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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梦见

游佐摇摇头。不过出门前接到凉子的电话,是真实的原因。

“碰到什么好事了吧?”中途浅仓问。

“不会是京都那位女士要来吧?”

从碰面的“兔”酒吧喝到倶乐部,游佐有些得意忘形,喝多了。

浅仓早就察觉到游佐和菊乃的关系。这次听说辰村要来东京开店,他半是同情半是讽刺地说:“终于来了,有你受的。”浅仓去过京都的店,菊乃来东京时也见过,察觉到两人之间“有点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晚上,游佐和浅仓见面后,去了银座喝酒。

这种事,游佐早有觉悟,也并不勉强否认。浅仓是可以信任的朋友,知道了也无所谓。

游佐自言自语着,还是下不了决心。

不过,凉子的事,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再往北边去,说不定还能看到樱花……”

本来,两人之间还什么也没有。

深深吸进一口,又慢慢吐出来,他看看已经暗下去的天,脑海里浮现出樱花灿烂的画面。

上次在京都,两人一起看了樱花,回来的时候给她买了戒指当礼物。仅此而已。那也是因为在菊乃的推荐下,凉子才带游佐赏花。也就是说,是母亲认可的约会。

游佐嘀咕着,深深陷进椅子里,点上一支烟。

不过,和凉子两个人看樱花时,游佐的心雀跃不已,跟和菊乃一起时不一样,有种新鲜的感觉。

“嗯,幸好还在公司……”

分手时送了凉子礼物,那也是为了感谢。

感觉就像是发了笔意外之财。刚才他还感到孑然一身,寂寞难耐,现在身边好像忽然热闹了起来。

不过,游佐更在意的并不是送了礼物,而是瞒着菊乃,这成为两人之间的秘密。

本来应该请她代问菊乃好,但游佐还是咽下这句话,放下听筒,大喘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价值十万日元的戒指,但不让菊乃知道,总是让游佐感到些许歉疚。

“等你……”

这次,凉子又要一个人来东京。接到凉子电话的瞬间,游佐感到了少年般的兴奋。

游佐有些不安,凉子以明快的声音说:“那,后天,就拜托了。很期待哦。”

“后天的高尔夫,我忽然有点急事……”和浅仓喝着酒,游佐伺机说道。

“妈妈说,您很忙,肯定不行。要是知道了,妈妈要大吃一惊了。”

浅仓马上反问:

“她怎么说?”

“果然,京都要来人了?”

“我跟妈妈说过,要不要跟您见个面,吃个饭。”

“不是……”

“那,我们见面,你妈妈知道吗?”

京都是京都,但这次不是菊乃,是凉子,和浅仓想的不一样。

游佐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是在跟菊乃说话。

“不好意思,改天行吗?”

“我来想想怎么惩罚您。”

“这次是你失信,要扣分。”

“那要怎么办呢?”

这几年都在和浅仓打高尔夫对抗赛,丢点分看来是难免了。

“光是请吃饭可不行哦。”

“这家伙,为了女人就背叛长年的友情。”

“真对不起,其实我也很想去的。后天一起向你赔不是!”

浅仓对旁边的女人说,游佐苦笑着。

凉子说得这么直接,游佐反而说不出口了。

总之,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和凉子的见面。

“我还以为,您会给我打电话呢。”

不过,凉子为什么打电话来,这点倒颇值得寻味。

不过,游佐并没有忘记约定,反而一直挂在心上。但因为总难出口邀请,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当然,凉子对东京不熟,不过,这么大的东京,总有一两个朋友吧。菊乃好像也说过,她们在中野还是自由之丘有亲戚。

的确,那天赏花后,约好要带她去看樱花。

不去见这些人,却直接给自己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呢?

“樱花都已经谢了。”

觉得自己这个大叔是在东京请她吃饭的合适人选,还是因为自己和她母亲亲近,觉得可以信赖,或是凉子对自己有好感?

“……”

第一个理由最有可能性,第三个理由似乎有点自作多情。

凉子一口咬定,游佐有些摸不着头脑。凉子慢悠悠地说:“说好了要带我去看樱花……”

不管凉子心里怎么想的,特意打电话给自己,总是好事一桩。而且,她还记得一起去看樱花的约定。

“骗过。”

“东北地区的樱花,接下来就要盛开了。”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游佐忽然换了个话题,浅仓感到莫名其妙。

“好的,我等着。不过,您真的要来吗?”

“不打高尔夫,要去看樱花吗?”

“我去接你吧。下午六点左右好吗?”

“不,不是的……”

“东京不太熟,就住在有乐町的酒店。”

“现在去的话,弘前[1]最好了。”坐在游佐和浅仓中间的圆脸陪酒女郎插嘴道。

“那就后天吧。你住在哪儿?”

“弘前的樱花,黄金周的时候正好盛开。”

“我的话,后天比较好。明天还有妈妈吩咐要办的事……”

以前似乎听说过,但游佐并没有在樱花季去过东北。

“那,一起吃饭,是明天还是后天?”

“你是弘前人吗?”

“见面的时候我会戴着的。我很喜欢。”

“我生在青森,弘前的樱花,去看过好几次。弘前城周围全是樱花,很美哟。”她解释道。

凉子是在说看完樱花后游佐送给她的戒指。

难怪,不愧是东北女子,她肤色白晳如脂。

“啊,倒是我收了那么漂亮的礼物,真是感谢。”

“去弘前,要坐飞机吧。”

“可能假期有些店会关门,我来找吧,算是感谢你之前陪我看樱花。”

游佐在脑海里描绘东北的地图。

“真的可以吗?”

“坐飞机到青森市,从那里坐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

“那,去哪里吃个饭吧。”

“不过,黄金周人会很多吧?”

好不容易凉子一个人来,为了高尔夫回绝她,就太可惜了。

既然是和凉子两个人去,最好在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看樱花。

“哪有哪有,没问题。”

“那角馆[2]怎么样?那里应该没什么人。”

“要是您忙的话,就算了。”

“角馆要从秋田市中转吧?”

明天虽然在家,但姐夫会来,后天约好了和浅仓去打高尔夫。

游佐想起有本书上说,角馆是东北的小京都。它在秋田市往奥羽山脉去的乡下地方,正因为如此,老街和武士宅邸都保存如故。

“那,明天或后天,能见面吗?”

以前去秋田的时候,也总想去,但总没有时间。

“假期后面几天要出去,前面几天我在。”

“我也没去看过,那边武士宅邸的垂枝樱很有名。”

“您在吗?”

“现在正开着吧。”

听到游佐的声音,凉子似乎安心了,开始说京都方言。

“和弘前是一个时候开。应该没问题。想去的话,我打电话帮你问问。”

“是的。”

“不用了,我自己问问看。”

“那,就你一个人?”

游佐谢过她,浅仓问:

“妈妈有事去不了,我明天去,要待两天,准备租房子……”

“你真的打算去?”

“你妈妈呢?”

“还没定。”

“是这么回事……这次假期,我准备去东京。”

“不过,看起来是当真的呢。”

凉子自己打电话来还是第一次。游佐坐在椅子上,握着听筒。

浅仓看起来有些吃惊。确实,游佐也暗自惊讶于自己的冲动。

“当然。”

啤酒、清酒、威士忌,游佐什么都喝,其中最喜欢的是清酒,但喝多了第二天会宿醉,所以在酒吧和俱乐部总是选醒酒快的威士忌或是白兰地。

“那个……现在,方便吗?”

以前仗着年轻,要喝就喝一瓶。四十过半后,最多只能喝半瓶。浅仓也一样,两人都爱热闹,一喝就会喝到半夜十二点。

因为是往东京打电话,她说的是标准语,不过还是带有她独特的口音。

不过,听说了角馆的樱花,游佐就坐不住了。

游佐听出来了,是凉子的声音。

最后,他们又去了一家店,那里有浅仓喜欢的女人。游佐一直在考虑和凉子去东北看樱花的事情。

“我,是京都辰村的……”

今天傍晚的电话里,凉子说她明天来东京,要住两天,第三天回去。

好像是个年轻的女孩,说话犹犹豫豫。

第一天要办菊乃交代的事,一起出去也要第二天了。早上或是中午从东京坐飞机,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秋田,当天就能看到角馆的樱花。

“您好,是游佐先生吗?”

游佐还没想好住在秋田市还是角馆附近。第二天回东京,一晚上够好好看樱花了。

一瞬间,他以为是工作上的事,顿时觉得心情沉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了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和凉子的第一次旅行,比起阳光明媚的南国,还是淡雅清新的东北更合适。

他把要带回家的文件装进公文包,再次确认没有忘记东西。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想着想着,游佐恨不得明天就能出发了。

离和浅仓见面的时间还早,正好路上吃点寿司再去。

但是,必须先确定凉子的意思。电话里听来,她似乎是真心想和游佐一起去看樱花。

游佐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准备外出。

孤男寡女的赏花之旅。男方比女方年长二十多岁,还和女方的母亲关系亲密。能放心和这样的男人一起去旅行吗?就算凉子毫不介意,游佐也无法当作平常。

游佐觉得对不起卧床的妻子,却又不愿意回那个妻子长期卧床的家。

老实说,游佐想和凉子两个人去看樱花,确定是对凉子有所企图的。这到底是爱,是只是对年轻女性单纯的好奇心,还是中年人放纵的情欲?游佐自己也并不清楚。

妻子这次病倒,是菊乃来的前一天。她应该不知道菊乃会来,却像有预感似的,说自己心脏疼。这不是第一次,通常马上就会好转,但时机太巧了,游佐觉得有点邪门儿。

不过,一想到凉子,游佐就一定会想到她纤细的脖子。

不过,比起一周前,她精神多了。

柔软的秀发下纤细的脖子在静悄悄地呼吸。凉子眯起眼睛遮太阳,或是想起什么事的时候,头就会微微倾斜,能看到从肩到胸口的两条筋脉。

妻子坐在沙发上,说:“你出门了?”她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纤细的手如同透明一般,撩起额头的乱发。

她美丽的脖子,在这一瞬间,像是在嘶声哀号。

看来,今夜算是从孤独中被救出来了。游佐放心了,想起出门时妻子的脸。

凉子吸引游佐的地方,也许就是她的幼稚。

游佐约他在银座的“兔”酒吧见面,放下听筒。

音容笑貌都和母亲菊乃一模一样,只有脖子的纤细不尽相同。菊乃的脖子是冶艳成熟女人才有的,凉子的脖子则像是艰难地支撑着她的头,楚楚可怜。

但是,电话打过去,对方说浅仓已经去银座的餐厅吃饭了。追过去的话,脸皮也太厚了,虽然如此,游佐还是给餐厅打了电话,浅仓说晚饭一小时后结束,结束后可以见面。

然而,在她们的左颈根儿处,却在同一位置有一颗黑痣。

想来想去,他决定给浅仓书店出版社的社长打电话。本来两人约好两天后去打高尔夫。两人的交情不错,有时间的话对方应该会出来。

游佐想到这里,浅仓叫他:

要喝酒,本该早点就联系大学时代的同学、开贸易公司的朋友宫原,现在这个时间,估计也抓不到他了。

“喂,喂,手指都烧着了。”

如果是普通职员,就可以约几个好友一起去喝酒。身为社长,却不能带身边的职员去喝酒。

游佐一看自己的手,烟马上就要燃到手指了。

这种时候,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身为社长的孤独。

“到了这种地方,还在想女朋友……”

不过,想到从明天开始就是漫长的假期,回家觉得太浪费了。回家的话,就算不喜欢,假期也必须在家里度过。不如今天晚上放纵一把,去喝个天昏地暗。

游佐把短短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看看时钟。夜里十一点了,他站起身,问浅仓:

也许因为是连休前夜,今晚既没有聚餐,也没有酒会,可以直接回家放松放松。

“回去吧?”

思绪回到眼前,对面楼房的夕照已经退去,灯光开始闪烁起来。

“早了点……”

是过分洁癖的妻子不对,还是心太野的游佐不对,是个鸡生蛋蛋生鸡式的问题。夫妇之间不和倒是确确实实的。

游佐站起来去洗手间。中途看见电话,他站住了。

虽然觉得妻子可怜,但游佐并不准备收敛形迹。

要跟凉子联系,只有现在了。

妻子的心脏神经症,是对游佐一举一动的责难。

再过二三十分钟,凉子和菊乃都会离开店,回家里去。她们一起回了家,就难和凉子一个人说话了。

不过,她并没有表于形色,责备哀叹,只是越来越冷漠,同时叫着心跳过快、心律不齐,卧床不起。

万一凉子想去东北,就得马上订机票。要到黄金周了,现在订说不定还有座位。

游佐和菊乃亲密起来,妻子也马上敏锐地察觉了。

瞬间的犹豫之后,游佐站在电话前,拿起了听筒。浅仓还在和陪酒女说话,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他按下辰村的号码,马上听到了柜台处女人的声音。

不过,病中的妻子直觉令人吃惊地敏锐。

“你好,这里是辰村。”

妻子不善社交,有些自闭,有什么事越想越苦闷,症状也就一再恶化。

“请问凉子在吗?”

有些幼稚、太过较真的妻子,总让游佐感到很累,兴趣自然向外转移。这样一来,妻子的神经官能症就愈加严重。游佐越是埋头工作,不问家事,妻子就越是容易生病。

“啊……”她似乎点了点头,又反问,“您是哪位?”

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和游佐关系冷淡。

没办法,游佐只好报上名字。女人说声“承蒙您一直照顾”,又确认道:

妻子的洁癖,大概和她从小生活在家规森严的家庭、后来又上了规矩更多的教会学校有关。

“是找凉子吗?”

确实,妻子本来就有些神经过敏,还有洁癖。房间和厨房里,受不了有一点污渍,总是不停地在做卫生。喜欢干净无可厚非,但太过分了,就弄得周围的人都不安生。

“是的。”

总之一句话,想得太多是病因。也就是说,不再胡思乱想,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大概放下听筒去找凉子了。不久,凉子来了。

“您夫人有些神经过敏,所以给心脏和血管增添了不必要的负担。”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游佐从妻子的主治医生那里得知,妻子的病是由某种神经官能症引起的。

似乎是跑着过来的,声音有些不平静。

“妈妈,要振作起来啊。”儿女们一边这么说,一边照旧把要熨的裤子扔给母亲,耍赖要求母亲带他们出去买东西。妻子也一边叫着“心律不齐”,一边对他们有求必应。

“现在很忙吧?”

不过,大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小女儿也上了初中,对卧床不起的母亲都早已习惯。

“客人们刚走,正在收拾东西。”

妻子四十四岁,比游佐小五岁,五年前已经因为心脏神经症卧床不起。她本来就身体不好,不用照顾孩子后,反而更加多病,最近更叫着心跳过快、心律不齐,卧床了一周之久。幸好一直以来有佣人帮忙,游佐的生活没什么不便,但一家的主妇老是生病,全家也都蒙上一层阴影。

游佐告诉她自己正在银座的酒吧,压低声音说道:

一直以来,游佐家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体弱多病的妻子。

“后天,一起去看樱花吧。”

拿孤独来做搞外遇的借口,有些任性。不过,不能否认,当社长的寂寞,多少算是一个导火索。

“樱花……”

游佐接近菊乃,孤独可以说也是一个原因。

似乎吃了一惊,凉子不说话了。

同时,因为有上下关系,无法和职员真正亲近起来,和业界外的人又没有共同语言,最后只能和别的出版社的人交往,也只限于年龄相近,不是利害相关的竞争对手的人。

“现在去东北还来得及。你知道秋田的角馆吗?”

当了社长,游佐才知道当社长的不易和父亲的辛苦,同时也品尝到了社长位子上的孤独。一般人看来,公司的“一把手”很轻松,实际上,从经营到人事,最后都必须一个人做决断。

“不,没听说过。”

也就是说,他花了十年才算真正当上了社长。

“是个东北的小镇,那里的樱花正盛开。”

因为是前任社长的儿子,自然就当了社长。但能不顾周围的意见贯彻自己的意志,是这几年才做到的。

有新的客人进来,周围一阵喧哗。游佐继续说:“后天去,第二天就能回来。当然是坐飞机,只要你想去,我马上订机票。”

十年前,父亲突然去世,游佐继承了出版社。这家出版社在业界算是大公司了,但出版社一般都规模不大,所以只能算中小企业。

“真的吗?”

正因为业界正在两极分化,公司没有犹豫不决的时间。

“机票我会订的,后天,一起去吧。”

出版业也不像经济高度成长期那样安定。年轻人不愿读书,怎样适应读者需求,开拓新领域,成为制胜的关键。游佐经营的出版社,也不只满足于文字出版,正在考虑将本社的出版物影像化,成立一个影像调查部。

“……”

以前,黄金周正是工会提出诉求的时候,不可能这么悠闲。这几年劳资关系稳定,准确地说,是工会也开始对公司的情况表示理解。

“只有这次机会了,答应吧。”

社长秘书藤井惠半小时前也回去了,房间里只剩游佐一人。

“好的,明白了……”

明天开始就是黄金周连休,公司里还有不少职员没走。不过,大多是编辑人员,总务和销售几乎都回去了。

听到凉子自言自语般的回答,游佐不由得握紧了听筒。

有好一会儿,游佐恭平站在社长室的窗边,眺望着夕阳照耀下的楼面。

注解:

不看西边的天空,从夕阳照耀下楼房的色彩变化,也知道太阳在西沉。

[1] 弘前市,位于日本青森县西部。

正面的白色贴砖外墙楼房,七楼以上被染成红色,七楼以下藏在对面楼房的阴影中。

[2] 角馆町,位于日本秋田县北部。

东京也有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