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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 第五章 御衣黄

看来,巾儿这次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呢。

自从谪下凡间后,她浪迹红尘数百年,见惯人心凉薄、世情残酷,难得看到几次美满团圆的结局——而葛巾居然连接两世都是无怨无悔,那又是何等机缘……与之相比,天庭那些长生不老和荣华富贵,又算什么呢?

那边葛巾还在絮絮地说着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琐事,说起他是怎样一个清秀文静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谦谦君子,又是怎样才华横溢,不仅诗文出众,更是画得一手好牡丹,再难得的是用情深挚专一,对自己再无二心——一路说下来,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竟无半分瑕疵。风华绝世的花魁在说到自家情郎时,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变得如此琐碎。

三生三世?白螺听到这里,便微微失了神。

白螺静静侧首看着她羞涩幸福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说自己愿意脱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行作为代价。西王母终于许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后我尚自无悔,便可以永留凡世。”葛巾微笑着,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后一世啦!”

在碧落宫十二花神里,葛巾本是最矜持娇贵的一个,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行来换取三生缘分。看来,这些草木人儿也并非如自己说的那么柔弱胆怯——只不过这一份勇气和担当,往往不为天地公道,却只为个人爱恨情仇。

白螺微笑:“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许,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只是仙凡有别,妹妹动了凡心,天庭又怎会轻易答允?”

原来,人都有各自的坚守,还真说不上是谁怯懦。

花神轻轻地说着,脸颊娇艳似牡丹。

“这一世,我们万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顺,连年考了几次科举都不曾入选,”葛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又是断然不肯钻营附势的。我们久居京城,囊中渐渐匮乏。逼不过拿出几株牡丹来,想换一些银钱贴补家用,却不料惹上了这一番风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难以脱身。”

“嗯……”牡丹花神低声,眼神柔软起来,“那几年,每当花开之时,他便携酒前往洛阳,对花喃喃,几近痴狂。我为其精诚所感。又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注1),上面花朵娇艳柔弱,枝叶却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别看他像是一个颠倒狂徒,但定然是个有侠骨的人。”

“钱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来转入屏风后,不一会儿便拿了一个荷包走出来,沉甸甸的足有上百两,“这些散碎银两,妹妹暂且拿去应急,可别再将那些牡丹拿出来卖了——这些瑶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几个消受得起?”

“想来是尤其爱画牡丹了?”白螺笑道。

葛巾红了脸,推辞了几番还是收了,低声:“多谢小姐。”

葛巾低下头去,手指只管缠着衣带,声音细如游丝:“君宝……君宝的确是擅长丹青。”

白螺微笑:“都是姊妹,不用道谢。”

“哦,原来那个独占花魁的卖油郎姓徐呀。”白螺掩住了口微笑,拍了拍白鹦鹉,“看来湛泸那个家伙虽然看起来正经,内底却也是一个好事之徒,什么闲事都打听。”

“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否则徐郎便要挂念。”看了看外头,牡丹花神宛转微笑,眉目间有万种风情流转,“多谢小姐成全。等这一世过了,我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时候,你可记得要来找我们呀!”

“胡说!徐郎他是个……”葛巾终于忍不住低声反驳那只聒噪的鹦鹉,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上了当,立刻噤声,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那便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湛泸说的!”鹦鹉不服,叽叽呱呱地反驳,“他上次来的时候,说让花魁仙子下凡的,是个落魄潦倒的穷酸鬼画师!”

那时候天下尚自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当年放榜后,殿试上御笔钦点的第十七名进士便是徐君宝。葛巾总算是守得了云开见月明,从此夫荣妻贵,在人世享尽富贵美满。

“小孩子别乱插话。”白螺啐它,“你听谁说的?”

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她放了心,数月之后便从汴京搬去了泉州。

“他是……”葛巾红了脸,揉着手帕没有立刻回答。白鹦鹉一直歪着头静静听两人对话,此刻忽然忍不住插嘴:“小姐,我知道,我知道!那人是一个穷画匠!”

然而没想到局势变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宫人四百余人,北宋就此灭亡。汴京一片狼藉残破,史称“靖康之难”。

白螺微笑地看着她羞涩的表情,探究:“那个人是谁?”

一时间,歌消舞散,百姓流离,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葛巾微微红了脸:“嗯。”

大难过后,她也曾回去寻找过葛巾,然而乱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人,何啻于大海捞针?她在战火之中三入汴京,均一无所获,只听人说徐家在靖康之难时举家南渡,却在长江之上被金兵所追及,之后便不知下落。

“妹妹,”顿了顿,白螺转开话题,望着牡丹花神微笑,“在我被谪入下界后不久,听说妹妹你也犯了天规离开了碧落宫,是吗?”

那一朵绝世奇葩,就这样消失在乱世战火之中。

是啊……白螺天女身为百花之主,毕竟和她们这些小姐妹完全不同。她所追求的,绝不是仅仅一个玄冥。而她所坚持的,又是什么呢?

不料在二十年后,却让她再度听到了“御衣黄”三字!

为这种烈烈的风骨所震慑,葛巾怔怔以对,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本以为三生美满的葛巾早已经香消玉殒——而在她死后,她的丈夫居然挖出她生前最爱的御衣黄,献给了奸相秦桧,以作为进身之阶!牡丹有铮铮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于女帝的淫威,如今被自己最爱的人出卖,葛巾会哭吗?

“死?死又如何呢?”白螺霍然回头,冷笑起来,“死这种事情从来不曾令我们害怕,我们所怕的,反而是被这样的‘永生’消磨殆尽了所有力量——妹妹,千百年了,你难道还‘活’得不够吗?”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也马上会死啊!”葛巾却忍不住低呼,“何苦……为什么不让玄冥好好地在下界生活,干脆忘记一切,像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呢?”

白螺在寂静的花铺里想着这些往事,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手背上。

白螺微笑颔首,脸色宁静平和:“那是当然。”

葛巾妹妹,我,定当为你复仇。

“这一世,你还要去找玄冥吗?”葛巾低声问。

高宗绍兴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暮春细雨绵延。

葛巾默然,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们都已经入了梦境,然而空荡荡的堂上却有影影绰绰的烛光。徐侍郎独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外面风雨潇潇,门窗紧闭,烛光映照出中堂挂着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图,一片富贵气象——

“每个人都有各自坚守的东西罢了。”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祇看来,下界的凡人命如蝼蚁,但我和玄冥却不忍以草芥视之,所以不惜以身相抗——但虽如此,我也并不认为所有神祇都应该和我们一样。”

然而明灭的烛光里,却依稀可见案上摆放的十数个灵牌!

葛巾不由叹息了一声:“整个天界,只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胆魄有担当的——而我们,不过是一些草木人儿罢了。”

外面的更漏声断断续续传来,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独自长夜而坐,手里紧握着一块锦帕。五鼓时分,他默默抬起手,将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着,低声祈祷——

“错的就是错的。即便没有人敢指出来,错的也不会变成对的。”白螺低声,“不过,妹妹无须自责。事实上我很庆幸当时你们能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两人来承担便已经够了,如果再连累到任何人,都会令我们心生不安。”

“父母大人,三位兄长,请饮此杯。”

“那时候,我们看到下界的惨况,也觉得天界做得太过了一些。”葛巾的眼神里满是苦痛,“可是我们都太怯懦——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谁敢说天帝王母的决定是错的?”

酒在青砖上纵横流淌,转瞬无痕。徐侍郎独坐在堂中,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泪从他消瘦的颊上无声无息地落下,簌簌化为尘土。

“天庭的决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轻声叹息,“我并不怪你。”

昔日花前纵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苍老,而离开那场灭门之难,也已经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然而,国破家亡的痛苦却似乎还时刻围绕着他,叫锦绣富贵中的人日夜不能平静。泪水长颊上长划而下,干瘦的手指略微颤抖,将酒泼洒在地——

听得她忽然提起这件事,白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夫人,也请满饮此杯。”

“对不起,”葛巾沉默半晌,终于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当年在你和玄冥被天庭处罚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你会怪我吗?”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朱红的灵牌在烛光下静静而立。

葛巾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头发和粗布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一瞬,她浓黑的睫毛下的眼里有无数光华流转,一瞬间让荆钗布裙的平民女子变得气质高华,就似倾倒天下的皇后,竟然映得满室的美丽花朵都顿然失色!

爱妻徐门葛氏之位。

白螺微笑:“但牡丹花神始终还是百花之王,你看,虽布衣乱发亦不掩国色。”

祭奠完毕,他再也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握着锦帕,佝偻着身子,几乎是要咳出血来。窗外依旧大雨无声。风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发出簌簌的声响。徐侍郎抬起头凝望着庭园里葱郁的草木,冥冥中又仿佛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里冉冉浮现。

“一百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是谁。”葛巾轻声叹息,抚摩着身侧的一株株牡丹,“自从离开碧落宫之后,我孤身流落凡世,再也没见过其他花神姐妹了。”

巾儿,巾儿……如今的你,一缕香魂归于何处?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来,到你那边去休息啊……

白衣女子笑了,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葛巾妹妹,瑶池一别三百年,如今可好?”

抬头看去,天地间却依然黑沉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如今朝野的时局。徐侍郎定定看了雨幕半晌,从胸臆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韦太后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却怎么也找不到御衣黄,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见秦丞相。

“你……”布衣女子一震,脱口而出:“白螺天女?!”

如果巾儿还在的话……

“你不记得了吗?”白衣女子微笑着抚摩肩头的鹦鹉,那只鹦鹉正亲热无比地对着她咕咕叫,“虽然过了三百年,你看,连雪儿都还认得你呢。”

想到这里,心里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声,窗外又是一道电光划下,照彻了天地。然而眼神落处,徐侍郎却忽然一惊——外面的空廊风灯摇曳,雷电隆隆之中,闪电的光芒时不时地照亮天地,依稀可见庭院里落叶乱舞,一片狼藉。

“妹妹想喝点什么?”白衣女子回身关上了门,语气亲切,仿佛对方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卖牡丹女子神色却有些恍惚,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讷讷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似乎哪里见过你?”

自从巾儿死后,他一直鳏居,意志消沉,也无复修整设计园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废,再没有昔年的精巧美丽。然而此刻,电闪雷鸣之中,居然看到空空的庭院深处,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艳丽花朵来!

她愕然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声,踉跄冲出门去,扑入暴雨里。

这个铺子外头看着门面虽小,房间里却是出奇的空阔。一进去只觉满堂花木扶疏,香气馥郁,令人竟然仿佛置身于树林花海之中。卖牡丹的布衣女子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那里定定看着满室的花朵——这些花,居然每一种都是稀世罕有的奇葩!便是大内皇宫、明金局里,也看不到如此的珍品荟萃!

——风扫庭院,荒草深处只见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叶扶疏,苍劲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边还有几个明黄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虽未吐露半分,却已是尽得风流。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见的御衣黄!

她迟疑了一下,举步踏入。

“巾儿!是……是你吗?是你吗?”徐侍郎失神半晌,蓦然从喉中发出了战栗的低呼,举头四顾,“你在哪里?出来见一下我啊!”

走了几条街,转入一条无人的冷清街巷。白衣女子停下来,打开了一间小铺子的门,回头微笑:“这里便是寒舍了,妹妹进来坐一坐吧。”

然而,头顶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倾盆而下,他的呼喊声被湮没在雨里,没有丝毫的回应。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现在黑夜里的牡丹花在雨中轻轻摇曳,娇柔的花瓣轻抚男子枯槁清俊的脸颊,宛如情人的手指。

“快走吧。”白衣女子走过来扶起了布衣女子,把花篓提在手里,匆匆地挽着对方疾步走离天津桥。那位卖牡丹的布衣女子被拉着,身不由己地往前疾走,一路上只管直直地打量着对方——奇怪,这个陌路相逢的白衣女子,为什么看上去如此面熟呢?

忽然间,有人在背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音清冷而诡异。

“妖妇!妖妇!”蔡二爷这下子心胆俱裂,色心全消,捂着眼睛连滚带爬地逃了开去。

“谁?”他悚然一惊,想要回头去看身后——电光明灭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身影,站在满院花木最深处,全身笼罩着一层微光,影影绰绰如同仙子。

她手指微微一点,肩上白鹦鹉立刻飞过去,闪电般直啄对方眼珠。蔡二爷惊叫一声抬手捂住眼睛,还是慢了片刻,眼角那里已经被抓裂了一道,鲜血长流。

“巾儿!”徐侍郎惊喜万分地站起来,然而那个幻影却忽然消失了。

“这等事还要惊动府尹?”白衣女子冷笑起来,毫不畏惧,“信不信官府里的人来之前,我先取了你一对眼珠子?”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风声萧萧,草木声簌簌。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忽然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双黑暗里伸出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软若无骨,身影却是冰冷而坚硬:“难为你至今还记得她——莫非是心怀愧疚吗?”

他心念电转:今日可算有福,竟一下子搜罗到了两名倾国丽色!如果拿去献给相爷,不知道能得了多少好处呢。眼珠子转了转,他立时叫了起来:“快给我通知府尹,这里有妖人作乱,需派人来捉拿!”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着脊背冲上脑来,全身登时不能动弹。不,不对!这个声音……不是巾儿!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蔡二爷一看讨不了好,脸色有些惊惶,想要扔下一句狠话就溜回去搬救兵。然而,眼睛在女子身上一转就移不开,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天,今日难道天下绝色都云集到这天津桥了?眼前这个白衣女子容色,居然亦是清丽无双!

“看来葛巾虽死,一念却还牵挂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这一株御衣黄给你。”那个声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依旧还是想拿它去讨好权贵!”

随从们放开了布衣女子,转而扑过去擒拿来人。然而那个女子手指微动,那帮随从们陡然间就觉得半身酸麻,动弹不得,纷纷叫着跌了一地:“妖法!这个女子会妖法!”

手指忽地用力,血脉被一瞬间截断,他登时不能呼吸。

“你又是谁?敢来管二爷我的事?!”见打断自己好事的又是一个女人,蔡二爷越发觉得面子过不去,愤怒得瘦脸发青,“来人,给我连着一起拿下!”

“既然你那么想见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个女子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头忽地扣紧,背后那人低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吗?”

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一位女子拨开人群走了进来。那个为别人出头的女子一身白衣如雪,肩上还停了一只白鹦鹉。她看也不看蔡二爷,径自走到那个打人的小厮面前,手只是微微一挥,也不见如何动作,那个小厮便惨叫着跌出去一丈远。

她的声音清冷而凌厉,带着说不出的杀意,令人凛然。

众人一时哗然,不知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管蔡二爷的闲事。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仿佛是有一阵风拂过,满园花木簌簌一动,只听那个背后的女子“啊”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惊讶,身形瞬地往后一闪。在徐侍郎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那只夺命的手从他的咽喉上霍然松开了。

“谁敢!”挥出去的巴掌还在空中,人群外忽然有个声音厉叱,言语中有一股压迫力,让那个小厮居然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手,“都给我住手!”

“谁?!”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经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去,想看到那个在牡丹花开时悄然走来的神秘人是谁——然而大雨倾盆,庭院里又已经空空荡荡,除了那一朵美丽到妖异的牡丹,哪里有半分色彩?

左右一声吆喝,便架起那个女子,一个小厮挽了袖子,气势汹汹走上前去。

徐侍郎顾不得再去找那个神秘人,踉跄着扑倒在花下,泪流满面。

“居然敢当众诋毁太师?”蔡二爷吓了一跳,真正发起怒来,觉得众人围观下不对眼前女子薄施惩罚不足以挽回面子,吩咐道,“小的们,给我掌嘴!”

“巾儿……巾儿……”徐侍郎茫然地望着御衣黄,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触摸一个不存在的面颊,喃喃,“是你吗?是你在天有灵,送了我御衣黄,对吗?刚才那个人是谁?她说要带我去见你……”

“青天白日,你们怎么可以诬告良家?”布衣女子见这等声势,知道今日难以脱身,反而站住了身,怒骂,“蔡太师又如何?花石纲弄得天下民不聊生,都是这误国奸臣害的!”

无人回答他的话,黑暗中只有暗香浮动。

“是,二爷!”帮闲们一哄而上,夺了她手里的花篓,将女子围在中间。

“我知道江上一别之后,你一定在那边等了我很久。不过,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抚摩着灵位,低声咳嗽着,唇角浮出一丝苦笑,“很快,我就会来找你了。”

“这可不由得你!”蔡二爷见她居然软硬不吃,也发起怒来,冷笑一声,“不去,就给我抓她到衙门里去!——一个寻常百姓哪里来的御衣黄?一定是从哪儿偷出来的!给我抓回去问个清楚!”

那一株御衣黄在风里摇晃,窗外大雨无声。

“我不去!”布衣女子用力挣扎不脱,却心疼自己种的花,不肯放了那只背篓。

四更时分,大雨的帝都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御街上只有一位黑衣男子拉着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打伞,可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笼罩在他们头顶,那样大的雨竟然没有一丝落在他们衣襟上。

“呀,小丫头不知好歹!蔡二爷肯买你的花算是你的福气了。”旁边有帮闲开口,笑嘻嘻地起哄,“看来是个乡下丫头,不知道我家二爷是什么身份吧?当朝蔡太师可是二爷的堂兄弟!嘿嘿,还是乖乖随我们回去,不会少了你好处。”

走到了清波门外,白螺奋力一甩,终于挣开了对方的手:“湛泸,又是你!”

“我不去!”布衣女子愤怒起来,挣扎着夺回那只篓子,执拗道,“我说过不卖给你了!”

“刚才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动手杀人?”黑暗中,那个男子低声责问,“你难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若再犯下杀孽,就会受到神形俱毁的责罚吗?”

那个布衣女子匆匆将几株牡丹放入背篓,准备去别处叫卖,然而方要离开,眼前却是挡了一只手。蔡二爷回过了神,又嬉笑着凑了过来,拉住她的背篓:“好好好,姑娘,一株一百两就一百两……二爷也不缺那几个钱,随我到我府上去取吧。”

白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笑了一声,脸色不屑。

蔡二爷本来只是想冷言压价,捡个便宜,然而在女子抬头怒视的刹那,却被那样的艳光绝色所震慑,不自禁心神一荡——居然是个国色!虽粗服蓬首,也难掩其美,更何况此刻名花倾国相映,更是动人心魄。论起来,就算是相爷府邸里,也不曾有可以比拟的美人吧?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这些又算什么?”湛泸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愿与王母以三世为约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个男人辜负,也是她的命,轮不到你来为她抱不平。”

她一把抱起牡丹,回头就走:“你这样问,我不卖给你了!”

“那个徐君宝为附秦府权势富贵,竟然不惜出妻求荣!”白螺愤然道,“湛泸,上次你阻拦我救苏盈,今日又阻我为巾儿复仇——若不是看在我们数千年的情分上,我早已与你翻脸。”

“才不是呢!”布衣女子一下子抬起了头,满脸愤怒,仿佛这样的疑问大大损害了她的尊严,“如果阁下真有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最正品的御衣黄,何必这样诋毁人!”

湛泸蹙眉回头看着她:“我是为你好。”

“姑娘莫开玩笑,牛吹得大了会飞——绿蝴蝶和御衣黄据说是洛阳才有的稀世名品,移到外地便多半无活。”仿佛抓住了对方的破绽,蔡二爷冷笑起来,“连大内皇宫的御衣黄都是一年一度在开花之时从洛阳快马送来,你居然能在汴京种出御衣黄?笑话!吹的吧?”

“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会阻拦我。”白螺声音冰冷,“湛泸,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时,难道还能阻得我一世?这种人,我是非杀不可!”

一起买下也好,这样她就可以早些回家,不用在那么多人前抛头露面了。

湛泸静静凝望了她片刻,眉间忽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来。

“客官尽管放心。除了姚黄魏紫玉楼春,剩下来的两株,一株是绿蝴蝶,还有一株是御衣黄——都是好花,我不骗你的。”见对方有一口气全买下的意图,布衣女子眼睛微微一亮,“如果您一起买下,还可以少五十两。”

“螺儿,不要总是将我与玄冥相比较。”他低声叹息,“当年沧州大旱之事发生时,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侧,不能及时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这么贵?”高瘦中年人心中一喜,知道眼前五株全是难得一见的名品,一百两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然而却是不露声色地压价,脸现为难,“看样子是姚黄魏紫——但是有的连花苞都不曾有,谁知道开出来是啥样?色差一分,价便差了十倍呢。”

“我倒是庆幸当时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泸,你真的会帮我吗?”

“一百……一百两银子一株。”布衣女子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出价。

湛泸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果然是魏紫!”没有理睬那些人的阿谀,看到一株已经蓄起了花苞的牡丹,高瘦中年人吸了一口气,忙问,“姑娘,这牡丹怎么卖?我全要了。”

“你不会,”白螺微笑起来,笑容有些苍凉,“因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钢铁铸成的,怎么会做出那样不顾后果的事情来?……不要说人世苍生于你如蝼蚁,便是我们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来也不过尔尔吧?”

“啊?连蔡二爷也来了?”旁边人群立刻沸腾起来,有几人就赔着笑脸凑了上去,“您老人家来鉴赏一下这几株牡丹吧!蔡二爷人富贵,也当买最富贵的花了!”

湛泸微微蹙眉,眉间的神色却是复杂的。

“我来看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个高瘦中年人排众而入,饶有兴趣地在花前弯下腰来,细细翻看花叶花茎,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不,”他摇了摇头,忽然打断了她,“你和玄冥,对我来说从来都非尔尔之辈——你们是生死知交的朋友,为了你们我可以赴汤蹈火。”

所以女子只是一揭开背篓,登时便有众多人围了上去。

白螺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何况是在天子脚下的汴梁城,此风更盛。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泸一直是这样冷锐镇定的人,连眼神都泛着钢铁一样的光芒,从未有过一句这样肺腑之语,如今一旦说出来,竟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此时正当宣和年间,宫里王公贵族耽于享乐,大兴土木造园游冶,也搜罗奇花异草充实后庭,皇帝更是设立了花石纲,在杭州又特设明金局,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收罗一空入了汴京。这种风气也弥漫到了民间,小家小户也养株花草作为消遣,酒楼茶馆里,谈的多是今日某园又有何种花当季,某家得了什么新奇花草。

“螺儿,你辗转红尘数百年,总是觉得什么都已经明白,”湛泸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其实在有些事情上,你过于偏激,并不是真正地懂得。”

背篓一开,里面的姹紫嫣红就露了出来,吸引住了来往行人的目光。

不防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卖花……卖花咯!”已经迟疑了很久,眼看天色不早,桥头上,布衣荆钗的女子终于怯生生地开了口,吆喝出了第一句,同时把篓子里的花木搬到外头,“上品的牡丹——姚黄魏紫玉楼春,大家来看看,都是上品的牡丹!”

世态人心,她若不懂得,难道他便懂得了?湛泸只不过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无血无肉,无泪无情,千百年来陪伴在下界帝王身边,锁在深宫之内,何曾入过世间?

亡国之祸已迫在眉睫,然而帝都却歌舞依旧。汴梁的天津桥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勾栏瓦肆里喧闹连天,酒楼歌馆丝竹笙歌,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到处都是一片繁华升平的景象。

“我久处深宫,倒也有一些耳闻——徐侍郎是怎样一个人,估计出乎你的意料。”湛泸转过头去看着天上的电光,“答应我,螺儿,就算你真的要杀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后。”

二十年前,正是大宋宣和五年。

“为什么?”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韦太后的生辰——你难道要等徐侍郎将御衣黄献给秦桧谄媚完毕后,才去取他性命?”

“徐君宝……徐君宝。”白螺脸色苍白,低着头,叫了几遍这个名字,半晌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葛巾,你可是看错了这个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了!”

湛泸颔首:“不错。”

“什么?葛姐姐?”雪儿脱口叫了起来,“她、她二十年前不是好好地嫁人了吗?”

“为什么?”白螺蹙眉。

然而白螺却是许久没有回答,雪儿正在奇怪,忽然听到寂静堂中爆发出一声啜泣。白螺抓住了扶手,脱力一般垂下头去,声音微微发颤:“雪儿,葛巾死了……葛巾死了!”

“因为……”湛泸淡淡一笑,“我想其实你并不真正懂得这个男人。”

“小姐,干吗不让我多教训他一下?”看到那个豪仆七歪八倒逃离的背影,雪儿嘟着嘴嘀咕,“你看他把顾大娘打成那样!真是狗仗人势!”

白螺正要反驳,湛泸却将一物扔到了她手里。

“让他走吧。”白螺似是倦了,挥了挥手。

那是一块锦帕,一尺见方,四角垂着残破的流苏,原本是藕荷色,却被斑驳染满污渍——然而奇怪的是,污渍之上,却有密密麻麻的行书。仔细看去,竟然是题着一首词!白螺一见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

这下又被摔得不轻,冯胖子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方才徐侍郎手里拿着的东西,你或许没留意到。”湛泸淡淡道。白螺将锦帕展开,对着光细细分辨,双手渐渐颤抖——那污渍,原来是陈年的血迹!

“哎呀!鬼呀!”这样可怖的情状,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冯胖子再也不管不顾,四脚并用往门外爬去。然而不等他爬得几步,脖子又是一勒,雪儿扬鞭把他提溜了回来,冷笑:“我家小姐还没许你走呢!”

染满血迹的锦帕上墨迹纵横,题着一首词。那词虽然是女子手笔,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纸背,激越之情溢于言表。

冯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此时连忙松松领口。一低头,忽然间脸色吓得发青——在被白螺抓过的地方、衣领上留下一个殷红的血手印!他看向白衣女子,发现她的指尖正滴下血来,再仔细一看,原来她一身黑衣上多处有渗血的痕迹。

细细看去,竟是一首《满庭芳》.

“什么?”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白螺揪着胖子衣领的手垂了下去,半晌喃喃自语,“巾儿,巾儿……你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这是葛巾的笔迹!”她猛然一震,失声——这,赫然是一首绝命词?!

这次不但是冯胖子,连雪儿都吓了一跳。感觉到女子眼中可怕的光芒,冯胖子结结巴巴回答:“不、不大清楚……我、我是三年前才到侍郎府的……听说在南渡的时候,夫人和老爷失散,在江上遭遇金兵,合、合家跳河死了,船舱里只留下了那一盆御衣黄。”

“是的,”湛泸低声,“靖康之难后,徐君宝随东京留守杜充守卫开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弃城仓皇而逃。徐君宝令全家先行南渡,只身留下抗敌,却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满门三十余口无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于锦帕上书一词,投江而死。”

“啪!”白螺脸色更是苍白,忽然把手里茶盏重重放到桌上,茶水泼了出来。她俯下身一把揪住冯胖子衣领,厉声问:“那么你家夫人呢?她如今在哪里?”

白螺脸色微微一变,咬住了唇角,不出声,只是盯着锦帕。

冯胖子大吃一惊:“啊?姑娘怎知我家老爷夫人名讳?”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白螺却是忽然一摆手,也不追问,只是看着冯胖子,一字一句道:“你家老爷,是不是姓徐,表字君宝?——你家夫人,是不是葛氏?”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是……”冯胖子欲言又止。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谁和你家老爷说我们这里有御衣黄了?”雪儿不忿,“真是多嘴!”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那是!夫人当年可是当年汴京里出名的牡丹好手,”冯胖子忍不住吹嘘,立刻又沮丧起来,“但如今又去哪里找御衣黄去!偏偏秦丞相只说:既然当日你能找到一株,今日必也能找到第二株……秦丞相说的话,谁敢回半个‘不’字呀?让秦丞相不高兴了,连岳爷爷那般人都遭了殃,我家老爷的脖子可也是肉做的!”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夫人?”白螺脸色忽然一动,低声,“你家夫人会种御衣黄?”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就是!还是姑娘英明。”冯胖子哭丧着脸,“听说昔年我家老爷的夫人擅种牡丹,那棵御衣黄就是她养的——当时谁不说老爷坐拥名花倾国,却不料如今竟成个祸根了!”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所以秦丞相就想到再来问你家老爷讨取?”白螺冷笑了一声,“可笑,别的也罢了,可这御衣黄哪里是等闲能找到的。”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注:徐君宝妻的这首词,事实上出自南宋末年。此处被作者乾坤大挪移了一下,提前了一百五十年,放到了北宋末年去了。

“是是!”冯胖子又吓得一哆嗦,忙忙道,“本来花败了也就罢了,但今年四月是韦太后五十五寿辰,正是牡丹花神主的月份。当今皇上是个孝子,为了讨老人家欢心要在宫中大张宴席。偏偏南渡以后宫里的牡丹大大缺少,皇上不免颇有失望,所以……”

]

“就知道银子。”雪儿冷嗤,“快说正事!”

那首词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泪凝成,虽然隔了十年,其中蕴含的绝望和愤怒依然如同火一样燃烧,几乎将这一块锦帕燃为灰烬!

“但是那株花移到了丞相府邸上,当年开了花后居然就枯死了!连夺天工夏家的老太太都回天乏术,”冯胖子一拍腿,痛心疾首,“那可是千两银子都买不来的名花啊!”

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面对虎狼般围过来的金兵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圆满,到了最后一世,却居然换来了如此结局!

“不用。”白螺却是摆摆手,只是对冯胖子道,“后来呢?”

“被你称为负心的徐侍郎,一直保留着夫人多年前的遗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却并未在三生结束后回到天庭——她牵念着丈夫,今夜在院子里凭空开出的那一朵御衣黄,定然也是她的杰作。”湛泸负手凝望天际,淡淡道,“你说,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白螺听到这里,身子一震,脸色越发苍白起来。雪儿在一边见得不妙,躬身低语:“小姐,要不要先歇着?等一下再问这个奴才也不迟。”

白螺心里一震,无言以对。

“是啊是啊!若不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敢打扰姑娘您?”冯胖子以为“秦丞相”这三个字果然也是镇住了这个女子,胆气一粗,说话便顺畅了许多,“三年前相爷来我们府上看过那株御衣黄,大加赞赏。我家老爷向来成人之美,虽然这是夫人留下的遗物,但还是挖了出来,送给了丞相大人……”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泸叹息,“螺儿,是否因为多年来你见惯了人情凉薄,所以太容易将一切看得太悲观?我并不是想阻拦你为葛巾复仇,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你一直过于聪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对世人的信心。”

“呵,”白螺冷笑,却只是道,“是秦丞相让你们老爷去找御衣黄的?”

白螺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反驳,只是握着锦帕微微咳嗽起来。

“阿弥陀佛……秦丞相的名讳可不是随便能叫得的。”冯胖子全身一哆嗦。

“等一等吧,”湛泸轻声叹息,“到十五日之后,便见分晓。”

“秦丞相?”白螺微微一怔,放下了茶盏,“你说的可是秦桧?”

次日,云开日出,暮春时节的临安城里一片繁华景象。

“哪里哪里……姑奶奶莫要再说笑了。”看到那个提着鞭子的小丫头的笑脸,冯胖子吓得全身一哆嗦,连忙回答,“说到底我家老爷也不过是一个侍郎,秦相爷要他做什么,他哪里敢拂逆了半分?”

雨夜里折腾到天明,白螺觉得疲累,一觉竟是睡至了午后。梳洗完毕后,给花架上的白鹦鹉添了一把小米,推开门去,却看到对门的顾大娘正焦急地往这边看,一见她家花铺的门开了,登时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雪儿看他做出的苦脸,忍不住扑哧一笑,冷冷:“哟?你家老爷也有逼不得已的时候?——我看连一个奴才都那么厉害,还以为你家老爷比天皇老子还威风呢。”

“哎呀,姑娘你昨儿没事吧?”顾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真是吓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地进了你房子,我还以为……害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是是!不过三年前开了最后一次花就枯死了……”冯胖子擦擦额头的汗,装出一脸苦相,“如果不是这样,我家老爷怎么会来求白姑娘呢?老爷他也是逼不得已呀!”

“我没事,大娘。”白螺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只手,似是很不习惯这种过于热情的肌肤接触,“让您担心了。”

白螺喝了一口茶,也不看他:“你说徐府上曾有过一株御衣黄?”

“曾家老太太昨儿听说姑娘出了事,大为心焦,答应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顾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还答应当她家媳妇,老太太就这样爱重姑娘!——要知道连当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这般看顾呢。”

“哎哟喂,姑奶奶别打了,问什么我就说什么。”看到雪儿手上的鞭子,冯胖子是个乖巧人物,立刻点头如捣蒜,“别打了别打了……”

架子上的白鹦鹉咕咕一声,睁大了黑豆也似的眼睛,歪着头似是看笑话般望过来。白螺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微微蹙眉,有点不耐烦——提起百花曾家,她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上一次顾大娘来探了她口风,说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亲,虽然被她委婉地回绝了,却还不死心,一遇到空当就来旁敲侧击旧事重提。

“滚回来!小姐问你话呢!”忽然眼前一黑,仿佛什么东西勒住了咽喉,冯胖子只觉腾云驾雾一般,胖大的身子便往后飞了出去,啪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痛得半晌起不来。

“这也是缘分呀!曾家也是高门大户,等闲我们这种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种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一见就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一样!曾老夫人说能种出这等莲花之人定然不同凡响,当日就托我来作伐。”

冯胖子一哆嗦,以为又要挨打,想也不想的却是一步跨出门外,拔脚就跑。

白螺只是笑着听,心里却叹了口气:真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送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慢着,”然而,忽然却听得白螺背后叫了一声,“我有话问你。”

然而对着这个热心而琐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随意发脾气,只好耐着性子推脱:“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远在九诏,此事断不可擅自应承。”

众人看到少女鞭梢一扬,个个心胆俱裂,来不及起身就连滚带爬出了门去。只有冯胖子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惧于雪衣少女的鞭子,不得不龇牙咧嘴地起身踉跄而逃,一边还不忘装面子,回头恨恨留下一句:“给我等着!”

“姑娘说的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才是好人家闺女的礼数见识。”顾大娘见得她意有松动,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这一层意思说了,老太太说那也无妨,只要姑娘愿意,无论姑娘的家乡有多远,曾家都愿意派人修书送聘,绝不少了半分礼节让姑娘受委屈。”

“小姐,你快休息。”雪儿慌忙扶着白螺在椅子上坐下,眼睛扫了那群在地上哎呀叫痛的家丁们,再无心思与那帮人扯皮,恶狠狠地道,“快点都给我滚出去!不然姑奶奶一人再赏一百鞭子!”

“……”白螺顿时词穷,觉得脑袋真的大了起来。

幸亏黑衣色深,浸透了血也不显,但白螺身上的伤显然已经不轻。

“不必如此,”她连忙摇手,寻词推脱,“待我先修书一封寄往家乡,询问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他吧。”

“小姐,你没事吧?”那个叫雪儿的少女看见她的脸色,登时顾不上别的,抢过来扶着她。然而刚扶住白螺的手脸色便是一变:触手处的衣衫一片湿热,竟是鲜血渗透了重衣,将披着的外衣都湿透!

“那好,姑娘可要尽快写信啊!”顾大娘无法,只好悻悻叮嘱,“我看姑娘都快二十岁了吧?还没定下个人家,实在是太耽误了终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儿家,虽然人才出众,没有夫家照顾怎么行呢?”

“雪儿。”白螺苦笑,微微咳嗽了几声,只觉身子骨仿佛要碎裂开来。

“是是是。”白螺苦笑着,将这个热心的妇人送到门口,“大娘慢走。”

他不由大吃一惊:这个小丫头的眼神好生凶恶!

好容易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门,忍不住一跺脚,恨恨低声:“该死!这曾家的老太太,怎么只管盯着我不放?这天下难道就没别的女人了吗!”

“谁敢!”陡然间一声清喝,一道白影忽然如同穿花蛱蝶一般掠出,在堂上的人群中几个起落,只听一片“哎呀”“喔唷”之声不绝,徐府那群家丁登时跌了一地。冯胖子惊魂未定,只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垂髫少女叉了腰站在堂中,一手提着一条银丝编就的软鞭,另一手里握了一把青草,恨恨瞪着他。

话音未落,只听咕咕一声,白鹦鹉飞到了她肩膀上,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一边扑扇着翅膀,几乎是笑得打跌:“什么时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手下发一声喊,齐齐抢身进来,凶神恶煞般操起棍子就砸。

“你这扁毛丫头!”白螺恨恨地骂,随手拿了梳子砸过去,“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哎呀!”刚跨出去,眼前猛然一花,额头上重重挨了一下,只痛得他叫出声来。冯胖子捂着额头,只觉有什么黏稠的液体流下来,情急之下也不顾得什么了,一迭声只叫杀人了:“小的们,给我过来砸了铺子!”

白鹦鹉重新一扇翅膀,扑簌簌飞起,咕咕大笑着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肩上,闪避着。从屏风后转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矫捷,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飞掷过来的玉梳,显然也是听见了前头那一番逼婚,忍俊不禁道:“原来你在凡间过着这样的日子。”

“姑娘何必藏私呢?让小的开开眼界嘛……”看到白螺严肃的神色,冯胖子更坐实了牡丹必然种在院中的想法,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却毫不客气地把门猛力一推,抢身出去。

看到那个铁板着脸的家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没好气:“有什么好笑的?”

“不行!”顾不得身上痛楚,她蓦然一把拉住了门,“这个院子你却进不得!”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个凡人大娘逼婚,实在令人捧腹。”湛泸笑起来,那种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钢铁的脸上出现,竟然是如乌云中的阳光般耀眼。然而只有一瞬,那笑意便隐去了,他收敛了笑容,低声:“怎么?在这一世,你还尚未遇到玄冥?”

然而冯胖子没有回答,一双眼滴溜溜乱转,蓦地看到了屏风后那半掩着的扇门——门后透出隐约的翠色,竟是别有洞天。他不由脸色一喜,嘿嘿笑了起来:“哎哟,白姑娘!原来你这里还有个后院?让我进去找找!”

听到那两个字,白螺也收敛了笑意,侧过头:“还不曾。”

“你们府上种过御衣黄?”这样的无心之语,在白螺听来却是暗自一惊。怎么可能……在汴京时候也罢了,南渡之后,临安全城再无这种花中极品,连御花园都没有,这个人又是在哪里看到过?

湛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这短促的沉默,让这间铺子里出现了奇特的冷场。他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轻声道:“三百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碧落宫里的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果然没有。”然而,出乎意料,冯胖子看了半天,居然直起身子沮丧说了一句,“老爷府上以前种了一株御衣黄,我还看过它开了最后一次花,好歹也认得。”

白螺微微一震,叹息道:“没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间要酿出这样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镜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冯胖子一步踏入门里,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四面看着房中满堂花木——白螺冷冷看了他一眼:这种俗人,或许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吧?

“不,”湛泸淡淡道,“我只是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没有就是没有。”白螺也不阻止,剧痛让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松开了把着门的手,微微侧了侧身子,“你自己看吧。”

他是剑仙,玄冥是雨师,而螺儿是花仙。他们三个人虽然分别是不同的神仙,却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宫里把酒言欢,沉醉于百花丛中,朝朝暮暮,欢笑无尽。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这样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称得上是神仙日子了吧?

冯胖子再也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撑开了门:“我就不信会没有!”

只是,随着三百年前那一场惊动整个天界的风波,一切都改变了。

“无论如何?”白螺冷笑起来,“可惜,这里无论如何也没有御衣黄可以给你。”

螺儿被谪到了下界,玄冥更是被贬为凡人,他们受到了天界严厉的惩罚,在红尘中生生世世地轮回。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间从繁华到衰落,从破败到重建,却无法再和他们两人如往日般朝夕相处。

“我家老爷已经派人找遍了整个京城的花铺了。听懂行的人说,这临安如果还能找到御衣黄,便是在白姑娘的铺子。”见她否认,冯胖子急了,眼睛一瞪几乎冒出凶焰来,“老爷说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从姑娘这里求了来!”

——或许如白螺所说,三百年前即便是他在当场,结果也不会改变吗?

然而,她嘴里却冷冷道:“莫不是你家老爷听错了?这御衣黄是牡丹中极品,外面卖到千两纹银仍然难得一见——花镜小小铺子,哪里有这等稀奇东西?”

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轻声道:“三天后便是四月十五了。”

“御衣黄?”白螺眼里闪过诧异的光,第一次正眼看了看前这个锦衣胖子——这般俗不可耐的家伙,居然也知道御衣黄?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临安。

“白姑娘!”一见她要关门,冯胖子脸色也变了,然而被她的气势压着,也不敢莽撞,只是一把拉住门,急急道,“姑娘这么说,让小的怎么回去交代?我家老爷今儿特命小的来求购一株御衣黄,空手回去可不能交代。”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献御衣黄的名义入相府拜见秦桧——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岳飞于风波亭中以来,秦桧自知民怨沸腾,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为人谨慎,疑心甚重,从此相府内守卫森严,等闲不令人进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门客出入也必须例行搜检。

“买花?我还以为是抄家呢。”白螺冷笑了一声,径自转身,“抱歉,今儿花镜不开门,有事请改日来。”

然而那一天,唯独的,谁都没有对那一盆美得惊人的牡丹起什么疑心。

“哈,小的不过说笑而已。”冯胖子朝天的眼睛立刻回到了原位置,打着哈哈,甚至不自禁地露出了只有在秦相爷面前才有的点头哈腰,“姑娘莫当真,莫当真……今儿是我家老爷吩咐小的来贵铺买花,希望姑娘成全。”

见得绝世奇葩,秦桧不由大喜,亲自吩咐人设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内堂饮酒看花。酒过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热,一边赏花一边大笑,得意非常:“御衣黄乃牡丹中之极品,昔日在汴京也不过只有区区两株,靖康年间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带回上京,结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从北地侥幸回来,却不料在临安还能看到此花!”

这个花镜的女主人看来真是不一般——难怪徐侍郎出门前还再三叮嘱要自己好生说话,千万不可莽撞。

“丞相乃大富大贵之人,大难不死,自然是后福深厚。”徐侍郎在一边赔笑,“丞相不知,这御衣黄除了美丽绝伦之外,尚有一种极妙的好处,请移步一观,必有惊喜。”

“是老子我说要……”冯胖子气势汹汹地嚷,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就不由自主噤口——这个开门出来的年轻女子虽然一脸病容,却有冰雪般冷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一眼扫过来,不知为何,连他这般脑袋长在头顶的人都觉得凛然生寒,不自禁地口吃起来。

“哦?”秦桧酒至半酣,饶有兴趣地起身凑过来,“有何好处?”

她站在廊下,眼睛一扫那群人,冷冷道:“是谁说要把门砸了?”

两人围到了那盆牡丹边上,徐侍郎弯着腰,脸上的笑容犹自谄媚,语气却忽转森然:“可饮奸人之血!”

砸门的不妨里面有人忽然走出来,倒是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那一瞬,旁边的仆从震惊地看到徐侍郎忽然仿佛变了个人一样,捧起花盆,用力摔裂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冷锐匕首!

门外一连声地应合,把门擂得山响。眼见薄薄的门板便要被推倒,白螺蹙眉扶着桌子站起来,取了一件苧麻的黑夹衣,披在渗血的白衣外头,不等外面人动手径自开门出去。

“奸相,拿命来!”

“我家老爷要买花!不开门也得开门!”外面那个家奴气焰更加嚣张,显然已是不耐之极,“小小一个花铺,也敢这般托大!——小的们,给我把门砸了!看她出不出来!”

徐侍郎刺杀秦桧的消息传来时,白螺正在天水巷里修剪花木。手一颤,竟将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支,剪了的断口上渗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缓缓凝聚的眼泪。

“今天小店不开张。”被那样飞扬跋扈的骄横气息激起了怒意,白螺压了一口气,也不开门,只是坐在那儿对着门外的人回道,“外头的客官,请回吧。”

“看不出,徐君宝他竟然……”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葛巾毕竟没有看走眼。”

房内一下子变得极安静,白螺略微急促的呼吸响起,身上的血一点一滴渗出,浸透纱衣。她咬牙忍痛,等待着。然而寂静中,花铺的门忽地被人震天价地敲了起来,有人在外头大喊:“店里有人吗?都死哪去了!——我家老爷要来买花!快点开门!”

“我说过,你并不了解他。”身边的湛卢却并不意外,叹息了一声,“南度之时,徐君宝一家均丧命于金兵之手,自然对金人痛恨入骨。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投靠在秦桧门下,只为博取其信任,以雪灭门亡国之仇。三年来他暗中保护主战派将领,资助在后方的抗金队伍,很是做了不少事情。”

雪儿不敢怠慢,绕过屏风打开院子的门走了出去。

白螺怔怔听着,说不出话来。

白螺叹了口气:“几百年都这样了……哪在乎多受几个月?雪儿,替我去院子里采一些龙胆白薇来,服了便好了。”

湛泸叹息一声:“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误国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飞将军冤死风波亭——徐侍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决意动手刺秦!特不知秦桧为人多疑,日夜贴身穿着软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进去的。”

“真狠啊!”看到白螺身上的血迹,雪儿恨恨咬牙,“罚小姐谪入凡间也罢了,还要在诛仙台上用天雷生生焚去一身的仙骨,如今每到月圆之时都要发作一次——那些标榜天道的家伙,心还真狠毒啊!”

“……”白螺手指握着剪刀,用力得苍白。

“没事……今天是十五,老毛病犯了而已……”白螺断断续续苦笑着,浑身滚烫,“似乎痛得比以往厉害些,得将养半日才行。看来今儿是不能出去开铺子了。”

恍惚之间,昔年葛巾的那番话忽然萦绕在耳侧,清晰无比——

她扑过去一把扶住了白螺:“小姐!你又发病了?“

“小姐,当初,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的花朵娇艳柔弱,叶下却有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个有着侠骨的人呢。”

“小姐!”再也顾不得白日现形是大忌,那只叫作雪儿的白鹦鹉在半空收敛翅膀,等扑簌簌落到地上时,已经化为一个二八年华的垂髫少女。

她忽然间心中一痛,怔怔流下泪来。

“雪儿,我没事。”白衣女子勉力一笑,手指痉挛地抓紧了衣襟,似是怕冷地裹紧了身体。然而话音未落,只见每一处关节都慢慢渗出血来,竟然将一袭雪白的丝绸长衣都染成了朵朵红梅!

白螺喃喃:“徐君宝……如今怎样了?”

“小姐,小姐!”架子上的白鹦鹉尖声叫着,扑簌簌飞过来落在身边的一株倒挂金钟上,黑豆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主人,仿佛不知如何才好,空自着急半天,最后只是伸出爪子抓抓主人的肩头,细声细气,“小姐!”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泸淡淡回答,“听说昨日已经下狱,受尽了严刑拷打——我想秦桧是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株连构陷,将朝中的主战派力量一网打尽吧?”

“咳咳,咳咳!”梳子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女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螺霍然抬头,眼底寒光一闪。

白衣女子握着梳子,静静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烛火在镜面上跳跃,簇拥着苍白的脸颊。忽然间,让她有了一种奇特的错觉——仿佛有雷电烈火从虚空之中直劈而来,击向她的天灵盖,令四肢百骸一齐化为齑粉。

“你要做什么,螺儿?”湛泸又在她眼里看到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心里又在蠢蠢欲动了?”

门尚未开,室内花木扶疏,镜子里映照出百年不老的容颜。

她没有否认:“这次你可别想再阻拦我了。”

顾大娘颠着小脚走着,只恐来不及。

“这一次我定不会阻拦,”湛泸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秦桧尚有十四年阳寿,命不该绝,但徐君宝的寿数却只止于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去救他也是毫无意义。”

如果万一真的白姑娘有什么事,百花曾家是唯一能指望帮忙的了。曾家做的虽然不过是花木行当,但是平日却出入达官显贵之家,结交颇广,想来也是能说几句话的——何况曾老夫人爱惜白姑娘,当她是未过门的孙媳妇,此时不找他们还找谁呢?

“什么?”白螺吃了一惊。

一想到此,顾大娘打了个寒战,顾不得背上剧痛,也顾不得收拾被砸烂的摊子,只是对秦寡妇匆匆交代了一句帮忙照顾一下摊子,便颤颤地颠着小脚直奔几条街外的曾家。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际,”湛泸摇了摇头,叹息,“他隐藏于秦桧身侧多年,却忽然孤注一掷地去刺杀,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凭借献上御衣黄的机会,舍命搏杀奸佞!”

白姑娘该不会有事吧?她那样古怪的脾气,难道得罪了徐侍郎?

“……”白螺说不出话来。

一边说着,大娘一边不无担心地看着巷子深处——果然如她担心的,那一群人在尚未开门的花铺前面停下来了。锦衣冯胖子跳下马来,气势汹汹地令人上去拍门,连天响地拍了半天,一时不见人来开,居然要指挥小厮们砸了门。

原来,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图》,已经勾画出了这个一介书生的铮铮铁骨。葛巾知人之深、爱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负花中魁首的身份。

“嘘——轻点。”顾大娘吓了一跳,连忙左顾右盼,“这话说不得,秦丞相厉害着呢!连岳爷爷那般的人都他陷害了,你这小厮没事想找死啊!”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忧心?”湛泸道,“你看,这第三世也算是圆满结束了。料得再等十几年,他便可以和葛巾来世重逢——到时候,这个世间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神气什么?横竖也不过是个奴才的奴才罢了!”一条街上仁和药铺的伙计海生冷言开口,识得几个字的少年人见识自然也不一样,只是看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冷笑,“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说到这里,湛泸微笑起来:“就连我,也禁不住羡慕他们。”

“哎,你可不知道,这个冯胖子可不同寻常呢!”旁边香油铺里的李掌柜也探出来,卖弄口舌,“听说他原本是秦相爷跟前得宠的人,后来因为相爷看重侍郎,被特意派了过来到徐府服侍,连徐侍郎都对他礼让三分呢。”

他的笑容有些复杂,白螺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忽然间不认识这个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一直以来,或许因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她都觉得湛泸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却不料他对于人心却洞若观火,细微至此。

“这年头,想当好官的人大半都饿死了,剩下的都变了秦丞相的走狗。”秦寡妇冷笑了一声,“你看那个徐大人原本是个多倒霉的穷酸鬼,自从投了秦丞相门下后却连着三年步步高升,不但是他成了红人,连他的奴才也那么神气!”

“世态凉薄,人情如纸,螺儿,虽然百年来你看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对别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泸轻叹,摇头,“就如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杀了徐君宝,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会如何?”

“呀,就是那个得了秦丞相青眼相看的徐侍郎?”天子脚下的百姓多少都听说过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顾大娘不由咋舌,“听说他以前还是个好官呀,从湖州任上辞官的时候还有很多百姓送牌匾——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德行?”

白螺眼神复杂,许久轻叹:“你说得对。”

“什么贵人?”秦寡妇尖瘦的脸上登时有不屑之意,冷笑一声,“不过是徐侍郎府上的那个管家冯胖子罢了。真是狗仗人势!”

湛泸松了一口气,道:“从未见你低头认错,如今这么说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背上挨的那一记痛入骨髓,顾大娘半晌才站起来:“是哪家贵人啊?这么横?”

“你要走了吗?”白螺一惊,蓦地抬头。

“顾大娘,没事吧?”等得那群人过去,旁边针线铺的秦寡妇才探出头,蹑手蹑脚地过来扶起她,看着满地的狼藉,低低骂了一声,“一群狗仗人势的家伙!”

“是啊,难不成你以为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湛泸苦笑,“如今宋室王气衰竭,我奉天帝之命离弃赵氏回归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现新的王者之后才能再度返回。”

只听随行小厮们一声答应,一行人如风卷残云般呼啦啦跑了过去。

湛泸乃天子之剑,只跟随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个王朝兴起,又不知该过去了几世。

“还不快滚开!”被簇拥着过来的是一个锦衣胖子,一声冷笑,挥着马鞭,回头招呼,“小的们,给我快些跟上!去前面那个花铺!”

白螺默默地想着,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那条凳子不偏不倚砸到顾大娘手上,痛得她放开了手,一叠碗便砸碎在脚下,当啷砸了一地。大娘心痛不已,见里面有几个尚未碎,便不由俯下身去捡。刚一弯腰,只觉后背上蓦地吃了一记,痛得她“哎呀”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湛泸低声:“玄冥还没找到,你一个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顾自己。”

顾大娘叹了口气,把一叠馄饨碗收起来。才想着,忽然耳边就有一阵开道的呼喝,伴着人声汹涌而来。毕竟是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一个避让不及,尚未收起的椅子桌子便被一脚踢得飞了出去:“死老婆子!还挡路!”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有些茫然。

要知道,曾家的老太太可是真的喜欢这个种得一手好花的白姑娘。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在花下相对坐着,耳边只有簌簌的风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吹拂,宛如枝叶间有无数精灵在低语。这样的情景,仿佛忽然回到了几百年前碧落宫的沉香亭之畔。

这个女娃儿看着漂亮恬静,话也不多,可是便是看过了半世人的顾大娘,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想的都是些啥——比如上次自己好心好意地替她提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百花曾家,不知道多少女孩家都会欢喜不已,然而她却莫名其妙咬紧牙关不肯应允,让作伐的自己左右为难。

湛泸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候长身而起:“我走了。珍重。”

女人家一个人在外面抛头露面地讨生活,还真是让人不放心。

看着他离开,白螺坐在满室葱茏的花木之中,却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萧瑟和孤独——几百年了,她辗转漂泊于尘世,唯有同在下界的湛泸是她唯一的伴侣,时不时来看她,和她说话。或许知道他一直都会在那里,时间久了,竟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可贵。

她昨夜,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如今,当他真正地离去之后,那种孤独才铺天盖地而来。

眼看时辰不早,巷口卖早点的顾大娘准备收拾摊子,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不时抬眼看向巷子深处那一家花铺,眉目里有些疑虑——都这个时辰了,那个白姑娘居然还没有如往日一般开门出来吃早点,这可让人心里有些嘀咕。

她茫然地想着,看着庭中青青碧草,忽然觉得极其疲倦。不要去想了……这些事情,本来是凡人才应有的烦恼。而她,本应已经超越了这种业障,世事流转、爱憎纠缠,于她不过是镜中之花而已,终成虚幻。

天一放亮,临安城的天水巷人来人往,便喧闹得很。

世事多有缺憾,但无论如何,葛巾这一生终得圆满,也足以令人欢喜了。[注:牡丹为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叶、重楼之异,以黄紫者为最。洛下名园有牡丹数千本者,每岁盛开,主人辄置酒延宾,若遇风日晴和,花忽盘旋翔舞,香馥一场,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罗拜于花前,移时始定,岁以为常。……正黄色十一品。御衣黄,千叶,似黄葵。——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