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样。”
“最近感觉怎么样,高三会不会很累?”
一问一答,两人在等菜上桌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起来。
“没什么。”穆之菏说。
穆之菏显得心不在焉,还在想刚才那不经意的一瞥。是她看错了?背影太像徐东鑫。
“在看什么?”穆榛问。
等吃完饭出去,还是同一条巷子口,爬满灰红色地锦的石砖墙前有一男一女正在聊天,高个男孩儿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线条锋利的面部轮廓会变得柔和起来。
视线游移,飘到对街,穆之菏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闪进巷子口,待她仔细辨认,人已经不见了。
他对面的女生瓜子小脸,头发齐肩。冬天穿着格子小短裙,露出两条又白又直的大长腿。画了较浓的妆容,从穆之菏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楚看见她鲜红的娇艳欲滴的唇色。
中午,穆之菏陪穆榛出来觅食,懒得开火做饭,两人一致决定随便找家饭馆解决午餐。
“你现在回家吗?”穆之菏转头问穆榛。
巷子幽深,连接的地下室别有洞天,十分宽敞。里头有一家专卖盗版书籍和CD唱片的老店子,旁边还驻扎着一家生意惨淡的网吧。
“嗯。”
他们一伙人常聚头的一家台球棋牌室离一中后门不远,位置隐蔽,位于两家早餐店之间的窄巷里。
“我还得去一趟书店,下午自己回去。”
陈颂还要劝,被他一句话堵死:“睡饱了去找你们。”
“随你。”穆榛很无所谓地说。
“睡觉。”
等穆榛走远了,穆之菏发现徐东鑫跟那个女生还站在原地没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一点儿。女孩儿再自然不过地把手搭上徐东鑫的肩膀,他看起来并不在意,也没有躲开。
“别啊,大家都答应去,就差你了,你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显而易见,彼此应该是很亲密的关系。
“不去。”
穆之菏在树下看了一会儿。
陈颂跑后面跟上,同他约好:“老大,后天出来玩——”
好像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乱糟糟的,又好像想了很多。
周彧拎着书包一身轻松地走了,作业干脆懒得带回去。
此刻心里沸腾的情绪,是不是就是林满每次看到周彧收到女生情书和礼物时嘴上所说的吃味儿?
各科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远远超出学生的承受范围,卷子一套一套地发,跟不要钱似的。13班的学习委员预估了一下,只有在这九天里每天学习十五个小时以上,才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全部完成。
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叫占有欲。
虽然很短,但也能让人喘口气,放松下来缓一缓了。
这感觉对穆之菏来说,挺新鲜。
信山一中高三的寒假只有九天。
再过两秒钟之后,她没有多犹豫,决定走过去。
他有时候是后盾,有时候像太阳。
穿过马路,径直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她听后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梗在喉咙口所有的不安与迷惘仿佛一瞬之间被消融,全身被充满了电,终于能够再战斗。
“穆穆——”
他说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满分了。
徐东鑫看到她眼前一亮,走两步迎上去,问:“你怎么来了?”
她怀疑自己很差劲。
穆之菏说:“路过。”
他安慰她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再忍耐一下。
她望向他身后,那意思很明显——怎么,你不介绍一下?
压力大到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是那次因为课堂考核失误被主专业老师点名批评,她很晚给他打电话,情绪低落,说今年冬天好长啊,我想快点儿回一中。
女生也在打量穆之菏,像发现了有趣的事情,挽住徐东鑫的胳膊挑衅地看过来:“哟,这是遇见班上女同学了?”
她向来只说好的方面,食堂饭菜量多味美,室友人很好相处,周日晚上厉洁带他们出去逛了夜市,买彩票中了五块钱。
“姐,你别闹了。”徐东鑫无奈。
周彧却从没有听她抱怨过。
他相互介绍:“我堂姐,徐嘉嘉,今年二十五。我……朋友,”舌头拐了个弯,“——穆之菏。”
他知道她其实很累,主专业小提琴副修声乐,还有俗称“小三门”的视唱练耳乐理要应付,每天除去睡觉所有时间都被瓜分得一干二净,吃饭也要用跑的。培训学校的生活同样枯燥,甚至更辛苦。
穆之菏从善如流,打招呼:“姐姐好。”心底不免诧异,这位姐姐看上去确实像十八岁左右的女生。
手机里最后的通话记录还是三天前的,他跟她已经三天没联系了。林满当时电话挂得匆忙,说周彧咱们下次聊,我要去琴房练琴啦,厉洁老师在催。
徐嘉嘉特气愤,无形之中感觉输了一截,全拜徐东鑫所赐。她瞅着穆之菏,觉得小姑娘越看越好看,满脸的胶原蛋白。
周彧想想也烦,这学期都见不到了。
第一眼看着冷清。
“嗯。”
第二眼隐隐让人觉得惊艳。
“这么说这学期是见不到了?”
徐嘉嘉读书时也是混世魔王一个,被家里宠着,自信过头,凡事觉得老娘天下第一。
“得1月份参加完艺考再回,那时候这边都放寒假了。”
现在对着穆之菏这张脸起了攀比的心思,又被徐东鑫直接戳破年纪,顿觉恼怒,对着徐东鑫又推又扯:“你什么意思啊,怎么能随意暴露你姐的年龄,你跟你这朋友什么关系,凭什么护着她……”
穆之菏估计了一下时间,问:“小满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徐东鑫躲开她的拳头,吐出两个字:“打住。”
两人话都不多,沉默的时候居多,偶尔聊天搭话,说的也是某道棘手的习题有哪种更简单的解法。
忽然严肃。
周彧和穆之菏从培优班的教室出来,被风糊了一脸。
他不笑时,五官沉寂下来,硬而刚,确实很能唬人。
仍在坚持。
徐嘉嘉一怔,居然真的不敢再闹,对这个堂弟多少心存忌惮。
但仍有热血。
“赶紧回家,不然我让叔多给你介绍几个相亲对象。”徐东鑫开始撵人。
这个冬天依旧寒冷,万物凋零,呼吸间带着凛冽刺骨的凉意。
徐嘉嘉气冲冲地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放下车窗,朝两人翻了个白眼。
声音传出窗外,飘得很远。
“那真是你姐?”穆之菏问。
“同学们!就痛痛快快疯一次,拼一次,撒开腿跑别停,让你们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行!”
徐东鑫说:“千真万确。”
“别像角马一样落后,要像野狗一样战斗!”
穆之菏笑了笑。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搏,高三白活。”
这时齐子帅穿着拖鞋啪嗒啪嗒从巷子里跑出来,手里抓着一套卷子:“老徐你干吗去了,快来快来,这道数学题不会做……”
“永远相信奇迹,永远不要放弃!”
一旁的穆之菏惊呆了。
“大家再坚持坚持,今年就快结束了,明年六月也不远了。”
她目睹着徐东鑫把卷子抵在墙壁的木板上写解题步骤,一边跟齐子帅讲解。齐子帅不断点头,偶尔还会提出质疑。
有人默默戴上了耳塞听英语听力,有人竖起耳朵想从鸡汤中获取一丝力量,有人被催眠了,开始打盹休息一下。
学渣认真起来都这么吓人的吗?
关帝守晚自习发现班上气氛压抑,最近大家的精神状态一般,在网上搜罗了一箩筐的心灵鸡汤文,声情并茂地朗读,隔两天就来一篇,《清华离你只有一步之遥》《黎明前的黑暗》《寓言镇上的神话中学》《你就是自己的信仰》《不抛弃,不放弃》。
“……你们出来是干什么的?”穆之菏问。
天际有一线橘红的云。
“玩啊。”
又听说理科16班的一个男生今天傍晚退学了,因为家庭原因和自身因素他决定放弃,中途下了车。他走的时候,玩得好的几个男生送他到校门口,好多人站在走廊上观望,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冬天的黄昏肃杀而冷寂。
“带着试卷出来玩?”
中午走文科班的教室路过,听人说他们班的第一名把五本历史书啃了整整六遍,晚上做梦也在背中国及世界大事记时间表。
“打打台球,刷刷题,生活才能更充实嘛。”
齐子帅打着哈欠从帽子里钻出来,发现大部分人在埋头苦学,连周彧也在刷题。
真是让人肃然起敬的觉悟啊!
班上没以前吵了,没以前闹了。
穆之菏被盛情邀请去台球室,一进去发现,在座的半数是熟人。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点滴,都是在为最后的高考积蓄力量。
周彧窝在躺椅上睡觉,围巾盖住整张脸,但就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那是他。陈颂专心打球,跟他切磋的是个生面孔,三十多岁的男人,这里的老板。还有几个外班的男生也在,穆之菏倒是在学校见过。
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在每天紧张的气氛中已经把自己的情绪压榨干净,不会再因为某次超常发挥而兴奋一晚上,也不会再因为某次滑铁卢而失魂落魄,能做的只有爬起来,找原因反思,憋着一口气,继续走下去。
台球桌旁边有张四角矮桌,乱七八糟铺了一桌的课本。
考试从月考变成周考变成天天考,再变成每堂课小考,带着新鲜油墨味的卷子铺天盖地发下来。考到麻木之后,连班上那个一贯最在意成绩的矮个子女生也不再紧盯着卷面上的那点儿分数了,没考好也不会哭了。
前面还竖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化学方程式和数学公式,看上去像周彧的字迹。打球输了的人自觉去把小黑板上的内容背个十来遍。
课桌上的习题逐渐垒高,像砌成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堵在每个人面前。平均每天能写完一支笔芯,草稿纸用得飞快,错题本厚厚一沓,上面粘满了便利贴。中午休息的时间被压缩了,晚自习延长半小时,然而时间还是觉得不够用,多少人晚上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继续背单词公式,一直到凌晨两三点。
可见刚才齐子帅那么一说,也不全是假话。
当下最流行的一句话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焦急,多做一套《5·3》消消气。”
原来这群人在地下室开起了小灶搞学习,真没浪费时间。
时间越来越紧,日子似乎过得越来越快。
有穆之菏在,齐子帅可利用资源增加,围着她跟徐东鑫打转,再次遇到阻碍:“下列哪些情况中,A为B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听着她的声音。
齐子帅一头雾水地问:“啥是充分不必要条件?有学过这个吗?我没一点儿印象。”
耳朵是烫的。
徐东鑫说:“当初学的时候你在看漫画,没印象正常。”
周彧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栏杆上积攒的灰尘在月光下像镀了一层水银色,他猛地一脚发泄似的踢走眼前的石子。
穆之菏简明扼要地点拨:“事件A发生时,必然会有事件B。但事件B发生,不一定会有事件A,则A是B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就够了。
齐子帅人机灵,一点就通:“懂了。”
要什么两分钟,就这么一句。
穆之菏准确无误地翻开一沓数学复习资料,给他把相关的知识点标出来。
记不清楚来这边已经多少天了,她沉默了几秒,说:“我很想你。”
齐子帅嘴里念念有词,自问自答:“这题型可真灵活……‘骄兵必败’符不符合条件?符合。‘水滴石穿’好像也对,水滴久了石头会穿孔,可石头穿孔不一定是水滴出来的,所以前者是后者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可这一室的空气却是寂静的。
他甚至说出了自己整个思考过程。
她今晚因为痛经请了假,现在一个人待在寝室里,躺床上捂着肚子,提不起力气。被子上散着试卷,小提琴搁在一边。培训学校里永远不乏各类乐器声,连晚上也一样,还热闹着。
“‘头发长,见识短’,不对,这个是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条件。”
林满“扑哧”一声笑了。
“‘名师出高徒’,好像也不对吧?”他做个数学题,戏还很多,戳着数学卷子上的选项如同古代宫廷挑选秀女入宫,“让我来仔细瞅一瞅,还有哪家小姐符合题干要求,却没有入选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木桌的边沿,他说:“给你两分钟的时间挽留我。”
穆之菏听后问徐东鑫:“你们都这么神经病吗?”
周彧看天上的星星都没那么顺眼了,截住她的话:“林满——”声音懒散,“都这么久没见了,说点儿好听的。”
徐东鑫立即跟齐子帅撇清关系:“只有他。”
全成了她夸别人的话。
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剥开,徐东鑫分一半给穆之菏,两人坐在角落说话。
“还有一男生,应该是学钢琴的,路过钢琴房经常能从窗户边看到他,大家都说他长得像柏原崇,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
嘴巴里满是酸酸甜甜的橘子味,穆之菏说:“你发现没有,刚才那道题的选项里面,没有一个符合A是B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到后面渐渐变了味:“……给我们上声乐课的老师可帅了,特别有气质,脾气也好,都没见他发过火,说话从来都是不温不火的,好多女生喜欢他,没事专程跑过来看他……”
“我喜欢你就是你喜欢我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徐东鑫开玩笑似的说,“而你喜欢我是我喜欢你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多半时候是林满说,他听着,偶尔应一两句。
这句话推导出来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喜欢我,我一定同样地喜欢着你,但是我喜欢你,你却不一定会喜欢我。
周彧笑了笑:“不帮你帮谁。”
穆之菏微愣。
“到时候你帮我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似探究,想要看出其中包含了多少认真。
她八成也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打电话,嗓音很轻,听上去糯糯的,像初夏时节午后的风。
而后,她低头笑了一下:“之前你和你姐在巷子口说话,我在马路对面看了几分钟。当时不知道那是你姐,我有一个冲动。”
“这边白天只上专业课,晚上有两节自习,厉洁老师让我们也搞搞文化成绩,买几套试卷做一做……我太久没上文化课了,好多知识点都忘了,到时候要补……”
“什么冲动?”
“这边的宿管阿姨名字叫许三多,早上吹口哨叫我们起床,但我其实是被站走廊上练声的同学吵醒的,她们可勤奋了,天天吊嗓子……”
“冲过去把你俩掰开。”
电话那头是林满,在跟他絮絮叨叨地说培训学校里发生的事。
徐东鑫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面露惊讶,接着笑得灿烂,说不出的开心与得意。
楼顶天台上的一角积着几张废弃的旧课桌椅,每天日晒雨淋的,成了一堆朽木。周彧跳上去坐下来,手机还举在耳边。
穆之菏把手里最后一瓣橘子留给他。
周彧出教室已经十来分钟了。
有些话,就暂时留在心里好了。
齐子帅回头一看:“哎,老大怎么也不见人了?”
所以啊,你刚刚说错了,我喜欢你和你喜欢我其实互为充要条件。
说罢,跟陈颂心照不宣地贼笑起来。
“你准备考哪所大学?”
齐子帅说:“还能干啥,谈谈天说说地,聊聊心里话。”
“A大。你呢?”
齐子帅跟陈颂哥俩儿好,挤着坐一块儿。陈颂看向六组三号跟七组三号,瞎琢磨起来:“你瞧瞧那两人,他们那是在干啥?”
“我爸想让我读军校。”这是家里一早给徐东鑫定好的路,默认的选择。他从小在军区大院里长大,潜移默化受其影响,“我并不排斥。”
“我没想到自己也有挑灯夜读默写单词的这一天。”
“全国最高军校学府在H省。”跟A大所在的城市一南一北。
额头几乎快要撞到一块儿。
穆之菏却释怀,她坦荡无畏如同所有天真的少年:“四年而已。”
音响的声音太大,他和她讲话必须得靠很近,才能听清。穆之菏说话时的气息全拂在他脸上:“你说什么……什么有今天?”
不过四年而已,我们来日方长。
“能。”徐东鑫笑,“没想到我也有今天。”
林满在培训学校上课的这几个月里,周彧挑了星期天的时间去看过她两次。艺考前夕,她在电话里拒绝了他陪同她参加艺考的提议:“已经跟我爸约好了,他会过来的,刚好那几天他休假。”
“写字能看见吧?”她问。
“你确定?”周彧不太放心地问。
也不会影响其他人观影。
“本人非常确定。”
屏幕上的光忽明忽暗,穆之菏从书包里摸出一个迷你微型手电筒,打开最低档,压低照在徐东鑫的单词本上,小小一团光亮。
周彧把诸事嘱咐一遍,同她做好心理建设,让她别紧张,犹如一个高三班主任操碎了心。
“various,各种各样的、不同种类的。”
“尽力而为。”最后以四字收尾。
“administration,管理、经营。”
林满心里那丁点儿忐忑烟消云散,笑起来。
“enthusiastic,热情的、热心的。”
她感觉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到了艺考的前一天,她突然联系不上林鸿川了。
“confirm……证实、确认。”穆之菏报单词,徐东鑫听写,这股学习的劲头让人动容,两人简直能评个“全场最佳表现奖”。
打他电话没人接,林满便联系戴涵:“妈,我爸人呢?”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她这样对他笑,那一瞬间感觉命都能给她。
戴涵问:“你找你爸干什么?”
看恐怖片不如默单词,你一点儿都不怕。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戗,问得也很奇怪。
行行行,你厉害。
林满压住心头的怪异感,解释说:“之前我跟他说好了,明天他会陪我去参加考试……”
徐东鑫:“……”
“他明天要带想涵去动物园。”
“电影不好看,”穆之菏下了决心,蛊惑似的朝他露出一点儿笑意,“我们来默单词吧,你觉得怎么样?”
林满沉默了,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好说。
“啊?”徐东鑫错愣,这话题来得太突然。
她有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头,第一反应是生气,但她对戴涵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讨好,从小到大不曾冲戴涵耍过脾气,连撒娇也没有。
穆之菏撤回视线,一脸认真地问徐东鑫:“上次给你抄的单词记住了吗?”
坚守着距离,彼此像个陌生人。
电影快看到一半,屏幕上惊现一张小丑夸张的笑脸,在阴森的夜色中无端显得诡异。音乐陡然一变,后排的女生惊呼出声。
所以,她无法冲戴涵发火,只好静下心说:“能不能让我爸接电话?他在屋里吗?”
脆脆的,咬起来咔嚓咔嚓,有点儿甜。
戴涵说:“他在带想涵玩,没空接电话。你这么大个人,考试还要人陪?”渐渐扯远,聊到钱的问题上,“你自己也知道,学特长开销大,耗钱。全家就你爸一个人赚钱,都得靠他养,他也不容易,有事没事别老问他要钱……”
徐东鑫发现了,却不说,笑着给她递零食。
“我没有。”
无形中,穆之菏又往他那边倾斜了一点儿。
戴涵不让她把话说完,这次显得尤其咄咄逼人:“你妹妹今后的花费更多,得留着钱给她上学,但是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养自己……”
他倒无所谓,就下意识地觉得该给旁边的女孩儿准备一捧。
戴涵觉得自己说得合情合理,林满那边却没声了。
徐东鑫从后面男生手边顺过来两包脆冬枣和瓜子,吃着解闷,看电影标配,可惜了没有爆米花。
猝然陷入寂静。
这话听上去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我知道了。”林满终止通话。
穆之菏无比镇定地摇头:“没什么好怕的,都是假的。”
那天晚上,林满整宿失眠,第二天厉洁看到她,以为她担心考试没有睡好,逮着人又安慰了一通,给她加油鼓气。
徐东鑫问她:“你不会害怕吧?”
林满按部就班地走完所有过程,中途没有再分心去想别的事情。早上给自己灌了两罐咖啡提神,就这样撑着。
旁边有人的感觉还不错,穆之菏没打算撵他走,又聚精会神抬头看了会儿电影。音响声音开太大了,耳朵边全是人物对白。
她达不到超常发挥,只能稳中求胜。
真能掰,之前体检的时候还听他炫耀说裸眼视力5.2。
架起小提琴的时候,耳边响起的是周彧那句“尽力而为”。
过了几分钟,坐过来一个人。徐东鑫若无其事再自然不过,见她看着他,只好解释说:“坐后面看不太清。”
直到艺考结束,林鸿川也没有找过她。
穆之菏旁边是林满的座位,已经空了快一个月了。
时间已经很晚,林满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收拾东西立即回家,不再等明天。
胆子小的不由得抱住了同桌的胳膊。
她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平时在学校寄宿,周末住巩夏秋那儿。林想涵出生后,她甚至没怎么见过。戴涵常把小孩儿抱在怀里,有意无意地避开她,跟防贼一样。
开头低沉忧郁的大提琴音响起,好像又被凛冽寒风吹散,逐渐带人进入气氛中,教室里的杂音被掩盖。
以往戴涵对她只是冷漠,视而不见,如今却仿佛有了针对的意味。
好像是选的欧美恐怖片。
即便她不想往深处想,也没有办法否认,她如同被这个家庭驱逐出境了。
只剩下投影仪上的一束光,和大屏幕上的影像。
出租车在小区前停下。
为了不影响其他班同学,关好所有门窗,窗帘也拉上。
接近下半夜两三点,家里的窗户口居然还透着光。
七嘴八舌讨论完,大部分决定在晚自习上看恐怖片。灯一关,多刺激,跟在电影院一样。
林满拖着行李箱走进去,上电梯,到达家门口。把门打开,还没跨进去,争吵的男女声清晰传来——
“看吧看吧,高三了,就当让你们放松放松……虽然你们也没少放松。”
“我看你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白养了,最后还不是跟你不亲,早晚得被巩夏秋要回去!”
关帝总算知道自己高估了他们,重重叹气,叹完气之后觉得自己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的老师,言传身教,至少要教给他们好的品德。
“你胡说什么?”
欢呼声又起。
“我说什么你心里没数吗,难道我说错了?巩夏秋能安什么好心,从高一开始让人住她那儿去,好培养感情……到底是人家亲妈,血浓于水,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现在就到了您兑现诺言的时候。”
“当年咱们结婚前说好了的,你会把小满当作自己的孩子,视如己出,现在又来跟我闹……”
“没错!”
戴涵的声音带着嘶哑的哭腔:“因为我对你死心塌地,我没有办法,只有我接受她,你才肯跟我结婚……”
“老师——”齐子帅指了指前排黑板旁边的鲜红小旗帜,“先进班级的流动红旗在我们班待了四个月没走,按照之前说好的,是不是该奖励我们晚自习看一场电影?”
戴涵说:“以前我不争,什么都依着你。可是现在我有想涵了,想涵才是我亲生的,我不能不为她考虑!”
就在他感到一丝欣慰之时,后排举起了一只手。
林满手里的小提琴重重砸在地上,玄关处的声控灯亮了。
等关帝十分钟后训完话,底下鸦雀无声,大家脸上表情非常凝重,似乎在进行自我反省。
客厅里狼狈的一男一女与风尘仆仆而来的女孩儿,相互对视,如同波涛汹涌的湖面一刹那被冻结。
“从现在就要开始努力了,脚踏实地,慢慢积累,不要妄想不付出努力就能取得好成绩。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阒然无声。
关帝放轻脚步,悄悄来到窗户边,把众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都到高三这么关键的时候了,你们当中的某一部分人心思居然还没用在学习上……照这样下去,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林满把跨出去的一只脚收回,她站在门外,没有再进去。
大家各自忙碌,互不打扰。
冬夜室外死寂,寒风长驱直下。
旁边的同桌掀开抽屉盖照镜子,整理发型,上面用双面胶粘住的光盘是信息技术书上附赠的,拿来当镜子使也算物尽其用。
林满独自走到老图书馆前,双脚冻得没有办法再继续挪动,在花坛的背风面坐下来。全身裹得严实,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脑子尚且还能思考,她把听到的那些内容串起来,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高高举起瓶子抖了抖,张大嘴巴接着,真没有了。作死地移到头顶时,一滴酸奶立即滴下来,黏在头发上。
一直以来困惑着她的许多疑问,在这一刻终于解开。
斜前方的齐子帅一口气喝完一瓶酸奶,自言自语道:“就没了?”
难怪自小时候起,戴涵对待她的态度就古怪。难怪无论她做什么,戴涵鲜会在意。难怪她始终无法拉近母女之间的距离,难怪戴涵满心期待着林想涵的出生。
陈颂从中间的位置翻开桌上的词典,里面挖着一个浅浅的坑,恰好容纳一部手机。
她比想象中要平静。
陈颂警觉地朝前后门以及窗户边望了望,搓了搓手,从抽屉里拿出《现代汉语词典》。班上有几句广为传唱的RAP:“哟哟切克闹,如果生活很枯燥,打开词典笑一笑,它会让你重新认识人生多美妙……”
彼时的心境像制陶时的瓷石,被水碓日复一日地舂打,千锤万凿后凝成泥砖。时间耗尽了期待,也将求而不得的郁结逐渐消磨。
有人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也有人绞尽脑汁打发时间。
三个小时后,林鸿川找到了她。
高三以来,13班难得的一节自习课。
“小满,怎么跑这儿来了?电话也不接!”林鸿川着急上火,见到林满时怒气却被愧疚所取代,“你这孩子,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待在外面,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到时候,我们就又在一起啦。
林满问:“巩老师跟我什么关系?”她要再确认一遍。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在香樟树下停住脚步,仰着脸庞看他,轻轻笑着说,“等我回来。”
林鸿川知道再也瞒不住,只能和盘托出。
“我会努力的,你也不要太大意喔。”
林鸿川和巩夏秋不只是同学,还是曾经的恋人。两人性格不合,相处过程中产生种种矛盾冲突,分手后巩夏秋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生下林满,却因为强烈的事业心和当时经济条件受限等种种因素,决定把孩子托付给林鸿川。
“按时去食堂吃饭,不要嫌麻烦,少吃垃圾食品。
戴涵苦恋林鸿川,说愿意接受还是婴儿的林满,两人组成家庭,他们成了一家三口。
“不要逃课,不要惹事,打篮球要注意时间,别跟教官起冲突。
这些年戴涵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孩儿。而巩夏秋心生悔意,年岁越长,越眷恋亲情,想要认回林满,便借着寄宿的由头多制造林满和她的相处时间。
“我去那边之后,你待在学校不要招蜂引蝶,不许收女生情书。”她开玩笑道,“当然男生的也不可以。
林满恍然大悟。
这一段路很短,只够说几句话。
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
箱轮压过地面,摩擦发出嘈杂的响声,盖过鞋底碾碎落叶时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些细致的关怀,所有巩夏秋会留心她的成绩,在意她的喜好,会亲自去广播站替她点歌,对她说:“愿你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晴天。愿世间所有风霜雨雪,都不落在你身上。愿你前途光明灿烂。”
林满拖着行李箱从寝室出来,手上拎着琴。等在宿舍楼下的周彧一把接过她的行李,送她去大巴车上。
这不是煽情,是真心,抑或是一个母亲想要对女儿做出的弥补。
艺术特长生从学校出发的那天,犹如战士出征。学校预祝他们旗开得胜取得好成绩,准备了一大挂鞭炮,沿着路肩一路铺展开,点燃,一阵噼里啪啦震天响,炸得爆竹屑漫天乱飞。硝烟呛鼻的味道四处弥散,过了一会儿,无形遁入空气中。
林满问林鸿川:“说好了艺考的时候你会来,为什么不来?”
“我听见了。”周彧说,“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
“爸爸忘记了。”
林满矢口否认:“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我原谅你了。”林满说,“就这样吧。”
周彧低声笑。
林鸿川迟来的道歉融入清晨的寒雾中:“——对不起。”
她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在一起”三个字又太理所当然,好像陈述了一种既定的事实。
林满想了想,抬起头:“说到底,您并没有亏欠我什么,我不曾过过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穷苦日子,喝粥食肉,健健康康长大成人。世上最伟大不计回报的爱,大多来源于血脉相连的至亲,可是连上帝也无法制定人心的规则,能让这种不计回报的爱在每个人身上得到延续。”
林满见他好像不开心的样子,脱口而出劝慰道:“可是三个月之后我们就又在一起了呀。”
谁也无法强求。
“你要走三个月。”他重申了一遍。
如果你能给我很多很多的爱,我会珍惜。
“嗯?”
如果你无法给予我那些情感,我会自尊。
“三个月。”周彧突然说。
有那么多的孩子因为家庭原因放纵自己打架酗酒,呼朋唤友逞凶斗狠,彰显叛逆、不甘和反抗。
她零零碎碎地说了许多。
有的东西不能像个乞丐般乞讨,爱不能被施舍。
“那边虽然地方偏了点儿,但住宿条件和环境都很好。我们学校的艺术特长生每年都往那里送,学长学姐们的反馈还不错……”
双亲给予你生命,生命是爱存在的基础,可尊严比爱重要。
林满让他放宽心:“音乐特长生这边的带队老师是厉洁,跟她也算比较熟悉了,她会全程跟着,有人照应。
你唯有谨记着,千万别让自己变成一块废铁,当爱缺失时,你要更加、更加爱自己——这叫自我成全。
高三之后,周假改为月假,每月一天半的时间出去放风,尤其珍贵。周彧还有额外的培优班课程要上,各类竞赛要花时间应付。
她呵着白气,看见天边有了暗淡的微光亮起,最后对林鸿川说:“没关系,我一直过得很好。”
林满说:“不用啦,来回跑很麻烦,再说你也没有时间吧。”
周彧在睡梦中接到一个电话。
两人坐在篮球场旁的高台阶上,身后栅栏外嫩黄色的玲珑袖珍的野花蔓延生长,从方格子的空隙中钻进来。周彧抬手截住正前方飞来的篮球,再用力地扔回去,抿了抿唇,说:“那我去看你。”
林满声音沙哑,牙齿在打着战,问:“我在老图书馆门口,你能不能来接我?”
“应该回不来,每周星期天下午放半天假,可以休息一下。”
他睡意全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外面天色还沉,压着心里的疑惑什么也没问,一边答应着,一边开始快速地往身上套衣服。
“中途会回来吗?”
周彧到得很快。
“好像是一个叫维林的培训学校,地方比较偏僻,听说跟一中这边隔得很远。”
他下车之后找了一圈,叫着林满的名字,在花坛前发现一团冰雕般的人影。她仿佛在风雪中被掩埋,在清晨流动的云雾中化作一块不动的磐石。
“地点定在哪里?”
周彧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问:“怎么了?”
每年十月中下旬,信山一中高三的艺术特长生都会由老师带队统一外出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培训,主攻自己的特长。
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
进入高三后,任务更加艰巨。
林满从膝盖中抬起头看他,眼泪在这一瞬直往下淌,顺着没有一丝温度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淌进羊绒围巾里。她憋了一晚上的情绪,在见到他的这一秒崩溃。
巩夏秋跟林满制定了详细的时间安排计划表,此后林满的作息被严格要求,每天练琴的时间骤然增加。
她明明笑着对林鸿川说了“没关系,我一直过得很好”,却在这个人面前有说不尽的委屈。
为了他们之间这场并不遥远的分离,和即将打响的战役,开始奋斗吧。
她僵硬地抬起双臂,倾尽所有力气抱住眼前的少年,像小时候每次觉得冷会本能地依偎着他取暖一样,带着哭音说:“周彧,我现在一个人了。”
至少,是在同一座城市啊。
孤家寡人。
那时候她就在心里笃定地想,就F大了。A大与F大这两所大学位于同一座城市,相隔有距离,但并不遥远。
周彧感觉怀里像揣着一块冰,他问她:“能走吗?”问完又直接否定了,把这一团冰整个儿端起来。
她说:“你一直向前走就好了,不用顾及我——因为我会努力追上来的。”
他用十年前的口吻,哄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孩子:“那就跟哥哥回家。”
那是最好的学府,对周彧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之后,林满因为这次受寒大病了一场。
周彧还没回答,她先替他给出了答案:“A大是不是?”
感冒咳嗽断断续续没有好完全,那段时间她像要把肺咳出来,隔三岔五去诊所吊水。周彧陪着她,穆之菏和齐子帅他们偶然也会过来。
林满之前问过周彧:“你大学准备报哪里?”
最夸张的一次,是周彧跟穆之菏在诊所里给他们讲物理题,成功吸引了诊所里医生的注意,他把家里正在读高二的女儿叫过来一块儿听课。一经宣扬,附近的大妈大爷们纷纷吆喝孙子孙女蹭蹭学霸的福气,导致诊所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F大对她来说,属于具有一定难度,但努力之后尚能攻克的存在。
林满在不知不觉中痊愈,跟其他人一起进入高考冲刺阶段。
林满的目标是F大。
天气逐渐变得炎热。
巩夏秋很赞同她这个决定:“你从小学琴,有这个基础,试一试总是好的,我觉得有希望。心里有了想考的大学吗?”
他们迎来了全市一模、二模、三模……
林鸿川仍然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刻停歇。戴涵把所有精力倾注在二女儿林想涵身上,林满最终找巩夏秋商量了这件事。
最终迎来了高考。
寒假里,林满翻来覆去思考过许多次,决定要走音乐特长的路。当初艺术节前穆之菏跟她提过之后,她其实就有这方面的打算了。
这年夏天,他们顺利毕业。
有时候像太阳
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他有时候是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