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到窗前看底下的车来车往,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有点儿奇怪,不要说公司同事要议论要好奇,闲下来一想,自己都有点儿苦笑加无奈了。
邵伊敏再怎么不去注意别人的闲聊,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得止步了。不过,她知道公司一般人对自己的忌惮,并没有进去吓得她们脸白噤声的兴致,只拿了杯子转身回办公室,改喝纯净水算了。
苏哲几乎是以静悄悄的姿态,不声不响却又理所当然地重新占据了她身边的位置。只要在本地,他会来接她下班,带她出去吃饭。有时陪她看场电影,有时带她去郊区散步,然后送她回家。两人交谈得并不多,可是居然都觉得这样相对很是平静自然。发展到后来,连她去羽毛球馆他都管接管送了。
“我奇怪男人的眼光呀,”说话的是人事部一个助理,倒是用的纯研究的语气,“像邵小姐这样冷冰冰生人勿近的,一样可以有条件这么好的帅哥追求,我们没理由找不着好男朋友吧。”
当他头一次到羽毛球馆去接她时,罗音还能保持镇定,戴维凡和张新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以前就认识,我听徐总的秘书说的。”
苏哲礼貌地和他们一一打招呼,邵伊敏先去洗澡换衣服,他就坐球场旁边等着。他穿着白色衬衫加深色西裤,明显和球馆里清一色的运动装束很不搭调,但他泰然自若,专注对着球场,似乎在看打球,又似乎心不在焉地在想着什么。
这天午休时间,邵伊敏去茶水间冲咖啡,终于头一次听到了关于自己的议论。
罗音下场休息,坐到他旁边,一边拿毛巾擦着汗,一边顺口问:“苏先生平常喜欢什么运动?”
丰华集团的员工从最初的惊诧中恢复过来后,确认了徐总的特别助理正被昊天的苏总紧锣密鼓地追求着。没人会不知趣到去问邵伊敏什么,可是并不妨碍小道消息在公司里悄悄流传。
他回头微微一笑:“叫我苏哲吧,平时有空我会去慢跑一下。”
徐华英大笑:“这个建议很合理,采纳了。我先走了。”
邵伊敏出来,他很自然地帮她提着球包,一手替她整理头发,微笑着说:“吹干呀,还在滴水。”
周围几个人全笑了,邵伊敏好不尴尬。苏哲却并不以为意,笑道:“徐总,让伊敏少加点儿班,我的机会会多一些。”
罗音很肯定地确认,他对着邵伊敏的那个笑是不一样的。她在张新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带着宠爱和开心。而伊敏仰头看一下他,虽然随即移开视线,可是如果那不算默契,罗音觉得自己就是白混倾诉版阅人无数了。
徐华英看到他,只好笑地扬一下眉毛:“小苏,我的助理很难追吧?”
他们两人离去以后,罗音看看戴维凡难得有些黯然的面孔,居然心软了,并不打算乘胜追击再去取笑他。可是,张新一向和戴维凡言笑无忌习惯了,老实不客气地拿胳膊捣了一下他。
邵伊敏恢复了正常的上班族生活,甚至连周末的羽毛球也恢复了,唯一不同的是,苏哲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仍然经常去香港、深圳出差,但回来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去公司接她。
“老戴,不容易呀,从小学到现在,我终于也等到了,能看到有个女孩子成功地没落入你的魔掌。”
徐华英点头:“好,你去和秘书把事情交接一下,最近她手忙脚乱,真是把我急得够呛。”
戴维凡没好气儿瞪他,可自己也知道跟老张硬气不起来,只能笑骂:“罗音把你带坏了,原来多老实忠厚一个人,现在也知道讽刺挖苦打击刻薄我了。”
“我没事了,工作反而比较容易排解心情。”
没等罗音发作,张新抢先说:“我积攒了多少年的忌妒呀,终于爽了,今天哥哥我请客,音音,你说你想吃什么?”
邵伊敏回公司销假。徐华英看着她:“小邵,不要逞强,我并不是刻薄的老板,愿意给你假期让你好好休整。”
“有你这号重色轻友的吗?安慰我也得问我想吃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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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可安慰的呀,你都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说到底,你还是太走运了。我其实一心想看着你去表白,邵伊敏淡淡一笑拒绝,你把你以前哄女孩子的招数全用上,拼了命去追求。”罗音越说越开心,“她不理你,然后你越陷越深,每天为相思所苦,从此对所有女人都没有兴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过尽千帆皆不是,蓦然回首……”
刘宏宇正色点头:“我知道,未来对我们两个人来讲都不确定,并且生活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问题。伊敏,我只能告诉你,你做你该做的选择,而我愿意信任、接受你的选择。”
张新抱住她及时制止了她的诗兴大发:“得得得,咱不说了,再说老戴真得跟我们急了。”
“少年时期的梦想,”邵伊敏侧头想了想,“对,我的确也有过。当时我想当一名老师,有一个幸福稳定的家庭。你别笑我,这个好像还说不上是梦想,只能算一点儿愿望吧。现在回头想想,这样简单的愿望,似乎也并不容易实现。没人说得清下一个路口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戴维凡哭笑不得,的确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他只有过一点儿朦胧的想法罢了,就算想表现得深情,似乎也显得无厘头了,更别说被罗音这么一搅:“你该去写小说了,只写点儿婆婆妈妈诉苦的东西太浪费你的想象力。”
刘宏宇哈哈大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他认识她这么久,从没见她用过qq或者msn签名表达情绪:“生平头一次,我希望我能更好一些,好到足够让你无法拒绝。不,伊敏,别让我的建议成为一种负担。对我来说,未来几年的生活已经确定是在一个单调的环境里苦读,我并没为你放弃什么。相反,只要你还没对我说不,我就能保留一个少年时期梦想成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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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惭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苦涩地笑,“至少请你保留你选择的权利好吗?不然该轮到我焦虑而且狂妄了,可能回去会把签名改成:‘生平头一次,这么好的男人对我说,他等我选择’。”
本地盛夏已经不声不响来临,炙热的阳光,酷热的天气,持续的高温,一如既往考验着大家的忍耐力。苏哲又去香港出差了,打电话回来说订了周五的航班回来。
“嘿,我早说过我没找你要公平呀。”刘宏宇倒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你当然有好好选择的自由。我的确有浮躁的时候,可是并没狂妄到希望我一说求婚,你就爱上我,我希望的是你慢慢接受我。”
周五下午两点,邵伊敏参加公司的一次例会,这次会议范围比较小,是讨论徐华英自己独立做起来的品牌代理公司盛华商贸的业务。
邵伊敏平静地说:“我爱过一个人,宏宇,三年前我们分手了,我以为分手以后我和他的生活再没有关系。不过最近,他说他想重新开始。现在我的心情很混乱,在我不能确定我的想法前,至少我得对你做到诚实。如果一直拖着等自己想清楚再对你说,那是对你不公平。”
这两年盛华一直平稳发展,但聘请的总经理和公司磨合得并不算好,已经离任。徐华英只能抽时间处理那边的事情,大半具体的管理工作由邵伊敏在负责。这次来开会的几个品牌经理分别汇报了最近的经营状况,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昊天百货城南店开业在即,公司代理的几个品牌都在做卖场装修收尾工作。
刘宏宇笑里带了点儿苦涩:“然而,你还是要拒绝。”
徐华英听完他们的汇报,说:“丰华和昊天的合作不止一个商场,盛华代理的品牌将来也和昊天百货有很紧密的联系,第一个店不能马虎,待会儿小邵和马经理再到现场去看一下。”
“你给我的,是男人能给女人的最大肯定和诚意,我很珍惜。我可以坦白讲,我真的觉得,如果拒绝了你,一定是我的损失。”
城南店在烈日下矗立着,明晃晃的太阳下,外立面的修整在做紧张的收尾工作。邵伊敏和马经理走进去,里面装修基本结束,只剩下零星的电钻声、敲敲打打声。各个品牌都在做卖场布置,商场的工作人员也往来穿梭进行过道等公共部位的吊旗、pop(卖点广告)安放。
“有相通的地方呀,伊敏。如果你是觉得我在向你求婚这件事上表现得没有一点儿谦卑,那我觉得自己很活该了。因为回来以后我再想想,也觉得自己很欠揍,拿着一个mit的offer就厚着脸皮跑去找你了,确实很自以为是。”
伊敏手机响了,她对马经理说声对不起,稍微走开一点儿接听。
“哎,两回事,我从来没做那样的联想。”
“伊敏,我已经回来了,待会儿去公司接你好吗?”
“我感觉你是要拒签我了。”刘宏宇仍然微笑,温和地看着她,“越发后悔弄了那个猖狂的签名上去。”
“我现在在昊天城南店看卖场装修的情况。”
“宏宇,关于之前的那个提议。”邵伊敏也回头对着他,“我现在给你一个回答好吗?”
“你去那里干什么,装修噪声对你的耳朵会有刺激的。”苏哲的声音突然有点儿急躁。
“伊敏,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没事,这边装修已经基本结束了。”
从那以后,他不由自主地偷偷注意她。她低头沉思的样子、她默然望向天空的样子、她大步流星走路的样子……他从没对人讲过自己的初次心动,可是他珍藏着这份记忆。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来接你。”
他清楚记得自己头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时的情景,数学老师有个很好的教学习惯,就是让学生分成小组讨论,轮流讲自己的解题思路。轮到邵伊敏时,她声音清脆流利,讲得简洁明确,没有一点儿内向同学常见的期期艾艾。下午斜射进教室的阳光光柱里灰尘舞动,照一点儿在她清秀的面孔上,衬得她的皮肤仿佛透明一样,刘宏宇破天荒头一次对着课本走了神儿。
她放下电话,随马经理一路看着盛华代理的几个品牌卖场。这些卖场散布在商场的几个楼层,装修进行得都算顺利。有几个柜台,已经由店长对店员开始了现场培训。
当时的她坐在他的左前方,乌黑的头发也是这样束成马尾,上课总是全神贯注,下课多半是独自在操场边走走,从来不参与别人的闲聊。重点学校的重点班,大家学习都很努力,她的用功并不突出,但沉默成她那样的就很少了。
最后转到盛华代理的一个美国牛仔裤品牌,马经理对邵伊敏说:“就这里装修最麻烦,跟北京总代理那边来回交涉了好多回,最后的效果总算还不错,商场招商部也很认可。对了,昊天百货招商部的向经理那天还跟我打听你呢。”
邵伊敏看着湖心亭子的倒影怔怔出神,刘宏宇回头看着她,此时她的头发用发卡固定成马尾,鬓边细碎的发丝随风飘拂,轮廓秀丽的面孔俨然和他记忆中那个从来独来独往的沉默女生重叠起来,他的心被柔软地触动了。
伊邵敏纳闷,难道真是全民八卦,昊天那边也对他们老板的私生活这么有兴趣?可是自己差不多只到苏哲办公室拿过一次传真而已,哪儿至于就弄得要满世界打听了。她只能笑一笑。
“这话我要说给导师听,估计他会大摇其头,然后好好教给我厚德载物之道。”刘宏宇笑道,“他一直严谨,我选择了mit,他才算多少对我点了点头。”
“她说她跟你以前认识,不过你恐怕记不得她了。向安妮,有印象吗?”
“你的导师对你期许很高呀。读理工的人理性有余,偶尔轻狂一下,我觉得能算很好的调剂。”
邵伊敏摇摇头:“也许见面会想起来吧。”她突然若有所思,从来强大的记忆力一下自动将某段回忆带到了眼前,而那个回忆绝对说不上让人愉悦。
刘宏宇笑着摇头:“那时年少轻狂,不一样,可是倒也很值,至少给你留下了印象。我觉得导师说得有道理,其实目前的这种猖狂恰好反映了我的焦虑和浮躁。”
她并不说什么,只仰头看卖场中间背板上的巨幅牛仔裤招贴。那是一个矫健得引人遐想的男性背影和一个女人渴慕的眼神,整个画面十分有诱惑性。
他们读的高中是家乡名头最响亮的学校,而刘宏宇考试完毕后估分,填志愿时只填了目前读的这所学校,并且明确拒绝调剂,当时很出风头。
“我每天从这里走过,看到这个图都忍不住会停下来多看一眼。”一个柔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转头,后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苗条的女子,穿着商场管理人员的灰蓝色制服套装,黑色高跟鞋,相貌娇美,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化着一丝不苟的淡妆。
“这算猖狂吗?你肯定没告诉他们,以前你是怎么填高考志愿的。”
马经理笑道:“向经理,我刚刚跟邵助理提到你,你就过来了。”
刘宏宇被逗乐了:“要命,那个签名挂了两天我就换了,别人都说我太猖狂,导师也狠狠骂了我,哈哈。”
“不过邵小姐可能不记得我了,毕竟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其实这是前段时间刘宏宇msn的签名:拒了我是你们的损失。
邵伊敏微笑:“我的记忆力一向还算可以,你好,向经理。”
“他们要是拒了你,是他们的损失。”
马经理笑道:“你们聊,我先去那边看看。”
“我已经办好护照了,说起签证也很讨厌。我就知道有人拿到哈佛的offer,踌躇满志,意气飞扬,觉得世事无不可为,可是居然转眼间就被拒了,成了所有等签证人眼里的反面案例。bbs上流传着好多神神道道的攻略,据说还有人以签证咨询为业,专门教人怎么应付不同类型的签证官,生意很不错。”
向安妮跟马经理点头,然后微笑着转向邵伊敏:“盛华代理的几个品牌这次同时最早宣布入驻昊天百货城南店,对我们招商工作的支持力度很大,请向徐总转达我们的谢意。”
邵伊敏不想气氛这么沉重,转移话题:“宏宇,你准备何时去办签证?”
“向经理客气了,两家公司是合作关系,相互支持是应该的。”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刘宏宇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一直目标明确,家人引他为豪,全力支持他实现理想,他也习惯了他们的无条件支持,现在不觉有些怅然。
向安妮扬起眉毛,摇摇头:“你还是那么镇定,我很佩服。当然,我也不指望你主动问我什么了。我冒昧地问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反正我从来都是别人生活里的冒昧客人。”
她摇摇头,垂眼默然了一会儿:“过去了,我以后会多抽时间去陪陪我奶奶。”
“如果是私人问题,我不一定会回答。”
“抱歉我完全没能给你分担,伊敏。”
“你对我还在昊天工作,现在出现在这里毫不好奇吗?”
两人找长椅坐下,对着湖面,五月的轻风吹拂过来,很是惬意。
“我对别人的生活一向没多大好奇。”
邵伊敏在自己待的城市见多了一望无际的天然大湖,也笑了:“这里当然不一样呀。”
向安妮再次摇头:“好吧,被你打败了。我还是不理解苏哲的选择,他那样自我随性的男人,居然会对你一直坚持。我向他要过解释,他只是笑着说,你的性格十分强大,他被征服了,就这么简单。当然,现在看也确实是强大,可是强大得让我永远没法儿理解。”
此时长假还没结束,学校里相对安静。站在这个名声显赫的湖边,刘宏宇微笑:“是不是见面不如闻名?”
“你我只是路人,没必要去试着理解一个路人的生活,那样可能会干扰到自己的生活。”
说是食堂,其实完全不同于邵伊敏以前在师大吃习惯了的学生食堂。这里是大食堂二楼一个小型的餐厅,竹木桌椅,宽敞舒适,靠窗而坐,可以看到北京难得一见的河畔垂柳婆娑,十分清静。两人点了菜和啤酒,随意饱餐了一顿,然后去学校著名的人工湖边散步。
向安妮的微笑顿时敛去,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没错,我的生活已经被自己干扰到了。”她的视线再转向那张海报,“知道我为什么爱看这个招贴吗?有时候我想,我的生活其实也是这样,看着某个背影时间太久,竟然不知道那人其实已经走远,早已经走出了我的生活,属于我永远无法把握住的那一部分。”
“去体验一下我们学校的小食堂好不好,很不错的。”
“伊敏。”苏哲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衬衫领口解开、袖子卷起,眼睛锐利地扫向向安妮,“向经理,有什么事吗?”
她点头,勉强一笑:“没事了,宏宇,请我吃饭吧,我饿坏了。”
向安妮却十分平静:“苏总,我只是和邵小姐谈点儿公事。”
她只在走之前匆忙给刘宏宇发了简单的邮件说明情况。刘宏宇看她一身黑衣从出租车上下来,连忙迎了过来,握住她的手,怜惜地看着她:“伊敏,节哀。”
苏哲伸出一只手扶住邵伊敏的腰,柔声说:“走吧,这边电钻的声音还是很刺耳,对你的耳朵没什么好处。”
邵伊敏出了酒店,直接叫出租车去了刘宏宇就读的大学。在路上,她给刘宏宇打电话,请他到学校门口等她。
邵伊敏点头,对向安妮说:“再见,向经理,如果卖场装修还有什么问题,请尽管跟马经理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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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迎面碰上马经理,两人交换了几个工作细节,然后告辞,随苏哲出了商场。
“不用了,我要出去办点儿事,你忙你的吧,晚上见。”
苏哲发动汽车,一边闷声说:“关于向安妮,可不可以听我解释一下?”
她梳洗以后换了衣服,先给苏哲打电话,苏哲正在外面准备陪客人吃饭:“要不我让司机过来接你一块儿吃饭?”
邵伊敏默然,苏哲并不理会她的沉默,看着前方继续说:“三年前我已经请她自动辞职,但她拒绝,我只能让人事部门将她调离总部,她自己选择了去百货分公司。我并不分管百货这一块的业务,三年来我和她没有任何私下联系。这一次她是直接向集团那边申请过来的,中层的人事任免,我并没有在意,调令下达后她过来报到,我才知道。她的理由是她家在本地,父母年纪大了,希望她回来工作。在情在理,我都没办法再去让人事部门将调令收回。可是,我相信她几年前已经明确知道,我和她早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手机马上收到短信,是苏哲上午发来的,请她醒了打他电话。
邵伊敏仍然保持沉默,苏哲将车停到路边,身子倾过,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吗?”
邵伊敏坐起身,将枕头塞在背后靠着,将手机拿过来打开,发现自己这一觉当真了得,昨天晚上八点不到上的床,现在快中午十一点了。长时间以来,不管头一天晚上几点睡,她的生物钟固定会在早上七点半将她叫醒。每次看到罗音在休息日睡到快十点才自然醒,她都隐隐有点儿羡慕。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前的苏哲神情看似平静,可眼神锐利地闪着光。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信,你没必要费这么多功夫跟我编故事玩。可是我会觉得很无趣,如果往后的日子,你不得不解释,我不得不听解释……”
而此时,她不确定到底是刚刚流连的梦境还是深藏难忘的记忆让她神驰。
“你以为我还敢再给你听到这样解释的机会吗?”他低下头看着她,笑得苦涩,“一次你已经放手得那么坚决,再有一次,我想我握得再紧,恐怕你也会断腕转身走掉了。”
往昔突然变得清晰如在眼前,曾几何时,冬日几点繁星下,她和一个男人伫立湖畔,仰头看一群候鸟从容不迫地挥动翅膀,掠过视线,天空中那样的暗夜飞行,身后那样温暖的怀抱。时光流逝,记忆却没有走远,所有她想遗忘的仍然被好好珍藏着。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邵伊敏垂下眼帘,轻声说:“走吧,待会儿交警该过来了。”
恍惚间记起刚才的梦境,仿佛是重现了在温哥华机场看到的情景。透过高大的玻璃墙看出去,海面上成群的海鸥在低低飞翔盘旋,那样自由自在的姿态让她无法移开眼睛。她当时出神地注视着飞翔的海鸥,只觉得此情此景好像在被遗落的某个梦里出现过。
“昊天上市的前期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可以不用总往那边跑。”苏哲重新发动车子,开上大道,声音不疾不徐地说,“我们结婚吧,伊敏。”
到了苏哲下榻的酒店,进了订好的房间,苏哲见她无精打采,让她马上上床睡觉,告诉她自己就住隔壁,明天上午会出去办事,醒了打他电话,然后走了。邵伊敏洗了澡,关上手机倒头便睡,这一觉算是近一段时间最沉酣的。再睁开眼睛时,窗帘低垂,房间黑暗寂静,让她一时有点儿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了。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我们今天去吃淮扬菜吧”,邵伊敏再怎么镇定,也被惊得完全无语了。
邵伊敏不再说什么,半合上眼睛躺着。前后不过十天的时间,往返温哥华和北京,两次倒时差,中间又经历葬礼,确实觉得很累。本来奶奶很想留他们多住几天,可是父亲工作丢不开,肯定必须赶在五一长假结束前回国。那边叔叔也忙于工作,婶婶再次怀孕,每天晨吐十分难受,依然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她实在不忍在那边多打扰叔叔一家的生活了,只告诉奶奶,她一定会争取再拿到假期过来住一段时间。
苏哲注视着前方说:“我知道这个求婚很不像样,可是再这么拖下去我大概会发疯了。一想到已经有人抢在我前面向你求婚了,而你在认真考虑,我就忍不住要做噩梦。”
“你又不让我去加拿大,我再不来接你,怎么放心得下?而且在北京,我也有事情要处理。”
邵伊敏苦笑:“我还能考虑吗?和你这样出双入对,我要是再去考虑别人的求婚,怎么对得起他的诚意,又怎么能说服自己?”
“没事了,偶尔耳鸣,很轻微。”邵伊敏将座椅放低,半躺下来,尽力舒展身体,“其实你不用特意又跑一趟北京,我打算办点儿事,明天晚上就回去的。”
“对不起,伊敏,我知道我很自私,不过是仗着你对我保留了往日的记忆和情分,就这样纠缠不肯放手,剥夺你别的选择。”
“这几天耳朵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实在听怕了选择这个词。好像一切都铺到我面前,只等我比较挑选。可是我哪有资格拿别人的心意来做对比,我只惭愧我没付出同样的诚意。而且,”邵伊敏迟疑一下,叹了口气,“苏哲,我觉得你始终小心翼翼地对我,我也始终表现得患得患失,我们两人这个样子,好像说不上是正常恋爱的状态,真的有必要继续下去,甚至说到结婚吗?”
送邵正森进了安检口,苏哲拖了邵伊敏的行李上了外面的车。
苏哲眼睛注视着前方:“别再问我这个问题,伊敏。我爱你,我没像爱你这样爱过别的女人。对我来说,你已经是一种抹不去的存在,我只知道我早就没得选择了。”
邵伊敏点头:“我知道了。”
这是他头一次当面对她说到爱,声音仍然低沉平静。然而伊敏的震动不亚于刚才听到求婚,她抿紧嘴唇看着车窗外,再没有说话。
“人年纪一大,再不反省一下,算是白活了。算了,小敏,爸爸也不多说什么了,你一向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不需要我这不成功的父亲教你什么,不过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车子顺林荫大道向前开着,进了苏哲住的小区。邵伊敏下车,看着三年没来的地方,一时有点儿惶惑。这里的房子外立面似乎翻修过,树木更加茂盛,仰头只见枝叶繁密间透出隐约天空。
“爸爸,都过去了,爷爷走得很安详,现在奶奶心情平静,我也过得不错,何必还想那些呢?”
那个告别的夏夜似乎又出现在了眼前,身边这个男人曾那样大汗淋漓地紧紧拥抱她,带着灼热呼吸在她耳边逼问:“真的快忘了我吗?”
邵正森微微苦笑:“倒要你来嘱咐我这些。我把照顾你爷爷奶奶的责任全推给了你叔叔,把照顾你的责任全推给了你的爷爷奶奶,这一生实在是太自私了。”
回忆让她恍惚失神,苏哲握住她的手,带她上楼,拿出钥匙开门。她注视着他手指间那把闪着幽光的银灰色钥匙,刹那间百感交集。
“爸爸,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为我操心,我没事的。”
昔日的时光历历如在眼前,尽管做过那么多遗忘的努力,可是那一段回忆已经铭刻进青春岁月,正如苏哲所说,成了抹不去的一种存在。
他走开帮邵正森办行李托运手续,邵正森看下他的背影,再看看女儿,欲言又止,邵伊敏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过,她确实没有和父亲谈心的习惯,同机十一小时回来,除去休息,也只泛泛谈了彼此的工作,聊了下她异母妹妹的学习情况,此时正打算回避这个话题,可看到父亲斑白的两鬓和疲惫的神态,她蓦地心软了。
同样的钥匙她也保留着一把,和爷爷奶奶住过的老宿舍的黄铜钥匙一起,用一根红绳结拴着,曾被她紧握掌心,刺出伤口,后来一直静静地躺在她的箱子底下。她已几年没去翻动那两把钥匙了,可是从没忘记过它们代表着什么。
“您别客气,本来我答应了您要照顾好伊敏,应该陪她过去的。”苏哲彬彬有礼地回答。
一个早已拆迁夷成平地,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家。她后来只回了老家一次,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去看那片原地重新竖起的高楼;而另一个,正是眼前这座房子的。木制电扇缓缓转动,柚木地板,深色家具,米色窗帘和宽大的颜色略为暗淡的咖啡色沙发,她从前喝水用的马克杯仍然放在茶几上,旁边是她留下的那本《走出非洲》。
孙咏芝在葬礼头一天打电话过来致意已经非常周到了,第二天,她特意从居住的温西区开车出席在公共墓园举行的葬礼,让邵伊敏一家意外又感动。将近四年不见,孙咏芝一身黑色套装,看上去精神状态极佳。她紧紧拥抱了伊敏,告诉她乐清乐平都让她转达慰问。邵伊敏同样抱紧她,充满感激。
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时光仿佛固执地停留在了这个地方。
邵正森郑重地感谢苏哲:“太麻烦你了,小苏,特别是你表嫂还专程出席了葬礼,我们全家都很感动。”
在这座房子里,她曾度过生命中迷惘岁月初次的放纵失控,曾头一次体会沉沦带来的致命快感,曾和一个男人建立起从未与别人有过的身心无限接近的亲密关系,曾试着交付自己的信任与承诺,曾经历在想念中辗转的独处时光……所有的回忆突然沉重而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她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邵伊敏和父亲一起返回北京。苏哲头一天已经从深圳飞到了北京,过来接机。她准备在北京待上一天,她父亲没出机场,直接买了回老家的机票。离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和苏哲陪他去首都机场的餐厅吃饭,因为时差的关系,他们都疲倦得没什么胃口。
苏哲拥住她,凝视她的眼睛:“我曾经很狂妄,说要教给你恋爱的感觉。可是到头来,是你给了我爱情的感受,远不止一点点喜悦那么简单。”
这里全是她的亲人,她的生命并不孤单。
他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颤动着扫过他的嘴唇。他再吻向她的嘴唇,轻柔的话语仿佛直接送进了她的唇中:“我怕得而复失,怕我从来不曾拥有你。”
那一刻,没有眼泪,她终于释然了,心头一直纠结郁积的情绪仿佛被一只如风般温柔的手轻轻抚过,耳边连日尖锐的鸣响也渐渐低了下去。
他的吻在加深,唇舌辗转在她的口腔中,一点点深入攻陷每个角落。她被动地张开嘴,任他掠夺她的呼吸和思维。那样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如潮水般湮没着两个人。
所有人都肃穆而立,做着最后的告别。邵伊敏一只手紧紧握住奶奶的手,一只手牵着名字发音和她相似的小堂弟邵一鸣。她转头看奶奶的神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是不舍,更是平静。三岁的小一鸣穿着黑色西装,柔软的小胖手放在她手里,站得直直的,专注地望着墓碑上镶着的爷爷的照片。
“我爱你。”他再次附到她耳边,轻声说。这样低沉的语声令她耳中嗡然一响,她微微向后仰头,似乎要看清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却突然合上双眼吻住他,这个吻从缠绵到热烈,悠长到他们的呼吸紊乱,同时有了微微的窒息感。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移,他的唇灼热地烙过她每一寸肌肤,急迫中带着痛。
邵伊敏的祖父下葬的那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他长眠的墓园没一丝阴森感,抬头看去是空旷碧蓝的天空,远处背景是连绵的落基山脉,近处则是无边无际的草坪,一眼看去,是一片平铺着的墓碑。此时正赶上温哥华樱花季的尾声,到处是一棵棵盛开的樱花树,大片大片粉红、洁白的樱花如烟雾一般笼罩树端,轻风吹来,花瓣如细雨般洒落在绿茵茵的草坪上。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时间每时每刻留下印记。那些铭心记取的,那些来不及遗忘的,通通成为生命的点滴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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