心中一紧,眼前立即闪过可慧纵身飞跃进车海中的镜头。她坐下来,把可慧按进自己对面的椅子中,撕了一张化妆纸,她递给她,可慧立即用化妆纸去按住眼睛,泪水湿透了那薄薄的纸张。“不要急,可慧,”盼云温和地说,“有什么委屈,你告诉我!说出来心里就会舒服了!什么事?”

“我在那儿有聘约,有工作。”他看了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带你离开台湾,我不想冒险。”

“你瞧,我跛了,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你并不简单。”她深思着,“为什么在美国?为什么在D.C.?”

“这并不要紧,可慧,很多人身体上的缺陷比你严重了一千倍,他们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而且,你的心智、才华、容貌……都没有因为你的腿而减少一分原来的美好,是不是?”

“暂时,请忘记我是心理医生,只看成一个简单的男人!好吧?”

“可是,小婶婶——”可慧把遮着眼睛的化妆纸揉成一团,注视着盼云。她眼中满含忧愁和恐惧。“我告诉你,高寒会不要我了!”

“这不像心理医生所说的!”

“胡说!”盼云接口,“他绝不是那种男人,他绝不会因为你有这么一点点小缺陷,就停止爱你!这是你自己多心!你太敏感,太在乎这个缺陷,你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而我呢?”他淡淡地说,“我的眼光也相当高,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间,要彼此了解,彼此欣赏,还要——缘分。”

“不,不是胡思乱想。”可慧紧盯着盼云,恐惧得嘴唇发白。“我告诉你,小婶婶,高寒心里有了别人!”

“噢!”她轻呼着,讶异着。五年前,难道五年前他就注意过她。

盼云心中猛跳,震动了。难道她恢复了记忆?

“并不很容易。”他说,“五年前,你没有正眼看过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话里。”

“有了谁?”她问。

他笑了。凝视着她。

“我不知道是谁。”她忧愁地说,“我只是感觉得出来,他心里有了别人!”

“你很容易为你的家找个女主人,是不是?”她说,“为什么选了我?”

“哦!”盼云松了一口气。她并没有恢复记忆。“那是你的幻想。可慧,你太担心失去高寒,所以你就有了幻觉。”

“一个提议而已。”他说,“并不急。你可以慢慢地考虑,随便考虑多久。”

“不,”可慧摇着头,泪雾迷蒙,“他常常对着我发呆,他心神不定。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的人虽然在我身边,他的心离我好远好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噢,小婶婶!”她苦闷地低喊,“我真希望,我出车祸的时候就死掉了,那时,我是最幸福的,最快乐的!”

她抬起眼睛来,定定地看他。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有注意过身边这个人。奇怪着他讲这话的神情。平静,诚挚。但是,并不激动,也不热烈,没有非达目的不可的坚持,也没有生死相许的誓言,更没有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炙热。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经历过的感情也完全不同,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吗?”她坦率地问。

“不要乱说!”盼云颤栗了一下。

“我在美国D.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们的屋里有个大壁炉。”他说,“我很少住到那儿去,一来这边的工作需要我,二来,没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没有主调的歌,沉闷而乏味。”

“真的。”可慧盯着她,“高寒如果真变心了,我是不要活的!我跟你说,我宁可死掉,也不能失去高寒!我讲真话!”

“什么意思?”她问。

盼云又颤栗了,觉得背上冒着凉意。

她的眼光闪了闪。

“你为什么认定高寒会变心呢?”她无力地问。

“有没有想过一个画面。冬天,窗外下着雪,有个烧得很旺的壁炉,壁炉前,有个男人在看书,两个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只长毛的小白狗玩着,女主人坐在一张大沙发中,轻轻地弹弄着古筝。”

“我们吵架,昨天晚上,我们吵架了!因为高寒总是不守时,他对我迟到,对学校上课也迟到,他的功课又当掉了!我骂他没有责任感,说他不够积极。他居然对我大吼大叫地说:‘我是没有责任感,我是不积极,我甚至不是男子汉,因为如果我是男子汉,我就去追别人了!’哦,小婶婶,我好怕,好怕,告诉我怎么样可以让他不变心?我好怕好怕!”

他在她这种朦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后,他忽然扑向她,取走了她怀里的古筝,他握住她的双手,深沉而恳挚地说:

“不要怕,”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气。“你不要去记住吵架时候的话,人一生气,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放心,可慧,他不会对你不负责任的!”

她心底闪过一缕警惕,他话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动。第一次,她认真地打量楚鸿志。他是个成熟的、稳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样潇洒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样才华洋溢。他平静安详,像一块稳固的巨石,虽然不璀璨,不发光,不闪亮……却可以让人安安静静地倚靠着,踏踏实实地倚赖着。她注视他,陷入某种沉思里。

“我很怀疑。”可慧打开了手提包,拿出一张皱皱的纸来,对盼云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只要安静下来,就拿笔在纸上涂这两句话!他又不要参加大专联考,写什么总统训词?”

“我觉得很安详,很平静。”他深深注视她。“而且,有种缓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层。有种与世无争,远离尘世的感觉,我喜欢这感觉。”

盼云接过那张纸,打开来,立刻看到高寒那道劲的笔迹,在整张纸上写满了两句话:

“我这样一直弹古筝,你不厌倦吗?”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寒流带来了阴雨,整日缠绵不断地飘落着,阴雨和冬天对于心情萧索的人总是特别有种无形的压力。盼云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贺家夫妇为了想提起她的兴致,特别买了一架新钢琴,她坐在琴边,完全弹不成曲调。强迫她弹下去,她会对着琴键泪眼凝注。于是,全家都不勉强她做什么。但,她自己却在壁橱里,找到一具她学生时代用的古筝。拭去了上面的尘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筝中。中国的乐器和曲调,弹起来都有种“高山流水”的韵味,涓涓轻湍,温存平和。她也就陷在这种和穆中。楚大夫很满意这种转变,他常坐在她身边,听她一弹弹上好几小时。有次,她问: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希望!

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着不再说话。这些日子,楚鸿志成了家里的常客,几乎天天来报到。看病已经不重要,他常和盼云随便闲谈,他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从不问在钟家发生过什么事,从不提任何与钟家有关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听着。她不提,他也不问。渐渐地,盼云发现楚大夫的来访,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云在内,大家都有种默契,楚大夫一来,大家就退出房间,让他们单独在一起。盼云对这种“安排”也是懒洋洋的,无所谓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层”。

盼云握着纸,怔着。半晌,她抬眼望着可慧,勉强地说:

“也是一种淹没。”

“这不能证明什么呀?”

“是一种蛰伏?”

“证明他心里还有一个女人!”可慧神经质地叫着。伸手握住了盼云的手腕,揉着,晃着。她求助地、哀切地看着盼云。“你不懂吗?我已经把整颗心都给他了!还有什么‘绝不轻言牺牲,绝不放弃希望’的话!这是对另外一个女人而言的!”

“我沉在那儿,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过去,是动态的。我呢?我是静态的,我就沉在那里,让周围的一切移动,我不动。”

盼云悚然而惊,她瞪着可慧。爱情,爱情是什么?会让一个小女孩变得如此敏锐,如此纤细?她瞪着可慧,看到的是可慧那茫然无助的神态,那哀哀切切的眼睛,那憔悴瘦削的面颊,那恐惧忧虑的样子……她的小手神经质地攥着盼云,那样不安地蠕动,那样不安地拉扯……

“是什么意思?”楚大夫问,“我不懂。”

“哦!”可慧仰了仰头,让泪珠在眼眶里转动。“我真想死!我真想死!我真想知道,他不要牺牲的是谁?不想放弃的是谁?我真想知道!”

“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说,他有句话说:‘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我总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样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层?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

盼云背上的寒意更深了,她打了个寒战。

盼云住在娘家,几乎足不出户。连续两个月,她都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有时,倩云急了,才拉她出去看电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无兴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复到三年前,文樵刚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时的她是个大刺激后的悲切,现在,她却平静得出奇。她对楚大夫说:

“可慧,”她幽幽地说,“我跟你保证,不会有这个女人!我跟你保证!”她把她的头揽进怀中。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变得很平静了。

于是,五月,盼云和楚鸿志闪电结婚。婚后,她立刻就和楚鸿志直飞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