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四处皆暗，唯一线微火红光在地面蔓延，曲折探向深处。
下坠的时候，裴景感受到旁边风在咆哮凌厉暴虐到撕裂万物，浮世青莲在他周围形成一圈莹白色的光，让他不受干扰。
裴景“这就是天魔池所在的地方”
裴景收剑，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他沿着这红线往里面走。
“成吧。”
道路狭窄，布满滑苔，青色的藓上流过红色的血液。
微冷的蓝色曦光流淌过剑身，似浸染万年风霜，沉默给出坚定的回答。
在光暗的交错口，裴景停了下来，诛剑冰冷彻骨，而他则愣愣抬头。
裴景脸色非常一言难尽“你要我跳下去真不是在害我”
看着立在山中央、夜中枢，悬空而立的一处血色高台。
诛剑又动了动，它的意思，裴景却是明白的。
高台凌空，唯有左右两道玉阶往下接地。粗大的铁链从台底延伸，挂在八方石壁，每一处接连口都是岩石雕琢出的神兽头颅，张嘴衔住链子，面目狰狞。
等他站到了山顶才看清楚，这座山的顶端是空的，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洞，周遭本来就漆黑，光一入内，更是被吸收的无影无踪。
台子边缘不断溢出鲜血，如瀑布，下三千尺。下面是深渊，空空荡荡，似乎有云烟翻滚。
他总觉得诛剑在坑他，可还是硬着头皮往里面走天道那个疯婆娘好像还在沉睡修养，他应该运气不会那么差。对修士而言，飞檐走壁，都不是什么难事。裴景绕着它半天没走到头，干脆往上走，感觉一股热气越来越明显，温度高的烫手。
青蓝色的雾涌起，翻滚沾染血色倒流的河。
裴景从檐顶一跳，跳到崖壁上，用手攀着一块凸起的岩石，喃喃“你把我带到这来，要我干什么先说好啊，我暂时打不过天道，你别害我。”
夜幕天光这一霎静默深远，照五兽口耳栩栩如生，照血池浓艳欲滴，照中央一具浴血的白骨彻骨晶莹。
诛剑到此，发出一声嗡鸣，然后重新落到了裴景掌心。
裴景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女人的脸。
这条从主殿王座背后蜿蜒而上的楼梯，直通宫殿顶端，直通山壁。
真实又惊悚。
宫殿的背后当时隐在黑暗里，现在发现，是一座巍然大山。
她无疑是美的，出世之美，只是秋水般的温婉、珠玉般的艳光，都被深银色眼压下。一般人拥有这双眼，给人的感觉都会是惊艳，唯独她给人的惊悚寒意。
他往下看，是死气沉沉的主殿。四根石柱浮雕血腥冰冷，沿着楼梯往上走，本以为会是二楼，没想到却是直接出去了。
来自骨髓，源自天性，仿佛生在这个天地间，就没有资格对视她的眼。
走在上面总感觉怪不真实，怕下一脚就会落空。
银色，雷雨欲来前的云，深海光芒戛然而止的那层水。
裴景被诛剑引着，穿过混沌漆黑的虚空，脚踏上了一块楼梯，这楼梯的造型还挺古怪，是两面交互盘旋。
她给自己造出这样出世清艳的皮囊，皮囊之下不该存在的灵魂，却是污浊又疯狂的。这女人的真面目，或许该是个披头散发，眼睛布满血丝的丑女人。
虞青莲为他们解开束缚，不知是对他们说，还是对自己说“你们且安心去吧，杀害你们的人，会有报应的。”
裴景知道上一世的事情，现在对她只有见之欲呕的厌恶。
金色的铃铛轻轻响动。蒙蒙的雨雾里，废墟上缓缓出现两个虚魂，一大一小，女人牵着小孩。妻子的表情茫然又痛苦，小孩子却依旧懵懂，在这个年龄，对他而言生死都太过陌生。他们被天魔所害，魂魄郁积在这废墟之上，不得超生。
天道看见他的神色，开始嗤笑起来“如何，你是不是该感谢我。是我，让你们情意相通，互诉衷肠呢。”
他旁边是妻儿的尸体，估计醒来，对他也是场噩梦。
在裴景面前装不下去温柔表象后，她也不再伪装，话语暴露真实的灵魂。
那边虞青莲上前一步，走向废墟之中被吓昏的中年男人，手指隔空拂过他的脸，稳定他的神志。
虚伪、世俗又阴晴不定。
苍茫天地间只剩一具骷髅半跪地上，手骨撑地，被雨一打，哗啦碎在了地上。
而裴景沉默不言，极力抑制自己才不至于动手。
然后灰发脱落，血肉消散，只剩白骨。
天道从血阶上走了下来。
禅识离体，她彻彻底底成了凡人。秦千幻却闭上眼，仿佛最后归宿。她的皮肤瞬间苍老，皱纹堆积，褐斑丛生，一头青丝也变成灰白色。
赤足站在高台边缘，那些血沾染不了她的衣裙，她半蹲下来。
他手指莹白若生莲，从秦千幻眉心火焰中心溢出了一丝血红色游丝状的禅识。
这是裴景第一次看她蹲身，如同神明走下神坛。
僧人俯身，手指在秦千幻的眉心隔空一指。
她的手指扶着浴血的魔骨，轻声说“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闯到天魔池来，真以为我把你放眼里么”
悟生面无表情“他的因果，可不止万年之前。”
她的手指穿过魔骨的头颅，只是轻轻一点。
秦千幻冷笑说“我怕最后，是他让你们重复万年前的结局。”
咚，声响轻微。
悟生垂眸说“季无忧自有他该得的结局。”
裴景却立刻“唔”地一声，剑也拿不稳，痛苦地半蹲下来。
秦千幻轻声说“他根本不是人，没有七情六欲。天道在恶池里养育成他，赠予他的性格，只有嫉妒、自负和暴戾。”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利器凿穿。
她全身上下，从灵魂到，每一寸都在慢慢变得虚弱，痛苦让气息都微弱，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嗤笑“就像你们妄图让季无忧成为善人，多么可笑，他怎么可能成善他就是天道手下的傀儡，他的宿命和原罪都是恶，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恶啊。”
而且根本无力反抗
秦千幻眉心的三簇红火被炙烤，成为近透明的白色。
天道的手指像是在作曲，一点又一点，咚咚咚，“我要你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悟生沉默不言。禅杖顶端，泛出幽幽的火，燃灯照万古长夜。
那利器左出右进，左进右出，翻滚出血肉脑髓，这一刻天翻地覆。
她嘲讽着“不是前世是圣人，就会九世为善。他当初第一次被我赶出府时就该知道我根本就成不了佛逼人成佛的后果，他看到了吗”
令人疯魔的痛苦，却找不到罪恶来源。无力感比痛苦更让人崩溃。
秦千幻莞尔一笑，杏黄的衣裙沾上血变深色“是的了，是我一意孤行贪玩爱闹，不顾父母相劝，非要上你释迦寺。可我这一出事，是不是也算给你师傅一个警钟”
裴景抱着头，汗水流进眼中，大口大口喘着气，眼中唯剩恨分明浓郁。
悟生道“我师傅从未强迫于你。”
天道停止了打击的动作，却是微微一笑，说“你是世外之人，我就真奈何不了你你信不信，我能驱使着你从这跳下去。”
“我根本就不想担任这个责任，让我在人间，做我无忧无虑、张扬跋扈的富贵小姐多好。”
她把魔骨的头部重新放好，站起身来，手指上还有血。
“一直以来都是你们逼我成佛可我从来都不想成佛或成魔，禅识落于我身，我就注定要普度世人”
唇色寡淡，笑意温婉，用一种奇异的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声音，说“跳下去。”
她手指蜷缩，抓住的却只有空虚的风。
然后他缓慢站起身来，然后往后倒退。眼眸死死盯着天道，灵魂是清醒的，躯体却不受控制。身体骤然下坠，和三尺血瀑一起，滚滚向深渊之底。
秦千幻口齿间是腥甜的血，喃喃“是啊，我恨。”
他刚刚送那天魔长老下去，现在自己就要去陪他
悟生目光悲悯“你现在心中还有恨。”
倒立着往下，身体失重，看到的是那女人汇纳星芒的衣裙，闻见的是浓郁呛鼻的血腥味，耳边是哗啦啦水声。
秦千幻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一股力量抽离，可她从来都不惧死。半跪在真佛面前,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你最好今日要我魂飞魄散，不然以后,就是你跪在我面前，我取你佛心，断你慧根。”
这深渊不见底，裴景却无比清楚地知道，下去，必死无疑。
禅识崩离,舍利粉碎，她身上所有的佛性被自己摧毁的一干二净。
因为送他下去的人是天道，她对这个世界那么熟悉，怎么可能还给他一线生机。
“你作恶多端，地狱也容不下你。”年轻僧人淡金色的眼若纳千万年的星河,语气平静说“你本是佛,可佛一入魔，便再无归路。”
“疯子。”
她的视线痛苦而茫然,恍若垂垂欲死的枯叶蝶。
裴景对这女人的性子极度的厌恶，也不想去接触。
秦千幻抬起头，脖子紧绷身躯单薄,背脊直成一线。
只想一剑了结她，让她收了那不阴不阳的笑容。可现在，自身难保的是他。
金色佛文一圈一圈，绕在空中。
裴景咬牙，僵硬地抽出诛剑，想要把它卡在石壁内，阻止自己下坠。手指都在颤抖，天道的指令让这具身体根本不容反抗，就像是上一世天堑峰放任季无忧离开一样，无力。
悟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金白色的僧袍,把周围沉沉夜色照出辉芒。禅杖点地，地上那些舍利子碎屑因他的气息散发微微的光，星星点点浮了起来。
天翻地覆，血色瀑布越来越急，就要把他的身体也卷进去时。
她双手撑在地上，视线所见是红的青的细碎的粉末,浮在土壤上，不被雨打湿，也不被泥污染是她被自己活生生踩碎的舍利子。
他感觉，手中诛剑被人夺取，最后一根稻草被抢走，绝望还没溢上脑子，他落入了一个怀抱。熟悉的气息，清冷如这深渊落雪。裴景一愣，而后大喜，情不自禁伸出手，先抓住了他的衣襟。纯黑色的衣袍擦过簌簌而落的碎石，诛剑在他手，似乎才是真正的归宿。
千万张脸融在血中，滚成一地红色。
楚君誉搂着裴景的腰，剑劈山仞，绝地而起。
旁边的红衣怪兽身躯倾塌,面具剥落随雨滴粉碎。
他周身的气场太强大，奔流而下的瀑布都在某一刻凝结。空气中肃杀的氛围弥漫，一触即发。
秦千幻半跪在地上。
立在高台边的天道，手指一紧，银色的眼眸里露出了不逊色于裴景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