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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摩根士丹利纽约约会……啊,实习 三

笑笑默然无言,低头思索,末了说,“那要怎么做呢?没有人愿意理我……我本来想,只要我把布置的事情全部做好……”

“一定要学会谈判。向老板呈现你的优势,你的资源;再向老板索取资源,并对他做出你可以完成的承诺。如果你永远只是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不会有人来帮你解决问题,问你需要什么东西;你的价值会被低估,资源会日渐贫乏,绩效会越来越难看。”芬克斯坦停在韩幹《照夜白图》的汗血宝马跟前,“没有人有义务提供你需要的东西。管理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于让人心甘情愿达成你设定的目标,心甘情愿地交出你需要的东西。”

“看起来你完全不受欢迎啊。”芬克斯坦看看表,“太想‘出类拔萃’了,是不是?那可不好。投行要的是懂得合作的人,而不是独领风骚的派对女王。”

笑笑哑口无言。

“我没想出类拔萃,更不是什么派对女王。”笑笑苦涩地说,“我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大老板不那么喜欢我。那个VP麦克也不喜欢我——我跟他唯一能有的交流,就是挨骂。”

“当然可以。你完全可以跟老板谈判。”芬克斯坦说,从米芾跟前踱走,“用多一点的时间,做少一点的任务。你的老板没指望你能做多大贡献。重要的是给老板省时间。如果你能用五小时做一件事,保质保量地完成他需要两小时做的工作,你就替他省了两小时。假如你花了五小时干了三件事,又要老板花两小时替你检查错误,你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投行人总习惯以熟手标准对待新手,何况还有欺负菜鸟的传统。你在我的组里,我也不见得会对你多一点耐心——并不意味着我就跟你过不去。你感觉他不喜欢你,那又怎样呢?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又不是应召女郎,何必要人人喜欢你。”芬克斯坦低头看一眼表,“去吃饭吗?”

“少接几个活?”笑笑说,“我可以拒绝老板指派的任务吗?那样是不是……不太好?”

笑笑踩着跟鞋的脚早软了,当然应命。

“所以你为什么不少接几个活?”

跟莫奈和米芾道别。芬克斯坦开车来到中央公园西南角,在哥伦布圈附近停车。接着他带她进了JeanGeorges,一家米其林三星法餐。这种地方周末不预约是肯定没位子的。他好像把一切安排好了——并没有提前通知她。

“不太好。”笑笑诚实地说,“活太多了,干花了眼就会犯错……”

入口金光亮丽。公共就餐区域并不大,简洁明快的浅色装潢。来就餐的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人氏,拖家带口。也有谈生意的。

“你的表现怎么样?”

笑笑左右环顾,发现自己好像是最年轻的宾客。她满心不自在。

“他嗯……他不是很好接近。”笑笑低头说,“他是公司指派给我的高级导师。可是除了第一周一次简短的谈话,他再也没理过我。不管我多么努力……”

对着菜单发了一会儿憷。即使没有选择恐惧症,也会对掺杂着法文的菜单一筹莫展。

笑笑觉得他“朋友”那个词吐得言不由衷。

“如果不确定,就要‘品尝套餐’吧。”

“显然。一个老……朋友。”芬克斯坦说,“这是个很小的圈子。”

“可是……158刀……”

“他是我们组的头。你们认识?”

“很划算。点吧。”他热情地鼓励。

“你说杰夫·霍夫梅?”芬克斯坦报出她老板的名字。

笑笑于是要了“品尝套餐”。前后一共有六道。份量都很小,卖相精致,叫人不忍心下箸。带番茄醋栗的鱼子酱,带夏日红皮小萝卜和金莲花调味酱的生鱼片,带樱桃番茄沙拉的炭烤玉米意大利方饺,带紫薯黄油和烤青椒的清蒸黑鲈鱼,带黄瓜酸奶的香料熔岩湖羊排,最后是草莓甜点。

但是她不敢太过表露她的本意。她非常委婉地表示,老板总是派给她一些垃圾活。

每上一道菜,打着金色领带的侍应都要上前,介绍一遍食材来源,然后用法语祝笑笑好胃口。

笑笑差点摔倒。虽然觉得很有点对不起这位大书法家前辈,但同时又很感激——她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谈论她的实习了。

笑笑食之无味。她满心思考着怎么能在纽约留下来。

芬克斯坦站在米芾作品前,十分认真地研究起“十五纤”,忽然冒出一句:“你的实习怎么样?”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觉得,我已经把事情搞砸了……”

这叫毛个印象主义啊……

“不是有个面向实习生的例行酒会吗?你没去投简历?”

笑笑有点想表示同意,又实在同意不起来。

“投了,结果不太好。”

既然是中国书法,笑笑理应充当导游。但笑笑对于古代书法家们的了解,实在没有多过印象派画家——于是两个人越加没什么话说。芬克斯坦停在米芾的《吴江舟中诗》跟前,评论了一句,“这个,有点印象主义。”

“跟踪追查一下。直接给他们打‘冷电话’,要求面试机会。”

看完临时展后,他们又绕回到常设展的19世纪法国。莫奈的水百合与向日葵跟前如往常一般人头攒动。工作人员不甚信任地盯着游人,阻止他们使用闪光灯。他们把法国印象派看了一遍,芬克斯坦又心血来潮,说想去看中国书法展。

笑笑停住餐刀,问:“我可以问你要面试机会吗?”

其后笑笑一直跟着芬克斯坦走。而芬克斯坦不怎么理她。她努力想让自己表现得聪明一些,可她对艺术品确实了解有限。她几乎是殚精竭虑地思索,怎么样不唐突地把话题引到她的实习上?她问题太多,积蓄已久,不得解答。

芬克斯坦笑了起来,“你还想进高盛?”

“啊耶,当然。马奈的画作在市场上炒疯了。”芬克斯坦又有点心不在焉地说,他正在打量一幅鸢尾小径的画作,“比衍生品市场更疯狂的,无疑只有艺术品市场——衍生品你还可以建模分析它的走向,艺术品市场连模型都没用——你信吗?他们已经把保罗·高更卖到三十亿啦!”

笑笑急忙点头,“你,你可以决定录取谁,对不对?”

“也不是非看莫奈不可。”笑笑转而安慰他说,“印象派也有其他很好的画家。比如马奈。”

芬克斯坦抬眼笑看她一眼,低头往牛腩上撒盐和胡椒,“也许。”

“大都会的市场部真应该被起诉。”他气愤地说,“两美分捐多了!”

“你会……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笑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这是一场面试,她表现得实在太糟了。她忽然后悔在大都会跟芬克斯坦讲了太多真话。“我知道我在大摩表现不够好……但是……但是我正在进步!……”

但是芬克斯坦很快失望了。这是“莫奈主题”的印象派画展,可不是莫奈画展。除了巴黎奥赛博物馆借出一幅乌沉沉的《睡莲》和一幅《撑阳伞的女人》,其余都是印象派的跟风之作。

芬克斯坦用餐刀轻轻划开牛腩,“你在摩根士丹利都做过哪些项目?”

“大都会本来有莫奈的51幅藏品。我希望他们能把伦敦和巴黎的莫奈作品都搬过来……好吧,伦敦和巴黎的画作我也不是没看过。只是我觉得,如果把这些分散的作品放在一起看,会更有意思……”

好像真的变成面试了。

两美分先生很快在大都会南区找到了莫奈主题的印象派展览——在欧洲区的临时展区。

笑笑一五一十地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做的实在太多了。霍夫梅组里几乎每个正在尝试的交易,她都参与过,虽然有时做的事情只是录入和核对数据。

“……”

她从最早被JP摩根拿走的院线公司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最近的微软和领英。她没有直接把公司的名字报出来——在公司以外谈及客户,是被绝对禁止的。

“是啊。不行吗?”芬克斯坦兴高采烈地说,“你们中国有个公司叫‘十美分’(Tencent,腾讯);我开个公司呢,就可以叫‘两美分’。”

芬克斯坦不停打断她,问她做的项目的具体情况。笑笑老老实实一一回答。对于最后一个项目,芬克斯坦花了格外多的时间询问细节。他好像很感兴趣。

“你有四辆保时捷。你在高盛上班。你买得起纽约和旧金山的房子。你给博物馆捐了两美分——两!美分!”笑笑怒气冲冲。

“你说你们VP,对你给出的估值,很不高兴?”

“四辆。怎么?”

“是啊。他觉得我疯了。”笑笑费劲地切着羊排,“我知道,182亿听起来是很多。但我觉得这个公司有这个潜力。虽然它目前股价表现不如年初,但是我关注了这家公司最近跟另一个互联网巨头的合作,还有它最近的收购,我还看了他们CEO的演讲,看了几乎所有新闻报道和之前的研究报告……我不觉得182亿是高估。我觉得拖到明年,买家可能会为溢价付出比这更高的金额……”

“你有三辆保时捷!”拿了大都会的导览图以后,他们往欧洲区走,笑笑小声向芬克斯坦抗议。

“所以你们老板想看到什么估值?”

笑笑简直要喊出来:这家伙在高盛上班!他是一个年薪数百万的董事总经理!

“估计会砍一半……麦克把他不满意的设定条件圈出来了。如果把那些条件下的预期放低,应该在一百亿上下……”

“不。我执意要捐。”芬克斯坦这时在另一个裤袋里又摸到1美分。他把两美分一起递上去,“拜托!请务必收下我的捐款!我是大都会的常客。我应该为艺术事业做一点微薄的贡献。”

“一百亿,上还是下?”

“我明白!我完全理解!”收钱的那个老头说,“纽约的物价太贵啦!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怎么生活!能省一分是一分!”他说着把一美分退回来,“也许你该留着它。”

笑笑警觉地坐起来,手里紧紧捏着刀叉。

到芬克斯坦时,他认真地在裤袋里掏了半天,最后摸出一枚硬币——1美分。他把锃亮的一美分递上去,说了句,“生活太不容易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闯了一个大祸。

二十美元显然是捐多了。笑笑看到旁边的人只捐了五刀。可是已然把二十美元递出去,对方接过并感谢,笑笑想要找零,又怕显得自己小气,于是住口不说。

简直是……她简直是……

大都会博物馆不收门票,但是鼓励参观者自由捐款。笑笑随身总是带着二十美元面值的纸币——听说在纽约遭遇抢劫时,二十美元就能叫歹徒放下屠刀。

她简直想捡起餐盘里的羊排,把自己的嘴整个儿地堵住。

笑笑不回答,专心致志地踩着台阶往上爬。

她这是有多蠢啊!

“你逛博物馆穿高跟鞋?”芬克斯坦带点好笑的神情问。

高盛是摩根士丹利在领英案上的最大对手。摩根士丹利支持微软;高盛应该有一个小组正在跟微软搭线,有另外的小组在支持其他买家。

找停车位费了一些时间。他们在79街停好车,一起步行前往大都会博物馆。下了车越发显得两人衣着的不搭——芬克斯坦好像是去沙滩度假,而笑笑好像打算随时去上班。

她对面坐着竞争对手的大老板,而她居然侃侃而谈大摩对领英估值的看法。她紧紧捏着刀叉,不知道应该先把自己戳死,还是先把芬克斯坦干掉。

芬克斯坦在纽约车流里慢吞吞地开。笑笑担心车子随时会熄火。但是没有,那马达虽然吭哧吭哧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车开得倒是很平稳,不一会儿就到了82街。

让人心甘情愿地达成你的目标,心甘情愿交出你需要的东西。

“他现在住在洛杉矶。但是的,他来自奥地利;而他的父亲来自斯洛伐克。我的名字‘列夫’,是个斯拉夫名字,要是你还没注意到的话。”

——他还真是,真是身体力行啊!

“你父亲在奥地利?”

她气鼓鼓地咬着牙,对芬克斯坦怒目相向。

芬克斯坦漫不经心答:“1990年的保时捷911Carrera2。这辆不算什么。可是我的保时捷914拿去修了,只好先开这辆。我最棒的收藏在维也纳。1956年的保时捷356。在我父亲的老房子里。”

芬克斯坦笑了起来。

芬克斯坦发动汽车。那马达吭哧吭哧地响,听起来很有种博物馆珍品演示的感觉。笑笑言不由衷地赞了一句:“你有一辆很漂亮的车。”心里想的是,哎哟喂,装逼。

“你……你这卑鄙的……奸诈的……无耻的……”

她总不能说她很介意他露腿毛吧?“没、没什么!”笑笑赶紧说,低头羞愤欲死。

“嘿!”芬克斯坦故作冤枉,“我可什么都没问。”

芬克斯坦可不是上班装束。上身白色暗纹衬衫,下身一条灰色灯芯绒短裤,露出半截大腿和一整截小腿的腿毛。虽然笑笑也不是第一次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的打扮叫她下意识紧张起来——忍不住又瞅了一眼。芬克斯坦也觉察到她的不自在,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把自己的两条腿都打量一遍,不明所以,“怎么?”

她可什么都说了。

笑笑惴惴不安地上车。上车前紧张地检查自己的脚,看跟鞋锃亮,稍稍安了些心。本来打算跟小恶魔去科技馆,她是穿着T恤牛仔来的;因为要见芬克斯坦,她特地去更衣间换了平时的工作装。是有些拘谨的米色包肩裙。虽然不说多迷人,但比呆在学校时的邋遢模样,显然是庄重不少。

剩下的时间,笑笑一言不发,生气地用勺子虐待草莓甜点。

芬克斯坦开着保时捷来接她,分明是博她欢心的意思了——为的什么?

最后侍应把账单端上来。芬克斯坦春风满面地建议说:“我们分开买单吧。”

可好歹她也是入了行的人了。她已经开始有些明白,在金融这个行当,没有人会不问理由地对你好。就好像她忙不迭地从楼上跑下来,当然不是因为她有多想陪芬克斯坦看莫奈,而是她也知道,这条人脉,凭她自己一厢情愿,高攀不来。

笑笑差点气昏过去。

笑笑受宠若惊,一时不知所以。这是吹什么风?为什么给她这样待遇?

主菜酒水加税将近两百刀。笑笑肉痛地签字。芬克斯坦好意提醒说:“小费给少了。这样的地方,通常都要给到20%呢。”

笑笑出了公司,拐到48街,走至朗加里剧院。荷里沙龙的跟前,果然停着一辆酷炫狂霸屌炸天的黑色保时捷。虽然上过新漆,看那拉风造型也知道是停产不知许久的款。芬克斯坦像模特一样靠在车门上,看到笑笑,朝她微微一笑,转而为她打开车门。

签完四十刀小费。笑笑哭了。

这些金融男在一个竞争激烈的行当里艰难求生,同时又成日游走在政府官员、企业高管与亿万富翁之间。他们算计精明,品味高超,人模狗样,又极其擅长装逼。

从餐馆走出来,芬克斯坦走向停车场,对笑笑说:“我肯定你能叫到车吧?那我就不送你回去了。至于你的实习——祝你好运哈!”

其他行业的男士容易被金融男秒杀,不是没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