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这家伙,出手倒是大方。
余笙将烟头碾灭扔进垃圾桶,眯着眼睛四处张望陆骁把车停在哪儿了。俏俏没看他,从袋子里拿出几盒巧克力,分给亲戚家的小孩。余笙瞄了一眼,进口的,死贵死贵。
一个小孩极会说话,抱着巧克力的盒子,对俏俏道:“姐姐,你好半天没回来,原来是去给我们买巧克力了!”
一根烟抽到底,才看见俏俏的影子,蹦蹦跳跳地从广场另一侧跑过来,手里提着个袋子。
俏俏连忙点头:“对啊,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可好吃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
孩子只是年纪小,又不是傻,什么程度的闹肚子能闹三四个小时,小孩看了余笙一眼,撇撇嘴,再没说话。
余笙险些把白眼翻上天,俏俏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递过去一个天鹅绒的蓝色礼盒,道:“这是给你的,陆骁说祝余小学弟新年快乐!”
“会情郎”三个字在舌尖上滚过一遭,余笙将打火机的盖子弹开又合拢,咔嗒咔嗒地绕着玩,半晌才道:“拉肚子,上厕所去了,回家不许乱说啊,传到我耳朵里当心我揍你。”
余笙高中和本科时都和陆骁是校友,读了研才分开,算得上半个学弟,他打开盒子看了看,经典款宝玑腕表,一块会报时的人民币。
亲戚家的小孩碰了碰余笙的手臂,小声道:“余笙哥哥,俏俏姐姐去哪儿了?”
小蓝盒原样打开又原样扣上,余笙将盒子丢回到俏俏怀里,道:“大过年的,你哥在广场风口里蹲了三四个小时,不是为了这种东西。告诉陆骁,少把他那些奸商的手段用在我身上!”
零上三度并不比零下三度暖和多少啊,冻死爷爷了。
俏俏吐吐舌头,道:“哥,你别生气,他不是这个意思。”
余笙带着几个小孩蹲在石雕的背风处,他拢着打火机上跳出的火光点了根烟,想着,再过十分钟,就十分钟,姓陆的还不把人送回来,他就要发飙了。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余笙道,“心意我领了,东西就免了。我同意你和陆骁在一起,不是图他的家庭条件,更不是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只是觉得他能对你好。如果有一天,他做了混账事,就算他拿宝玑垒道城墙堆在咱家门口,我也照样打折他的腿。”
看舞龙舞狮烟火表演的人群早就散了,空气里残留着浓重的火药和硫黄味儿。
俏俏摸摸鼻子,有点想笑,又忍不住感动。
(105)
(106)
什么程司湛什么许知燃,在那一刻统统被抹去了姓名。
陆骁只在成君待了两天便回去了,学校和工作室一堆事情等着他,实在太忙。余建国和白太后难得回一次老家,要留在这里过元宵节。余笙在读研究生,年假只有十天,他也要提前回去,俏俏树袋熊似的抱住余笙立起的行李箱,伸出恳求的“尔康手”,道:“哥,把我带走吧!我能洗衣叠被煮茶做饭,居家旅行,必备良品!带我一块回去吧!”
俏俏想,我的“万幸”小词典又要更新了—万幸,喜欢与被喜欢的人都是陆骁。
余笙伸出一根手指,抵着俏俏的脑门把她推开,道:“少来,我是急着回去完成学业,为国为民,你是急着回去谈恋爱,浪费资源。咱们俩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不属于同个战壕,还是别攀交情了!”
人啊,难有十全十美,要么长得好,要么成绩好,要么身材好家世好,能占据一项已是老天青睐,样样都占自是万中无一。
余建国小声同老伴儿商量,要不也让俏俏提前回去吧,余笙也走了,把她自己拘在乡下,连个陪她斗嘴的人都没有,多无聊啊。
余笙还在等着,俏俏没敢在卫生间里多磨蹭,出来时,正看见陆骁将揉皱的衬衫脱下,换上烟灰色的毛衣,行动间露出劲瘦的腰、紧实的腹还有胸口,他半转过身,斜方肌线条明显,锁骨处凹陷精致。
白太后手里兜着一把五香瓜子,边嗑边道:“满院子的进口巧克力糖纸你没看见啊?那是镇上的小超市能买到的东西?肯定是外人带来的。你没带我没带余笙没带,你猜还能有谁上赶着给咱们亲戚家的孩子送吃的?”
镜子上映出一张羞怯又动人的脸,眼波盈盈,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
余建国一愣:“你是说陆骁来过了?不能吧,我没见到人啊!”
洗手间的架子上搭着三条毛巾,俏俏拿下来一条没用过的,用温水沾湿,在脸上擦了擦,权当降温。
“人家又不是来看你的,为什么要让你看见?”太后“啧”了一声,“更何况,大过年的,你把俏俏放回去,万一那个陆什么夫人又找她麻烦,连个给她撑腰的人都没有!动动脑子,傻老头!”
身后传来轻笑声,陆骁斜躺在那里,一手支着脸侧,道:“北朝乐府诗歌中写的‘含情出户脚无力’,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余建国还真没想到这一茬,嘿嘿憨笑,奉承着还是老伴儿心思细。
陆骁动了动,俏俏跳下床,落地的瞬间才发觉腿麻得厉害,连膝盖都是软的。
白湘宁老佛爷似的扶着余建国的手臂,深深叹了口气,道:“陆骁也是个可怜,阖家团圆的时候,只他孤身一人,有家不回,必然是闹了矛盾。你说说,世界上怎么会有陆然何那样的妈,真是想不通!”
陆骁长叹一声,俏俏推推他的肩膀,脸还红着,道:“我要去洗手间。”
想走的走不掉,俏俏被拘在乡下,陪着家里老人聊天说话剥核桃仁。日子虽然无聊,核桃仁却极好,饱满香甜,俏俏私藏了一包她亲手剥的,留给陆骁。
俏俏钩过扔在床脚的外套,从口袋里翻出一颗奶糖,剥掉包装纸塞进陆骁怀里,哄着:“吃这个吧,甜的,比尼古丁味道好多了。”
俏俏在电话里同陆骁开玩笑,说:“送你点核桃仁,让你补补脑子!”
道理都明白,还是懒得动,陆骁躺在俏俏的胸口上,闭着眼睛,道:“我想抽烟。”
陆骁无奈:“怎么听起来像骂人。”
比预定的时间多给了十分钟,冒着被太后数落的风险,余笙已经很够意思。
听筒里传来敲击键盘的机械声,俏俏坐在院子里的果树下,摇头晃脑地道:“陆骁啊陆骁,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忙?”
拿过手机一看,余笙的名字跳在屏幕上,再看一眼时间,十二点过十分。
陆骁笑了笑,道:“再怎么忙,督促你好好学习的时间还是有的。送给你的那些英文诗集都看了吗,念一首给我听听。”
是陆骁的电话先响的,两声之后便断掉,然后是俏俏的。
俏俏想了想,选了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那首《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104)
I'd like to live with you in a small town.
窗帘微微晃动,半空中一弯上好的月。
Where there are eternal twilights and eternal bells.
俏俏迎上去,吻住他,说我不怕,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The faint chime of ancient clocks like droplets of time.
陆骁扯开衬衫的扣子,露出线条流畅的胸口,他说,别怕,我只想抱抱你。
And sometimes, in the evenings, from some garret -- A flute .
酒店的床单上带着一股清洁剂的味道,当陆骁倾身覆过来时,俏俏的所有感官只嗅到一种味道—雪松木的香气,清新淡雅,一如他身上白衬衫,又如他英俊精致的脸与眼睛。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
我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俏俏脸色红得不能再红,她伸出手,抱住他的腰,枕在他的肩膀上,凌乱的心跳渐渐平定,一种比心动更加温柔的情绪渐渐浮上来,那便是长相守。
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
“还有三个半小时啊,”陆骁轻笑着,碰一碰她锁骨上的凹陷,“你说究竟是太长,还是太短?”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
不然,太后真的要骂人了!
电话挂断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亲戚家刚上初中的小女孩。小女孩梳着马尾辫,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她刚好听到俏俏念的英文诗,崇拜道:“姐姐,你口语真好!平时是怎么练的呀?”
“其实,十二点半也行。”俏俏转转眼睛,脸色红彤彤的,“最晚不能超过四十。”
俏俏回忆了一下她学习英语和锻炼口语的过程,看原文诗集、早起晨读,坚持听力,每一个步骤都有陆骁参与的痕迹。她不由得脸色一红,道:“首先你得有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真残忍,”陆骁抵着她的额头,故意道,“我可是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才来到这儿的。”
一对一专业指导,不收学费,还温柔体贴。
俏俏脸色通红,抓过陆骁的手,看了看他的腕表,眼睛里含着鳞波似的光,小声道:“最晚十二点,我要回去。”
小女孩:“姐姐的英语老师叫什么名字啊?”
还是坏心眼的明知故问!
俏俏脱口而出:“他叫男朋友。”
明知故问!
小女孩:“……”
“你心跳得好快,”陆骁低下头吻一吻俏俏的额头,两人离得太近,鲜润的唇轻轻擦过耳侧,“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才跳得这么快吗?”
恰巧路过的白太后:“……”
俏俏闻到极淡的雪松木的香气,那是陆骁惯用的香水味道,掌心下的肌肉流畅紧致,光滑的、火热的。
八达岭上的长城墙都没有你的脸皮厚!
俏俏恍惚觉得自己正在燃烧,炽热的感觉自身体内部透出来,呼啸席卷。耳鬓厮磨间她的手指碰到陆骁的腰带,金属带卡触感微凉,她瑟缩了一下,陆骁反手握住她的腕,带着她,让她的掌心贴在他腰间的皮肤上。
“麻烦陆老师以后多教育教育我,
窗外是喧闹的夜与节日,窗内是薄薄的黑暗和彼此的呼吸,光影混乱交叠,在眼前折射出梦境般的虚无。
最好是一对一单独辅导,门一关,我和你……”
俏俏上前一步,踮起脚,嘴唇贴合的那一瞬,看到陆骁的耳朵上的曜石耳钉,带着光芒,细碎璀璨。
(语音08)
爱之所以温暖,就在于它能够治愈时间都无法抚平的伤口。
(107)
为什么会来?因为他需要她,他的生命和感情里缺失了一部分,空荡荡的,又冷又疼,需要有人来填补。她愿意治愈他身上所有的清冷和孤独,无论在什么时候。
余笙扛着行李箱下了飞机,家都没回,先去了陆骁住的金誉园,从箱子里搬出一堆东西—腊肠、腊肉、年糕、甜酒,还有俏俏亲手剥的核桃仁。
俏俏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没有问陆骁为什么会突然跑来,事实上,这个问题也没有问的意义。
余笙累得腰酸背痛,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瘫,道:“都是我妹让我带回来的,死沉,麻烦把运费结算一下,首重20公斤,续重十公斤以内每斤14,超重另算。”
“新年快乐,宝贝。”陆骁的唇贴在她耳边,每一个字都极尽温柔与旖旎,仔细听一听,简直能要人的命。
“辛苦了。”陆骁坐在他对面,笑着道,“余笙小哥哥亲自上门送特产,这是妹夫才有的待遇吧。”
那些声音很近又很远,好像与他们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想得美!”余笙眼睛一横,“腊肠里面绊了耗子药,吃的时候小心点!”
俏俏先推门进去,陆骁握住她的手腕,关上门,将她抵在门板和胸膛之间。屋子里没开灯,有星光落进来,隐约能听见锣鼓声和人群的喧闹声。
余笙一放假就陪着双亲回了南方老家,没来得及和朋友聚一聚,不少人都等着他呢,刚下飞机就有信息飞进来,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大伙聚一聚。余笙挑了一个顺眼的回复:半小时后见。
酒店的空气有些闷,还有一股廉价的清新剂的味道。
陆骁叫住他,从茶几下拿出个小盒子,推过去,道:“宝玑不要,这个总行吧?”
(103)
又一个天鹅绒的小蓝盒子,比之前那个小了些,盖子弹开,金属色打火机躺在里面,限量的定制款,边角处刻着余笙的姓名缩写。
不然,对不起这些年吃过的狗粮。
陆骁拿出打火机,给余笙点了一根烟,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也欠你一声谢谢。”
余笙“啧”了一声,嘀咕着:“等小爷有对象了,一定天天朋友圈直播秀恩爱,虐死你们!”
火苗映在两人中间,像一朵艳丽的花。
陆骁摸了摸她的头发,对余笙点了点头,道:“多谢。”
余笙一贯满身痞气,他笑了笑,偏头将火苗吹灭,挑起眼睛,像某种危险的肉食性动物,道:“我不喜欢听客气话,也不需要那个,好好待我妹妹就成。”
俏俏根本没听见余笙都说了些什么,眼睛只看着陆骁,一脸的难以置信,回不过神。
陆骁英俊温雅,骨子里有股贵族气,在气场全开的余笙面前也毫不逊色,他将打火机放进余笙手里,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的性格并不好,认识俏俏之后,才变得细致温柔,才有了冲动和热忱,是她改变了我,也是她拯救了我。所以,我再不会像喜欢她一样,喜欢上其他人。”
余笙歪在一旁,撸起衣袖看了看腕表,八点多一点。过年嘛,天越黑越热闹,晚些回去也不会被怀疑,他对陆骁道:“十二点之前,必须把人送回来,太后还在气头上,别上赶着找骂。”
有些感情一生只能给出一次,用尽全力去爱的人也只有一个。
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春天也来了。
余笙顿了一下,将打火机收进口袋,故意道:“暂且信你一次!”
俏俏睁大眼睛,惊喜的感觉淹没一切感官,仿佛寒冬凛然而退,转眼间便是春光四月。
(108)
陆骁抱着她,眼底声音俱是温柔,他说:“我把自己送来了,算不算最好的新年礼物?”
友情局约在了一家名叫“HBZ”的酒吧,余笙打车过去,盯着牌匾看了半晌,道:“HBZ—这名字有什么深意吗?”
俏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惊讶着:“陆骁?陆骁!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我穿越啦,还是在做梦?”
同伴解释:“HBZ就是‘喝不醉’三个字的首拼啊。”
余笙松开她,后退一步,笑着指了指她身后。不等俏俏转身,腰上一紧,竟是被人抱了起来。万丈银河、流光星辰齐齐向她扑来,形成金色的光雾将她笼罩,喧嚣吵闹的杂音急速退去,耳边只剩安静的呼吸和带笑的声音。
余笙嘴角一抽,行吧,是我高看你们了。
广场另一侧立着一尊大石雕,旁人都挤在别处看舞狮表演,石雕附近冷冷清清。俏俏甩了甩被握住的手臂:“抽什么风啊你,表演还没结束呢,我要回去看!”
七八个人在大厅里,热热闹闹地凑了一桌子。余笙作为长期性失踪人口,甫一露面,便收到各方友人的慰问。啤酒白酒葡萄酒,三轮下来,余生耍赖讨饶,嚷嚷着,你们是想让我去黄泉路上走一走吗?
余笙叮嘱几个小的留在原地等他,不要乱走,然后带着俏俏从看表演的人群里挤了出来。
余笙是最不像学霸的学霸,他爱好多,朋友也多,抽烟喝酒文身,没有半点老实孩子该有的样子,也正是这种反差感,让他变得更加亮眼。
俏俏看表演看得正兴起,余光瞄见余笙接了通电话,那厮斜咬着一根烟,压着嗓子应了几声,突然握着俏俏的手臂,道:“跟我来。”
烟酒气浓得散不开,有人伸手过来,揽着余笙的脖子要同他玩牌,行动间带起一股香水味,是个女的。
锣鼓声、鞭炮声和观众的呼声掌声混在一起,流彩缤纷中,映出光灿明亮的热闹非凡。
余笙闪身躲开,笑着道:“沾上香水味回家说不清楚。”
先开始的是舞狮表演,树梢上屋檐下,挂起了颜色各异的彩灯,通明透亮,灯火如昼,映出新春佳节的热闹喜庆。有舞狮队的地方就有耍龙灯的,十三节的长龙,披着漂亮的龙衣,内里置着油灯,绕着红色的宝珠翻腾跳跃。
朋友起哄:“名草有主了?”
长辈嫌冷不愿凑热闹,余笙带着几个同辈的孩子出来看表演。几个小孩在念初中,还算听话,乖乖围在余笙身边,没有到处乱跑。
余笙也不瞒,笑着道:“追着呢,快了。”
(102)
那女生面有不甘,挑着眉毛,道:“什么样的姑娘,能勾走我们小余哥的魂儿,哪天带出来,让我们见见。”
陆骁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透过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里面有着明显的温柔,他笑着道:“是啊,在送外卖。”
余笙看她一眼,唇边弯起戏谑似的柔软,故意道:“自然是好姑娘,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陆骁换好衣服拿了钥匙去停车场取车,开关车门时响声明显,俏俏“咦”了一声,道:“陆骁,你也在外面吗?”
好到要藏起来,不能给你们看!
小姑娘爱凑热闹,已经到了绿地广场,背景里一片杂音,笑着说今天有舞狮表扬,外面可热闹了。小商贩坐地起价,平时五块钱一个的棉花糖,今天统统二十块,余笙甘当冤大头,给同行的几个小孩一人买了一个,心疼得心头滴血。
正闹着,舞台上炸耳朵的摇滚乐突然一停,余笙扭过头,看见舞台下的人群中劈开一条窄窄的路,一个拿着吉他穿着黑色套装的人走到舞台边沿,长腿一抬,直接跳了上去。
陆骁用房卡打开门,先洗澡换衣服,从浴室出来时,听见手机在响,接起来一听,果然是俏俏。
灯光暗淡,那人又穿了身黑,还是短头发,根本看不清是男是女。
下飞机之后,陆骁租了辆车,抵达成君镇时天都黑了。在酒店办入住时,前台主动跟陆骁聊了几句,告诉他晚上在绿地广场有舞狮和烟火表演,早点去能占个好位置,看得清楚些。
余笙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好啊,乔乔,我要去见的人叫俏俏。
同伴嚼着圣女果小声嘀咕:“新来的驻唱吗,以前没见过。”
陆骁低下头,摸了摸小丫头胖嘟嘟的小手,眼底有细碎的暖意。
“不是驻唱,”服务生送来小食,笑着道,“一学生,唱得不错,偶尔来玩玩。”
年轻妈妈说小名叫乔乔,乔木的乔。
余笙的目光一直搁在舞台上,收不回来。他看见那人上台时带了张吧椅,一脚撑地,一脚支在椅子的横梁上,腿形笔直修长。那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麦克风调到合适的高度,低头拨弄了两下琴弦。
陆骁笑着说没关系,问起小姑娘叫叫什么名字。
余笙目不转睛,这身形,这气场,这不好招惹的范儿,可真眼熟啊。
年轻妈妈满含歉意,小声道:“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前奏轻轻而出,是一首词曲皆美的英文歌—
陆骁收起摊放在膝盖上的文件,从年轻妈妈怀里把小姑娘接了过来。这一抱不要紧,小姑娘赖在他怀里再不肯挪窝,奶嘴都不要了,揽着陆骁的脖子玩他的衬衫纽扣。
那人一开口,余笙身边的同伴就愣住了,惊讶道:“女的?那气场,我还以为是个爷们。”
陆骁上飞机时,已经是凌晨时分,飞机上乘客不多,他的位置靠窗,身边坐着一位抱小孩的年轻妈妈。小孩两岁多一点,是个女娃娃,行程过半时打着呵欠醒过来,一眼看到陆骁,伸出藕节似的手臂,意思很明显:要抱抱。
可是接下来,却没人顾得上注意歌手究竟是男是女了,因为唱得太好,老天爷赏饭吃的好嗓子。
(101)
唐青瓷向前一步,自阴影里走出,站在有聚光灯的地方。
如果她真的去了英国,她和余笙之间,是不是也会变成“来不及”……
余笙听见自己的心跳,“嘭”的一声。
唐青瓷想,还来得及吗,已经丢掉的东西,还能找回去吗。
他的好姑娘,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据说,时间会把所有迟到的“对不起”,统统变成“来不及”。
短发,洗掉了染色,只剩干净的黑。脸上扫着薄薄的妆,越发显得神情淡漠,瞳仁却是艳丽的,像猫,高贵漂亮。她不看手中的吉他,也不看场下的观众,盯着虚空中的某个角落,轻轻地唱—
颠沛半生,回过头时才发现最重要的亲人都已失散,身边空空荡荡,那种滋味的确不好受。可是“补偿”二字,说起来和做起来,都不容易。
I was a little girl alone in my little world
母亲说出的每一个字里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拘谨得近乎可怜,可怜得让人不忍拒绝。
我是一个小女孩独自在这小小的世界
唐青瓷握着电话愣在那里。
who dreamed of a little home for me.
母亲犹豫了一下,道:“青青,妈妈想了很久,这些年的确亏欠你太多,怨不得你会恨我,对不起。我已经和现任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你想不想,我是说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到英国读书,和妈妈一起生活,给妈妈一个补偿你的机会。我只有一个女儿,却越来越生分,我怕有一天在街上碰到,妈妈都认不出你了。”
梦想有一个小小的家
唐青瓷说了句新年快乐,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
I played pretend between the trees,
自上次不欢而散,她和母亲已有大半个月不联系,猛然听见对方的声音,还以为打错了。
我计划将它隐蔽在树丛中间
唐青瓷拿过遥控器关上电视,走到飘窗前,架子上支着画了一半的油画,正要拿起画笔,电话又响了。
and fed my houseguests bark and leaves,
余笙的声音里永远带着三分笑意,只是听着,都会让人心情变好。
用书皮和叶子招待我的客人
电话那端一阵安静,余笙抢在唐青瓷切断电话之前,说了句正经的:“希望你开心,希望我能让你开心,新年快乐。”
and laughed in my pretty bed of green.
“也行啊,”余笙嘿嘿笑着,“就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那样磕!”
在我可爱的绿色床上欢笑
唐青瓷:“要不要再给你磕个头啊,带响的那种。”
……
再然后是余笙,那家伙一张口就讨人嫌,笑着说,快,认认真真地给哥拜个年,哥给你发红包。
表情是冷的,歌声却是暖的,对比中撕扯出令人目眩的光,仿佛那个唱歌的女孩本身就在闪闪发亮。
唐青瓷打击她:“文盲!闪电的直径是五米!你想要一个直径五米的水盆腰吗?”
一首唱完,有人鼓掌,有人起哄,都是善意的,没什么过分的话。
零点的钟声一过,俏俏的电话最先打进来,说新年快乐啊唐总,新的一年,祝我俩干吃不胖,瘦成闪电!
不止一个观众喊着:“女神!再唱一首吧!上次唱的那首粤语歌,好听!”
就好像她也有人陪,也在和家人团圆。
唐青瓷调了调琴弦,道:“行啊,就唱这个吧。”
天黑下来时,她订了外卖,鱼肉海鲜,一大桌子,店家以为是多人用餐,送了好几副餐具。唐青瓷拆开包装,将餐具摆在桌子上,然后拍了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祝大家新年快乐。
余笙突然从位置上站起来,同值班经理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消失在舞台后方的黑暗中。
唐青瓷给保姆放了假,她一觉睡到中午,饭也没吃,打开影碟机看各国经典恐怖电影,在鬼哭狼嚎中过了一天,遇到精彩的情节,也会被吓一跳,算是极度无聊中的一点小刺激。
气氛很好,温度也热,唐青瓷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半袖T恤。台下坐满了人,她谁也不看,只抱着自己的吉他,粤语唱得字正腔圆,非常有味道。
除夕,注定是个不眠夜。
极淡的烟熏嗓,有种沧桑的味道,却不压抑,淡漠与柔情,烟火与金属色,全在那把嗓子里,真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100)
歌唱到一半,有键盘加进来,唐青瓷抱着吉他回身看一眼,愣了愣。
“叫吧,”陆骁收起电话,轻声道,“送我去机场。”
余笙也脱了外套,穿了件黑色的运动背心,手臂上箍着漂亮的肌肉线条,灯光在皮肤上映出略深的小麦色,露出些许文身的影子,健康、干净,还有点性感。
雪越发大了,纷纷扬扬,陆骁一边同俏俏聊天一边向外走,用人拿着外套披在他身上,试探着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要叫来司机吗?”
除了偶尔看了一下手中的键盘,余笙的眼睛一直凝在唐青瓷身上,见她看过来,立即回以灿烂热情的笑。
她说,陆骁,我想把一辈子的温柔都给你,只给你。
余笙身上有着强烈的少年感,永远朝气昂扬,永远恣肆潇洒,灿烂笑起来的样子比夏日的阳光更炫目。
他的小姑娘祝他新年快乐,她说,新的一年,她要加倍喜欢他。一年一年这么累积下去,变成庞大的礼物。
台下的观众立即注意到他,掌声里夹杂着议论,多半是女生,叽叽喳喳—
餐厅里再度安静下来,俏俏的电话就是在那时打进来的,她应该在室外,隔着话筒能听见爆竹燃烧和小孩子的尖叫声。杂乱,但热闹,那才是节日该有的样子。
“哪儿来的小帅哥啊,以前没见过。”
然后,再没听助理说什么,径自断了线。
“这腿可真长,还细,身材也好!笑起来真好看!”
陆骁说,请转告陆夫人,陆骁祝她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
陆骁守着一桌子菜拨通了陆然何的私人电话,是助理接的,委婉地表示陆夫人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有事的话,她会代为转达。
那声音吵得人心烦,唐青瓷险些唱错歌词,她皱了皱眉,声音里的金属色越发浓重,冲淡了柔情。唱完最后一句,不等伴奏放完,她就站起来收吉他。
只有陆骁一个人,用人仍然依照规矩做足了十二个菜,象征着一年有十二个月份,每个月份都有十二分的美满。
观众一边鼓掌一边挽留:“再唱一首吧,没听够呢。”
年夜饭呢,又叫团圆饭,不能不吃。
唐青瓷没说话,拎着外套和吉他径自从舞台上跳了下去,拐进了员工专用的狭窄通道。她没直接离开,而是贴墙站着,有人路过,被她拦下,哑着嗓子道:“有烟吗?给我一根。”
他说,不等了,开饭吧。
(109)
风大了,灯影摇曳,有暗影落在陆骁脸上,映得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抽我的吧。”
陆然何依旧没有回来,也没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也不知是在赌气,还是故意晾着他。
干净清透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陆骁出神般默数着当空落下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直到用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问他什么时候开晚餐,他才发觉自己在窗前站了整整三个小时。
余笙敲了敲烟盒,反手递过去,他也靠着墙,站在唐青瓷身侧,脸上带着一点笑。
会客厅里的自鸣钟嗒嗒嗒地向前走着,马上就要十二点了,万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时刻。宅子里的大部分用人都放了假,只留下两三个,越发显得空寂冷清。
唐青瓷接过来,咬在嘴上,道:“火机呢,有吗?”
偌大的别墅静寂无声,没有半点新春佳节的欢喜感,像个无人居住的空房子。
余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拿出陆骁送的打火机,弹开盖子,按了按,火焰跳出来,映在他的掌心里,也映亮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陆骁在大宅里等了她一整天,影子都没见到。
唐青瓷看他一眼,将头凑过去,火光一映,越发显得唇色艳丽。
陆然何安排了一场酒会,时间在除夕夜,地点是陆氏名下的一家星光宴会厅。
余笙有点心猿意马,他看着唐青瓷的嘴唇和她唇间的烟,低声道:“《红豆》会唱吗?给我唱两句吧。就唱‘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那几句,我想听。”
(99)
“人家都是按名点歌儿,”唐青瓷磕了下烟灰,“你怎么按词儿点?”
愿新年,胜旧年。多喜乐,长安宁。
余笙笑了笑,转过去,和唐青瓷并着肩膀靠墙站着,道:“我就想从你嘴里听到‘天长地久’四个字。”
新的一年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边浮起笑容和白色的雾。
唐青瓷不是愚笨的人,自然听得懂这句话里的意味。她垂下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烟雾弥散开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俏俏也拿了根仙女棒,银白的光芒盈盈闪烁,像是捧着个小太阳在手上。
余笙夺过唐青瓷指尖的烟,烟尾处留着淡淡的口红印,余笙侧过身子,面对着唐青瓷,将那抹红色挑在指尖,他道:“那天在游乐场,有句话我没有说完—我的心不是小区,是城堡,住着我的小公主,公主的名字叫唐青瓷。公主,我感受到你在恐惧,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电视里传来喜庆的音乐声,孩子们手牵着手兴奋地喊叫着。
唐青瓷第一次不敢看一个人的眼睛,她皱了皱眉,终于露出一点脆弱的样子,低声道:“你是不是要出国了,留学?”
山中古寺传来零点的钟声,在小镇上回荡,新的一年了。
俏俏之前提起过,别看余笙一副痞子相,其实计划明确,他从不混日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早就想得清清楚楚。
她一直活在被爱里,享受着世上最好的东西。
雅思和GRE都已经考过,分数接近满点,大四时GPA毫无悬念地达到了4.0,出国深造只是时间的问题。
万幸,她在失去妈妈之后遇上了余笙一家人;万幸,她在情窦初开,天真懵懂的年纪,遇见了陆骁。
是鹰,就该飞在高远的地方。
有个词语叫“万幸”,万中无一的幸运,俏俏想,这真是个美好的词。
余笙没说话,相当于默认了。
“真长大了啊,知道感恩了。”余笙帮俏俏拢了拢外套的衣襟,防止风灌进去,他摸摸俏俏的头发,金工实习做多了,掌心难免粗糙,温度却是暖的,“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我永远是你哥,天塌下来也是先砸我。”
唐青瓷身体里的血液急速冷下去,看着两个人的影子,自虐一般又问了一句:“去哪儿?美国?”
“哥,我好像还没有认认真真地跟你说过一声谢谢。”俏俏揉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慢慢地道,“三姨奶说我可怜,我一点都不觉得,我被保护得很好,拥有很多很多东西,我很知足,也很开心。即便没有陆骁,我也是幸福的。”
“英国,”余笙抿了抿嘴唇,报出一个学校的名字,声音很轻,却没有任何犹豫,“只是去留学,读博士,我一定会回来的,不会留在外面,我保证。”
余笙看她一眼,笑着:“知道心疼哥哥了?不错,长大了。”
“挺好的,你就该去更好的地方,”唐青瓷无意识地接了一句,语毕,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声音不由得拔高两度,“你说你要去哪儿?”
余笙嘴上还叼着烟,只剩短短的一截,俏俏抬手夺下,掐灭了。
余笙有些错愕,像是被吓着,重复了一遍:“英国。”
“放心吧,丈母娘大人!”余笙叹气,“我一定会对你闺女特别特别好的!”
—青青,你想不想,我是说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到英国读书,和妈妈一起生活,给妈妈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俏俏也蹲下来,挨在余笙身边,像两根并蒂生长的胡萝卜,她咬了咬嘴唇,道:“唐总是个特别好的姑娘,你得用心对她,特别特别用心才行!”
—我要留学了,去英国。
“会说话吗,”余笙站得有点累,原地一蹲,“那叫自由恋爱。不过,目前处于努力阶段,还没追到手。”
真是巧啊,巧得都忍不住相信世界上真有缘分这东西了。
俏俏忍不住八卦:“说说呗,什么时候跟我唐勾搭在一起的?”
唐青瓷转头看向余笙,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太多的东西融在眼神里,让那记目光变得格外深远。
余笙摸她的脑袋,笑着道:“哥得攒钱给你娶嫂子!”
余笙终于将那根烟捏碎,连同火星一并掐在掌心里,只余一点红色留在指尖。他转过身,背靠着墙壁,和唐青瓷看着同一个方向,轻声道:“我说喜欢你,是真的,我说我一定会回来,也是真的。再见面的时候,唱首《红豆》给我听吧,我很想听到我的小公主对我说出‘天长地久’四个字,那该是怎样的场景啊。”
俏俏“啧”了一下,小声嘀咕着:“真抠门!”
尾音里带着怅然的味道。那份怅然让唐青瓷觉得心酸。
还省着点花,你是怕我拿去买东西,店家找不开零钱吗!
她第一次这样心疼一个人,也是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俏俏拆开一看,硬币就硬币吧,居然还是一毛钱的,好歹给个一块啊!
喜欢满得快要溢出来,再也不能装作不在意了。
余笙从钱包里抠出一枚硬币,又从烟盒里撕下一块金色的锡箔纸,包在硬币上,搁在俏俏手中:“拿去,省着点花。”
余笙,其实我也喜欢你,喜欢了很久。只是我太害怕,怕所有爱情都会变成爸爸妈妈那样子,潦草收场,各自老去。
俏俏看着他:“因为我在唐总面前帮你说好话了,一车一车地说!”
我一直以为,避免失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去得到。不伸手碰到火,就不会被灼伤。
余笙嘴上叼着烟,斜她一眼,道:“咱俩一个辈分,凭什么要我出钱给你压岁?”
可是我偏偏遇见了你。
俏俏裹着余笙的外套凑过去,手一伸:“哥,新年快乐,大吉大利,给个红包吧。”
你啊。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但是阴冷,风吹过来,俏俏缩着肩膀打了个哆嗦。余笙看她一眼,脱下身上的夹克外套丢过去,斥着:“冻傻你!”
唐青瓷静静地看着余笙,看了好久好久,好像要透过时间和光影将这结局看个明白。她看得眼眶都发酸了,眼睛里浮起一层晶亮的雾,抬起手,什么东西自指尖垂落下来,亮闪闪的,带着光泽。
余笙拖尾巴似的将几个小孩带到小河边,一人分了几个仙女棒,嘱咐他们小心点,别炸着手。
余笙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是一条皮质手链,上面有坠牌。坠牌是浅古铜色,正面是猫爪图案,背面是冲压的字迹,写着—流浪猫,无主,能吃,赏口饭吧官人。
余笙从小就是孩子王,街坊邻里的同龄人都归他领导,他抬手一挥,招呼几个孩子:“走,哥带你们放鞭炮去。”
余笙愣了愣,这手链怎么跟他给流浪猫大年年做的猫牌一模一样?
好看的人走到哪儿都讨人喜欢,几个还在念中学的同辈想跟余笙打招呼,又不太好意思,红着脸躲在角落里偷偷张望。
唐青瓷的眼角逐渐湿润,脸上却慢慢浮现起笑容,不再是以往冷艳的样子,透出小女孩般的娇憨。她道:“明年的今天,我最喜欢的歌手在曼彻斯特的体育馆开演唱会。如果我们能在现场遇到,我唱《我愿意》给你听。”
余笙有意给白湘宁长脸,让她心情好些,特意搭配了一身拉风的衣服。踝靴、工装裤、修身款的夹克外套,两条腿长得无处安放,有种站直了就要一头撞上房梁的错觉,头发用发胶定过型,英俊利落。
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一儿一女,学历傲人,样貌出挑,白太后站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甚是自豪。
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大锅土灶烧出来的农家饭,盘大量足,香气扑鼻。腊肠、米酒、竹笋烧肉,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特色菜,俏俏拍着肚皮仰天感慨,每逢佳节胖三斤!
……
年夜饭是在三叔公家吃的,老式平房的堂屋里支起三张圆木桌,长辈一桌,晚辈一桌,没成年的小孩另坐一桌。
我愿意。
(98)
余笙怔在原地,脑袋里飞快地浮过几行资料—
月儿明,风儿静,宝贝宝贝,快快睡……
曼彻斯特,英国第二大繁华城市。
轻缓的柔软的调子汩汩而出,在山间晨风中慢慢回荡—
英国。
俏俏捡起叶片,用手指一点点擦干净,然后贴在唇上,轻轻吹响。
“这是我们两个的约定,”唐青瓷向后退了几步,身影再次融进黑暗里,藏住唇边的笑容,“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
一片叶子落下来,正掉在俏俏的膝盖上,形状细长,像柳叶。
(110)
笑起来的时候就可以假装你还在。
俏俏从南方老家回来后,才登录教务网查询期末成绩,退步了十五名,那叫一个惨。
有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俏俏睁开眼睛,眼底是细碎的晶莹的水光:“我很好,放心吧,叔叔婶婶都很疼我,余笙和陆骁也是。四叔公说,我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你,眼睛弯弯的,嘴边有笑窝。以后,我一定要多笑。”
陆骁自年假结束就没闲着,出差三次,元宵节都是在飞机上过的,也没顾得上问起俏俏的期末成绩,让小丫头逃过一劫。
“我考上了Q大,当地最好的大学,陆骁说我是超常发挥,相当于创造了个人生命史上的奇迹。哦,对了,忘了介绍,陆骁是我男朋友,陆地的陆,骁勇的骁,他也在Q大,读博士,很优秀的人,也很帅。他设计的作品拿了奖,还上了杂志封面呢,特别好看。我很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
余笙在一旁哼哼着:“男朋友兼职家庭教师,还不用给家教费,这笔买卖做得好啊,稳赚不赔!”
抬起手,碰一碰妈妈的脸,指尖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俏俏闭上眼睛,想象妈妈就坐在身边,她一定会像三姨奶那样,摸摸她的发顶和脸颊,手上有老式雪花膏的味道。
俏俏把他从房间里推了出去,讨厌讨厌,就你这样的,搁在网文里,都活不到收费章节!
俏俏坐在墓碑旁,头靠在上面,用袖子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小声道:“妈妈,你走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如今,我都十九岁了,你是不是都要认不出我了?”
三月,开学了,102寝室的四个小丫头又聚在了一处,各自从老家带了一堆特产。寝室长郑可彤扑过去挨个拥抱,笑着道,想死哥了,过来,哥抱抱。
耳边似乎有哭声响起,细细的,微弱的,哀求着,挣扎着。
余下三个人一致嫌弃她—流氓!
墓碑照片上是一个秀气的年轻女人,微笑着,眉眼弯起来,甜美清秀,从面相上看,是个有福气的人,谁能想到她会被丈夫失手打死。
开学后第一次聚餐吃的是火锅,等餐位时服务员送了一小碟爆米花,咸口的,蟹黄味,比俏俏之前吃过的都要好吃。她特意跑去问服务员爆米花是不是在外面买的,什么牌子。
雨后地面微湿,她慢慢走过去,看见了妈妈的脸。
服务员拍了张照片给俏俏,说她也觉得这个爆米花特别好吃。
俏俏点点头,突然觉得眼眶有些酸。
这个零食品牌有点冷门,不太好找,俏俏逛了七八家超市才买到。负责陪逛的郑可彤五体投地,佩服道:“您才是吃货的最高境界!”
余笙说:“我们就不上去了,在这里等你。”
俏俏道:“买给陆骁的,他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办公室里备点小零食,关键时候能救急。他挑嘴挑得厉害,甜的不爱吃,辣的不爱吃,这个爆米花应该能合他胃口。”
墓园里没人,静悄悄的,表哥的手沿着台阶一路指上去:“左手边,第三个。”
郑可彤看着俏俏,特别认真地说了一句:“还有没有同款女朋友啊,我想给我哥找一个!娶了一个你,幸福全家人。”
拜祭妈妈那天是余笙陪俏俏一道去的,还有一个负责带路的表哥。公墓在山上,晨雾缭绕,呼吸间有泥土的味道和雨后清冽的气息。
俏俏笑起来:“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可怜的丫头,”老太太抹着眼泪,“走的时候还没有灶台高,一转眼就要嫁人了。记得去看看你妈妈,她也想你啊。”
天气一点点暖和,心也是。俏俏带着好不容易买来的小零食去了云境工作室,午饭时间,陆骁依旧在开会,俏俏照例去休息室等他,路过办公区时,看见一个年轻女孩急得团团转,像是要哭出来。
老太太九十高龄,穿着黑色的旧褂子,腕上一对缠着红线的银镯,叮当作响。她摸了摸俏俏的发顶和脸颊,枯瘦的手指间有老式雪花膏的味道。
俏俏探头看一眼,看到电脑屏幕上一片蓝,飘过一串串的代码和参数。
三姨奶,俏俏是见过的,听说小时候还抱过她。
都去开会了,办公区里只有女孩一个人,自言自语着:“怎么死机了,PPT还没有拷贝出来,陆总等着用呢!”
白湘宁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气得咬牙,小丫头片子,等不及要做陆家人了是不是!
俏俏在半开着的玻璃门上轻轻敲了敲,道:“不介意的话,我帮你看一下吧。”
俏俏脆生生地回答:“十九岁了,有对象,毕业就结!”
天降神兵,女孩恨不得千恩万谢。
过年走亲戚,免不了遭遇三连问:多大了?有对象没?啥时候结婚?
长发披在肩上,工作时有些碍事,俏俏拿了支圆珠笔当发簪,将头发绾成髻,露出纤细的脖颈和白似雪片的小小耳垂。
余建国少年离家,移居北方多年,老家已经没有什么直系亲属,都是远亲,大部分余笙和俏俏都没见过。余建国教他们认人,这个是三姨奶,这个是四叔公。
电脑蓝屏是错误更新引起的,在安全模式下进入控制面板,删除显卡驱动后安装上新的,硬盘也有点小问题,备份数据,将分区磁盘格式化,关机重启—
在与往事有关的回忆里,那是仅有的美好与温情。
当当当,问题解决。
她依稀记得几句歌词—月儿明,风儿静,宝贝宝贝,快快睡……
“余俏,你可太棒了!你这么优秀,让别人怎么活啊!”
下了飞机还要换乘火车和大巴,旅途劳顿,俏俏枕着余笙的肩膀睡着了,她梦见很小的时候,妈妈还在,抱着她,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哄她睡觉。
俏俏甚是佩服自己,一边自我表扬一边摆了个黄飞鸿的经典造型,脚尖在桌腿上轻轻一踢,电脑椅顺势转了半个圈,就看见陆骁站在身后,笑意盈盈。
成君县很少下雪,气温一直在零度以上,小桥流水,山峦青翠,有石桥和农田,淳朴的农家景色。
那点自恋又显摆的小样全被人家看了去。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余立军入狱,才被余建国夫妇带走抚养。
真丢人啊。
俏俏出生在南方,一个叫成君的小镇,据说历史悠久,在秦朝时便已存在。
陆骁是出来拿资料的,对电脑出问题的女孩道:“先开会,其他事情过后再说。”说完,故意自俏俏身边绕过去,抬手摘下了她绾发用的圆珠笔,别在文件夹上,拿走了。
(97)
后来,云境工作室的两位项目经理发现自家老板似乎多了个诡异的习惯,放着好好的派克钢笔不用,专用圆珠笔,还是身上有裂痕的。
俏俏脱口而出:“他叫男朋友。”
两员干将端着茶杯互通八卦,最后一锤定音—那一定是支有故事的圆珠笔!
小女孩:“姐姐的英语老师叫什么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