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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五十八章 彩带迎宾

当时又有谁能想到,那双纤手的微一拨弄,就在自己的生命中,种下了如此巨大改变的种子呢?

于是他的思潮,又不禁转到那一双曾替自己带来这种无比奇妙遭遇的纤手上。

他唏嘘地叹了口气,忽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一个娇柔的口音道:“喂!你走错了。”

但他再一想到自己,还是不知道这铁面孤行客,将自己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着什么。他不禁暗暗感叹着造化的弄人,为什么竟将自己易容后的面貌,偏偏弄得和那萧无一样!世间巧合虽多,又再有什么能和此事相比呢?

伊风回首,但见那翠装少女的一张娇面,正自微微含笑;一双秋水为神的俏目,也正含笑凝睇着自己。

伊风暗中一笑。但也不禁觉到这笑声,是含着悲哀而凄凉的意味的;就连自己这局外人,也为之黯然。

铁面孤行客朗声一笑,道:“萧老弟远道而来,虹儿!你得好好照顾照顾人家!”

伊风走在前面,耳中只听见那翠装少女,不停地娇笑而语:“我和娘先前听到您的啸声,还不相信是爹您真的回来了呢。爹!您不知道,两年多前,有一次猫头鹰在外面夜啼,我还以为是您回来了呢!”

那少女轻轻伸出纤手,掩口一笑,道:“你跟着我来!”

一条蜿蜒的石阶,直达地面。铁面孤行客夫妇,拱手迎宾;那几个已是半老徐娘的垂髫女环,手里挑着宫灯,款款行下。

娇躯一扭,婀娜行去。伊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却不禁泛起另一人的影子。但天涯茫茫,伊人无讯,她此刻究竟在哪里呢?

他目光再一转,转到那几个垂髫女环身上。只见这几个远远望来,俱似稚岁的女子,竟已俱都面有鱼纹,年纪都有三十岁了,眉梢眼角,忧色重重。原来这些少女,自垂髫稚岁而来,到现在已有十多年了,虽然装束未改,但心境之凄凉苍老,又有谁能体味得到的哩!

这铁面孤行客果然不愧为一代枭雄,他不但在这常人连登临都极为困难的地方,建下这种楼阁;而且楼内装饰之华丽,亦足惊人。

这铁面孤行客的妻子,便深深向伊风福了下去,伊风连忙谦谢还礼,心中却不禁暗忖:“想不到铁面孤行客这种魔头,却有妻子如此!这要对别人去说,又有谁能相信呢?”

那翠装少女婀娜行到楼宇下,纤手微推,忽地呀的一声,推开一重门户,立刻有浅绿的灯光,由里面映了出来。

万天萍微叹一声,亦自强笑道:“这是拙荆,这位是萧无萧老弟。唉——慧琪!你我今番能得再见,若不是这位萧老弟,只怕我早已丧命了。”

万天萍微笑肃容,伊风缓步而入,但见屋内满眼俱是巍巍的绀碧色,陈设虽然不多,但就那一张龙须席的矮榻,错落的几个锦墩,一个百年树根雕成的高脚架子,上面一炉檀香,仍未点完,袅袅地升起香烟,壁绫、窗纱、灯纱一色,全是碧绿色的;再加上那翠装少女的身影,四角陈设的盆花,就将这间并不太大的厅堂,变得犹如图画。

目光闪处,只见这中年妇人高绾鬓发,形容憔悴,本是清澈的双眸,此刻眼角已满布鱼尾,岁月催人,年华不再,这妇人的大好年华,就全在这种寂寞的岁月中销蚀了!

一个垂髫女环从屋里一重门内,捧着一个青玉瓷盘走了出来,把盘中四杯香茗,放在伊风身侧的小几上,转身向那中年妇人低低说了几句,那中年妇人浅浅一笑,道:“你这妮子,越来越笨了!当然要准备些酒菜,还用得着问我吗?”

伊风暗中感叹一声。

万天萍哈哈一笑,道:“珊珊这孩子,也长得这么大了!怎么还是穿着这种衣裳?唉——十年了!想不到这地方还是一点儿都未变,只有大家,唉——却全都老了!”

那中年妇女罗袖微扬,轻轻拂了拂眼角,强笑道:“想不到你这次回来,还带来一位客人。唉!十年来,我们几乎已经忘了这世上除了我们几人之外,还有别人了。”

这素来无动于衷的铁面孤行客,此刻忽笑忽叹,显见其心中之情感,也正波动甚大哩!

千言万语,便在他们这凝目一视中,表露无遗!

翠室生香,浅笑宜人,这荒林密楼里,虽然淡淡地有着一层感怀岁月的忧郁,但这层忧郁,却掩不住久别重逢的欣喜。

他侧目而望,只见万天萍的一张铁面上,情感激动不已。往前大迈一步,轻轻握着那中年妇人的右手,怔怔地却说不出话来。

伊风发现这铁面孤行客,也和常人一样,是有着情感的,心中不觉对他生了几分好感。

无限惆怅,无限相思,也不需太多的言辞表露,就是这寥寥数字,就连伊风心中也不禁为之黯然!

但是一想到此人在无量山巅,武曲星君的秘窟里的那种狰狞面目,却又不禁凛然!

倚栏而立的中年妇人,右手仍然倚在那垂髫女环的肩上,低叹一声,道:“天萍!你才回来呀?”

“他若是发现我并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萧无时,那他该会对我怎么样呢?”

这三人的身形,便几乎在同一刹那里,落在那飞阁上面。

伊风不自觉地这样想,抬头一望,只见万天萍一双利目,正自含有深意地望着自己。而那翠装少女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却也在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哩,伊风的心不觉微微颤抖了一下。

铁面孤行客也自长笑掠起。

在这温暖如春的华室中,他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难道这万天萍把我带到此间来,是为着他的女儿?”

翠装少女浅笑娇呼:“好身手!”

他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却听万天萍笑道:“萧老弟!数十年来,武林中人都称老夫铁面,但老夫一见了老弟,却觉得铁面这两个字,用来形容老弟,才是最恰当的呢!”

他身形本自半躬,此刻长身张臂,身形便又倏然上升五尺,然后头下脚下,箭也似的蹿向那灯光如昼的飞阁上。

伊风不禁暗中好笑,知道自己任何情感的表露,都已被面上的这张面具,密密地掩饰起来。自己即使面露微笑,然而在别人看起来,却仍然是全然无动于衷的。至于其他的任何一种表情,别人自然更无法看得出来了。

他双手一搭上这条彩带,果然入手清凉,似金似铁。阁上的两个女环,口中俏喝一声,四只白生生的手腕,向上一抬,这条彩带便又猛地回卷而去。伊风真气猛提,不等这条彩带的回卷之势发满,颀长的身躯,便自凌空直去。

其实放眼天下,面上戴着面具的,又何止他一个哩?

呼声未了,伊风已自长笑掠起,宽大的衣衫,并未掖起,是以衫角飞舞,他如乘风一般。

那些人面上所戴的面具,质料虽然和他面上的这张绝不相同——那些是用世故、虚伪,甚或是矫情这一类东西做成的。

万天萍呼声方住,对崖却又传来一声娇呼:“你要不要我过来接你,这里……”

然而它们的性质,却是完全一样的——欺骗别人,掩饰自己。

伊风但觉宫灯光影之下,这条彩带耀目生光,竟不是丝帛之类东西做的。

正当伊风的脑海里,混淆着这些颇难理解的问题时——他发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被端到他面前。青玉的茶杯,翠绿的茶水,再加上那只端着茶杯的春葱般的柔荑。

“呼”地一掌,将那势道已衰的彩带,重又震得飞了起来,像是一条夭矫而来的神龙似的。

他不禁出神地望在这幅绝美的图画上了,却听一个娇柔的声音笑道:“喂!喝茶嘛!我叫万虹,是我爹爹的女儿——”

踌躇之间,却见铁面孤行客已隔崖大呼:“老弟!你快过来!”

说到这里,这娇美的少女,不禁“扑哧”一笑。

但伊风可没有立刻纵身迎去。有许多事,并不是人们在动念之中就可决定的,尤其是这种有关生死之事。伊风纵是达人,但此刻对崖相距非近,下面绝壑深沉,他将自己的生命,贸然交托于两个垂髫女环的手里,那岂非莽撞?

但随即又一本正经地接着道:“你对爹爹那么好,我很感激你!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也会帮你的忙的。”

伊风遥遥望去,那翠装丽人已扑到她爸爸身上。凭栏低视的中年妇女,侧首低语两句,那两个垂髫女环,便又微抬纤手,那条彩带,便又匹练般地抛起,彩虹般地飞了过来。

两只明亮的眼睛,闪动得有如春夜的晚星;面靥上的一双酒窝,又禁不住像是春水中的涟漪似的,荡漾了起来。

铁面孤行客长啸一声,身形有如飞鹤掠起,凌空飞向这已向这边抛来的彩带上,铁掌微伸,彩带再次回卷,这武功高绝的武林巨盗,竟就借着这彩带的回旋之势,飞掠数丈,掠到对崖上。

伊风接着茶杯,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耳中但听见万天萍得意的笑声。

伊风目光凝视着对崖,突见对崖飞阁之上,匹练似的垂下一条彩带来,两个垂髫女环,双手执着彩带的上端,迎风一抖,这条长达数丈的彩带,便“呼”地抡舞了起来,显见这两个垂髫女环,手下也有着迥异常人的功力。

于是,他知道:此来西梁山,本是好奇,但这份好奇,却又为自己带来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