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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格萨尔宝剑之 獒王归天

哭声更大了。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和多猕藏獒也加入了悲伤悼念的行列。它们不在乎主人们对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仇恨,只在乎自己的表达——为了一只伟大藏獒的死去。

美旺雄怒朝前走了几步,前腿蹬了一下,身子朝后一坐,就要扑过去。父亲看到了,大喊一声:“美旺雄怒。”连滚带爬地过去抱住了它:“你不要去,千万不要去,他们有枪,他们会打死你的。”美旺雄怒没有再扑,并不是父亲有足够的力气抱住它,而是它闻出巴俄秋珠身上有西结古草原的味道。对味道熟悉的人,哪怕他是坏人,它都得嘴下留情。这是主人汉扎西教会它的守则,它任何时候都不想违背。

父亲、麦书记和丹增活佛的眼泪以及藏獒们的哭声证明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确已经死亡,骑手们大着胆子扑过来了,上阿妈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都扑过来了,想在最近的地方,看看这只神勇无比的老獒王。

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没有哭,它绕着獒王冈日森格走了一圈又一圈,用它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它对冈日森格的尊敬和哀悼。突然停下了,把寒夜一样瘆人的眼睛瞪起来,巡视着上阿妈骑手,渐渐把眼光聚焦在了巴俄秋珠身上。

丹增活佛和父亲以及麦书记被挤到了一边,悲哀地静坐着。趁着这个机会,丹增活佛问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汉扎西,你在银镜和铜镜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西结古领地狗走过来,围拢着自己的獒王冈日森格,闻着,舔着。终于相信獒王已经去了,突然就“呜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

父亲扭过脸去,也扭走了话题:“冈日森格死了,我也想死了。”

西结古骑手中有人哭着说:“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冈日森格已经死了,被你害死了。”

丹增活佛说:“佛法里面其实是没有死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怨憎爱怜,没有欲求不得,没有苦集灭道。”

父亲的脸红了,肿了,两边都是清晰的指印。血从嘴角和鼻子流了出来,眼泪也流了出来。他跪在地上,朝着冈日森格磕头,朝着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磕头,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父亲说:“这样的经我也念过,既然本来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为它们流泪呢?”

班玛多吉跳下马,扑向了父亲,抡起巴掌,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汉扎西你看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你这个叛徒,你害死了冈日森格,你活着还有什么用,你死去吧,快死去吧。”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佛对轮回世界是厌离而无牵挂的,是不应该有悲伤的。草原上的人,都想丢掉悲伤,都愿成佛,可我这个佛,有时候又想做一个人。”

冈日森格是死不瞑目的,望着恩人汉扎西的眼睛里,依旧贮满了热烘烘的亲切、清澈如水的依恋、智慧而勇敢的星光般的璀璨。

父亲揩了一把眼泪说:“魔鬼正在无法无天地毒害着草原,草原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藏獒。丹增活佛,我知道你们佛想转世成什么就能转世成什么,你转世成一只藏獒吧,转世成一只冈日森格一样的藏獒。”

父亲和丹增活佛扑下了行刑台,断了一条腿的麦书记也挣扎着扑下了行刑台。他们扑向他们的老獒王。十五颗子弹打出了十五个窟窿,十五个窟窿冒出了十五股鲜血。一身黄色军装的麦书记趴在血泊里,染红了自己;一身袈裟的丹增活佛趴在血泊里,染红了袈裟。父亲趴在血泊里,染红了他的眼泪。

丹增活佛认真而诚恳地说:“好吧,我答应你,再转世的时候,我就做一只藏獒,我的名字就叫冈日森格,我也是来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也是草原的獒王。”说着,一代圣僧的脸上又一次滚落了两串世俗的眼泪。

同样呆愣着的还有勒格红卫,他看着冈日森格的身体,奇怪自己怎么没有复仇的快意。更奇怪自己居然感觉到疼痛,就像西结古骑手和父亲一样感觉到疼痛,就像地狱食肉魔倒下时感觉到的疼痛。

父亲说:“你不能光管你自己,你也要负责把我转世成一只藏獒。”

西结古骑手呆愣着。他们在班玛多吉的带领下,集体呆愣着。

丹增活佛说:“一定,一定。”

骑手们纷纷后退,满脸惊恐无度。上阿妈骑手后退,东结古骑手后退,多猕骑手后退。只有巴俄秋珠站在原地惊愕,仿佛他不相信倒在他枪口下的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真的死了。

父亲摸了摸朝自己靠过来的美旺雄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说:“还有冈日森格,还有远方的多吉来吧,还有大格列,还有美旺雄怒,还有尼玛和达娃,还有许许多多的藏獒,你也要负责它们的转世。”

远处突然有了一阵颤颤巍巍的狼嗥,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群嗥,不知是欢呼,还是悲鸣。

丹增活佛说:“我负责,我一定负责。”

还是一如既往的辽阔,还是原始的大地、原始的天空,悲哀在晴空下泛滥,白色的雪冠突然就是挽幛了,漫漫草潮以浩大的气势承载着从来就没有消失过的哀愁和忧伤。风的哽咽随地而起,太阳流泪了,让光雨的倾洒覆盖了所有的凹凸。绿色的地平线痛如刀割,瑟瑟地颤抖着。而在更远的地方,是野驴河饮恨吞声的流淌,是古老的沉默依傍着的无边的孤独,草原,草原。

父亲说:“冈日森格转世后,还会是藏獒吗?”

西结古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青果阿妈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远处的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和近处的碉房山真的摇晃了一下。天上地下,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在惊叫:冈日森格,冈日森格。

丹增活佛说:“不是了,冈日森格转世后是人,是一个名叫汉扎西的人。”

冈日森格长啸一声,从空中陨落而下,苍鹰落地一般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父亲说:“那他就会和我们在一起了,是吗?”

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的枪口都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十五杆叉子枪飞射而出的十五颗子弹,无一脱靶地落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说着,擦了一把眼泪又说,“不要再有悔恨了汉扎西,你应该这样想:死就是搬家,你把一间房子住破了,要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这就是死。死也是换皮袍,把一件穿脏穿破的皮袍丢掉,找一件新皮袍再穿上,就这么简单。所以说,真正的死是没有的,人和藏獒,一切生命,都一样,冈日森格不是死了,而是暂时离开我们了。”

冈日森格从行刑台上跳了起来,直扑巴俄秋珠嗥叫的枪口。

父亲说:“那就赶快转世吧,让所有跟冈日森格共同拥有的日子,都到来世去吧。”

冈日森格的吼叫更加宏大了,那是一种能把耳膜震碎的无形击打,是一种能让所有对手恐怖怯懦的威风表演。草原猎人的叉子枪,能让骑手威武剽悍的叉子枪,就在人的恐怖怯懦时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是巴俄秋珠的枪首先发出了嗥叫。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又站在了父亲身前,对父亲说:“汉扎西你害死了冈日森格,还想害死西结古所有的藏獒?”沉浸在来世的父亲没听明白,巴俄秋珠又说:“你要是还不说出藏巴拉索罗是什么,我们就像打死冈日森格一样,打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藏獒!”

巴俄秋珠双手抖了。

回答他的不是父亲的声音,而是班玛多吉的吼叫。西结古骑手们望着肆无忌惮的上阿妈骑手,突然意识到,不该怨恨父亲,导致獒王冈日森格惨死的是自己的无能。班玛多吉吼叫着扑向巴俄秋珠,所有的西结古骑手都扑向上阿妈骑手。

高山澎湃的冈日森格,竭智尽忠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昂扬起岁月斫砍、草原锻造的擎天之躯,用冰刀一样寒光闪闪的眼睛,瞪着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以及那些装饰华丽的叉子枪,怒吼了。

忽然一声枪响。

就在父亲朝枪口跪下的时候,冈日森格怒吼了。

然后是一阵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