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阳光的感情,已经跟他对卜鹰的友谊混为一体。
但是他喜欢她,不但喜欢,而且尊敬。
小方是个男人。
阳光是个明朗美丽,但却非常痴情的女孩子。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是永远得不到她的。
苏苏是个女人,一个绝对女性化的女人。甚至可以说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在小方心底深处另外一个秘密的角落里,他想去拥抱的也许是阳光。
小方不能忘记她。
这种事不但是女人所难忘怀的,男人也同样很难忘记。
她的激情,她的温柔,她的缠绵。无论任何男人都难以忘记。
因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已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给了他。
在小方心底更深处,他想去拥抱的也许是她。
在他心底某一个秘密的角落里,也许他是想先去拥抱齐小燕的。
但是他却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小方不是圣人。既不能做圣人,也不想做圣人。
那不止是因为父爱。父与子之间的感情是后天的,是需要培养的。
他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他先去抱起他的孩子,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要求平衡。一种爱的平衡,一种唯一可以使他情绪稳定的平衡。
但是他没有问。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知道,这是他开始发问的时候了。
齐小燕悄悄地退了出去,阳光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一个无畏的人,他的剑术必将百分之百地发挥尽致。
苏苏却忽然笑了,笑得非常奇怪。
他的思路,也将不会受死亡阴影的威胁而大打折扣。
她的笑容中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恶毒之意,她的眼神也一样。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
她看着小方微笑,忽然问道:“你真的以为这孩子是你的孩子?”
他知道他必然查得出来。
“他难道不是?”
不惜代价,不惜死亡的牺牲,他都要去查出背后的阴谋者到底是谁。
“不是。”苏苏说,“当然不是。”
他决心去查明这件事情的真相。
她冷冷地接着说:“你为什么不想想,吕三怎么会把你的孩子还给你?”
因为他忽然有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小方怔住了。
就算是入了地狱,他入的也只不过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狱。
他知道苏苏不是在说谎,但是他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孩子。就好像一个溺水者,明知自己抓住的并不是一根可以载他浮起来的木头,却还是不肯放过一样。
入地狱的人绝对不是他。
苏苏的笑容看来就像忽然又变成了一个面具。
小方刚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身陷地狱之内。现在,他知道他并没有入地狱。
“吕三要我带这个孩子来见你,只不过要我告诉你,你的孩子已经长得有这么大了,就好像这个孩子一样活泼可爱。”
他随时随地可以死去。为卜鹰,为苏苏,为阳光,为齐小燕。
小方的手冰冷。
他不再恐惧死亡,也不再恐惧面对危难。
苏苏忽然又冷笑。
有了后代,他心情豁然开朗。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
有了后代,他就死而无憾了。
“没有。”小方说。
感激她为他留了后代。
他是个诚实的人。也许不能算是好人,却绝对诚实。
小方温柔地将视线投落在苏苏的脸上,目光里显出一份很深沉的感激。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孩子,只因为他还没有见过他的孩子。
她忽然冲上去,将小方和小孩抱紧。
他们父子之间还没有爱。
令苏苏感动的,就是她发现小方竟然爱她的小孩那么深厚。
“你知道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苏苏又问,“但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他?”
父子之爱,是一种学习的爱。
小方承认。
母爱是天生的,父子之爱却是后天慢慢培养的。
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在想他了,因为他对他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
从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爱才开始。
——这就是人性。
父亲一定要看到小孩脱离母体,降临人间,才会去爱他。
无论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人性中总是有弱点的。
父爱就不一样。
吕三无疑是最能把握这种弱点的人。
婴儿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了他母亲爱的关注。
“吕三要我告诉你,”苏苏说,“如果你要见你的孩子,就得先替他做一件事。”
母爱是自然的。从怀孕那天开始,从婴儿在母体成形那天开始,母亲就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很快就变成爱。
“什么事?”小方不能不问,“他要我替他去做什么事?”
她只知道母爱。
苏苏还没有开口,外面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他要你先替他杀了我。”
她从来没有想到,父爱也是这么深刻,这么动人的。
这是班察巴那的声音。
苏苏深情地看着小方和他怀中的小孩,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充盈在心口。
一种非常冷静,又非常热情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很不容易忘记。
在危难中,在历劫后,突然发现自己有小孩了,突然见到了这个小孩,那一份心灵的震撼,是绝对连接到泪腺上的。
——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的班察巴那又出现了。
母子情深,父子情也深。
班察巴那看来永远是年轻的。
因为她是孩子的母亲,小方是孩子的父亲。
——“年轻”,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并不是年纪,而是一种形象。
因为她了解小方的感情。
他看来年轻,因为他看来永远都是那么坚强,那么挺拔,那么有生气。
苏苏的目光却不诧异。
无论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都一样。
齐小燕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小方。
就算他刚从泥沼里走出来,他看来还是像一把刚出炉的剑,干净、明亮、锋利。
他对这两个女人的感情,是又复杂又深厚的。
就算他刚从敌人的尸骨鲜血中走出来,他看来还是没有一点血腥气。
这些欢乐,他将终生难忘。
这次和以往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里居然提着一袋酒。
他脑海中,浮现出和这两个女人共度时的欢乐。
满满的一羊皮袋酒。
小方看看小燕,又看看苏苏。
他走过来,坐在一张小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他看着小方说:“坐。”
小方又紧紧地将小孩拥在怀中。
小方坐下,先把孩子交给苏苏才坐下,坐在对面。
因为孩子忽然向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就和苏苏的笑容一样。
班察巴那将满满的一袋酒放在小桌上。
小方的内心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这种酒叫古城烧。”他问小方,“你喝过没有?”
小孩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邪地看着他。
“我喝过。”小方说。
小方的眼光,温柔的眼光,现在落在小孩子的脸上。
他当然喝过,卜鹰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酒。
山高水长,河川阻隔,会使爱情慢慢褪色,消失于无情之中。
这种酒喝起来就像是男儿的热血。
爱情是很容易消失的。
用一根手指勾起羊皮袋上的柄,把羊皮酒袋甩在脖子后,班察巴那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袋递给小方。
爱情并不是历久不衰的,历久不衰的爱情少之又少。
“你喝!”
他忽然发现,对怀中小孩的感情,复杂而深厚。
小方也喝了一大口,好大的一大口,然后又轮到班察巴那。
怀中的孩子。
他们都没有去看苏苏和阳光,就好像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存在。
他和苏苏的孩子。
“你喝过这种酒,”班察巴那说,“你当然也记得一首歌。”
一脉相承,维系着小方的血和肉的,只有他自己的孩子。
“我记得。”
小方爱小燕,但是他心底有另一种感觉,他们必将分手。
“那么你先唱,我来和。”
小方爱苏苏,但是他们分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小方就唱:
小方流泪,是因为他不是英雄?
儿须成名,酒须醉,
英雄有泪不轻弹。
酒后倾诉,是心言。
眼泪,忽然自小方眼中流下。
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喝了一口又一口。他们唱的歌浓烈如酒,他们喝的酒比血还浓。
他紧紧地抱着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
歌可以唱不停,酒却可以喝得光。
他拥抱的却不是苏苏,而是苏苏怀里抱着的孩子。
班察巴那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但是小方扑向了苏苏。
“我知道,”他看着小方,“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朋友!”
苏苏也期待着小方的拥抱。
“哦?”
小燕期待着小方的拥抱。
“你一直都认为只有卜鹰才是好朋友!”
他要去拥抱的是谁?
“他本来就是个好朋友。”小方说,“不但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
这三个女人都曾经跟他有过一段又奇怪又复杂又深厚的感情。
“那么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来找你,也不来找我?”班察巴那盯着小方问,“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三个女人都曾经影响过他的生命,都是他这一生永难忘怀的。
小方举杯一饮而尽。
这里有三个女人。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除了卜鹰自己外,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臂,仿佛要去拥抱一个人。
同样的问题他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最近他已不再问了。因为这问题总是会刺伤他自己。
可是他不能不起来。
班察巴那也没有再问下去。
柔软的床铺,干净的被单。他很想就这样躺在这里,躺一辈子。
他也在喝酒,喝得并不比小方少。
可是这些问题他都没有问,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应该问谁。
小方从未想到一向冷酷坚定如磐石的班察巴那,也会喝这么多酒。
小方最忘不了的当然还是那双眼睛,那双毒眼。
他握紧羊皮酒袋,没有再递给班察巴那。有很多事,他一定要在他们还没有喝醉时问清楚。
——那些又神秘又可怕的蜡人呢?
可是班察巴那又在问他:“你有没有看清楚鹰记商号里那几个蜡像?”
——在鹰记商号中他所看到的那些景象是真是幻?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方看得很清楚。
——他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
“以前你有没有看见过铸造得那么精美生动的蜡像?”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没有。”小方说。
——阳光怎么会在这里?
“你当然没有看见过!”班察巴那说,“那样的蜡像,以前根本还没有在中土出现过。”
——苏苏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
小方的心在刺痛。
“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铸造出那样的蜡像来。”班察巴那说,“绝对只有一个人。”
她手里抱着的婴儿,无疑就是小方的孩子。
“这个人是谁?”
——苏苏居然也在这里。
“朗佛烈金。”
——苏苏。
这是个非常奇特的名字,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会牢记在心。
她手里抱着个穿红衣的婴儿。
“朗佛烈金。”班察巴那将这名字又重复一次,“我相信你从未听过这名字。”
她穿着一身淡灰色的衣裳,白生生的一张脸上未施脂粉,漆黑的头发蓬蓬松松地绾了个髻,美丽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淡淡的、无可奈何的伤感。
小方的确从未听过。
另外还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抱着个孩子。
“他是不是汉人?”
——她能怎么样?她能说什么?
“他不是!”班察巴那道,“他是波斯人,但是一直住在一个叫英吉利的海岛上。”
她自己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已经完全麻木。
“英吉利?”小方也从未听过这海岛的名字,“英吉利在什么地方?”
她一直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小方和阳光,看着他们的举动和表情。
“在天之涯,海之角。”班察巴那道,“在一个我们都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站在小方床头的是齐小燕。
“那么他铸造的蜡像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
“因为朗佛烈金这个人已经到这里来了。”班察巴那说。
小方终于也看见了这三个人。
“他怎么会来的?”
因为除了他们之外,这间小而温暖的屋子里还有三个人。
“被人请来的。”班察巴那说,“他是个奇人,他铸出的蜡像天下无人能及。可是他也要生存也要吃饭,只要有人肯出重价,什么地方他都会去。”
但是她偏偏很快就放下来了。
“他是被谁请来的?”
在这一瞬间,她看来就好像永远再也不会把小方的手放开。
“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一个人能请得起他。”班察巴那说,“你应该能想得到我说的这个人是谁。”
眼泪已经流下了阳光的面颊。
小方已经想到了。
冰冷的手,冰冷的泪。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付得出这么大的代价,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他的手能够抬起来,只因为阳光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你说的是吕三?”
他的手是软的,软绵绵的完全没有一点力气。
“除了他还有谁?”
小方想伸手揉揉眼睛。
“吕三为什么要特地请朗佛烈金到这里来?”小方又问,“难道就是为了要他来做那几个蜡人?”
——地狱中有时岂非也会出现美景?就正如地狱般的沙漠中有时也会出现令人着迷的海市蜃楼一样。
“是的。”
——难道这就是地狱?难道我已经找到了地狱?
“吕三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方不信。
“为了很多种原因。”班察巴那道,“最主要的一种,就是他要用那些蜡像来杀人。”
——阳光,你怎么会在这里?
“杀谁?”
——这是真的?真的不是幻象?
这问题其实是不该问也不必问的,可是班察巴那还是回答了:“杀你,杀我,杀卜鹰!”
小方醒来时,阳光正在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海浪。
几个没有生命,没有血肉,连动都不能动的蜡像,怎么能杀人?
蓝色的阳光。
班察巴那解释:“那些蜡像都是空的。每个蜡像里都藏着一个人,其中有使毒的高手,也有暗器名家。”
他看见的是阳光。
他们使出来的毒,当然都是无色无味,让人完全觉察不出的剧毒。
可是这里并没有海,他看见的也不是波浪。
他们的暗器,当然都是从机簧针筒发出来的,让人看不见的暗器。
他醒来时就看见一片蓝。那么蓝,蓝得那么美,那么温柔。
小方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这不是幻象,是小方亲眼看见的。
“所以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走进鹰记商号的大门,就会突然暴死。”
情人也温柔如蓝色的波浪。
“是的。”班察巴那道,“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走进去都必死无疑。”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蓝色的波浪在阳光下看来如情人的眼波。
他又说:“人死得多了,我们当然就会知道。不管我们在什么地方,都会听到这消息。”
蓝色的波浪。
小方替他接着说下去:“如果我们知道了这消息,当然忍不住要去看看。”
蓝色的海。
“如果我们还没有看出那些蜡像中的秘密,一进去当然也必死无疑。”
他看到这些可怕的景象发生后,就晕了过去。还没有弄清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晕了过去。
小方承认。
这是他亲眼看见的。
他几乎已经死过一次。
小方知道不是的,绝对不是。
“还好你已经看出来了。”
这不是地狱,也不是地狱中的幻象。
“是的,我已经看出来了。”班察巴那道,“所以我还没有死,你也没有死。”
火焰中有了血光!
小方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忍不住问:“有一点我还是不懂。”
人群在动乱中,随时都可以听到一声声凄厉的惨呼。
“哪一点?”
没有生命的蜡人忽然全部都在火的洗礼中获得了生命,忽然间全都飞跃而起,鬼魅般扑向人群。
“那对眼睛。”
天崩地裂,沙石飞扬。
小方又想起了那个蜡人的眼睛:“我只不过看了它一眼,好像就已经中毒了。”
火焰在燃烧,四面八方都在燃烧。
“你想不通那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他已经完全被另外一个自己的眼睛所控制。他已经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地狱。
“我想不通。”
他的掌中虽仍紧握着他的魔眼,却已无力刺出去。
“其实那并不是很难解释的事。”班察巴那忽然又问小方,“你有没有遇到过生石眼病的人?”
但是他已经听不清楚了。
“我遇到过。”
他仿佛听见齐小燕的声音,声音中充满了惊惶、焦急与关切。
“你有没有去看过那些人的眼睛?”
——老四临死前的感觉,是不是也像这样子?
“有时我难免也会去看两眼。”
但是他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
“看过了之后你有什么感觉?”
他全身的肌肉仿佛都已经因痛苦而麻痹僵木扭曲,他自己也能感觉到。
“我会觉得我自己的眼睛也很不舒服。”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睛忽然觉得一阵痛。就好像有一根针从他眼睛里刺了进去,把他整个人都钉死在地上。
“如果你看得久些,说不定你自己也会被染上同样的眼病。”班察巴那说:“如果你仔细想想,你一定有过这种经验。”
可是他的身子已经不能动了,目光也移不开了。
小方的确有过这种经验:“可是我不懂那是因为什么。”
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恨不得赶快逃走,赶快离开这里。
“那是因为你中了毒。”
可是他的身子已停下来,目光已经被他另外一个自己所吸引。
“中毒?”小方奇怪,“怎么会中毒?”
他不想看见他自己。
“因为那个人的病眼中有一种会传给别人的病毒。”班察巴那说,“至少有两三种眼病都有这种病毒。”
现在小方不是在做梦。
“可是我只不过看了他两眼而已。”
——这种事只有在梦中才会发生,而且通常是噩梦。
“看两眼就已经够了。”
——就算在照镜子的时候,你也应该知道镜子里看着你的那个人并不是你自己,只不过是虚幻的镜子而已。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