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罗拉轻轻地唱了起来。
郑树成说没听过。
那是郑树成这辈子听到的第一首英文歌。Tell Laura I Love Her，《告诉罗拉我爱她》。郑树成一句话也没听懂，那个下午，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
陈罗拉突然问郑树成，你听没听过一首英文歌，叫Tell Laura I Love Her，翻译过来叫《告诉罗拉我爱她》。
为什么要让别人告诉罗拉你爱她呢？你自己去说不行吗？
事关陈罗拉的妈妈，郑树成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毕竟在这个家里住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也从没听陈杨提起过她。
6
我妈妈的英文名叫Laura，翻译过来就叫罗拉。
郑树成已经从陈杨家里搬了出来，和工厂的职工一起住。两年过去了，郑树成长得高大结实。常常给家里人写信，但郑树成现在已经不太想家了。
陈罗拉，你为什么叫陈罗拉？郑树成问。
城里很好，有工作，有收入，有朋友，当然，还有陈罗拉。要不是陈罗拉，郑树成想往家里写信还得请人代劳。
罗拉两个字，很有可能是从别的什么名字音译过来的。
郑树成一直想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向陈罗拉求爱的机会。直到厂里提拔郑树成当了小组长，郑树成觉得，机会来了。
随着学的东西越多，郑树成逐渐意识到，陈罗拉不是一个常见的中文名。
郑树成在家拾掇了一番，提了一大袋子苹果，向陈罗拉家里走去。两年来这条路郑树成走了无数回，今天他觉得路上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不太一样。
陈罗拉教了郑树成很多东西。虽然郑树成觉得，除了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其他的都没什么太大用处，但他还是学得很用心。十六七岁的年纪，把时间花在没用的事上，才是最天经地义的事。
是陈杨给郑树成开的门，得知郑树成来找陈罗拉，陈杨告诉他，罗拉已经走了。
5
郑树成问，走了？去哪里了？
郑树成以后回忆起学写名字这件事，总觉得那一天过得既短暂又漫长。
陈杨说，美国，是她妈妈把她接走的。
郑树成默默地站到一旁，把座位让给陈罗拉。陈罗拉接过笔，一边写一边跟他说，你看哦，郑字的左边，先写两点……
郑树成问，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罗拉又悄悄地走回屋子里，静静地站在郑树成的身后，看他艰难地在纸上描摹他的名字。
陈杨说，两个月前。罗拉妈妈从美国回来，要接罗拉去美国念书。罗拉自己也想去。想去就去吧。收拾了下行李，罗拉的行李不多，一晚上就收拾完了。走得有些急，罗拉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你的笔顺写错了，还有，那个树字不要写得那么开啦。”
郑树成又变回了那个刚来到陈罗拉家里时，晕晕乎乎的郑树成。连提着苹果的袋子已经在手心勒出了血印也没察觉到。
扑哧一声轻笑，郑树成汗毛倒竖，手里的铅笔在纸上重重一划，一道蚯蚓似的痕迹反射着铁灰色的光。
郑树成走到楼下时，陈杨追了出来，连说不好意思，说看我这记性。罗拉有东西留给你，走的时候留的。这几天事太多，给忘了，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郑树成红着脸点头，他不敢承认自己已经忘了郑树成这三个字的笔顺是什么样的了。等罗拉走出屋子，郑树成飞快地扒过罗拉教他写名字的那张纸，对着上面的字迹，一笔一笔描摹起来。
7
陈罗拉好像看出了郑树成的窘迫，笑着说，我出去削个苹果。你等会儿写好了给我看。
“郑树成，你好。”
真丢脸啊，郑树成心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白给姑娘看了笑话。
这是陈罗拉留给郑树成的信的开头。郑树成三个字写得横七竖八，和后面工整的你好两个字形成鲜明对比。
郑树成感觉自己几乎要把手里的铅笔撅折了，仍然一笔都不敢动。
“走得很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抱歉抱歉。我教你的东西不要忘了，好好练字，有空我会给你写信的。祝一切顺利。还有一张黑胶碟，会一并寄给你。”
郑树成，你看清楚我刚才怎么写的了吗，来，把你名字写一遍给我看。罗拉指使起郑树成做事来理所当然，好像她本就该如此。
以上是信的全部内容。
4
在回宿舍的路上，郑树成啃着手里的苹果，决定要攒钱买一部留声机。
陈杨不忘叮嘱，好好工作，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晚上回家，我叫罗拉教你写名字。
等郑树成攒够了钱，陈罗拉的第一封邮件到了，是一封信和一张黑胶唱片。信上是陈罗拉一句一句翻译出来的歌词。Tell Laura I love her——告诉罗拉我爱她。
工作人员瞟了郑树成两眼，抬抬手，放他进去了。
郑树成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要让别人告诉罗拉他爱她了。
陈杨也是一愣，想了想，对办事的人说，先让他工作着吧，名字不着急，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孩子是老实人，没问题的。
原来歌里的人是个赛车手，为了一千美金参加比赛。不幸的是，他在比赛中发生了意外。在他将要死去的时候，他告诉身边的人说，请告诉罗拉，告诉罗拉我爱她，告诉罗拉不要哭，告诉罗拉，我对她的爱，至死不渝。
郑树成小声道，我不会写我的名字。
那个下午，还不知道赛车手是干什么的郑树成，一边听着留声机里的歌声，一边哭得稀里哗啦。
陈杨问他，有什么困难吗？
原来在爱情里不只有等不到，原来在爱情里还有句话叫来不及。
郑树成搓了搓手指，面露难色。
哭够了的郑树成提笔给陈罗拉写信，陈罗拉我爱你。然后认认真真把陈罗拉的地址誊了下来，封好信封，跑着到邮局去寄。
“来，把自己的名字填上，然后跟那边那个师傅去领工作服吧。”
郑树成第一次觉得到邮局的路那么长。
但很快郑树成就必须要面对进城来的第一次尴尬局面。
8
郑树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陈罗拉的家里出来，又是怎么被带到炼钢厂报到的。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像蜜蜂撞进了棉花里。
郑树成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妇人，一时间不敢确定她就是陈罗拉。那个已经多年没有音信的陈罗拉。
“知道啦知道啦。”陈罗拉冲着闷头闷脑的郑树成笑了笑，转身进了里屋。
我们在整理母亲用过的东西时，发现了您和她的通信。陈罗拉的女儿说。抱歉阅读了你们的私人通信。
“罗拉，又上哪儿疯去了，快去你自己房间把衣服换了。”
郑树成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郑树成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几乎一般高，因为刚做完运动，脸颊泛红的女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不知道为什么，根据日期显示，自从母亲来美国大概四年后，您和母亲的通信就中断了。看得出来母亲很重视这些信件，这些年来一直保存得很好。
“郑树成，你好，我叫陈罗拉。”
陈罗拉到美国的第四年，也就是郑树成最后几次收到陈罗拉的来信那一年，也就是郑树成开始自学英语的第四年。
3
郑树成的父亲从田垄上摔了下来，从此便一病不起，郑树成把父亲接来城里将养。多了一张嘴吃饭，又没有别的收入来源，郑树成的生活变得有些捉襟见肘。
于是十六岁的郑树成像被押镖似的送进了城。
不得已，郑树成开始动用自己四年来的积蓄，那些攒下来为了将来能去美国的钱。
郑树成十六岁时，不想他一辈子耗在这片贫瘠的小地方的郑父，厚着脸皮托人带话，想问陈杨当年的人情是否作数。没想到陈杨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还在炼钢厂里帮郑树成找了个工作，乐得郑父差点要磕头作揖，给陈杨一家烧上八辈子的高香。
郑树成想要亲口告诉陈罗拉，他爱她。这样，陈罗拉就不能视而不见了，就像她没有回应郑树成写的第一封信一样。
陈罗拉的爸爸陈杨，当年在郑树成父亲所在的乡里插过队，住在他们家，受了郑父不少照顾。走的时候说，以后郑树成要是想去城里发展，可以先去他家里住着，他也能帮忙照拂一二。
郑父自感时日无多，想在走之前，亲眼见到郑树成娶媳妇进门。
郑树成的儿子说，爸爸你要讲就好好讲，捎带手损人算怎么回事。
郑树成抽了一宿的烟，终于鼓足勇气，打算告诉父亲，自己爱的是陈罗拉，除了她，自己不会娶别人。
按郑树成给自己儿子的说法，说当时你爷爷我爸爸打我那叫一个狠，隔二里地都能听见响，能把树上的老乌鸦吓一趔趄。
但郑树成突然收到了陈罗拉的来信。信上说，郑树成，我要结婚了。祝一切都好。
郑树成十六岁的时候，被父亲从乡下撵到了城里。郑树成死活都赖着不走，郑树成的爸爸大耳刮子生生抽晕了郑树成，然后拜托进城的老乡，把他送到了陈罗拉的家中。
郑树成又抽了一宿的烟，最后回了八个字。
2
我也是，祝一切都好。
十六岁的郑树成记住了这句话。
郑树成记得陈罗拉来信上的日期是1983年7月24日，也就是从那天起，郑树成和陈罗拉，再没有通信往来。
因为当时陈罗拉给郑树成说，如果你连名字都写不会，那我就不教你其他东西了。
9
陈罗拉不是第一个教郑树成写字的人，但她是第一个让郑树成认认真真学会如何写自己名字的人。
有一封信，从日期上来看应该是最早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拆封。陈罗拉的女儿从大衣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郑树成。
那是郑树成第一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时写的样子。
郑树成认得信封上是自己当年的笔记。拆开信封，却发现里面除了自己写的信外，还有另外一封。
只有陈罗拉会在一封字迹秀丽的信里，故意把郑树成三个字写成又笨拙又生硬毫无规则的样子。
一封陈罗拉写给他的信：
郑树成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脑袋里嗡地响一声。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是因为信上的字迹。
郑树成，我爱你。
“郑树成，你好。”
爸爸跟我说了你家的情况，我想了很久，才决定用这种方式和你告别，希望你能原谅。
郑树成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陈罗拉，直到上个月，他收到了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
没有回你的第一封信，因为那个时候，不知道我们各自的未来在哪里。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生活在同一个国家，同一座城市，你亲口对我说，我爱你。
那个人叫陈罗拉。
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也爱你。
于是七十三岁、行动已经有些不便的郑树成终于来到了美国。为了见他爱过的人。
可惜，天不总是遂人愿。
海关检查的黑人大妈笑得很开心，把盖了章的签证递给郑树成，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祝你好运。
郑树成，我爱过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为了见我曾经爱的人。”
原来你看到了那封信的，郑树成心想。
“你为什么要来美国？”
病床上的陈罗拉呼吸很轻，几乎听不到。郑树成看向她，好像看向一个就要消失的秘密。
1
Tell Laura I love her.
告诉罗拉我还爱她。
告诉罗拉我爱她。
Tell Laura I still love her.
Tell Laura I still love her.
告诉罗拉我爱她。
告诉罗拉我还爱她。
Tell Laura I love 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