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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格萨尔宝剑之 獒王之战

智慧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在关键时刻再次坚持了它的原则:没有战术的战术是最有用的战术,没有诡计的诡计是最好的诡计。它简单而稚拙地直扑冈日森格,横着利牙飞快地插向了对方的喉咙。冈日森格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躲开,下巴一低,护住喉咙,用自己的额头迎着对方的牙齿顶了过去。

马上又是选择,感觉告诉冈日森格:躲闪,躲闪,躲闪,你必须躲闪。但是感觉未必准确,它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它选择了静立不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闪电般的进攻开始了,冈日森格的选择也就闪电般地有了答案:错了,错了,冈日森格这次又错了。

“嘎巴”一声响,冈日森格只觉得头昏眼花、额际刺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它躺倒在地上只停留了两秒钟,就挣扎着站了起来。朝前看去,才发现上阿妈獒王也和自己一样倒了下去。也就是说,它的额头这一次经受了铁齿钢牙的攻击,也显示了无与伦比的坚硬,它烂开了额头上的皮肉,却也让对手在见识了一只立地生根的藏獒岩石一样的稳固之后,匍匐在地上了。

声音又来了,呼呼地响,是凌厉肃杀的黑色疾风,朝着冈日森格拍打而来。冈日森格忽地扬起了头,用寒冷如雪的眼光盯着上阿妈獒王。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很快站了起来,用舌头舔着牙齿。藏獒身上,最坚硬的是牙齿,其次是头,但这次最坚硬的却没有拼过次坚硬的,冈日森格只是损伤了额头上的皮肉,骨头却好好的,依然完美地坚硬着。

冈日森格喘了一口气,似乎累了,不像年轻时那样不知疲倦了。但是它知道它不能再有自认老迈的感觉,它必须年轻起来,强迫自己用最后的血性迸发出最亮的光彩。它抖动着毛发,激励着自己的各个器官,激励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希望它们伟大起来、年轻起来,就像真正的獒王那样丰盈而灵动、妖娆而激荡。

上阿妈獒王收回牙齿,闭上了嘴,眼睛放电一样瞪着对方。冈日森格避开了对方的眼光,感觉自己脖子、屁股、额头上的伤口,看到上阿妈獒王第四次紧贴着地面,癞皮狗一样地趴下了。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第三次癞皮狗一样地趴了下来,依然用犀利而毒辣的眼光瞪着它。冈日森格忍住疼痛,撩起大吊眼,不屈地对视着,感觉就像强烈的阳光刺进了黑暗的眸子,顿时有了一阵眩晕。它再次发现上阿妈獒王具有如此完美的仪表,那巨獒特有的野性勃勃的灵肉组合,即使在静止不动的时候,也有奔腾呼啸的旷野气势。

冈日森格挺立在离对手十米远的地方,表面上从容镇定,心里头却一抽一抽地紧张着。从上阿妈獒王红玛瑙石的眼睛火箭一样逼射的锋锐里,它看出了这一次扑咬的分量。大概是最后一次吧,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志在必得,不是撕开冈日森格的肚腹,让它拖着肠子断命,就是咬断它的喉咙,让它气绝身亡。

这一次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咬在了冈日森格的屁股上,血从很深的窟窿里冒了出来,虽然不致命,但难以忍受的疼痛让冈日森格禁不住转着圈蹦跳了好几下,直想把屁股甩离身体,甩到雪山那边去。

糟糕的是,冈日森格还没有想好是静立还是躲闪。

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稳住了自己,回身扫视上阿妈獒王,发现对方正在朝后退去,退了几步就趴下了,但撼人的气势依然盛大,刺人的眼光依然凛冽。冈日森格来不及思考静立还是躲闪,上阿妈獒王就已经刮起了一阵黑色狂飙,朝冈日森格压迫而来。躲闪,躲闪,躲闪,感觉告诉冈日森格,它只能躲闪。它跃然而起,改变了躲闪的节奏,跳起来赶紧落地,又跳起来赶紧落地,连续跳起了三次,落地了三次。但是很遗憾,上阿妈獒王提前半秒钟扑到一个地方等着它,它刚一落地,就把牙刀送了上去。

感觉,感觉,感觉怎么越来越不对了,一会儿是静立着不动,一会儿又是跳起来闪开。那就不要依靠感觉了,依靠头脑。冈日森格甩动硕大的头脑,急切而紧张地寻找着答案。突然,冈日森格昂扬起了身子,用琥珀色的眼睛里迸发而出的焰光炽火盯视着上阿妈獒王,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惊尘溅血、一命呜呼的时刻已经来到,不是你,就是我。所有观战的人和狗都没有想到,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就要蹦跃而起的上阿妈獒王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冈日森格既没有静立着不动,也没有跳起来闪开,而是雄风鼓荡地俯冲过去,就在上阿妈獒王准备覆盖它的前夕,把同样勇猛的覆盖还给了上阿妈獒王。

冈日森格大叫一声,用前爪蹬着对方的胸脯,再次跳了起来。这是一般藏獒不可能有的一次亡命之跳,它让冈日森格在死亡前的一秒钟把生命重新抓到了自己手里。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在奋力咬合的时候遗憾地错过了对方脖子上的大血管。脖子流血了,那是小血管里的血,染红了冈日森格奓起的鬣毛。

成功了。冈日森格从跳起、奔扑到覆盖、撕咬,整个动作连贯得天衣无缝,就像它年轻时那样,出神入化到根本就看不出是打斗。没有声音,咆哮和厮打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有空气的震动在不经意中变成了徐徐来去的夏风。

冈日森格立刻面临着选择: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也就是说,它必须立刻判断上阿妈獒王是会按照它躲闪的路线拐着弯扑咬,还是会直截了当地扑咬?眼睛是靠不住的,只能靠感觉,冈日森格告诉自己:躲闪,躲闪,躲闪。接着就跳了起来,“刷”的一声响,它感觉躲闪是对的,又是“刷”的一声响,眼看就要落地,突然发现它错了,它不应该躲闪,它应该原地不动。因为它恰好落在了上阿妈獒王的大嘴里,而且是脖子落在了大嘴里。

原始的恶浪淹没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野性的肉体压得它根本就喘不过气来。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依然像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无声地惊讶着。被慑服后的钦佩左右了它的神经,它变得安静而容忍,甚至都忘了反抗和仇恨,忘了作为獒王的丢脸和屈辱,也忘了疼痛。

怪不得曲杰洛卓一上场就失败了,是不是上阿妈獒王的眼光刺昏了它的头呢?冈日森格正这么琢磨着,突然听到一阵声音,像是从对方眼睛里发出来的,带着红色的血光和黑色的阴光,带着风,呼呼地响起来。

疼痛应该来自喉咙,冈日森格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咙,疾速而准确,简直就是一把飞刀,让上阿妈獒王眼睛都来不及眨巴一下,就皮开肉绽。死了,死了,我就要死了。上阿妈獒王心里哭泣着,它知道只要冈日森格的牙齿轻轻一阵错动,它的气管就会断裂,死亡就会从裂口中溜进来,占据它的整个身体。

上阿妈獒王趴得就像一只癞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好像它要重复和曲杰洛卓打斗的经历。冈日森格警惕地望着它,感觉到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一趴下来就会升起一股撼人的威逼气势,你无法仔细观察它,如果你非要仔细观察它,你的眼睛就会被无数飞针刺痛,飞针是它的眼光,它的眼光不知为什么比任何藏獒的眼光都要犀利、熠亮、毒辣、阴险。

但是冈日森格的牙齿却迟迟没有错动,好像它很愿意这样把头埋在对方浓密的獒毛里延长即将咬死对手的兴奋,或者它听到了对方心里的哭泣,有一点不忍,又有一点同病相怜?

冈日森格胸腹大起大落地喘着粗气,眯起眼睛,一边观察对方的伤势,一边琢磨下一步的行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脖子、肚子、腰窝三处受伤,虽然没有致命,但很重,尤其是肚皮上的那道伤,很长一截,令人揪心地滴沥着浓稠的血。上阿妈獒王抬起头,让眼眶里含满了冷飕飕的光刀,“轰轰轰”地诅咒着冈日森格,又“刚刚刚”地威胁着冈日森格,朝后一退,突然趴下了。

锋利的牙齿始终没有错动,准备就死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不耐烦了,晃了一下头,催促着,又晃了一下头,还是催促着,等第三次晃头催促的时候,它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把喉咙从冈日森格的牙刀之间晃出来了。冈日森格的牙齿松动了,上阿妈獒王吃惊地望着它,似乎是说:你怎么了?你没有老糊涂吧?片刻,冈日森格朝后退去,上阿妈獒王也朝后退去,它们好像互相听到了对方的心声,都变得彬彬有礼了。

巴俄秋珠大声说:“哈喇子的洞,深处在后面哩,往后看,往后看。”

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都不理解两个獒王的打斗居然会和平结束,恶狠狠地吼叫起来,就像人类的骂阵。狗叫声中夹杂着骑手们的喊声,也是恶狠狠的、不理解的。班玛多吉直着嗓子大声说:“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咬死它,咬死它,它是上阿妈獒王,它咬死了曲杰洛卓。”

班玛多吉骑到马上喊起来:“巴俄秋珠回去吧,惹急了我们的獒王,没有你们的好下场。”

冈日森格回头看了一眼班玛多吉,正在犹豫,满身血污的上阿妈獒王转身走到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去了。冈日森格望着上阿妈獒王的背影,忧伤地意识到:上阿妈獒王是不该失败的,它的失败比自己的失败更加不幸,自己会有年迈体衰做借口而继续以往的生活,它呢?它很可能就不再是上阿妈草原雄霸一代的獒王了。

冈日森格不禁有些纳闷: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开始三个回合居然都赢了,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又有了霸者之气、王者之风,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握战斗局面了。提心吊胆地观望着的班玛多吉和他的西结古骑手以及所有的西结古领地狗,都长舒一口气。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看到自己的獒王败北而归,策马从领地狗群后面挤过来,用马鞭抽了一下上阿妈獒王,气恼地说:“你是可以咬死它的,你要是咬不死它,我们上阿妈藏獒还有谁能咬死它?去,接着咬,一定给我咬死它。”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率真地望着巴俄秋珠,似乎想让他明白:我已经输了,我打不过英雄的西结古獒王,只能回来了。但是巴俄秋珠不明白,一再用马鞭抽着它:“去啊,去啊,赶快去啊。”

两只藏獒就在空中砰然相撞,跟人摔跤一样四条前肢纠缠在了一起。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扑向对手的雷霆之力达到了高潮,而冈日森格不仅没有顶撞,反而用爪子撕扯着对方的鬣毛,仰身倒了下去。眨眼之间,上阿妈獒王从对方身上飞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冈日森格翻身起来,朝前一扑,咬住了对方的腰窝,大头挥动着,撕下一大片皮肉来。

上阿妈獒王再次来到了打斗场中央。空气一下子凝重了,大家都看着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站在领地狗群的边缘,半晌没有动静,似乎疲倦了,也胆怯了。身后,班玛多吉再次喊起来:“人家并没有认输,冈日森格,快上啊,为曲杰洛卓报仇。”接着是众骑手的催促,是西结古领地狗群的催促。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停下了,回过身来,看了看自己肚皮上的伤痕,愤怒地咆哮着,没做任何思考,就一跃而起。冈日森格的反应之快连它自己也吃惊,它不是转身逃跑,也不是朝一边躲闪,而是迎着对手,同样也是一跃而起。但双方的一跃而起截然不同。上阿妈獒王是斜射出去的抛物线;而冈日森格是原地跳起,直线上升,好像它已经没有力气把自己猛烈地抛掷出去了。

冈日森格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用一种晚辈敬仰前辈的眼神望着它,第五次趴下了,趴得还是像一只癞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冈日森格下意识地抖了抖鬣毛,仔细观察着它,发现这只巨型铁包金公獒已经没有最初那股撼人心魄的威逼气势了,眼睛里也少了许多那种比别的藏獒更犀利熠亮、更毒辣阴险的光亮。它不由得悲哀起来,好像前后判若两人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

冈日森格身子略微侧了一下,让上阿妈獒王擦着身子超过了自己,然后忽地回头,牙齿正好对准了对方的肚皮。又是“嗤”的一声响,准确扎进了上阿妈獒王最柔软的部位,随着对方朝前奔跑的惯性,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阵风突起,一半是血光,一半是黑光,腾腾腾地朝着冈日森格覆盖而来。

冈日森格不为人觉察地轻轻抖了一下,它没有回头,但感觉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敏锐和发达。它在上阿妈獒王就要挨着自己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狂奔而去的上阿妈獒王没想到它会停下来,来不及收住自己,准备咬破对方肚皮的牙齿却从肚皮旁边一滑而过。

已经用不着选择了,冈日森格知道它只能一动不动,如果对方想好了提前量拐着弯扑咬,那就算是自己选择正确、不战而胜,如果对方直截了当地扑咬,那它就坚强地顶住,它相信自己能够顶得住,上阿妈獒王已经没有大山倾颓一样的猛力和悍然超群的气度了。

但冈日森格接下来的动作并不是乘风鼓浪而是迅速离开,它走了,它在扑上去咬了一口上阿妈獒王之后,莫名其妙地扬长而去了。上阿妈獒王哪里肯放过,跳起来就追,看到冈日森格头也不回,只管走去,好像根本就没有想到对手会追撵而来,就寻思如果自己不能突袭过去一口咬烂它的肚皮,那就太无能、太愚蠢,连一只普通藏狗都不如了。上阿妈獒王瞅准对方的肚皮,狂奔过去。

结果瞬间而至,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判断失误了,它扑向了假如冈日森格跳起来躲闪就必然会落地的那个地方,发现什么也没有扑着,就神情迷茫地盯着冈日森格看了一会儿,似乎奇怪对方为什么是静立不动的,然后浑身疲倦地朝回走去。它喉咙、脖子、肚子、腰窝四处受伤,已经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流血,它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冈日森格无限怜惜地看着上阿妈獒王,看到它凄凉无言地走进了上阿妈领地狗群后,所有的上阿妈骑手都发出了一阵“咝咝咝”的声音,那是失望,是鄙夷,是来自主人的冰凉冷酷的羞辱。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疼得惨叫一声,奋力朝后一跳,似乎这才意识到冈日森格是来打斗而不是来问安的,于是就更加吃惊:对方扑咬的动作看上去并不迅捷,甚至有点笨拙,怎么就一下子咬住了它的脖子呢?仔细一想,才明白在对方并不迅捷的动作中,有一种威武到超凡脱俗的气势是自己很少见过的,而且它的停、跳、扑、咬简单实用,一丝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老辣到脱尽了所有的花色,只有最本质的存在。上阿妈獒王立刻不敢掉以轻心了。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骑马走过来,用马鞭指着它奚落道:“你就是这样给上阿妈草原争气的吗?难道上阿妈草原的肉不肥、水不甜,你吃了喝了不长力气就长毛吗?或者上阿妈草原的人对你不好,你想用自己的失败丢他们的脸?我们还有领地狗,我们还要打下去,藏巴拉索罗一定是我们的,我一定要用它把梅朵拉姆换回来,你要是不死你就看着吧。”

冈日森格动作迟缓地走了过去,它已经懦弱得迎风摇摆,引起一片吃惊。尤其是上阿妈獒王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还能和我对阵?冈日森格意识到对方的吃惊就是自己的机会,一股杀伐的欲望骤然左右了它的心脑,身体也随之有了反应:一停、一跳、一扑,张嘴的同时利牙龇出,“嗤”的一声响,居然咬住了对方的脖子。动作的协调、目标的准确连冈日森格自己也没有料到。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仰头听着这一番比任何利牙的撕咬都厉害的奚落,就像受到了平生最严重的打击,张大了嘴,流着血水,似乎想申辩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眼睛闪射出两股失落之极的光焰,委屈地流着泪,蓦地一闭,轰然倒在了地上。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一夜都在打斗场中央休息,它在那里守护照顾着它的孩子小巴扎。小巴扎奄奄一息,却无人照料。上阿妈的骑手们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对胜利的等待和对藏巴拉索罗的期望中,理所当然把伤残的和死去的抛在脑后了,上阿妈獒王只好来到这里,不时地舔着小巴扎的伤口,给孩子最后一点世间的温暖。当然上阿妈獒王彻夜守在打斗场中央,也有急切巴望第二天的胜利快快来临的意思,好像不这样守着,胜利就会偷偷溜走。

而在西结古领地狗群这边,冈日森格也倒了下去。它的伤并不重,它是累倒了。这样的疲累就像大棒的挥舞,从黏稠的精血里击打出了伤感和回望,让它感到它还是老了,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光一去不复返,那种斗志旺盛、百折不挠,仿佛永远都打不死、拖不垮的精神,只能变成苦苦的记忆、恋恋怀旧的情绪了。

班玛多吉吆喝着:“獒王,獒王,你是怎么了獒王?天已经亮了,该起来战斗了。”獒王冈日森格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望了望前面的上阿妈獒王。

冈日森格把整个身子贴在地上,就像必须吸附地中的精气才能恢复体力似的,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了。它知道西结古领地狗这边,下一个出场打斗的还应该是它,因为它是赢家,它必须接受另一只上阿妈藏獒的挑战。但是它太需要休息了,它希望自己这样趴着不起来,会给双方带来一个休战的机会。

惭愧的感觉让它一直紧闭着眼睛,似乎都不愿意看到天亮。但是天还是亮了,阳光很快洒满了大地,又有许多花开出了颜色,草原比昨天更加秀丽。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远远地望着冈日森格,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暂停对自己是不利的,一旦冈日森格恢复过来,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就更不会有谁能够抗衡了。巴俄秋珠吆喝起来,代替上阿妈獒王指挥着领地狗群。

只有一只藏獒没有睡,那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它彻夜都在想象着黎明后的打斗,想象着上阿妈獒王——那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会如何扑咬,想象着对方那双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里蕴藏着如何深奥的内容。后来它又想到了自己,它老了,已经不是一个打斗的好手猛将了。它为自己的老迈惭愧着,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西结古草原的人和领地狗,还需要它挺身而出的时候,它怎么就老了呢?

“你,上,就是你,给我上。”一只被巴俄秋珠用马鞭指着的大个头金獒愣怔着没有动。它不是不想上场,而是不忍离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流血过多又被主人用奚落猛烈击打的上阿妈獒王就要昏过去了,大个头金獒正在舔着它的伤口呼唤它,这样的呼唤是必不可少的安慰,一只在鲜血中沐浴而来的藏獒如果连这一点安慰都得不到,它的精神和肉体就会迅速垮掉,不昏的也得昏,不死的也得死。

后半夜是休息。人睡了,藏獒也睡了,除了哨兵。其实哨兵也睡了。人和藏獒都不担心会有趁着月黑风紧前来劫营的,在大家无意识中必然遵守的规矩里,劫营是耻辱的,是趁人不备的偷窃行为,而擂台赛是荣耀的,即使失败也是光明的失败。

“上啊。”巴俄秋珠用鞭梢抽打着大个头金獒。大个头金獒望了望满脸怒容的主人,温情无限地最后舔了一舌头獒王的伤口,看到有别的藏獒过来替它舔舐呼唤,这才离开。它不放心地回望着,跑向了打斗场中央。

吃了肉就去喝水,在走向野驴河的时候,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之间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它们互相平静地观望着,甚至用鼻息和轻吠友好地打着招呼,秩序井然,一点张牙舞爪的举动也没有,好像离开了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打斗场,它们就是好邻居、好朋友。

大个头金獒昂起头,朝着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雷鸣般地吼叫着。冈日森格明白了,休战是不可能的,自己必须锲而不舍地战斗。它慢腾腾地站起来,身子一晃,哗地倒下去,更加瘫软地贴住了地面。它喘着粗气,喘着越来越粗的气,四肢僵硬地支撑着,给自己鼓着劲:起来,起来。庞大的身躯缓缓地崛起着,吃力地崛起着,眼看就要立住了,“扑通”一声,又瘫软了下去。

藏巴拉索罗神宫前草色深沉的旷野里,升起了上阿妈骑手和西结古骑手的帐房。然后就是点着酥油灯宰羊。双方都把羊群赶到了这里,就像古代打仗那样。牛粪火点起来了,煮羊肉的浓香弥漫在夜空里,藏獒们的口水流成了河。双方的骑手们都把最好的熟肉抛给了它们。它们吃着,知道这是人的赐予,也是人的托付,人把责任义务、流血牺牲、最后的胜利、未来的日子,统统托付给了它们,它们就得以身相许、以命相搏了。

这时就听一阵马蹄的疾响由远及近,一个急急巴巴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冈日森格,你怎么了冈日森格?”

遥远稀疏的星光照不亮草原,这是一个黑得有点疯狂的夜晚。巴俄秋珠和他的上阿妈骑手们都觉得,看不见打斗就等于看不见胜利的过程,那是没有意思的,不如天亮了再打。班玛多吉和他的西结古骑手们欣然同意,他们巴不得这样,因为他们总不肯放弃赶走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保住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希望,期待着一夜安静之后,能出现一个转败为胜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