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咆哮,老管教从高墙拐弯的地方冒了出来,快步来到多吉来吧面前,惊叫着:“我的天,你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过来,要是人早就死了。”多吉来吧一闻味道就知道正是这个人给它套上了粗铁链子,一再拼命地朝他扑去。老管教后退着说:“别,别,你别生气,别把伤口挣裂了,我给你敷了药,也灌了药,还灌了羊奶,你能站起来就好,站起来就说明我有功了,我得表功去。”说着,老管教转身就走,刚走出去十多米,就听一阵哭声突然传来:“同学你醒醒,你醒醒。”老管教抬脚就跑,跑向了高墙拐弯的地方,倏忽一闪不见了。多吉来吧搞不明白这哭声来自哪里,更不明白这哭声到底为了什么,只听伴随着诉说的哭声越来越声嘶力竭了:“同学你怎么了?你醒醒。”它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听了很长时间哭声才消失。
多吉来吧昏睡了两天,当第三天的乌云从它心里升向天空的时候,它睁开了眼睛。它望着从自己眼前延伸而去的粗铁链子,呆痴了很久才回忆起两天前的情形。它心里一阵伤感和紧张,想跳起来,屁股上的枪伤一阵钻心的痛,只好慢腾腾地撑起身子,朝前走去。铁链子拽住了它,这是它已经想到了的,尽管如此,它还是显得十分吃惊和愤怒。它回头连续咬了几口铁链子,沮丧地知道它是强大而牢固的,它代表着人的意志,没有给它留下一丝逃离此地的可能。它想起八九年前自己从这里逃跑的情形,那一次它咬断了粗铁链子,咬伤了看管它的军人。可是这一次不行,这一次的铁链子粗得无法再粗,更何况它已经老去,牙齿也不如那时候坚硬锋利了。它丢开铁链子,朝着五十米之外的监狱高墙悲愤地咆哮起来。
下午,正当太阳晒得多吉来吧烦躁不安的时候,老管教又来了。他给它带来了一个青稞面馒头、一小块生羊肉。在丢给它的时候,老管教说:“你可不能再咬我了,我是个好人,我在喂你。”多吉来吧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呼噜声威胁着他,先一口吞掉了肉,再一口吞掉了青稞面馒头,然后又开始朝他咆哮扑跳,一次次把沉重的粗铁链子绷成了直线。老管教坐到它扑不到的地方说:“藏獒你听着,我们这儿有人突然躺倒起不来了,昏迷了,拉到医院抢救去了。我看是高原反应,他是个学生,从北京城来的,来串联,播撒革命的火种。来了就闲不住,整天写标语喊口号,上蹿下跳,能不反应?但是现在人家不怪高原反应,怪的是你啊,你咬伤了人家的手,人家要报复你。他们这会儿还在医院,顾不上你,你说你怎么办?是等着让人家回来打死你呢,还是要逃跑?”多吉来吧压根就没打算听他说话,不断地咆哮着,扑跳着。老管教又说:“我看你还是逃跑吧,像你这样的大藏獒,死了多可惜啊。我想放你走,大不了让我承担责任呗,批斗是免不了的,习惯了,没什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关到大墙里头去,我是个老好人管教,从来没有欺负过犯人,里头的犯人比外头的同事对我好。但是藏獒我害怕你咬我,你要是咬我,我就不能把铁链子给你解开了。”老管教唠叨着,往前凑了凑。一贯聪明的多吉来吧这时候不聪明了,它受了枪伤,又被面前这个人用粗铁链子拴了起来,这就等于在它的意识里取消了所有对这里的人的信任,它唯一的办法就是:挣扎、不驯、怒号、仇恨。老管教看它一直都这样,自己说了那么多都是白说,起身走开了。
人们陆续离开了。老管教屁股蹭着地面,离多吉来吧远了一点,叹口气说:“你这只藏獒,我好像认识你,八九年前你是不是在这儿待过?你叫什么来着?叫多吉?叫金刚?我记得后来你咬断铁链子逃跑了,怎么又回来了?回来就没有你好过的,你看他们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了。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对抗拿枪的人。他们都是后来的,不认识你。这儿认识你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算是一个吧,我是个没有后门的老管教,调不到城里去,现在又是批判对象,跟你一样失去了自由,你可要同情我,配合我,知道吗?让我把铁链子铐到你身上,不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唠叨着,多吉来吧安静了,加上伤痛和乏累的困扰,它闭上了血红的眼睛,也闭上了张开的大嘴,在神志渐渐变得模糊迷乱时,容忍了老管教对它的靠近。老管教的靠近是一点一点的,直到多吉来吧完全闭上眼睛,连喘气都显得微弱不堪的时候,他才伸手触到了它的毛,先是轻轻地摸,然后轻轻地拽,看它没有任何反应,便大着胆子用指头使劲梳了梳它那足有一尺半长的鬣毛。接下来的时间里,老管教把粗铁链子牢牢固定在了它粗硕的脖子上,又找来一根一米多长的钢钎,同铁锤打进地里作为拴狗桩。一切妥当之后,他去向司机汇报。
老管教很快又回到了这里,丢给多吉来吧几根羊肋巴骨,就在它一再地想吃又无法轻易够着的时候,他从后面悄悄过去,从作为拴狗桩的钢钎上解开了粗铁链子,然后站起来就跑,跑出去二十步远,才回头说:“藏獒你走吧,带着铁链子快走吧,走回你的老家去,让你的主人把铁链子解下来。”多吉来吧没有意识到它已经自由,只觉得突然够着了羊肋巴骨,就大口吃起来。它知道自己负伤了,多吃东西伤口才会好得快一点。吃完了就想发泄,它冲着老管教一边吼一边扑,这才发现粗铁链子在跟着自己移动。多吉来吧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又盯上了老管教。老管教正在给它挥手:“走啊,快走啊。”它走起来,一再地观察着老管教的举动,看他是不是在耍什么阴谋。它不明白:这个拴住了它的人,怎么又把它放走了?走了几步,多吉来吧就想跑起来,但是不行,屁股上的枪伤让它无法剧烈而有效地运动后腿上的肌肉,它想走得快一点,还是不行,铁链子太长,太粗,沉重地坠着它的身体,勒着它的脖子,步幅稍微大一点,就会变成瘸子,喘气也会受到影响,不是呼出去的气收不回来,就是收回来的气呼不出去。它只好慢慢地走,简直不是困厄中的逃跑,而是黄昏后的散步。它着急起来,对着自己的无能咆哮着,一再地歪过身子去,怒瞪着自己的屁股和拖在地上的粗铁链子。
十分钟后,司机找来了一个年老的管教干部,指着多吉来吧说:“就是它,小心它把你咬了。”老管教怀抱着一团粗铁链子,畏畏缩缩地望着司机,再一看多吉来吧,顿时就不敢往前了。司机催促着:“快啊,这是考验你的时候。”老管教走近了一些,试探着伸过手去。多吉来吧吼起来,把满嘴的唾液当作武器溅了老管教一身,吓得他一屁股坐下,满怀的粗铁链子稀里哗啦掉在了地上。老管教恐惧地瞪着多吉来吧对司机说:“你们不要急,拴住它得有时间,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让它先认识我,然后再靠近它。”司机说:“反正这事儿交给你了,它要是跑了,你得承担责任。”
老管教知道送病人去医院抢救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一回来多吉来吧的命就保不住了,自然比它还要着急,使劲跺着脚,压低了嗓门催促着:“快走啊,快走啊,你怎么好像舍不得走,这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但立刻他就明白是粗铁链子妨碍了多吉来吧。他回头看了看高墙拐弯的地方,听到已经有人声的喧哗从那边传来,紧趱几步,追上了多吉来吧,一脚踩住了粗铁链子,坚决地说:“来,我给你解开。”老管教似乎忘了这只藏獒正处在暴怒之中,逮着谁咬谁,蹲下身子凑了过去。多吉来吧哪里会明白老管教的意图,以为他是来阻止自己逃跑的,张嘴就咬,按照它兽性的本能它本来是要咬住他的喉咙的,突然想到他给自己喂过食,便把头一扭,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老管教痛叫了一声,却没有撒手,拽住它脖子上的粗铁链子,哗啦哗啦摇晃着,摇大了圈套,双手拽着,从偌大的獒头上把粗铁链子拽了出来,又大喊一声:“逃,你快逃!”
就这样,多吉来吧一次次冲破人墙,人墙又一次次出现在它面前。更不幸的是人墙在不断增厚,又有很多人加入了进来,其中一个穿军装戴袖套的学生,身上散发着人臊,拿着一根铁钉丫杈的棍子捣来捣去,有一次居然捣在了它的眼睛上,幸亏它躲闪得及时,没有让对方把它捣成瞎子,但铁钉还是划破了它的脸颊和嘴唇。它彻底恼怒了,哭着叫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咬住那个戴袖套的手,让他丢掉了棍子。但紧接着它就再也扑不动了,枪伤的疼痛、脸颊和嘴唇上的疼痛拿住了它,力气随着鲜血的流淌丧失殆尽,它跌倒在地,挣扎着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有哭声一如既然地陪伴着它,让它把思念主人和妻子以及故土草原和寄宿学校的感情,把不能扑向预感中的危难、氤氲不散的亢奋人臊的焦急,变成了最后的乞求,变成了从来没有忍受过的屈辱,永不甘心地表达着。它的眼泪变色了,不是白的是红的,眼睛流血了,第一次因为示弱和乞求,而变得血色饱满。戴袖套的学生用右手捂着受伤的左手,把掉在地上的棍子朝司机踢了踢说:“打呀,打死这个畜生。”司机说:“同学,我看算了,就让它这样待着,要是死了,咱们扒皮,要是活了,让它去咬狼,咱们扒狼皮,扒几张狼皮你带回老家去。”说罢,转身走了。
一瞬间多吉来吧松口了,也愣住了。它明白过来,完全明白过来。它禁不住哗啦啦地流下了泪,它不走了。老管教躺在地上,用手捂着流血的肩膀,一再地喊着:“逃啊,你快逃啊!”多吉来吧这次听懂了他的话,但是它没有逃,越是听懂了,它就越是不能逃。它走过去,舔着老管教的肩膀,无比歉疚、无比懊悔地舔着老管教的肩膀,柔情似水、视死如归地舔着老管教的肩膀。老管教咬着牙坐了起来,推了它一把,又蹬了它一脚:“藏獒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逃,再不逃你就完蛋了。”多吉来吧深情地摇着尾巴卧了下来,满脸都是眼泪,都是感激和悔恨。老管教长叹一声,突然也像多吉来吧那样泪如泉涌了,哽咽着说:“你比人好啊,你比人有感情。”说着他抬起了头,无限悲戚地瞪着监狱高墙拐弯的地方。
多吉来吧趔趄了一下,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没有倒下,但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司机和另外两个从卡车上下来的人都跑了过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也跑了过去,他们都是年轻的军人,天不怕地不怕地横挡在了多吉来吧面前。多吉来吧忧伤地回过头去,看着从屁股上滴沥而下的血,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到西结古草原,不可能回到主人和妻子的身边去了,眼泪哗啦啦流下来:人们啊,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它哭着,一瘸一拐地朝着人墙冲了过去。人墙哗地散了,那些人又跑到前面去,组成了新的人墙。多吉来吧哭得更厉害了,似乎是乞求:放了我吧,我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这里是青果阿妈草原,我是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放了我吧。血越来越多地流淌着,地上出现了一串红艳艳的血花血朵。它倒了下去,又起来,再一次冲了过去。
从监狱高墙拐弯的地方走来了那些准备杀死多吉来吧的人。他们吆吆喝喝停在了二十米远的地方,立刻有几杆枪从人群里伸出来,瞄准了多吉来吧。老管教赶紧挪过去,挡在了多吉来吧前面。多吉来吧怒视着那些人、那几杆瞄准它的枪,觉得不能是老管教保护它,而应该是它保护老管教,便起身过去,站到了老管教前面。“咦?都挺勇敢,都挺仗义的。”司机说。司机胳膊上也有了红色袖套和浓烈的人臊。寂静。多吉来吧坦然如原、冷静如山地挺立着,感染得老管教也像山原一样坦然、冷静地从后面抱住了多吉来吧。风不吹了,云不动了,呼吸也没有了,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就等着枪响。
卡车在上午明丽的阳光下停在了监狱的高墙下。高墙上有岗楼,岗楼里有哨兵,居高临下的哨兵冲司机喊道:“怎么才回来?”司机说:“车况不好,多走了一个晚上。”哨兵说:“你拉的是什么,一只狗熊吗?”司机说:“什么狗熊,你才是狗熊。”哨兵说:“那它是什么?是一只大狗?”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突然看到高墙的多吉来吧知道目的地已经到了,惊喜地叫了一声。司机愕然地站到驾驶室的踏板上往车厢里头看了一眼,不禁大叫一声:“哎哟妈呀,果然是一只狗,这么大一只狗。”多吉来吧立刻意识到危险来临了,从扎成捆的犯人穿的蓝色棉大衣上跳起来,跳出了车厢,车厢板挡了一下它的后腿,它脊背着地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等它爬起来再跑时,司机喊起来:“打死它,打死它,快啊,别让它跑了!”哨兵举起了枪,就在多吉来吧跑出去五十米后,扣动了扳机。
枪没有响。枪放下了。司机叹口气说:“这么英雄的造型我喜欢,我下不了手,算了,还是让它走吧。”好像有人不同意。司机又说:“它是我拉来的,我有权力放它走。”老管教赶紧站了起来,绕到多吉来吧前面,用双手推着它的头:“走吧,赶紧走吧。”司机也说:“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说着,挥了挥手。多吉来吧最后一次舔了舔老管教的肩膀,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已经不是逃跑,而是惜别。它走得很慢,不停地回望着监狱的高墙和高墙前面那些给它送行的人,回望着老管教和司机,默默地流着泪,似乎是说:有恩的人们啊,我怎么才能报答你们?
多吉来吧跳进车厢后的这段路走了一天一夜。自从离开西宁城后,这是一段最轻松的路。尽管多吉来吧对这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依旧仇恨不止、诅咒不止,但毕竟这是一次它自己决定的乘车,更是一次它知道目的地的乘车。一路上它一直卧着,不吃不喝不排泄,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它需要在睡眠中恢复伤痕累累和透支过度的身体。多吉来吧只要睡着就会做梦,睡梦里出现最多的自然是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再就是监狱。它看到的监狱不是迎面走来的,而是从天而降的,就像铁笼子一下子罩住了它。它跳起来就跑,可是它离开了可恶的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却离不开监狱,它跑啊,跑了几乎一辈子,停下来一看,还是监狱。噩梦重复了几十遍后,它就不再做梦了,它醒了,发现梦中的情形一下子变成现实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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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阿妈新獒王恩宝丹真无谓地扑跳了一阵后,倒下去死了。雪獒各姿各雅还是那么腼腆和温顺,一点也不张扬地蹲踞在离恩宝丹真十步远的地方,歉疚地低头吐着舌头。巴俄秋珠跳下马,走过来踢了踢恩宝丹真,又看了看各姿各雅,吃惊而气恼地说:“我们这么大的一只藏獒都叫你咬死了,算你厉害。但我还是不信我们上阿妈的藏獒打不过西结古的藏獒,告诉你,你咬死的不过是一个代理獒王,真正的上阿妈獒王就要来了,你等着,你等着。”各姿各雅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不好意思地嘬了嘬鼻子。这时班玛多吉哈哈大笑:“滚出西结古草原吧,上阿妈人,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跟你们没关系。”
各姿各雅再次扑了过去。这是一次假扑,中途突然停下,迅速后退,又扑了过去,又停下,又迅速后退,扑来扑去始终没有扑到跟前。各姿各雅知道光凭个头和体力,它不是灰色铁塔一般魁伟壮实的恩宝丹真的对手,它只能这样在挑逗中让对方暴躁,失去冷静,投入无目的的运动,尽快流干自己的血。恩宝丹真按照各姿各雅的愿望暴躁地运动起来,它没法不运动,对方一次次地挑逗着,却又不扑到跟前来,迫使它只好扑到对方跟前去。但它原本具有的毫不逊色于各姿各雅的速度已经发挥不出来了,它的暴躁和运动扩大了喉咙上的血洞,血喷得更多更快了,它扑跳着,仇恨着,懊悔着刚才的宽厚仁爱,却怎么也扑不到目标。它坚持不懈地扑跳了大约十分钟,突然停下了,身体就像树叶一样飘晃起来,飘晃了几下,就轰然歪倒在地。
巴俄秋珠恼羞成怒地挥动马鞭抽打了几下恩宝丹真的尸体,回身来到帕巴仁青身边说:“你还是我们的獒王,拿出你以前的威风来,给我上。”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望了一眼巴俄秋珠,依然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巴俄秋珠弯下腰,指着前面的雪獒各姿各雅吼道:“西结古的藏獒咬死了我们的恩宝丹真你没看见吗?快去报仇啊,快去啊。”帕巴仁青坐了下来,好像没听见,神情淡漠地注视着前面。巴俄秋珠用手使劲推着帕巴仁青,看推不到前面去,就举起马鞭抽起来,好几下都抽在了没有痊愈的伤口上。帕巴仁青疼得龇牙咧嘴,离开巴俄秋珠,后退了几步,又坐下了。巴俄秋珠说:“哪有上阿妈草原的獒王不听上阿妈骑手的,你不上,那就让你儿子替你上。”巴俄秋珠来到小巴扎跟前,指了指雪獒各姿各雅,做了个扑咬的手势说:“獒多吉,獒多吉,你要是不咬死它,就不要回来,我们不要你了。”小巴扎毕竟是小孩子,想不了那么多,一看主人让它上阵,跳起来就扑了过去。
恩宝丹真回过头去,望着天空,再也不听巴俄秋珠的命令了,毕竟它是一只上阿妈草原的领地狗,它的主人是全体上阿妈人,而不仅仅是巴俄秋珠和在场的这些骑手。它当然必须服从这些骑手,而且已经不止一次地服从了,但它还必须服从自己的本性,服从草原的规矩,当两种服从发生矛盾的时候,它采取了先服从人、再服从自己的本性、两种服从都没有偏废的办法。此刻恩宝丹真的斗志完全被各姿各雅的示弱和求饶软化了,步伐已不再虎虎生威,玉蓝色的眼睛里也没有了深沉而阴狠的黑光。它觉得打斗已经结束了,就安静地伫立着。而在雪獒各姿各雅这边,它所服从的也是以强对强、以恶制恶的本性,不同的是,它的服从只能表现在进攻上,它已经两次受伤了,如果再不进攻它就是懦夫一个,就不配藏獒这个称呼了。它跳了起来,在厚道的恩宝丹真的心理盲点上跳了起来,扑过去的时候几乎没经过时间,也没感觉到速度,只听哧的一声响,恩宝丹真的喉咙就已经挂在各姿各雅的牙齿上了。接着就是离开,恩宝丹真想离开各姿各雅,各姿各雅也想离开恩宝丹真,这就等于恩宝丹真帮着各姿各雅撕开了自己的喉咙。
一直在前面静静观察着的雪獒各姿各雅早有防备,小巴扎一到跟前,它就躲开了。它一连躲过了五次小巴扎的扑咬,惹得小巴扎急躁难忍,“刚刚刚”地叫起来。它一叫扑咬的速度就慢了,而且把头仰了起来,一仰头就给各姿各雅亮出了喉咙,更糟糕的是,它为了叫得响亮,眼睛朝向了天空。就在这个眼睛望着天空而不是平视对手的瞬间,各姿各雅发动了第一次反击,就跟它谋划好的一样,它一口咬住了小巴扎的喉咙。它知道自己的牙齿具有超强出众的咬合能力,只要咬住喉咙,对方就别想活了。小巴扎挣扎着,但显然是徒劳的,当各姿各雅猛然甩头离开时,它就已经站立不稳,头重脚轻了。片刻,它倒在了地上,打了一个滚,把头朝向阿爸帕巴仁青,扑腾扑腾忽闪着眼皮,期待地看着:阿爸,阿爸,我不行了,快来为我报仇啊。帕巴仁青走了过去,泪眼蒙眬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伸长舌头,在血流不止的喉咙上无望地舔着舔着。它只有这样了,它知道自己挽救不了小巴扎,就一边舔,一边把眼泪糊在了孩子的伤口上。小巴扎也哭着,那是对世间的留恋,是无声的告别,当最后一滴眼泪变成珍珠滚落而下时,它的气息也就随之消失了,只有血是活跃的,还在旺盛而急切地流动。帕巴仁青呜呜地号啕起来。
遗憾的是,人对藏獒总是缺乏理解,上阿妈的巴俄秋珠以为恩宝丹真害怕了,使劲鼓动着:“恩宝丹真,上啊,快上啊,你是我们的新獒王,不能还没有打斗就趴下。无敌于天下的蓝色明王,你的名字就是恩宝丹真,你快给我上啊。”恩宝丹真被巴俄秋珠勒逼得实在卧不下去了,只好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扑过去一口咬向了各姿各雅的脖子。各姿各雅飞快地躲了一下,只让对方在自己肩膀上留下了一处并不严重的伤痕。恩宝丹真立刻不忍心再次下口了,回望着始终都在为它加油呐喊的上阿妈骑手,想撤回去,却被巴俄秋珠用严厉的手势制止住了:“咬啊,咬死它,獒多吉,獒多吉!”恩宝丹真只好再次咬起来,咬向了对方的脖子,但在牙齿划过皮肤的一刹那,却忽地拐到了对方的另一只肩膀上。它不能咬死对方,在它的习性里,即使咬死一匹毫无攻击意识的狼,也是不符合以强对强、以恶制恶的原则的,况且对方是一只和自己一样威武漂亮的藏獒。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走了过来,看了看小巴扎说:“好啊,好啊,要么你咬死敌人,要么被敌人咬死,你是藏獒你就得这样。”然后又对帕巴仁青说,“你要是上,你儿子就不会死了。现在你该上了吧?快去给儿子报仇,獒多吉,獒多吉,咬死这只雪獒。”他看帕巴仁青还是无动于衷,再次挥动马鞭,使劲抽打着,“给我上,快给我上,你不上我们就进不了鹿目天女谷,就得不到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你知道吗?求求你了,快给我上。”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比谁都明白小巴扎的死并不能怪罪任何一只藏獒,而应该怪罪人。它仰头迎受着鞭打,痛苦地祈求着自己的主人巴俄秋珠:我的儿子死了,很多藏獒都死了,放弃吧,放弃打斗。回答帕巴仁青的依然是鞭子。帕巴仁青吼叫起来,算是一声长叹,然后扑向了前面。前面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它把石头咬住了,牢牢地咬住了,它用最大的力气咬合在石头上,只听嘎巴一声响,一颗虎牙倏然崩裂,又是嘎巴一声响,另一颗虎牙也是倏然崩裂。悲壮而刚烈的自残让它满嘴是血,它疼痛得浑身抖颤,朝着巴俄秋珠张大了嘴,吐长了舌头,哈着红艳艳的腥气,扑簌簌地流着泪,告诉自己的主人:我没有牙齿了,我不能打斗了,饶了我吧,放弃我吧,我不能撕咬救了我的命的西结古人和他们的狗。巴俄秋珠愣了一下,气得浑身发抖,像狼一样咆哮起来:“没有牙齿也得咬,只要你不死你就得咬,你是上阿妈獒王,你活着就是咬!”
身似铁塔的恩宝丹真知道是催促它拼命,便迈着虎虎生威的步伐走过来,把一身蓬松的灰毛抖了又抖,然后用一对玉蓝色的眼睛深沉而阴狠地望着雪獒各姿各雅。各姿各雅似乎笑着,谦卑地低着头,让自己放松,也让恩宝丹真放松地摇了摇尾巴,走到离对方五步远的地方安静地卧了下来,好像是说:我可不想和你打斗,你想打你就来吧,咬死我算了。它的眼光柔和而善良,是最具有狗性魅力的那种善良,是只有见到主人或亲人后才会有的那种柔和。恩宝丹真稍微有些犹豫,它知道对方的柔和与善良也许是假的,但在这种假象没有被对方自己撕破之前,它是宁可做君子不做小人的。它也卧了下来,这个举动说明它充满了自信,以为犯不着在对方表示友好的时候发动突然袭击,堂堂正正地比拼力量和速度,就完全能够让对方一败涂地。
巴俄秋珠的马鞭再次抽起来,如同风的呼啸,以前所未有的猛烈,落在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身上。帕巴仁青跳起来了,终于跳起来了。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终于服从了主人的意志。它的眼泪哗哗而下,它在眼泪哗哗而下的时候,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扑向了西结古的雪獒各姿各雅。双方的骑手都吆喝起来:“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雪獒各姿各雅一看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来势凶猛,不可抵挡,便朝后一摆,回身就跑,它想带着对方兜圈子,兜着兜着再寻找撕咬的机会。但帕巴仁青不跟它兜圈子,看一下子没扑着它,就又扑到别的地方去了。帕巴仁青扑向了另一只藏獒,那是西结古的一只母獒。母獒哪里会想到对方会攻击自己,愣怔了一下,来不及躲闪,就被对方咬住了喉咙,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的刺痛,鲜血顿时滋了出来。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都惊呆了:公獒绝对不会从来不会撕咬母獒,不管它是己方的还是敌方的母獒,这是藏獒的铁律,是远古的祖先注射在生命血脉中的法则,但是现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公然违背了。更何况它的两颗虎牙已经断裂,它失去了置对手于死地的锋锐,居然和拥有锋锐一个样。它这是怎么了?难道它不是藏獒?或者,它疯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咬死了一只西结古母獒,又扑向了另一只小藏獒,也是一口咬死。这只出生还不到三个月的西结古小藏獒,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人和藏獒都是一片惊叫。惊叫还没落地,就见帕巴仁青已经朝着西结古骑手扑去,它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扑到骑手的身上,咬了一口,又扑向骑手的坐骑,一口咬破了马肚子,然后转身就跑。
雪獒各姿各雅一如既往地腼腆和温顺着,甚至都有点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样子。西结古的骑手和领地狗群已经知道它是那种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的厉害角色,都把期待信任的眼光投向了它。而上阿妈的新獒王蓝色明王恩宝丹真却因为一直没有出色的表现,受到了上阿妈骑手的怀疑。巴俄秋珠喊完了它的名字,就有些犹豫,是让它上呢,还是让原来的獒王帕巴仁青上?瞅了一眼帕巴仁青,看它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声说:“恩宝丹真你的机会来啦,你要是再不好好表现,新獒王就不是你了。”
帕巴仁青跑向了上阿妈的阵营,惊愣着的上阿妈领地狗群突然意识到它们的獒王得胜归来了,赶快摇着尾巴凑上去迎接,没想到迎接到的却是獒王所向无敌的断牙,断牙所指,碰到什么就刺破什么,立刻就有了惊讶的喊叫,有刺破鼻子的,有咬烂肩膀的,还有眼睛几乎被刺瞎的。领地狗们赶紧躲开,这一躲就躲出了一条夹道,夹道是通往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的。巴俄秋珠愣怔地看着帕巴仁青从夹道中朝自己跑来,忽地举起马鞭,恐怖地喊道:“魔鬼,魔鬼,你要干什么?”喊着,使劲挥舞着鞭子。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迎着马鞭扑了过去,一口咬在了巴俄秋珠的胳膊上,几乎把他的胳膊咬断,然后再次跳起来,扑向了另一个骑手。巴俄秋珠喊起来:“疯了,疯了,它疯了!”
很快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堵住了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立刻就有了紧张凝重的气氛,一场打斗势在必然了。在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看来,前面就是神圣而机密的鹿目天女谷,谷里一定藏着麦书记,要不然西结古人不会专门跑来堵截他们。而在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看来,不管鹿目天女谷跟藏巴拉索罗有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外面的人抢到哪里,他们就应该堵到哪里。班玛多吉喊道:“各姿各雅,各姿各雅。”上阿妈的巴俄秋珠也喊起来:“恩宝丹真,恩宝丹真。”
是的,它疯了,上阿妈草原的獒王帕巴仁青疯了。它是被作为主人的巴俄秋珠逼疯的,它现在是见谁咬谁,已经不知道谁是主人、谁是同伴、谁是对手了。疯狗帕巴仁青扑向了所有能够扑到的目标,包括人,也包括藏獒,包括西结古的人和藏獒,也包括上阿妈的人和藏獒。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乱了,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群也乱了。双方暂时放弃了互相的对抗,都把对抗的目标锁定在了疯狗帕巴仁青身上。疯狗帕巴仁青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忽东忽西地追逐撕咬着,好像它是不知疲倦的,只要它不死,就一直会这样残暴乖张地撕咬下去。西结古的班玛多吉指挥着自己的骑手和领地狗群:“躲开,快躲开!”人骑着马,狗跟着人,你撞我挤,忽东忽西地逃跑着。而在上阿妈骑手这边,在一阵紧张忙乱的逃跑躲闪之后,巴俄秋珠和所有带枪的骑手都从背上取下了枪,十五杆叉子枪瞄准了他们的獒王疯狗帕巴仁青。
大家跟着领地狗群往西走去,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发现雪獒各姿各雅又立了一功,它把领地狗群和骑手们带进了一片莽莽苍苍的开阔地,开阔地的草潮那边,一队上阿妈骑手牵着马,藏身露头地走动着,走着走着就没了,走到洼地里去了。看他们行踪诡秘的样子,雪獒各姿各雅也放慢脚步,伏下了身子,所有的领地狗都学着它的样子放慢脚步伏下了身子。藏獒不是一般的狗,一般的狗在这种时候总会大喊大叫,藏獒身上有一半野兽的血统,野兽接近猎物时屏声静息的鬼蜮行径从来都伴随着它们。丹增活佛首先溜下了马,朝着班玛多吉摆摆手。班玛多吉和所有骑手都下了马,围拢到了丹增活佛身边。丹增活佛小声说:“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往前就是鹿目天女谷了。”班玛多吉失声叫起来:“鹿目天女谷?”传说在佛教传入之时,莲花生大师把不能降伏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祇用法力统统赶进了这个山谷,交由无量之变的密法女神鹿目天女管理,这个山谷从此便有了狞厉而恐怖的色彩,一般人不敢进入,进去就是死。班玛多吉说:“上阿妈的人为什么要进鹿目天女谷?它跟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有什么关系?”丹增活佛说:“做佛的人,是破了意识和知见的,世界上的事没有一样他知道。”说着,从马背上溜下来,把马交给了马的主人,又说,“我要回西结古寺了,你们去追吧。”班玛多吉看到上阿妈骑手正在快步走向谷口,立刻招呼西结古骑手上马。他们“拉索罗,拉索罗”地喊着,追了过去。
对疯狗,唯一的办法,就是毫不怜惜地开枪打死。但帕巴仁青快速奔跑在混乱的人群狗群里,他们无法开枪。巴俄秋珠气得脸都紫了,不停地说:“丢脸啊,我们的獒王真是丢脸啊。”终于一个机会出现了。当疯狗帕巴仁青再次扑向西结古领地狗群,眼看就要咬住班玛多吉时,雪獒各姿各雅斜冲过去,一头撞开了帕巴仁青。帕巴仁青丢开班玛多吉,朝着各姿各雅扑去。各姿各雅转身就跑,用一种能让对方随时扑到自己的危险的速度,带着帕巴仁青离开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群,朝着开阔的那扎草地跑去。疯狗帕巴仁青紧追不舍。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纵马跟了过去,双腿夹紧马肚,两手端枪,以骑手的英姿,在奔跑中瞄准了疯狗帕巴仁青。大家都知道,只要枪响,丧失理智的帕巴仁青就会平静,是永远的平静。但是上阿妈獒王疯狗帕巴仁青似乎永远都不会平静,枪始终没有响。巴俄秋珠看到,在他的瞄准线上、疯狗前去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列人影、一列獒影。他放下枪,勒马停下,仔细看了看,异常懊恼地发现:这里又增加了一个抢夺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对手,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来了。
班玛多吉望着奔跑起来的领地狗群,要喊它们回来跟自己走,想了想又罢了。他意识到领地狗群肯定不听他的,它们的西去肯定有它们的理由。“那就让它们去吧。”他说,“我们赶紧去西结古寺,防止外来的人去搜查,去占领。”丹增活佛说:“你还嫌西结古寺不够烦乱吗?寺院是清静安寂之地,你们去了寺院,外来的骑手就会认为那儿藏着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你们是去保护的。他们跟到寺院闹腾起来,那还得了。就跟着藏獒走吧,跟着藏獒走总是对的。”一个骑手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丹增活佛,他和另一个骑手骑在了一匹马上。那马很激动,觉得别的马是驮着一个人,自己驮着两个人,卖弄力气似的跑起来,很快跑到了领地狗群的前面,却被雪獒各姿各雅连吼带扑地赶了回来。
也是藏獒闻到打斗的气息后领他们来到了这里。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一靠近鹿目天女谷,就看见一只雪獒和一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一前一后奔驰而来。它们立马停下,严阵以待,准备迎击来犯者。等到跑在前面的雪獒到了跟前,才发现它们是一个追一个,与自己没有关系,顿时就放松了警惕。雪獒各姿各雅何其聪明,一看来了另一队人和狗,就知道这些人和狗的到来对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是不利的,它智慧的做法就是把疯狗引荐给他们,让他们去互相残杀。它在奔跑中摇起了尾巴,脸上的神情卑微而平和。东结古领地狗都是清一色的优秀藏獒,藏獒都是懂礼貌守规矩的,一看对方表示友好,就大度地放弃了迎战的姿态,让雪獒各姿各雅闯进狗群,转眼消失了。而对疯狗帕巴仁青来说,它并不在乎各姿各雅的消失,错乱的神经主宰着它的行为,那就是它必须拼命撕咬,至于撕咬谁并不重要。
丹增活佛睁开眼睛,呼出一股粗重的气,“啊呀”一声,双手撑地,欠起了腰,稍候片刻,便双腿一缩,站了起来。他整理着自己红氆氇的袈裟和黄粗布的披风,四下看了看,问道:“多猕骑手呢,他们又到哪里去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班玛多吉说:“佛爷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来了?”丹增活佛说:“我死了吗?我是佛,佛怎么会死呢?佛没有活,也就没有死,佛是睡着了。”班玛多吉说:“今天是各姿各雅立了大功,它一是咬死了多猕獒王,二是救了佛爷你一命,要不是它,你早就跑到神鹰肚子里去了。”丹增活佛感激地摸了摸一直靠在自己腿边的雪獒各姿各雅,温情地念了一句祝福的经。雪獒各姿各雅懂得抚摸和祝福的意思,顿时就刨腿仰头显得很幸福,眼睛里的腼腆和温顺更加可爱了。它毕竟是一只年轻的藏獒,不像冈日森格那样老成持重到根本不会把舍己救人后人的感激放在心上,等待的就是丹增活佛的表扬,现在已经等到了,也就心满意足了。它迅速离开丹增活佛,回到领地狗群里,不停地和别的藏獒碰着鼻子,然后率先朝西跑去。
上阿妈獒王疯狗帕巴仁青一对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眼睛燃烧着,几乎能喷出蓝焰来。它扑向了离它最近的一只黑色公獒。黑色公獒以为它会绕过自己继续追撵雪獒,正要让开,快如闪电的撕咬就来到了自己脖子下面。黑色公獒惊慌地躲开,却已经是带着伤口躲开,躲开后的唯一反应就是横扑过去报仇,发现疯狗帕巴仁青已经扑向了另一只黑藏獒。这只黑藏獒有一点准备,猛吼一声奔扑而去,在被对方咬住自己肩膀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牙齿嵌进了对方的肩膀。疯狗帕巴仁青哪里在乎自己的肩膀,狂跳而起,踩着黑藏獒的身子,扑向了五步之外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颜帕嘉“哎呀”了一声,拽着缰绳要躲开,却把马屁股亮给了对方。帕巴仁青一口咬在了马屁股上,惊得马前仰后合,一下子把颜帕嘉摔了下来。幸亏他被摔了下来,摔得淹没在了马队中,帕巴仁青没有咬着他,就去扑咬别的目标。颜帕嘉一落地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惊慌地喊道:“疯狗,这是一只疯狗!”爬起来就跑,边跑边指挥自己的人和狗快速前进,他知道只有把他们和前面的西结古人以及上阿妈人混杂在一起,才有可能摆脱疯狗肆无忌惮的撕咬。疯狗是那只雪獒从对手那里故意引过来的,他们要做的,就是把它引还给对手。
丹增活佛的红氆氇袈裟和黄粗布披风昭示着他们,班玛多吉跳下马跑了过去,所有的骑手都跑了过去。围住丹增活佛的同时,就知道他死了,西结古草原的灵魂死了。除了作为公社书记的班玛多吉再三再四地探摸着丹增活佛的气息和心跳之外,大家都哭起来。班玛多吉悲愤地说:“死了,我们的活佛他圆寂了。虎狼心肠的多猕人,我饶不了他们。”说着,他看到那些饥饿的秃鹫已经被领地狗群赶上了天,雪獒各姿各雅正在温情地舔舐丹增活佛的脸,另外几只藏獒撕扯着他的袈裟似乎想让他坐起来。丹增活佛坐起来了,虽然眼睛闭着,却真真切切地坐起来了。班玛多吉想:死人都已经变硬了,怎么还能坐起来?赶紧跳下马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丹增活佛,手在胸前一捂,不禁大吃一惊:佛爷啊佛爷,你的心怎么又跳起来了?再摸摸他的气息,气息是流畅而温热的。
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被疯狗帕巴仁青追撵得七零八落,纷纷靠近了上阿妈阵营。上阿妈的巴俄秋珠再次端起枪,瞄准了越跑越近的疯狗帕巴仁青,就要开枪的时候,颜帕嘉突然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挡住了他的眼睛。颜帕嘉的意思是:它把我们咬惨了,现在该咬咬你们了,你不能打死它。疯狗帕巴仁青转眼到了跟前,带着空前肃杀的气息,无限夸张地演示着它风暴一般的乖戾恣睢。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就像被狂风卷起的沙尘,呼啦啦地搅成了一团。巴俄秋珠看到这么乱的场面、这么近的距离枪已经失去作用,就只好一边左窜右窜地躲闪,一边喝令领地狗群咬死它。可是上阿妈的领地狗群怎么可能咬死它们的獒王呢?尽管它们知道獒王疯了,自己随时都会被疯獒王咬死咬伤,但它们不像人,它们只要有一刻的清醒和正常,就宁肯自己死伤,也不会扑向昔日的同伴和首领。
2
又是一次厮杀表演,疯狗帕巴仁青一连咬倒了两只藏獒、四名骑手,好像它意识到是人让藏獒们互相残杀的,是人把它逼成了这个样子。受了伤的马横冲直撞,踩踏着乱哄哄的人和狗。巴俄秋珠捂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惊恐失色地喊叫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西结古的山神不顶用了吗?怎么不来管管这畜生。”突然传来一阵呼唤:“帕巴仁青,帕巴仁青,你怎么了帕巴仁青?”这声音紧张里透着柔和,严厉中藏着关切,好像帕巴仁青真正的主人来到了这里,让所有的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都愣了一下。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那个曾经出现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寄宿学校的汉扎西老师,从那扎草地那边骑马跑来了。西结古的阵营里,班玛多吉喊了一声:“别过去,汉扎西,上阿妈獒王疯了!”父亲跳下马,询问地望了望班玛多吉,丢开大黑马的缰绳跑起来,呼唤的声音更加关切更加忧急了:“帕巴仁青,你疯了吗?你怎么疯了?你还认得我吗?”疯狗帕巴仁青看到所有的人和狗都在躲避它,只有一个人正在快速接近它,便用吼声狂轰滥炸着,朝着父亲厮杀而去。
巴俄秋珠不依不饶地吼着:“你们是藏獒,还是我是藏獒?我都想咬了,你们怎么还不咬?”秋加呆愣着,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不能再让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为难了。他爬起来,仇恨地望着巴俄秋珠,招呼还在纠缠巴俄秋珠的几个孩子退回到了大格列身边。他们坐在地上,看着巴俄秋珠又是脚踢又是鞭打地赶走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一个个都哭了。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蹒跚而去,不停地回望着,有些留恋,有些歉疚。大格列一直怒对着巴俄秋珠,当周和两只东结古藏獒似乎想过去把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救回来,却被秋加和几个孩子抱住了。秋加说:“他们是魔鬼,会用鞭子抽你们的,你们不要过去。”巴俄秋珠回头冷笑着问:“你们知不知道麦书记藏在哪里?”孩子们愣怔着。巴俄秋珠又说:“告诉我我就把帕巴仁青和小巴扎留下来。”秋加突然喊起来:“麦书记在鹿目天女谷。”巴俄秋珠“哦”了一声: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很可能就在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他快步走去。孩子们失望地看到,不讲信用的巴俄秋珠并没有留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
人们惊叫起来,藏獒们也惊叫起来,但谁也无法阻拦父亲,更无法阻拦疯狗,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朝疯狗跑去,疯狗朝父亲跑来。而父亲似乎根本就想不到疯狗是六亲不认的,疯狗会咬伤他,而咬伤他的结果,狂犬病的结果,可怕得胜过了鼠疫、麻风和虎狼之害。他在一片人和狗的惊叫声中张开了双臂,做出了拥抱帕巴仁青的样子,就像他曾经多少次拥抱冈日森格、多吉来吧、美旺雄怒、大格列那样。疯狗帕巴仁青扑过去了,张开血盆大口,龇出依然不失锋利的断牙,在摁倒父亲的同时,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巴俄秋珠揪住领头的秋加,推倒在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跟前:“咬,你给我咬!”帕巴仁青张开了嘴,朝秋加龇了龇牙,又朝巴俄秋珠龇了龇牙,但它谁也没有咬,而是一口咬在了自己腿上,腿上的肌肉顿时烂了,血从獒毛中洇了出来。帕巴仁青疼得用鼻子“哧”了一声,湿汪汪的眼睛里泪水终于破堤而出,呼啦啦地流了一地。巴俄秋珠怒斥道:“没有用的家伙,你还是獒王呢,你给我们上阿妈草原丢尽了脸。”说着踢了帕巴仁青一脚,又过去把秋加推倒在了小巴扎跟前,吼道:“咬,你给我咬!”小巴扎看阿爸朝自己甩着眼泪晃着头,就想学阿爸的样子,也把自己咬一口,但牙到腿上又犹豫了,抬头望着阿爸,好像是说:阿爸,我不敢咬,我疼。巴俄秋珠再次推了推秋加,在小巴扎头顶又是挥拳又是咆哮:“快咬啊,你给我快咬啊!”小巴扎知道主人的命令是不能不听的,朝上看着主人盛怒的面孔,突然歪过头去,一口咬在了秋加的衣袍前襟上,它是故意的,它没有咬住秋加的骨肉,只是咬在了不会疼痛的衣袍上。但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看来,便是咬在衣袍上也是不可原谅的,秋加是恩人,恩人的衣袍和骨肉一样都必须得到以命为代价的尊重和保护,当主人逼迫你攻击恩人的时候,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把牙齿对准自己。上阿妈獒王走了过去,惩罚似的一口咬在了小巴扎的肩膀上。小巴扎疼得尖叫一声,委屈地哭起来,呜呜呜地哭起来。
但是没有血,疯狗帕巴仁青咬住了父亲的喉咙,却没有咬出血来。父亲的皮太厚,喉咙太硬了,就像裹了一层铁。人们当时都这么想。而父亲自己却什么也没想,当疯狗的大嘴咬住他的喉咙时,他并不认为这是仇恨的撕咬,他觉得他跟所有藏獒的肉体接触都是拥抱和玩耍,所以他现在跟帕巴仁青也是情不自禁的拥抱。他用蠕动的喉咙感觉着被断牙刺激的疼痛,依然在呼唤:“帕巴仁青,你疯了吗?你是一只好藏獒,你怎么疯了?”这呼唤是那么亲切,气息是那么熟悉,一瞬间疯狗帕巴仁青愣住了,似乎也清醒了,它从小就是上阿妈草原的领地狗,没有谁像家庭成员那样豢养过它,它的主人是所有上阿妈人,听着上阿妈人的呵斥,服从他们的意志,成了它的使命。既然如此,它的感情就是粗放的、整体的、职业的,而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的感情突然细致了、具象了、个性化了。父亲,这个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救了它的命的恩人,这个在寄宿学校的草地上倾注所有的力量和感情照顾过它的恩人,这个不怕被它咬死而深情地跑来想再次挽救它的恩人,突然抓住了它那已经麻木成冰的神经,轻轻一拽,便拽出了一天的晴朗。所有的坚硬,包括最最坚硬的疯狗之心,蓦然之间冰融似的柔软了。
秋加和孩子们跑了过去,抱住巴俄秋珠不让他把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带走。秋加说:“它们有伤,它们走不动,汉扎西老师说它们在这里休息一个月才能离开。”另一个孩子说:“我们还要给它们喂牛奶,喂肉汤呢,它们走了我们就喂不上了。”巴俄秋珠推搡着他们,冲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喊道:“咬,快把他们给我咬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不动,小巴扎看阿爸不动自己也不动,它们的眼睛都湿汪汪的:这些孩子都是陪它们说话、为它们念经、给它们喂食、伴它们睡觉的恩人,怎么可以听从主人的命令去咬他们呢?
帕巴仁青趴在父亲身上一动不动,在疯魔般席卷了几个小时后,终于静静地不动了。不动的还有嘴,嘴就那么大张着噙住了父亲的喉咙,用清亮而火烫的唾液湿润着父亲黑红色的皮肤。眼泪哗啦啦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在了父亲的脸上,让父亲深深的眼窝变成了两片透澈清莹的咸水湖。父亲后来说,草原上的藏獒啊,就是这样的,只要你对它付出感情,哪怕是疯狗,也会被感动,也会平静下来跟你心贴着心。父亲推着帕巴仁青说:“你都压扁我了,你还是让我起来吧。”帕巴仁青明白了,把大嘴从父亲喉咙上取下来,沉重的身子离开父亲半米,卧了下来。父亲欠起腰,抚摸着它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啊,没有啊,又严重了,又有了新伤,到处都是血啊,你是怎么搞的,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自己。”这时父亲看到了它的嘴,惊叫起来:“你的牙?你的牙怎么断了?”好像断裂的是自己的牙,父亲一下子就哭了,痛苦地说,“没有牙你怎么活呀?”帕巴仁青当然听不懂父亲的话,但父亲心疼的抚摸就是翻译,让它准确地感应到了一种它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人的温柔和关切,它流泪了,它不会说是巴俄秋珠的鞭子抽了它,它不想打斗就只好崩断自己的虎牙,不会倾诉它的委屈和无奈,但它完全明白父亲的心,明白父亲对它的爱护超过了任何一个人,也知道这爱护无比珍贵,是万万不能丢弃的。
首先愤怒起来的是十步远的大格列,它的伤势是最重的,站都站不起来,但它的愤怒却一点也没有失去威力,它用粗厚的前爪在地上咚咚咚地敲打着,叫不出声来就呼呼呼地吹气,几乎能把气流喷洒到巴俄秋珠身上。受到它的感染,跟它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东结古藏獒吼叫起来,接着当周也发火了,几次想扑过去,疼痛的伤口拽住了它。被激怒的巴俄秋珠指着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大声说:“这些藏獒眼看要把我吃掉了,你们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就赶快给我走,不走我就打死你们,上阿妈草原的藏獒没有当叛徒的自由。”
父亲轻轻抚摸着它,用衣袖揩拭它嘴上身上的血,站起来说:“你跟着我吧,你不要待在这里了,这里的人都是魔鬼。”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仰头望着父亲,看父亲朝前走去,便毅然跟上了他。它跟得很紧,生怕被父亲甩掉似的。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余悸未消地站在远处,大声问道:“喂,疯狗怎么不咬你啊?”父亲说:“我又不是藏獒,我怎么知道,你还是问它自己吧。”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站住!”父亲站住了,就像又一次看到了藏獒的死亡,呆愣的表情上,悬挂着无尽的愤怒、悲伤和茫然不解。前面,十步远的地方,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正骑在马上,把枪端起来,瞄准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父亲“啊”了一声说:“巴俄秋珠你要干什么?求求你不要这样。”巴俄秋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父亲说:“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你要打就打死我吧。”巴俄秋珠还是不吭声。父亲又说:“难道你不相信报应吗?打死藏獒是要遭报应的。你没有好的来世了,你会进入畜生、饿鬼、地狱的轮回你知道吗?”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本能地朝他们走去,走了几步又回来,炫耀似的舔起了伤口。它舔着当周的伤口,当周舔着小巴扎的伤口,小巴扎舔着帕巴仁青的伤口。巴俄秋珠看了一会儿,看得满心都是不舒服,走过去,用马鞭指着当周说:“帕巴仁青你怎么给它舔?你忘了它是你的敌手啊?”帕巴仁青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者它假装不明白,依然用湿漉漉的舌头涂抹着当周。当周知道这个走过来的人是不怀好意的,从嗓子眼里呵呵地吓唬着。巴俄秋珠说:“出叛徒了,这怎么可以?我得把它们带走,不然它们会叛变到底的。”说着举鞭抽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一下,看它还在舔,就揪着鬣毛往前拖去。
枪响了。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在父亲的乞求和警告声中,枪居然响了。枪声伴随着巴俄秋珠的咬牙切齿,嘎嘣嘎嘣的,就像嫉妒变成了钢铁,又变成了火药。他是这样想的:这是谁啊,是我们上阿妈草原的獒王帕巴仁青吗?上阿妈獒王不听上阿妈骑手的,更不为上阿妈骑手战斗,却要跟在一个西结古人的屁股后面转悠。叛徒啊,不管它疯了还是不疯,它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连獒王都做了叛徒,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从何而来?帕巴仁青以无比清醒的头脑望着巴俄秋珠和黑洞洞的枪口,哭了。上阿妈草原的獒王,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闪烁着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哭了。它知道主人要打死它,知道自己已经中了致命的枪弹,它泪如泉涌,打湿了土地,打湿了人和狗的心。它张大了嘴,裸露着两颗断裂的虎牙,极度悲伤着,没有扑向巴俄秋珠,尽管它还有能力扑上去阻止他继续实施暴行。它不再疯了,清醒如初的时候,它服从了主人要它死的意志。它摇晃着,摇晃着,告别着人间,告别着救命恩人西结古的汉扎西。
父亲离开两个小时后,寄宿学校里来了上阿妈骑手。他们去西结古寺搜查,一无所获,便想到了牧民的帐房。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对骑手们说:“就是一个帐房一个帐房地搜,也要把麦书记搜出来。”他们路过了这里,顺便来看看被父亲救走的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到底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惊讶地发现,它们不仅活着,而且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站起来走动了。
枪响了,是第二声枪响。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应声倒地。巴俄秋珠一脸狰狞,吼叫着:“叫你叛变,叫你叛变,藏獒是从来不叛变的,而你却叛变了。”父亲扑了过去,扑向了巴俄秋珠,伸手把他从马上拽下来,然后又扑向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已经没有用处了,父亲只能捶胸顿足:慢了,慢了,我的动作太慢了,我怎么就没有挡住他的子弹呢?帕巴仁青,都是因为我啊,我要是不让你跟着我走,上阿妈人也不会把你当叛徒了。谁也无法理解父亲这时候的心情,他愤怒得要死,又无奈得要死。他不理解巴俄秋珠——昔日那个可爱的“光脊梁的孩子”为什么要对一只情重如山的藏獒开枪——就算你是为了得到藏巴拉索罗,就算你的动机是美好的高尚的,但美好和高尚怎么能让人如此痛心地结出疯狂甚至邪恶的果实呢?更不理解为什么人需要如此争抢,藏獒需要如此打斗,不就是麦书记吗?不就是藏巴拉索罗吗?要他们有什么用?麦书记你藏在哪里你快出来吧,藏巴拉索罗是什么东西,你给他们不就了解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死藏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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