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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第二十六回 草木连天人骨白 关山满眼夕阳红

白衣尼呼了口气,睁开眼来,低声道:“可以走了。”韦小宝道:“再歇一会,也不打紧。”白衣尼道:“不用了。”韦小宝又取出五两银子分赏车夫,命他们赶车启程。当时雇一辆大车,一日只须一钱半银子,两名车夫见他出手豪阔,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突然间阿珂抬起头来,见他呆呆的瞧着自己,登时双颊红晕,便欲叱责,生怕惊扰了师父行功,一句话到得口边,又即忍住,狠狠白了他一眼。韦小宝向她一笑,顺着她眼光看白衣尼时,见她呼吸已然调匀。

白衣尼缓缓的道:“小宝,你给我服的是什么药?”韦小宝道:“那叫做‘雪参玉蟾丸’,是朝鲜国国王进贡给小皇帝的。”白衣尼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说道:“雪参和玉蟾二物,都是疗伤大补的圣药,几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教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该绝。”她重伤之余,这时说话竟然声调平稳,已无中气不足之象。

但见阿珂初时脸上深有忧色,渐渐的秀眉转舒,眼中露出光采,又过一会,小嘴边露出一丝笑意,韦小宝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运功疗伤大有进境。再过一会,见阿珂喜色更浓,韦小宝心想:“倘若车中没有师太,就只我和小美人儿两个,而她脸色也这般欢喜,那可真开心死我了。”

阿珂喜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了?”白衣尼道:“死不了啦。”韦小宝道:“我这里还有二十八颗,请师太收用。”说着将玉瓶递过。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两三颗,也就够了,用不着这许多。”

阿珂目不转睛的望着师父,韦小宝却目不转睛的瞧着阿珂。

韦小宝本性慷慨,心想:“三十颗丸药就都给你吃了,又打什么紧?老婊子那里一定还有。”说道:“师太,你身子要紧,这丸药既然有用,下次我见到小皇帝,再向他讨些就是了。”将玉瓶放在她手里。白衣尼点了点头,但仍将玉瓶还了给他。

过了一盏茶时分,白衣尼忽然长长吸了口气,缓缓睁眼。阿珂大喜,叫道:“师父,你好些了?”白衣尼点了点头。韦小宝忙又取出两颗丸药,道:“师太,丸药有效,你再服两颗。”白衣尼微微摇头,低声道:“今天⋯⋯够了⋯⋯我得运气化开了药力⋯⋯停⋯⋯停下车子。”韦小宝道:“是,是。”吩咐停车。白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盘膝而坐,闭目运功。

又行一程,白衣尼道:“有什么僻静所在,停下车来,问问那喇嘛。”韦小宝应道:“是。”命大车驶入一处山坳,叫车夫将那喇嘛抬在地下,然后牵骡子到山后吃草,说道:“不听我叫唤,不可过来。”两名车夫答应了,牵了骡子走开。白衣尼道:“你问他。”

韦小宝忽然想起,太后曾给自己三十颗丸药,叫什么“雪参玉蟾丸”,是高丽国国王进贡来的,说道服后强身健体,解毒疗伤,灵验非凡,其中廿二颗请自己转呈洪教主和夫人,当即从怀中取出玉瓶,说道:“灵效伤药,我这里倒有。”倒了两颗出来,喂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过水壶,喂着师父喝了两口。韦小宝乘机坐在白衣尼车中,与阿珂相对,说道:“师太服药之后,不知如何,我得时时刻刻守着她。”命两辆大车又行。

韦小宝拔出匕首,嗤的一声,割下一条树枝,随手批削,顷刻间将树枝削成一条木棍,问道:“老兄,你想不想变成一条人棍?”

行得十余里,阿珂忽然叫停,从车中跃出,奔到韦小宝车前,满脸惶急,说道:“师父的气息越来越弱,只怕⋯⋯只怕⋯⋯”韦小宝一惊,忙下车去看,见白衣尼已气若游丝。阿珂哭道:“有什么灵效伤药,那就好了。咱们快找大夫去。只是这地方⋯⋯”

那喇嘛见那匕首如此锋利,早已心寒,颤声问道:“请问小爷,什么叫做人棍?”

韦小宝向阿珂道:“你陪师太,我陪他。”两人上了大车。韦小宝吩咐沿大路向南,心想:“师太身受重伤,再有喇嘛来攻,那可糟糕。得找个偏僻所在,让师太养伤才好。”生怕那喇嘛解开穴道,可不是他对手,取过一条绳子,将他手足牢牢缚住。

韦小宝道:“把你两条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来的东西通统削平,那就是一条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试试?”说着将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几擦。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韦小宝道:“我不骗你,很好玩的,做一次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韦小宝道:“你又没做过,怎知不好玩?咱们试试再说。”说着将匕首在他肩头比了比。那喇嘛哀求道:“小爷饶命,小的大胆冒犯了师太,实是不该。”

韦小宝又取出四十两银子,交给掌柜,大声道:“这六个恶喇嘛自己打架,你杀我,我杀你,你们都亲眼瞧见了,是不是?”那掌柜如何敢说不是,只有点头。韦小宝道:“这四十两银子,算是房饭钱。”和阿珂合力抬起白衣尼放入大车,取过炕上棉被,盖在她身上,再命店伙将那给点了穴道的喇嘛抬入另一辆大车。

韦小宝道:“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消有半句虚言,就叫你做一条人棍。我将你种在这里,撒泡尿当肥料,过得十天半月,说不定你又会长出两条臂膀和耳朵、鼻子来。”那喇嘛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僧老实回答就是。”韦小宝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冒犯师太?”

客店中掌柜与店小二等见有人斗殴,早躲得远远地,这时听得声音渐息,过来探头探脑,见到满地鲜血,死尸狼藉,吓得都大叫起来。韦小宝双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什么?快给我闭上鸟嘴,否则一刀一个,都将你们杀了。”众人见到明晃晃的戒刀,吓得喏喏连声。韦小宝取出三锭银子,每锭都是五两,交给店伙,喝道:“快去雇两辆大车来。五两银子赏你的。”那店伙又惊又喜,飞奔而出,片刻间将大车雇到。

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青海的喇嘛,奉了大师兄桑结之命,想要擒⋯⋯擒拿这位师太。”韦小宝心想桑结之名,在五台山上似乎也听说过,问道:“这位师太好端端地,又没得罪了你那臭师兄,你们为什么这等胆大妄为?”呼巴音道:“大师兄说,我们活佛有八部宝经,给这位师太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请师太赐还。”韦小宝道:“什么宝经?”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乌经。”韦小宝道:“胡说八道,什么叽哩咕噜乌经?”呼巴音道:“是,是。这是我们青海人说的西藏话,汉语就是《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你的臭师兄,又怎知道师太取了《四十二章经》?”呼巴音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阿珂和韦小宝大惊,抢上扶住。阿珂连叫:“师父,师父!”白衣尼呼吸细微,闭目不语。韦小宝和阿珂两人将她抬到炕上,她又吐出许多血来。阿珂慌了手脚,只是流泪。

韦小宝道:“你不知道,留着舌头何用?把舌头伸出来。”说着把匕首一扬。呼巴音那里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韦小宝道:“你臭师兄在青海,那有这么快便派了你们出来?”呼巴音道:“大师兄和我们几个,本来都是在北京,我们是一路从北京追出来的。”韦小宝点点头,已明其理:“那自然是老婊子通了消息。”问道:“你们这一伙臭喇嘛,武功比你高的,跟你差不多的,还有几个?”

白衣尼踢转四名喇嘛尸身,见到背上各有刀伤,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已明其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鲜血汩汩涌出。六名喇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敌六,内力几已耗竭,最后这一击一拂,更以全力施为,再也支持不住。

呼巴音道:“我们同门师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给师太打死了五个,还有八个。”

其余两名喇嘛大骇,夺门欲逃。白衣尼跃身发掌,击在一名喇嘛后心,登时震得他狂喷鲜血而死,左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风,点了他身上五处穴道。那喇嘛软瘫在地,动弹不得。

韦小宝暗暗心惊,喝道:“什么八个?你还算是人么?你早晚是一条人棍。”呼巴音道:“小爷答允过,不让小僧变人棍的。”韦小宝道:“余下那七条人棍,现今到了那里?”呼巴音道:“我们大师兄本领高强得很,不会变人棍的。”韦小宝在他腰眼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这臭贼,死到临头,还在胡吹大气。你那臭师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条人棍给你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脸上神色,显是颇不以为然。

匕首锋利无比,板壁不过一寸来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着插入了那喇嘛后心。那喇嘛大叫一声,身子软垂,靠着板壁慢慢坐倒。韦小宝听得叫声,知已得手,走到第二名喇嘛身后,又一匕首刺出。转眼之间,如此连杀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后心之后并不从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剑坐倒,房中余人均不知他们如何身死。

韦小宝反来覆去的又盘问良久,再也问不出什么,于是钻进大车,放下了车帷,低声将呼巴音的话说了,又道:“师太,还有七个喇嘛,如果一齐赶到,那可不容易对付。若在平日,师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

韦小宝身靠房门的板壁,只觉不住震动,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为刀风掌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动,看清了六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断他扫帚的喇嘛身后,拔出匕首,隔着板壁刺了进去。

白衣尼摇头道:“就算我安然无恙,以一敌六,也难以取胜,何况再加上一个武功远远高出侪辈的大师兄。听说那桑结是西藏密宗宁玛派的第一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阿珂急道:“你这般胡闹,那⋯⋯那不成的。”

韦小宝道:“我倒有一个计较,只是⋯⋯只是太堕了师太的威风。”白衣尼叹道:“出家人有什么威风可言?你有什么计策?”韦小宝道:“我们去到偏僻所在,找家农家躲了起来。请师太换上乡下女子装束,睡在床上养伤。阿珂姑娘和我换上乡下姑娘和小子的衣衫,算是师太⋯⋯师太的儿子女儿。”白衣尼摇了摇头。阿珂道:“你这人坏,想出来的计策也就坏。师父是当世高人,这么躲了起来,岂不是怕了人家?”白衣尼道:“计策可以行得。你两个算是我的侄儿侄女。”韦小宝喜道:“是,是。”心道:“最好算是你的侄儿跟侄儿媳妇。”阿珂白了他一眼,听师父接纳他的计策,颇不乐意。

扫帚刚伸出,便听得一声大喝,手中一轻,扫帚头已遭那喇嘛一刀斩断,随着房中鼓荡的劲风直飞出来,擦过他脸畔,划出了几条血丝,好不疼痛。

韦小宝道:“留下这喇嘛活口,只怕他泄漏了风声,咱们将他活埋了就是,不露丝毫痕迹。”白衣尼道:“先前与人动手,是不得已,难以容情。这喇嘛已无抗拒之力,再要杀他,未免太过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却也不行,咱们暂且带着,再作打算。”

阿珂凝神瞧着房中情景,突然一声惊呼。韦小宝向房内望去,只见六个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杀,只是给白衣尼的袖力掌风逼住了,欺不近身。但白衣尼头顶已冒出丝丝白气,看来已出尽了全力。她只一条臂膀,独力拚斗六个手执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难以抵敌,韦小宝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艺低微,连房门也走不进,就算在地下爬了进去,白衣尼不免要分心照顾,反而帮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见墙角落里倚着一柄扫帚,当即过去拿起,身子缩在门边,伸出扫帚,向近门的一名喇嘛脸上乱拨,只盼他心神一乱,内力不纯,就可给白衣尼的掌力震死。

韦小宝应了,叫过车夫,将呼巴音抬入车中,命车夫赶了大车又走。一路上却不见有什么农家,生怕桑结赶上,只待一见小路,便转道而行,只是沿途所见的岔道都太过窄小,行不得大车。

他站在阿珂之侧,多见到了一名喇嘛。阿珂道:“废话!自然是坏人,还用你说?”韦小宝笑道:“是不是坏人,也不一定的。好比我是好人,你偏说我是坏人。这六个喇嘛胆敢向师太动手,可比我坏得多啦。”阿珂横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们是一伙。这六个喇嘛是你引来的,想要来害师父。”韦小宝道:“我敬重师太,好比敬重菩萨一样;敬重姑娘,好比敬重仙女一样,那有加害之理?”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数十骑马急驰追来。韦小宝暗暗叫苦:“糟了,糟了!臭喇嘛竟有数十名之多。”催大车快奔。两名车夫口催鞭打,急赶骡子。但追骑越奔越近,不多时已到大车之后。

韦小宝手扶身后墙壁,站起身来,见到房中情景,说道:“六个喇嘛都是坏人。”

韦小宝从车厢板壁缝中一张,当即放心,透了口大气,原来这数十骑都是身穿青衣的汉子,并非喇嘛。顷刻之间,数十骑马都从车旁掠过,抢到了车前。

只见白衣尼坐在地下,发掌挥袖,迎击敌人。围攻她的敌人一眼见到共有五人,都是身穿红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极的出掌拍击,但为白衣尼掌力所逼,均背脊紧贴房中板壁,难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这五人外是否另有敌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觉劲风压体,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倒退两步,乘势踢了韦小宝一脚,嗔道:“喂,还不站起来?你看敌人是什么路道?”

阿珂突然叫道:“郑⋯⋯郑公子!”

阿珂啐了一口,挂念着师父,张目往房中望去。

马上一名骑者立时勒住了马,向旁一让,待大车赶上时与车子并肩而驰,叫道:“是陈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声音中充满喜悦之意。马上骑者大声道:“想不到又再相见,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吗?”阿珂道:“不是,师姊不在这里。”那骑者道:“你也去河间府?咱们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们不去河间府。”那骑者道:“河间府很热闹的,你也去罢。”他二人说话之时,车马仍继续前驰。

阿珂右手撑在韦小宝胸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站起,嗔道:“你干么躺在这里,绊了我一交?”她明知韦小宝和自己遭际相同,身不由己,但刚才的情景实在太过羞人,忍不住要发作几句。韦小宝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这地方,我该当向旁爬开三尺才是。不,三尺也还不够,若只爬开三尺,和你并头而卧,却也不大雅相。”

韦小宝见阿珂双颊晕红,眼中满是光采,神情欢喜,便如遇上了世上最亲近之人一般,霎时之间,他胸口便如给大锤子重重捶了一下,心想:“难道是她的意中人到了?”低声道:“咱们避难要紧,别跟不相干的人说话。”

韦小宝比她先到了几步,遭遇却一模一样,也是一脚刚踏进门,立给劲风撞出,摔在地下,阿珂跟着赶到,便跌在他身上。韦小宝先摔得屁股奇痛,阿珂从空中跌下,压得他胸口肚腹又一阵疼痛,心里却欣喜无比,只盼这个小美人永远伏在自己怀中,再也不能站起,至于白衣尼跟什么人相斗,可全不放在心上,料想她功力通神,再厉害的敌人也奈何她不得。

阿珂全没听见他说话,问道:“河间府有什么热闹事?”

阿珂急道:“师父正受敌人围攻,快想法子帮她。”原来刚才她一进门,只见白衣尼盘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挥动衣袖,正与敌人相抗。对方是些什么人,却没看清,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细看,已给房中的内力劲风撞了出来。

那人道:“你不知道么?”车帷一掀,一张脸探了进来。

韦小宝道:“我也没了力气,这可如何是好。”身上伏着这个千娇百媚的美女,心中真快活得便欲疯了,暗道:“别说我没力气,这当儿就有一万斤力气,也决不会扶你起来。是你自己扑在我身上的,又怎怪得我?”

那人面目俊美,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满脸欢容,说道:“河间府要开‘杀龟大会’,天下英雄好汉都去参与,好玩得很呢。”阿珂问道:“什么‘杀龟大会’,杀大乌龟么?那有什么好玩?”那人笑道:“是杀大乌龟,不过不是真的乌龟,是个大坏人。他名字中有个‘龟’字的。”阿珂笑道:“那有人名字中有个‘龟’字的?你骗人。”

阿珂大急,生怕这小恶人乘机来吻自己,拚命想快快站起,不知如何,竟全身没了丝毫力气,只得转过了头,急道:“快扶我起来。”

那人笑道:“不是乌龟的龟,声音相同罢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什么人?”

阿珂只觉身下软绵绵地,却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撑着站起,右手反过去一撑,正按在那人脸上,狼狈之下不及细想,挺身站起,回身看时,见地下那人正是韦小宝。她吃了一惊,喝道:“你干甚⋯⋯”一言未毕,突觉双膝一软,再也站立不定,一交扑倒,向韦小宝摔将下来。这一次却是俯身而扑,惊叫:“不,不⋯⋯”已摔在他怀里,四只眼睛相对,相距不及数寸。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名字中有个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杀我小桂子么?”却听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汉奸吴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聪明,一猜就着。”阿珂道:“你们把吴三桂捉到了么?”那人道:“这可没有,大伙儿商量怎么去杀了这大汉奸。”

一步踏进店房,突觉一股力道奇大的劲风,从房门中激扑出来,撞上她身,登时立足不定,腾腾腾倒退三步,一交坐倒。

韦小宝舒了口气,心道:“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个小小孩童,他们不会要杀我的,就算要杀,也用不着开什么‘杀龟大会’。他妈的,老子假冒姓名,也算倒霉,冒得名字中有个‘桂’字。”

阿珂持着断刀追下,叫道:“你给我滚得远远地,便不杀你。”却见他向镇上奔去,心下大急:“这小坏人去向师父哭诉,那可不妥。”忙提气疾追,想将他迎头截住。但白衣尼只传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内功心法却从未传过,她的内功修为和韦小宝半斤八两,始终追他不上,眼见他奔进了客店,急得险些要哭,心想:“倘若师父责怪,只好将他从前调戏我的言语都说了出来。”收起断刀,慢慢走进客店。

只见那人笑吟吟的瞧着阿珂,蹄声车声一直不断。这人骑在马上,弯过身来瞧着车里,骑术甚精。

阿珂惊怒交集,舞起半截断刀,向他没头没脑的剁去。韦小宝见她刀短,不敢再用匕首招架,自己武艺平庸,一个拿捏不准,如此锋利的匕首只消在她腕上轻轻一带,便割下了她手掌,避了几下,只得发足奔逃下山。

阿珂转头向白衣尼低声道:“师父,咱们要不要去?”

韦小宝大骇,忙跃开闪避。阿珂喝道:“你走不走?”韦小宝道:“你就算将我碎尸万段,我变成了鬼,也跟定了你。”阿珂怒极,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这些招数,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已施展过,澄观和尚一一想出了拆解之法。韦小宝受过指点,当下逐一避过。阿珂砍他不中,气恼愈甚,柳叶刀使得越加急了。再过数招,韦小宝已感难以躲闪,只得拔出匕首,当的一声,将她柳叶刀削为两截。

白衣尼武功虽高,却殊乏应变之才,武林豪杰共商诛杀吴三桂之策,自己亟愿与闻,但桑结等众喇嘛不久就会追赶前来,情势甚急,沉吟片刻,问韦小宝道:“你说呢?”

韦小宝笑道:“你本来对我就挺无情,那也没什么。”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还胆敢向我风言风语?”纵身而前,举刀向韦小宝头顶砍落。

韦小宝见到阿珂对待那青年的神态语气,心中说不出的厌憎,决不愿让阿珂跟他在一起,忙道:“恶喇嘛一来,咱们对付不了,还是尽快躲避的为是。”

韦小宝见刀光闪闪,想起她刚烈的性情,心知不是虚言,说道:“师太命我帮同找寻阿琪姑娘,找到之后,我就不再跟着你便是。”阿珂摇头道:“不成!没有你帮,我们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师姊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自己不会回来?”提刀在空中虚劈,呼呼生风,厉声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无情!”

那青年道:“什么恶喇嘛?”阿珂道:“郑公子,这位是我师父。我们途中遇到一群恶喇嘛,要害我师父。她老人家身受重伤,后面还有七名喇嘛追来。”

韦小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姑娘,以后我再也不敢得罪你啦。请你饶了我罢。”阿珂道:“我确是饶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饶你。”说着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又道:“你跟着我,心中老是存着坏念头,难道我不知道?你如此羞辱于我,我⋯⋯我宁可给师父责打一千次一万次,也非杀了你不可。”

那青年道:“是!”转头出去,几声呼啸,马队都停了下来,两辆大车也即停住。

阿珂哼了一声,说道:“我叫你到这里,不是来听你胡言乱语,是叫你立刻给我走开,走得远远地,从今而后,再也不许见我面。如再给我见到,定然挖出了你眼珠子。”

那青年跃下马背,卷起车帷,躬身说道:“晚辈郑克塽拜见前辈。”白衣尼点了点头。郑克塽道:“谅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挂心,晚辈代劳,打发了便是。”阿珂又惊又喜,又有些耽心,说道:“那些恶喇嘛很厉害的。”郑克塽道:“我带的那些伴当,武艺都很了得,谅可料理得了。咱们就算不以多胜少,一个对一个,也不怕他七八个喇嘛。”

但纵是天地间最丑最恶的山水,此刻在韦小宝眼中也是胜景无极,何况景色好恶,他本来也不大分辨得出,当即大赞:“这里的风景当真美妙无比。”阿珂道:“有什么美?许多乱石树木挤在一起,难看死啦。”韦小宝道:“是,是。风景本来没什么好看。”阿珂道:“那你怎么说‘这里的风景当真美妙无比’?”韦小宝笑道:“原来的风景是不好看的,不过你的容貌一映上去,就美妙无比了。这山上没花儿,你的相貌却比一万朵鲜花还要美丽。山上没鸟雀,你的声音可比一千头黄莺一齐唱歌还好听得多。”

阿珂转头瞧向师父,眼光中露出询问之意,其实祈求之意更多于询问。

那小山上生满了密密的松树,确实僻静无人,风景却一无足观。

韦小宝道:“不行,师太这等高深的武功,还受了伤,你二十几个人,又有什么用?”阿珂怒道:“又不是问你,要你多啰唆什么?”韦小宝道:“我是关心师太的平安。”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却说关心师父。你这小恶人,就只会做坏事,还安着好心了?”韦小宝道:“这姓郑的本事很大么?比师太还强么?”阿珂道:“他带着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难道二十几个人还怕了七个喇嘛?”韦小宝道:“你怎知道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我看个个武艺低微。”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见过他们出手,每个都抵得你一百个。”

韦小宝心花怒放,忙道:“是,是。”两人沿着山道,来到了山上。

白衣尼沉吟不语,韦小宝要她扮作农妇,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却实在大违所愿,若只两个小孩子知道,那也罢了,要她当着二三十个江湖豪客之前去乔装避祸,那是宁死不为,缓缓的道:“这些喇嘛只冲着我一人而来,郑公子,多谢你的好意,你们请上路罢。”

两人出得小镇,阿珂指着东南方数里外一座小山,道:“到那边去玩玩倒也不错。”

郑克塽道:“师太说那里话来?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况⋯⋯何况师太是陈姑娘的师父,晚辈稍效微劳,那是义不容辞。”阿珂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却显得十分得意。

阿珂接了过来,说道:“师父在房里打坐。我气闷得紧。这里有什么风景优雅、僻静无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韦小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时全身热血沸腾,一张脸胀得通红,道:“你⋯⋯你这不是冤我?”阿珂道:“我冤你什么?你不肯陪我,我自己一个儿去好了。”说着向东边一条小路走去。韦小宝道:“去,去,为什么不去?姑娘就是叫我赴汤蹈火,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忙跟在她身后。

白衣尼点了点头,道:“好,那么咱们一起去河间府瞧瞧,不过你不必对旁人说起。我生性疏懒,不愿跟旁人相见。”郑克塽喜道:“是,是!自当谨遵前辈吩咐。”

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说道:“你买的糖是臭的,我不爱吃。”韦小宝道:“你吃一粒试试,滋味可真不差。”他冷眼旁观,早知阿珂爱吃零食,只是白衣尼没什么钱给她零花,偶尔买一小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因此买了一包糖讨她欢喜。

白衣尼道:“郑公子属何门派?尊师是那一位?”问他门派师承,那是在考查他的武功了。

这一日将到沧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次日清晨,韦小宝到街上去买新鲜蔬菜,交给店伴给白衣尼做早饭。他兴匆匆的提了两斤白菜、半斤腐皮、二两口蘑从街上回来,见阿珂站在客店门口闲眺,当即笑吟吟的迎上,从怀里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说道:“我在街上给你买了一包糖,想不到在这小镇上,也有这么好的糖果。”

郑克塽道:“晚辈蒙三位师父传过武艺。启蒙的业师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师父姓刘,是福建泉州少林寺的俗家高手。”白衣尼道:“嗯,这位刘师傅尊姓大名?”郑克塽道:“他叫刘国轩。”

次日三人向南进发,沿路寻访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韦小宝服侍二人十分周到,心中虽爱煞了阿珂,却不敢露出丝毫轻狂之态,只怕给白衣尼察觉,那就糟糕之极了。阿珂从来没对他有一句好言好语,往往乘白衣尼不见,便打他一拳、踢他一脚出气。韦小宝只要能陪伴着她,那就满心喜乐不禁,偶尔挨上几下,那也是拳来身受,脚来臀受,晚间睡在床上细细回味她踢打的情状,但觉乐也无穷。

白衣尼听得他直呼师父的名字,并无恭敬之意,微觉奇怪,随即想起一人,道:“那不是跟台湾的刘大将军同名么?”郑克塽道:“那就是台湾延平郡王麾下中提督刘国轩刘大将军。”白衣尼道:“郑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郑克塽道:“晚辈是延平郡王次子。”白衣尼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忠良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