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杰康珠瞪着父亲说:“别提你的多吉来吧了,我看见它的时候,想到的就是你的多吉来吧,我心想那个名叫多吉来吧的饮血王党项罗刹怎么又回来了?”父亲“嗬”了一声,那口气中既有对多吉来吧的深沉思念,又有对桑杰康珠的不满:你怎么可以把它和多吉来吧联系到一起呢,我的多吉来吧不是魔鬼是善金刚,它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宁动物园,啊,我怎么让它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宁动物园呢?
父亲摇着头,不停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连如此伟壮的藏巴拉索罗都被咬死了,那它是一只什么样的野兽?父亲的脑海里再一次出现了那个恐怖、狞厉、巨大、无常、贪瞋无量的形象:降阎魔洞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脯,似乎害怕心脏跳得太激烈而蹦出胸腔,喘着气说:“要是多吉来吧还在西结古草原就好了。”
父亲说:“多吉来吧和地狱食肉魔都是人教出来的,凶猛和恶毒大概是一样的,但心是不一样的。”气糊涂了的桑杰康珠说:“一样,它们从里到外都是一样的。”父亲问道:“你是说它跟多吉来吧长得很像,也是一只脊背和屁股漆黑漆黑、前胸和四腿火红火红的藏獒?”
父亲怎么能不震惊呢?仅仅一只藏獒就杀死了这么多藏獒,包括那只曾经一口气咬死过三只雪豹的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西结古寺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全部寺院狗一只不剩地都被咬死了。在桑杰康珠家的帐房前,从远方的白兰雪山倾斜着延伸而来的草地上,父亲望着死去的藏獒数了数,一共十二只,除了三只不到一岁的小藏獒,其余的都是肩高至少八十公分的大藏獒,尤其是金黄色的藏巴拉索罗,伟壮的身躯如同一只狮子,差不多就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另一个版本了。
桑杰康珠把眼睛里的仇恨收敛了一下说:“是啊,是啊,我不知道这魔鬼叫什么名字,我就叫它多吉来吧。”父亲气咻咻地打断她的话:“不要再叫它多吉来吧了,它怎么叫多吉来吧呢,多吉来吧是我的亲弟兄知道吗?你快说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去了哪里?”
但是今天,美丽的已经不美丽,耀眼的已经不耀眼。当桑杰康珠一家带着几辈子都不曾积累这么多的悲伤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吃惊了。悲惨的事件比父亲想象得还要悲惨,尽管他从寄宿学校出发时就知道对方只有一个人一只藏獒,但他还是不相信似的问道:“他们几个人?几只藏獒?”桑杰康珠说:“就一个黑脸汉子、一只藏獒。”“真的是这样吗?”父亲还是不相信。桑杰康珠说:“还有两只小藏獒。”父亲说:“那是他们偷抢了我的,我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
桑杰康珠不理他,转身走进了帐房,一会儿她出来,快步走向帐房后面,腰里已经多了一把刀鞘上镶着绿松石、刀柄上嵌着红玛瑙的藏刀。帐房后面拴着几匹马,桑杰康珠从地上搬起鞍子,扣在一匹青花母马的背上,使劲系上了马肚带。
父亲来过几次白兰草原,知道桑杰康珠既有姑娘的美丽,又有小伙子的能干,就像牧民们说的:“白兰草原哪里最美丽?尕海在哪里哪里就最美丽;牧家的人堆里谁最耀眼?桑杰康珠在哪里哪里就最耀眼。”桑杰康珠十六岁时才随着阿爸回到老家白兰草原,一来就用枪打死过一只奇大的藏马熊。那时候她家只有两只藏獒,阿爸天天带着它们去放牧。藏马熊似乎摸准了这个规律,只要羊群一走,就会来到帐房跟前转悠。有一次甚至走进了帐房,偷吃了糌粑,踩塌了锅灶,撞翻了佛龛。桑杰康珠没有害怕,第二天就把这只奇大的藏马熊打死在离帐房三百米的水洼里。这说明她有白兰人的遗传:最早的白兰国就是一个女性比男性更强悍、更尚武的部落王国;也说明她有她奶奶的遗风:她过世的奶奶从十三岁开始就成了西结古草原交通风雨雷电的苯教咒师。桑杰康珠唱着儿歌,把自己想象成苯教的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端起枪瞄准了藏马熊。那些儿歌就是咒语,奶奶把咒语当做儿歌教给了她。打死藏马熊以后,阿爸的枪就成了她的枪,她就像一个小伙子一样,天天背着比她高的叉子枪进进出出。后来枪被公社书记班玛多吉没收了,桑杰康珠追到碉房山上责问班玛多吉:“为什么不能让我有枪,枪是我们白兰人的衣裳,你收走了枪,就等于扒了我的衣裳。”班玛多吉说:“这是上面的指示,牧民的枪都要统一保管。”桑杰康珠说:“你说是保管?谁来保管?总得有个人吧,那个人是谁啊,能不能是我?”班玛多吉说:“保管的地方和人都已经有了,那就是西结古寺,就是丹增活佛。”桑杰康珠又去西结古寺找到丹增活佛,虔诚地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后就又是双手叉腰、愠色满面了:“佛爷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拿走我的枪?”丹增活佛说:“不是我拿走了你的枪,是担心你做出恶业的怙主菩萨、四十二护法拿走了你的枪。”桑杰康珠声音尖脆地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枪就是我的无上法器,什么菩萨护法,谁也不能没收我的法器,赶快把枪还给我。”丹增活佛呵呵一笑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山野之神,在佛菩萨这里,任何山野之神都不过是小鬼,小小的鬼,顶礼膜拜佛菩萨是你唯一的选择。赶快去怙主菩萨和四十二护法座下上香磕头吧,但愿你的语言没有减损你对他们的恭敬心。”桑杰康珠没有去上香磕头。她的阿爸继承奶奶的衣钵也是一位苯教咒师,却又虔诚地信仰着佛教,知道她的情状后,一连几天都在家中的佛龛前念经,祈请怙主菩萨和四十二护法不要把惩罚降临到女儿身上。菩萨和护法是宽容的,丹增活佛也是宽容的,不仅惩罚没有降临,还把一群以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为首的威武而吉祥的寺院狗寄养在了他们家。这是莫大的荣幸,为什么会飘然而来?阿爸是知道的:就是因为啊,桑杰康珠是美丽而耀眼的。一个姑娘的美丽和耀眼,本身就是佛菩萨的恩赐,当她的面孔在阳光下展露而又出言不逊时,谁都会原谅,一切都会被原谅。
被地狱食肉魔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僵硬的桑杰康珠的阿爸,一个脸上的褶子比头发还要多的苯教咒师,直到这时才抖抖索索走出了帐房。他告诉父亲,魔鬼来的时候他没有露面,一直躲在帐房里一边偷看一边念咒,可他的咒语是不顶用的,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又说:“那个魔鬼一样的黑脸汉子、那只魔鬼一样的藏獒,朝着你来的路走了,这会儿大概已经走出了白兰草原。”父亲愣了一下说:“我怎么没碰到?”突然一个警醒:他不是没看到,他看到了,又被他轻易放过了,那个他进入白兰草原后看到的第一个牧民,那只趴卧在花丛里嗡嗡嗡低声吠叫的藏獒,不就是凶手吗?父亲更加清晰地想起来:凶手的双手紧紧抱在皮袍的胸兜上,胸兜鼓鼓囊囊的,里面不是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是什么?
父亲一听叫声就知道这是一只不认识自己且充满了敌意的藏獒,没有跑得太近,远远地停下来喊道:“你好啊兄弟,桑杰康珠家在哪里?”牧民抬手指了一下。父亲驱马就跑,焦急中连声谢谢都忘了说。
父亲转身跑向了自己的大黑马。他要去追撵凶手了,还要把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带给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带给公社书记班玛多吉,带给正率领着领地狗群决一死战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獒王冈日森格: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死了,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十二只寺院狗都死了,还有我的大格列,它也死在地狱食肉魔的利牙之下了。
那牧民一脸黝黑,魁伟高大,留着披满了肩膀的英雄发,带着一匹赤骝马和一只雄壮的藏獒,正躺在一片粉黄色的仙女三姊妹花中休息。发现他后,牧民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抱在皮袍鼓鼓囊囊的胸兜上,目光如炬地看着他。雄壮的藏獒却趴卧在花丛里,嗡嗡嗡地低声叫起来。
一匹青花母马从父亲身边风行而过。父亲愣了一下,就听身后桑杰康珠的阿爸喊起来:“回来,康珠你回来,你不能去送死,不能啊。”愤怒至极的桑杰康珠不听阿爸的,鞭马鞭得更狠了。
父亲来不及观赏仙境一样的景色,绕过湿地,跑向了进入白兰草原后碰到的第一个牧民。
父亲追了过去,他本想跑到前面拦住她,可是他的大黑马已经有点老态,怎么也追不上年轻的青花母马,眼看着桑杰康珠和自己越来越远。他严厉而急切地喊起来:“康珠姑娘,康珠姑娘。”
终于进入了白兰之口,一片长满了虎耳草、血满草、仙鹤草和野生芜菁的漏斗形原野出现在面前,漏斗的中间是星罗棋布的湖,人们叫尕海。白兰湿地的紫色岚光里,一群群的白鹤、天鹅、斑头雁和藏雪鸭各自为阵又互相交汇着,清亮的鸟叫声穿云而去,翩然起舞的姿影礼花一样飞上了天。
回答父亲的是一匹狼的嗥叫:“呜儿,呜儿。”父亲打了个愣怔,胸口一阵惊跳,自从九年前发生了寄宿学校的十个孩子被狼群咬死的惨剧后,父亲一听到狼叫就紧张,就会联想到孩子们的安全。他勒马停下,朝狼叫的地方看了半晌,看到了羊群,却没有看到狼,又策马往前跑去。父亲忧心忡忡:麦书记失踪了,外面的骑手犯境了,地狱食肉魔来到了,紧接着,狼又开始聚合行动了。
白兰草原是西结古草原最美丽的部分,有高大的乔木、丰茂的牧草,有巨大的冰川和冰川融水形成的碧绿的湖泊。它依靠着白兰雪山,曾经是著名的白兰羌的驻牧地,号称白兰国,一千多年后它成了西结古寺的属地,生活着西结古寺的属民,属民们固定给西结古寺当差和交纳菜牛菜羊。公社化以后,所有的属地属民都归了公社,但公社书记班玛多吉特意在白兰草原组建了一个生产队,交由西结古寺管理,实际上就是维持了古老的习惯,让西结古寺仍然拥有一定的属地属民。至于西结古寺把一只叫做藏巴拉索罗的了不起的藏獒和另外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父亲还是第一次知道。
发出嗥叫的是一匹白兰母狼。它是昨天晚上靠近桑杰康珠家的,靠近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它的两个孩子、两匹刚刚独立生活的公狼,第一次偷袭羊群,就被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寺院狗咬死了。它必须咬死至少二十只羊作为回敬,否则就愤怒难平。
父亲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心急如焚,只嫌野驴河太长太长,怎么也到不了上游,到不了白兰草原。
但是一靠近桑杰康珠家的羊群,机敏的藏獒就开始吼叫了,无论从哪个方向,无论是上风还是下风,它都能感觉到死亡随时都会发生,不是羊的死亡,而是自己的死亡。
一个月前父亲又从领地狗群里抱来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它们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第三胎公獒赛什朵的孩子,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嫡传后代,父亲在它们身上寄托了自己对多吉来吧的思念,也寄托了对未来的希望。可是现在,寄托没有了,希望被强盗掠走了。掠走尼玛和达娃的强盗一定是个识别藏獒的行家,一眼就看出它们未来的品相和能力是草原藏獒中第一流的。
不甘心就此撤退的白兰母狼远远地观望着,突然看到,用不着自己行动,报复就从天而降,而且是那么彻底:所有的藏獒都死了,就在它的瞩望之中,被一只格外强悍的藏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只只咬死了。它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藏獒咬起藏獒来,比藏獒撕咬狼群还要凶残无度?
寄宿学校的六只大藏獒是一年前多吉来吧离开西结古草原去西宁动物园后,父亲从过去的牧马鹤部落头人现在的牧民大格列那里要来的。要来不久,大格列就生病去世了。为了纪念这位性情耿直、为人豪爽的朋友,父亲把其中两只最年轻的大藏獒的名字改成了大格列和美旺雄怒。美旺雄怒是牧民大格列的宝帐护佑神,意思是火自在青年不死三昧主,恰好也契合了这只大公獒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燃烧的毛色。父亲和这六只大藏獒仿佛上一辈子就一起待过,一见面就很亲热,他就像旧主人一样对待着它们,它们也像对待旧主人一样对待着他。草原上的人都说,亲密的伙伴除了一个变绿一个长肥的草原和牲畜,再就是一个舔者麻一个拌糌粑的汉扎西和他的藏獒,“者麻”是不拌的糌粑,意思是说父亲和他的藏獒亲密无间到同吃同住了。
现在,羊群就像数不清的一大团一大团的肉,毫无障碍地暴露在了白兰母狼面前。白兰母狼冲进惊慌失措的羊群,咬死了三只羊,突然就不咬了。它嗥起来。很快有了回应,近的、远的、更远的,四面八方的狼嗥悠然响起。白兰草原的狼群,朝着桑杰康珠家驻牧的地方,迅速汇集而来。
他心里不禁一阵抽搐: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这个人、这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藏獒,显然是路过寄宿学校,他们很可能是冲着藏巴拉索罗去的,藏巴拉索罗危险了,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藏巴拉索罗和另一些寺院狗,将面对一场血肉喷溅的极恶之战。父亲打了一声唿哨,从五百米外的草场上招来了自己的大黑马,解开缠绕在脖子上的缰绳,跳上去就跑,突然又撴着缰绳拐回来,对一个歪戴着狐皮帽、伏在大格列身上哭泣的孩子说:“秋加你起来,千万别动大格列,这里是行凶现场,现场是不能动的。”父亲催马而去,看到美旺雄怒跟了过来,比划着喊道:“你留下来,留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要是多吉来吧还在寄宿学校就好了。”
这些狼是互相认识的,冬天属于一个群体,夏天食物丰富,旱獭、鼢鼠、兔子、黄鼬这些小型动物到处都是,用不着集体捕猎,就又会分散行动。但有时候它们也会改变冬聚夏散的规律,就像现在,意外而特殊的情况发生了,它们必然要聚在一起行动了。它们先是赶走了满地的秃鹫,用死去藏獒的血肉填饱了肚子,然后才开始用它们的语言表示惊诧:我们的宿敌怎么都死了?
父亲坐在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身边,眼睛湿汪汪的,突然站起来,冲着孩子们吼道:“哪里的人,哪里的藏獒,你们认得吗?”被地狱食肉魔吓傻了的孩子们一个个摇头。父亲又吼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孩子们齐刷刷地举手指了过去。父亲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孩子们指的方向是野驴河的上游,高旷寂静的白兰草原。
一匹毛色发黑的头狼——父亲借用宁玛巴古老的伏藏预言,把它称作黑命主狼王——比别的狼有了更准确的判断:发生在藏獒之间的不是打斗,是屠害,而且是有预谋的屠害。很可能藏獒的死亡并没有结束,接着还会有。而狼群必须跟上去,藏獒死在哪里,就应该吃到哪里,毕竟是藏獒的肉,是世仇的肉,进食的过程伴随着泄恨和报仇的快感,跟吃羊肉牛肉鼠肉兔肉是完全不一样的。更重要的是,它想搞清楚,究竟为了什么,会发生如此惨烈的藏獒对藏獒的咬杀。
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战神第一、怖畏大力王、无敌夜叉、白雪福宝都是来自牧马鹤草原的獒中枭雄,谁能几口咬死它们?父亲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形象,那是他在西结古寺的降阎魔洞里看到的,是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这个形象之所以如此的刻骨铭心是因为传说它能一夜之间吃掉草原上所有的藏獒。父亲不寒而栗,有人带着一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恐怖家伙来过了,又走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抢走尼玛和达娃?
黑命主狼王朝前走去。别的狼也都迤逦而行。草原一片沉默,云朵诡谲了,风的吼叫变得机密而恐怖:吃掉它,吃掉它。
在寄宿学校,晕死过去的父亲很快被孩子们和美旺雄怒的喊声唤醒了,醒来后才知道,他需要承受的悲痛要比他看到的严重得多:有人来过了,带着一只藏獒,不光咬死了漆黑如墨的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还掠走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