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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目光

维拉塔用手遮住了脸,他久于黑暗的眼睛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生痛,太阳穴里的血管突突乱跳。他像醉汉一般站起身,两个仆人赶紧扶住了他。出门之前他说:“陛下,您说我是公正的法官,我现在却知道,每一个宣布正义的人,同时也在行其不义,并且使自己担罪。还有很多人因为我的宣判关在地牢深处,我如今才明白了他们的苦难,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相互抵偿。圣上,请您恩准他们出去,让百姓们散开,我在他们面前感到很羞愧。”

第三十天,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旋即又归于平静。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门被打开了,外面灯火通明,国王站在维拉塔面前。他亲切地拥抱了牢中的法官,对他说:“我一切都知道了。你做的事太伟大了,前人记在史书上的丰功伟业也比不上它。它将成为不朽的星辰,永远光照后世。出来吧,让神的火光照亮你的脸,让百姓们瞧瞧他们公正的大法官!”

国王使了个眼色,卫士们赶散了外面的众人,一切又归于寂静。国王说:“你过去在宫阶高处审理案子,以后我要请你坐在我身边,我要亲自听取你的建议和忠告。你经历了如此痛苦的体验,比任何一位法官都更有智慧,我也要分享你的廉直公正。”

从离家的第十九天起到新月重新升起,维拉塔一直生活在恐怖的世界里。因为惧怕将来的苦难,他吃不下饭,喝不进水,他的大脑抓不住一个念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有他的嘴唇还在数着墙上的水滴,以分割那无尽的时光,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满头乌发已经忽然间如霜似雪了。

维拉塔抓住他的膝盖恳求道:“仁慈的君王,请不要再赐我官职!自从我知道,谁也无权做别人的法官,我就再也讲不出道理!惩罚是神的权力,不是凡人的事。谁触犯别人的命运,就会犯下罪孽,我要让自己的余生不再有罪孽。”

从这一天起,原来如脚下一池死水的时间,突然在他的感觉中变成了汹涌的大潮,逆着方向朝他冲过来。维拉塔希望这股大潮卷着他尽快走向自由的一刻,那潮水却总是逆向而来,他则像个绝望的落水者,喘着气与每一个钟点搏斗。墙上的水滴总是犹豫着不肯落下,两滴水珠之间的距离长得令人无法忍受。维拉塔再也不能久久地躺着不动了,一想到那个人可能会忘掉自己,他将要在这囚室坟墓里悄悄烂掉,维拉塔就会像陀螺一般转起圈子。牢里的寂静使他感到窒息,他对着石头大喊大叫,咒骂自己,咒骂诸神和国王,十个指头在岩石上抠出血来,他还不断用头去撞牢门,撞得昏死过去,一旦苏醒就又开始重复这些动作,活像一只发疯的老鼠,在四堵墙之间狂奔不已。

“那你就不要做国家的法官,”国王回答说,“给我做个参议吧。不论在战时还是太平时候,帮我出出主意,当我处理政务时提醒提醒,让我做个公正的君王。”

维拉塔忘却尘世的欲望和自己的生死安危,沉迷于天界的秘密中十八天之久。他对别人所施的惩罚手段,在他却成了莫大的享受。他开始觉得,人世间的种种罪孽在永恒的大智慧面前,只是些过眼烟云一般的梦境罢了。到了第十九夜,维拉塔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了,恐惧使他全身震颤,两只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个世俗的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钉子钻进了他的额头:那个囚犯如果不守誓言,忘掉了他,那么他就得在这儿躺上几千个日夜,全身的肉都会从骨头上脱落殆尽,舌头也会僵得不能再说话。求生的欲望像一头挣脱束缚的豹子,在他的身体里凶猛地暴跳着,恐惧、希望、恼恨、急躁等等凡人的痴迷一起涌进了他的灵魂。他不能再思考万象之神永恒的生命,而只能为自己着想。他的眼睛渴望光明,他的两条腿渴望逃出山洞,去跳跃奔跑。他想念妻子和儿子们,想念他的房子和家产,想念尘世间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享受。

维拉塔又一次抓住国王的膝盖:“别给我权力,陛下!权力总要刺激人行动,哪一个行动能完全公正而又不伤害别人呢?陛下,如果我建议出战,就会有死亡,我说一句话,就可能会造成我无法预料的后果。要想公正,就不能去做与人有关的任何事。我一人独处的时候,一句话都不用说,那才是最纯洁无瑕的生活。请准许我在自己家里平安度日,除了敬神不再做公务,陛下,请让我做个洁身自好的人。”

日复一日,维拉塔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黑暗中的东西渐渐显出了它们的轮廓。在静静的观照中,淡淡的求知欲无目的地流泻着,与回忆的光环玩弄着变幻形状的游戏,仿佛狱中的囚徒用手去探摸地下的燧石。纹丝不动地隐身在黑暗中,忘却了自身的存在,维拉塔更强烈地感到了千身千面佛的威力。他觉得自己行走在众生之间却无涉无求,摆脱了欲望的奴役,跨越了生与死的界线,从此无挂无碍……解脱肉体的向往,消除了一切尘世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在黑暗中下沉、下沉,一直沉进了岩石和大地的根部,在那里孕育着一个胚芽,或许是只虫儿也未可知,在泥土里或是植物的杆中蠢蠢而动;要不然干脆化做了岩石,冷冰冰地去享受大自然。

“我实在不愿意放你走,”国王说,“但是谁能反驳你这样的圣人呢?照你自己的意思生活吧。有这样一个不犯错误的圣人是我们王国的骄傲。”

第二天,他已经能够欠起身,用手去触摸冰凉的肢体,他觉得自己迈进了一个新世界。第三天伤口结了疤,他又有了知觉和气力。维拉塔悄悄地坐在铺上,数着墙上滴下来的水珠去感知时光的流转。水滴把沉默分解成许多小节,慢慢积成日夜,一如生命堆积起几千个日夜,渐渐长成盛年,又慢慢变成老年一般。没有人朝他说一句话,地牢的寂静和黑暗甚至溶进了他的血液。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悄悄冒出一股回忆的彩泉,泉水淙淙,汇成一口清澈的池塘,池水里映照出他过往的全部生活经历。互不关联的事件走到一起,在摇曳的心镜中成为清晰单纯的图像。他审视着镜中的世界,一动也不动,感到自己的神志从未有过这样的清明纯净。

他们出了大门便分手道别。维拉塔甩掉一切公务,自由地踏上了归程。他独自走着,体味着阳光下甜蜜的空气,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在他的身后,忽然响起赤脚走路的声音,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被特赦的囚犯。那人吻着他的脚印,羞涩地行了礼便消失而去。维拉塔露出了微笑,这是自从他看到兄长的眼睛后第一次发笑,他快乐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维拉塔在囚室里醒了过来,背上像火烤一样难过,额头上却感到一阵清凉,他还闻到了青草的芳香,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他的头发,止痛的圣水涓涓下滴。维拉塔撑开自己的眼皮:是门卫的妻子正在他身边关心地为他擦洗额头。当他睁大了眼睛,对方的目光中亮起了同情之星。烧灼的鞭伤使此刻的维拉塔看到了痛苦与怜悯的意义,他朝她微笑着,忘掉了自己肉体的磨难。

维拉塔的家居生活充满了光明。他一醒来就开始做祷告,感谢上苍使他能够重见天日,再次享受到地上的鸟语花香。他把每日的呼吸饮食都视作造物的馈赠而为之欢欣莫名,满怀虔敬地去触摸自己活生生的肉体,体会妻子温软的肌肤,欣赏儿子们强健的骨架,惊叹造物的神奇。想到从此再不必去干预别人的命运,不必再与那看不见的神为敌,他的灵魂便有些飘飘然。维拉塔坐在那里整日阅读圣贤之书,闲来就去练一练修身的功课,澄神静虑,观察思悟,琢磨圣人的道理。他的心志越来越澄明,对下人越来越谦和,家人对他也越来越爱戴。对周围的穷苦人,他是个施助者,对不幸的人他又是一个劝慰者。人们在梦中祝福他,称他为“良言的沃土”,原先的两个雅号倒湮没了。不光是周围的邻里来向他讨教,连远方的陌生人也慕名来求他调解纠纷。尽管维拉塔早已不再是大法官,他现在却毫不吝惜自己的言辞。他已经发现,忠告胜过命令,调停胜过审判,不必用强力便可以对别人的命运施加善意的影响使维拉塔感到很快乐。能这样清清白白做人,他对自己的中年颇为满意。

次日清晨,无人认识的维拉塔被狱卒带上山岩接受鞭笞。当扭动的鞭梢第一次落在他赤裸的背上时,维拉塔忍不住喊了一声,然后他咬紧牙关硬挺着。七十下之后,他已经昏了过去,人们把他像死猪一样拖了回去。

宁静的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六年。维拉塔的性子越来越淡泊平和,看到别人在他面前争吵,他总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因为一点小小的虚荣就大动干戈,扰攘不休,眼前即是大千世界、天宽地阔,何不潇潇洒洒去享受人生之乐!他从不艳羡任何人,也没有人妒忌他。在人欲横流的浊世中,维拉塔的家园远离了外面的滚滚红尘、浮躁纷扰,像一方清静的小岛。

门沉重地关上了,灯光在墙上闪了一下,无边的黑暗立刻淹没了时间。

六年后的一个傍晚,维拉塔已经躺下休息,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和扑扑的抽打声。他跳起身来,看到自己的儿子们在外面用马鞭抽打一名跪着的家奴。那家奴的背上已经血迹斑斑,两只眼睛痛苦地大睁着。蓦然间,维拉塔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兄长死后的那双眼睛。他冲出去,拦住儿子的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犯人跪在地上亲吻他脚下的泥土……

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他,那个仆人本是运水的奴隶,每天负责用木桶从远处的井里往家中送水。他借口中午天热无力,几次误了送水的时间,已经挨了几回打。昨天他又受了一次重罚,这个小子居然敢逃跑。刚到了河对岸的村子,就被少爷们骑马追上了。少爷们把他拴在马后边,半拖半跑带回家,他的两只脚都已溃烂。家里这顿躲不掉的责打,是为了警告他和别的奴隶,杀鸡给猴看(别的奴隶们这时候正在后面吓得发抖),不是维拉塔出来拦住,怕不打死了他!

“你和我现在都无权做出判断,好在要不了多久就会弄清楚啦!走吧,照你的誓言去做,在新月升起那天去见国王,让他放我出来。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以后的判决也不会再有失误。快走吧!”

维拉塔低头看着挨打的奴隶,那人脚下的沙子已经被血浸透,惊惧的眼睛看着众人,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维拉塔想起自己在黑牢里经历过的恐怖,就对儿子们说:“放了他吧,惩罚得够了。”

犯人拿起刀,手却抖得抬不起来。法官的眼睛威严地逼视着,他只得照着做了。犯人沉默了许久,忽然扑倒在地上喊叫起来:“老爷,我不能让你替我受难,我杀了人,手上沾了别人的血,你的判决是公正的!”

挨打的奴隶趴下吻他脚下的泥土,恼恨的儿子们第一次带着不满离开了他们的父亲。维拉塔踱回屋里,下意识地去洗他的前额和两手。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又充任了一次法官,对别人的命运做了判决,六年来,他第一次失眠了。

“我起誓!”犯人颤抖的嘴唇里挤出来的声音像是从地心深处发出来似的。维拉塔打开对方的锁链,脱下自己的衣裳:“拿去吧,把你的衣服给我,挡住你的脸,别让守卫认出你。拿这把刀把我的头发胡子剃掉,让那些人也认不出我是谁。”

维拉塔躺在黑暗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奴隶的眼睛(或许是死去的哥哥那双眼?)和儿子们悻悻的神情。他一再问自己,儿子们对那个奴隶是否有欠公正?为了一点怠惰就使家里的沙子染上血迹,为了一件小事的延宕就鞭笞活人——深深的负罪感烧灼着他,比当年毒蛇一般打在他背上的皮鞭还要使他痛苦。当然,今天挨打的不过是个奴隶,他从娘胎里出来就被王法剥夺了自由。然而,国王所定的一定合乎神的正义吗?一个人完全支配他人的身体,任意宰割、践踏别人的生命,在神的眼中难道是无罪的吗?

“你要先向那无所不至的复仇女神起誓,在这个月内不向任何人说一句话。我把自己的衣服和钥匙交给你,你上去后把钥匙丢在守门人的屋前就行了。走之前,你还要再指着千身千面佛发誓,一个月后保证把这封信送给国王,放我出去继续主持正义。你愿意发这个誓吗?”

维拉塔从铺上直起身,点着灯火,捧起经书寻找答案。书里没有哪句话指出人和人除了种姓以外还有什么差别,造化中的万物对于慈悲之心本无远近之分。他如饥似渴地埋头于经书,竟然熬干了灯油,灯花最后跳跃一下,终于熄灭了。

犯人呆在那里像一块石头,身上的镣铐也停止了抖动。

黑暗从墙上涌了过来,屋子里有些神秘莫测。维拉塔觉得这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空间,而变成了地心深处的囚牢。正是在那间阴暗的地牢里,他曾经充满痛苦地意识到,自由乃是人最深层的需要,人无权把别人关起来,不管是一年还是一生。那个奴隶却被他锁进了自己意志的镣铐中,只能听命于他随心所欲的支配,一辈子也没有自己迈步的权利。维拉塔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着,心里越来越敞亮。他又一次明白了,只要自己仍然按照世俗的法令而不是照着神的法令去奴役别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他的生活就仍然摆脱不了罪孽。他低下头开始祈祷:“感谢您,千身千面神。您现出种种宝相令我逃出罪恶,我虽然看不见您的意志,却找到了接近您的道路。请让我兄弟怨恨的眼永远伴着我,替我守望,我愿为他受苦,赎清我的罪,从此性相清净,不愚不妄。”

“我想知道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体会被铁链锁起来时心灵的感受。我要代替你在这间牢房里待一个月,以便弄清楚我对你的判决真正的分量,那时候我将重新站在宫阶上宣判,成为一个真正了解每一种刑法的分量和轻重的公正法官。这一个月里你是自由的,我把钥匙给你,你到外面去享受一个月的阳光和生命,然后再回来换我——那时候我在这黑暗中将会获得智慧之光。”

维拉塔的脸上一扫烦恼,目光炯炯,走到外面去仰望星辰,黎明时清冽的风使他心旷神怡。他穿过花园走到河边,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他便跳进圣河里沐浴,然后回家去见正在做晨祷的家人。

犯人愣在那里,只听得见他身上的锁链瑟瑟作响。

维拉塔微笑着与众人问过早安,朝屋里的妇人们招招手,对儿子们说:“你们都知道,这几年我只操心一件事,就是希望能做个没有过失的正义之人。但是,昨天就在我的房子里,一个活人流了血。我要洗刷这些血迹,清偿我的屋顶下发生的这桩罪过。昨天那个为了一桩小事而受到重罚的奴隶应该获得自由,从现在起他可以随意到任何地方去,免得他将来到神那里去控告我们。”

维拉塔沉吟半晌,然后说:“我的话伤害了你,可你的话也同样伤害了我。我不知道我所做的判决是否公正,但是你的话却说对了一点:谁都不该用自己不了解的砝码去度量别人。我原来是个无知的人,现在我想了解真情。我过去已经送过上百个人到这个地牢里来,却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现在我想自己来体验一下,学习做个公正的人,将来走向轮回的时候,身上没有罪过,也不欠别人的债。”

他的儿子们沉默地站在那里,维拉塔感觉到这沉默里的敌意。“我觉得你们不喜欢我的话,我很愿意听听你们的意思。”

犯人阴沉地抬起头,直盯着法官的脸:“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对一个犯了错误的奴隶,你要给他自由,用奖赏代替惩罚,”长子说道,“我们家有很多仆人,不缺这一个。但是,做一件事总会引起一些后果,招来一些麻烦。你放了这一个,其他的人也要走,你怎么留得住他们?”

“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我是国王和正义的仆人,来这里就是要为他们效劳。”

“谁想离开我,只能让他走。我不想控制任何人的命运,这样做是有罪的。”

“我认得你,人家让你做我命运的主人,你却践踏了它!”

“你这样做等于放弃法律给我们的权力,”二儿子开口说,“这些奴隶属于我们,就像这些土地和地上的树木,还有树上的果子都属于我们一样天经地义。他们伺候你,也把自己托付给了你,你与他们是连在一起的。这可是千年的老规矩:奴隶不是自己的主人,他是他主人的仆从。”

那间地牢在地下第五层的深处,世上最高的参天大树放下去也够不到洞口。维拉塔举起手中的灯,灯光落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犯人身上,铁链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声音。维拉塔弯下腰问他:“你还认识我吗?”

“神的法律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命,是每个呼吸着的口唇都拥有的生命。多谢你的提醒,我过去太自以为是,竟不知自己多年来占有别人的生命,犯下了大错。我现在明白了,一个正义之人岂可把别人当作牲畜!把他们都放了吧,我不要在世上开罪于他们。”

维拉塔进门后,又回身看了一眼在后门框里那一方星光闪烁的夜空,然后反锁上大门。黑暗裹着潮湿向他扑过来,在飘忽的灯光下,跳跃的影子如同一头寻寻觅觅的怪兽。在第一层还约略可闻外面的风声和猿猴的啼叫,在第二层就只剩下一片寂静和寒冷。从岩石中飘过来的只有潮湿的霉味,没有一些儿泥土的芬芳。越往下走,他的脚步在一片死寂中就会发出更大的响声。

儿子们一脸的不服,大儿子恶声恶气地问道:“那让谁去浇灌稻田,谁去照管水牛?你发了疯,要我们都去做奴隶吗?你自己从来没动过一个指头干活,也不关心别人怎么替你操劳,连你躺卧的席子里都浸着别人的汗水。你睡觉的时候,仆人们还在为你打扫哩!你一下子把他们都放走,难道让你的亲骨肉们去伺候你吗?大概我们还得把牛从犁上解下来,自己套上绳子耕地,免得鞭子打疼了牛吧!牛也是条命,神也给了它一口气呢!父亲,请你别碰这世上的东西,那也是神的意志。土地不会自己长粮食,要用暴力开垦才能逼它献出果实。暴力和强权才是天下通行的法律,我们没法放弃它。”

守门人拿过钥匙和一盏灯,躬身交给了他。维拉塔点点头,他不做一声地退回去,重又入了睡乡。维拉塔打开山洞的紫铜大门,走进了地牢。几百年前,国王拉普塔斯就开始把战俘关进这个矿坑里,为后来的奴隶们日复一日地挖掘更深的地牢。

“我要放弃它!因为权力中极少有正义。我不愿在世上做个不义之人而遭受业报。”

“我知道那间牢房,你把钥匙给我就去睡觉吧。我走时把钥匙扔在你门前,别告诉别人我来过。”

“占有就是权力,不论是占有奴隶、牲畜还是土地。你是所有者,你就得做主人,占有者必定与他人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把他关在最下面的一层地牢里,老爷,要我带您去吗?”

“我要摆脱所有使我犯罪的东西。我命令你们,把家里的奴隶全部放走,自己动手养家糊口!”

家人们沉默着离开了他。维拉塔脱下朝服,换上一身黑衣,在千身千面佛的像前祷告一番,然后在多罗叶子上写好一封信。天黑下来之后,他从静悄悄的家里走出来,朝着城外的山岩走去。山岩下就是由废弃的矿坑改成的地牢。他在大门上使劲敲了几下,守门人从床上爬起来问他是谁。“我是大法官维拉塔,我要看一下昨天关进来的那个人犯。”

儿子们眼里喷火,怨气冲天。大儿子说:“你自己声称绝不勉强任何人的意志,为了怕犯过失,你连奴隶都不肯命令,倒要来命令我们,妨害我们的生活。我问你,你那神的公道到哪儿去了?”

妻子惶惑地望着他,儿子们的眼神里充满崇敬。他挨个吻了吻大家的前额。“现在回到你们的房间去,锁上门,我出去时不要偷看我的背影。在新月升起之前别打听我的行踪。”

维拉塔语塞了。当他抬起头,看到儿子们眼睛里熊熊燃烧的贪欲之火,一阵厌恨袭上心来。他小声说:“你们说得对,我不想勉强你们。你们把房产拿去分了吧,我不要产业,也就没有罪过了。你的话有道理,谁做主人,就会使别人不自由,更会使自己的灵魂不自由。谁想活得清白,就不该占有房产、婢仆,不该靠别人生活,喝别人的血汗,也不能贪恋女色和美食。独自一个人才能与神同在,自足的穷人才能拥有神。我宁可舍弃这个尘世去接近那看不见的神。你们把产业拿去分吧,不要争闹。”

他回到家里,把妻子儿女召集在一起说:“我要离开你们一个月,跟我道个别,但是不要问我到哪儿。”

维拉塔转身走了,他的儿子们吃惊地站在那儿;虽然他们的贪欲得了满足,灵魂深处也还是泛起了几丝羞愧。

维拉塔亲吻门槛谢过王恩,低着头退出了王宫。

维拉塔把自己锁在小屋里,不理会外面的喊叫和喧哗。等到夜幕降下来,他才开始动手收拾行装:一根手杖,一只化缘的钵,一把砍柴的斧子,一把路上充饥的果子,还有写在贝叶上的经书。他挽起衣裤,悄悄走出门去,再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的妻儿和家产。维拉塔走了整整一夜,来到他当年抛剑的河边,涉过浅滩,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那里没有人烟,没开垦过的丛林还不识犁铧。

国王很惊讶:“这一个月我的王国会怀念你的公正。我不问你去哪儿,但愿你能找到真理。”

朝霞升起时,他来到一片林中空地。闪电击中过一棵古老的芒果树,在密密的丛林中烧出这块空当。河水在这里打了一个弯,缓缓地流过去。一群鸟儿落在低岸上,毫无顾忌地在浅水中嬉闹。宽阔的河面很敞亮,密林中的大树投下清凉的阴影,抵挡了烈日的烘烤,电火劈下的树枝干柴还四散在地上。维拉塔在这块空地上四处察看一番,决定在这里建一座小屋,远离尘世人间,观照造化,清清净净度过余生。

“陛下,您任命我做您的大法官,我干了六年,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很公正。请您给我一个月假期,我要去查明真情。请恩准我对您和其他人保密。我要做一个公正无瑕的人。”

他的小屋用了五天才造成,因为维拉塔的双手早已不惯劳作。房子造好后,日子也还是不轻松。他白天得去林中采集果实,还得与屋外疯长的植物抢夺空间。在空地的周围,他栽上了一圈刺桩,防备晚上的饿虎来拜访。再没有人类的声音干扰他的生活,时间像门前的河水,静悄悄地流淌着、更新着。

国王和蔼地低头对他说:“你的愿望碰到了我的袍边,维拉塔,在你说出它之前,我已经先准了它。”

只有鸟儿照样飞来,它们不惧怕那个隐居的老人,不久便在他的小屋上做起了窝。他为鸟儿撒下草籽和硬果,使鸟儿们对他的手失去了戒心。只要他一招手,鸟儿们就会从树上飞下来,放心地让他抚摸。有一天,他在林中发现一只腿上受伤的小猴子躺在地上啼叫得像个孩子。维拉塔把它带回来养大,小猴子机灵顽皮,常常学着他的样子做事,像个忠实的小仆人。尽管周围都是和平的生物,维拉塔还是知道,动物世界也像人类一样有暴力和罪恶。他看见鳄鱼怎样互相追逐撕咬,长嘴的小鸟从水里捕食活鱼,狡猾的蛇躲在后面,乘其不备又缠住了正吃鱼的水鸟——这是仇恨女神布在大地上的一条残酷的毁灭之链,他的理智无法否认这个法则。旁观者的身份令他愉快,他不必去参与这种生存竞争的厮杀,也就与罪孽划清了界线。

维拉塔到庙里的圣水池里做过晨浴,然后面向东方祷告,随后再次回到家中。他换上黄色的朝服,严肃地与惊异的家人们打过招呼,独自一人进了王宫,那儿的门不论白天黑夜对他都是敞开的。维拉塔拜过国王,摸着他的袍边表示有所请求。

维拉塔有一年多没见过任何人。有一次,一个猎人踩着大象的脚印寻找水源,从对岸看到一幅奇观:晚霞照耀下的林中,有一座小小的木屋,屋门前坐着一个白胡子老人,鸟儿站在他的头上,一只猴子拿着斧头在他的脚下砸坚果。老人盯着树梢招一招手,五彩的鹦鹉就像一片金色的云飞到他的手上。猎人以为看到了仙人。“他能让鸟兽作人语,一抬脚地上就开出鲜花,吹口气儿就能追星赶月!”猎人放弃了他的猎物,急急忙忙赶回家去报告这件稀罕事儿。

那个晚上维拉塔没有与任何人说一句话。陌生人的目光像烧红的箭头,灼伤了他的灵魂。家人们听见他整夜在屋顶上走来走去,直到晨光从棕榈树中升起也没有去睡觉。

第二天,岸边挤满了好奇的人,远远地窥探“神仙”,他们中间有人认出他是离家出走的维拉塔。消息传到国王那里,国王正在思念这位贤人,马上乘着有二十八个奴隶划桨的大船,逆水赶到维拉塔的小屋前。国王踩着地毯来到这位隐居者的身边。维拉塔已有一年多没有听到过人的声音,他羞涩地站在客人面前,手足无措,忘记了下拜,只是嗫嚅着说:“陛下,欢迎您驾临寒舍。”

维拉塔起身离去,人们拖走了挣扎的被告。法官忍不住又回过头去:被告那一双眼睛恨恨不平地瞪着他。维拉塔心头掠过一阵战栗:这双眼酷似叛王帐前被他失手杀死的兄弟……

国王拥抱了他:“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你走向完善,我来这儿是想瞧一瞧一个正直的人该怎样生活,我也想学一学呢!”

被告满脸苍白,大喊大叫,听众们又开始躁动喧哗。维拉塔制止了大家,掉过头去轻轻地说:“我无权推翻在这个地方所做出的任何判决!但愿它是公正的。”

维拉塔躬身行礼:“陛下,请原谅,我为了躲避凡人的业障,已经忘记如何与人相处了。孤独的人只能自悟而无以教人,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算不算智业,也不知道自己感觉到的是否真快乐。世外人的智慧对别人没有用处,旁观者的法则也不足为俗缘中人所取,陛下,原谅我不能给您任何忠告。”

“你的根据在哪儿,法官?你用什么东西来‘量’啊?你没有挨过鞭子,怎么知道鞭子的滋味?你数起年月来那么轻易,你以为阳光下的一年和地牢里的一年是一样长的吗?你没有坐过牢,哪能想到你从我这儿抢走的是什么?你这个无知的家伙还要冒充公正!世界上只有挨打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打,受苦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苦。罪人们没法惩罚你的傲慢,可你才是那个最有罪的人!我是气昏了头才杀了人,你坐在那儿心平气和就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说是公平。查查你天平的砝码吧,法官!不然就从法庭上走开,别等着摔下来!我诅咒那些随意处置别人的家伙,诅咒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走开吧,你这个一无所知的法官!别用你的话再去祸害别人!”

维拉塔又要行礼,国王抱住他问:“你有什么愿望要我来满足吗?或者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的家人?”

“我对你量刑是有根据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的,陛下,或者说,地上的一切都是我的。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过家、有过孩子了。没有家园的人才享受全世界,放弃一切的人才拥有整个生活,没有罪孽的人才能享受安宁。除了清白,我在这一世别无所求。”

“你拿了,拿得比那所谓残酷的砍头还要更残酷!你为什么不杀我?我杀了人,是一刀一枪痛快地让他们死,你却使我像个活尸一样埋在地下腐烂,只因为你怕见到血,是个胆小鬼!你的法律荒唐可笑,你的那些提问还不如严刑拷打!你杀了我吧,我是个杀人犯!”

“祝你一切如意,不要忘记我!”

“我并没有拿走你的生命。”

“我记着神,也就记着你和世上所有分享他生命的人。”

被告发怒了:“我不稀罕你的宽容!你一句话就把我的生命拿去了,还说什么宽容!”

维拉塔再一次弯下身去,国王的船顺水漂走了。以后的几个月,无人再来造访他隐居的地方。

维拉塔只得重新坐下,带着为难的神色陷入了沉思。他过去从没有判过一个既不说话也不求饶的犯人。维拉塔思考的时间很长,墙边的阴影随着太阳的移动也越来越长。最后他终于站起身来,走到井边用冷水洗了洗,冷却一下发热的头脑,对大家说道:“但愿我所做的判决是公平的。这个人犯了杀人罪,他使十一个人平白失掉人身而去重新投生。一个人要关在母亲的腹中整整一年才能获得生命,这个犯人要为他所杀的每一个人坐一年的黑牢。他流了十一个人的血,所以要受十一年的鞭笞,用鞭出的血来偿还受害人。他可以留下他的生命,因为我们的生命是神给的,凡人的手不能触犯神的权力。我希望我的话是公正的,因为我不是为报复某人而宣判的。”维拉塔说毕重新入座,原告们纷纷亲吻台阶表示他们的敬畏,被告却茫然地注视着法官疑问的眼睛。维拉塔又说:“我事先请你对我说实话,对你的原告进行抗辩,你却一言不发。如果我的判决有误,你在神前也怪不得我,只能怪你自己不开口。我原本是想对你宽容一些的。”

维拉塔的声誉像一只白色的鹰,迅速飞遍了全国。在遥远的山村和海边的小屋里,人们都在传颂他的故事:那个人为了圣洁的生活,放弃了自己的家业。维拉塔又获得了第四个美名“寂寞之星”。祭司们在神庙里称颂他的德行;国王对臣仆们夸奖他的大智;法官们在宣布判决之后总要加上一句:“希望我像那无所不知、与神同在的维拉塔一样公正。”

当维拉塔终于审问完毕,正午的太阳已经笔直地晒到人们头上。他站起身准备先回家,打算像以往那样等第二天再宣判。但是那些告状的人们拦住了他。“老爷,”他们说,“我们走了七天才来到您这里,回去的路还得走七天。家里的牛羊没有人照料会渴死,家里的农田也等着我们的犁铧去耕种。求求您,请您现在就宣判吧。”

后来常常有一些失意的人,看破了人世的虚妄,效法维拉塔散去家财,离开故乡到森林里来,也造起一座小木屋,过起了神仙的日子。榜样对人有强烈的诱惑力,一个人的行为会唤起其他人的欲望,使他们从迷梦中醒来而投身行动。这些梦中醒过来的人看到自己生命的空虚,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和心中的罪孽,他们就会像维拉塔一样出家隐居,盖一间草棚,采一把野果,除了修行外别无他求。这些林间的修士如果相逢在采果子的路上,他们从不交谈一句,免得生出新的瓜葛牵绊,只是合目在目光中露出谦和的微笑,互相传递心里的善意。百姓们把那片林子称作“虔敬者的营地”,没有一个猎人到这里追杀猎物,怕血腥气玷污了这块圣洁的土地。

下面的人个个怒火中烧,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竟敢辱骂大法官!卫士们举起手中的刺棒要打他,维拉塔举手示意众人息怒,仍然平和地重复着他的每一个问题。原告们每有答话,他也照例再问一次被告,但是被告人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狞笑:“难道你还妄想从别人的说辞里找到真情吗?”

有一天早晨,维拉塔正在林中散步,看见一位隐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弯下腰想扶起那个人,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了。维拉塔合上死者的眼睛,为他做了祷告,然后试图把死者扛到丛林外面去火葬,送这位兄弟的灵魂去超生。但是,长期食野果的生活使维拉塔的双臂再也没有力气托起这样沉重的东西,他只好走到渡口边最近的一个村子去找人帮忙。

“你可以反驳他们,我可以从你们双方的说辞中区别真伪。”被缚的人轻蔑地抬起了眉毛:“我不跟这些人啰唆。我在发怒的时候干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你又凭什么能知道!那个为了钱出卖女儿的人死了是罪有应得,我杀了他的儿子和仆人也说不上有什么错。让他们告我吧,我瞧不起他们,也瞧不起你的判决。”

村民们看见这位修士到来,立刻尊敬地围拢来听他的吩咐,很快就有人去砍树堆柴,准备葬礼。维拉塔所到之处,妇人们纷纷低头行礼,孩子们站在一旁惊异地看着这个默默走路的陌生人。有些男人走出家门,亲吻这位贵客的衣衫,请求他的祝福。维拉塔微笑着穿过人群,他觉得自己离开人们之后,对他们反而爱得更强烈,也更纯洁。

被缚的人沉默良久,然后厉声说:“你凭什么知道远方的事是真是假是对是错,你知道的不过是这些人的信口胡说!”

当维拉塔与人群一路招呼过,来到村边上最低矮的一座房子前,发现那里有一双妇人的眼睛,正在充满仇恨地紧盯着他——他不禁吃了一惊,仿佛又看到了被自己杀死的哥哥那双久已被淡忘的眼睛。隐居的生活使他不再习惯面对仇恨,他想使自己相信,那只是一个错觉。但是,那双乌亮的眼珠仍然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当维拉塔定下神来朝那座房子走过去时,妇人恨恨地转身进屋了。维拉塔觉得,在昏暗的屋子里,那双眼睛好似藏在丛林中的老虎眼一般仍然灼灼闪光,使他心里阵阵发毛。

“我是法官维拉塔,是国王的仆人,也是法律和正义的仆人。我的职责是判断真伪,消除罪孽。”

维拉塔心想: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怎么可能得罪了她?他对自己说:“一定有什么事弄错了,我得去澄清一下。”他走到屋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答话,他却能感到那陌生妇人的一腔敌意就在近旁。维拉塔耐心地敲下去,像个乞丐一样谦卑地守在门口等着。门终于慢慢打开了,一张阴沉的脸对着他。“你还想要什么?”她大声吼着,两只手紧紧抓住门框,愤怒得几乎无法自持。维拉塔只是紧盯着她的五官,断定自己以前绝没有见过她,心上立刻一块石头落地。那妇人还很年轻,而他在林中不见人已有许多年了,绝不可能与她狭路相逢而伤害了她。

“你是谁?是国王吗?”

“我只想向你问个安,陌生的妇人,”维拉塔回答说,“也想顺便问问你,为什么看着我生气,我难道是你的仇人,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维拉塔转脸去问那个被缚的人:“他们说的可是真话?”

“对不起我的事?”她的嘴里发出一声惨笑,“一点小事,只有一点点,你抢走了我的丈夫,把我的家变成了空房,使我生不如死!快走开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来人中最年长的一位弯腰行过礼,开口说道:“我们是住在东方的善良牧人,老爷。这个人来自恶魔的家族,是个野兽,他杀的人比他的手指头还要多。我们村里有个人不愿把女儿嫁给他,嫌他是不信神的蛮子,吃牛肉,还吃狗。他把女儿给了沟里的商人做妻子。这个家伙一气之下冲进我们牧场,在夜里把那个父亲和他的三个儿子杀死。后来,只要有人赶着牛羊靠近山界就会丧命在他手下,他杀了我们村里十一口人。我们忍无可忍,大家合起来抓住他,把他带到最公正的大法官这里,希望您能使我们摆脱这个恶魔。”

维拉塔看着她,她的眼神里透着疯狂。这个女人一定是发了疯,他想。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嘴里说:“你一定是认错了人,我在林子里独自生活,根本与世无干,你看错啦!”

到了第六个年头,维拉塔有一日正在宫阶前审理案子,一群告状的人带进一个小伙子。这个人属卡扎冷部落,是信奉邪教、住在岩上的野人。他的双脚因为赶了几天的路已经伤痕累累,紧锁的眉头下,两只仇恨的眼睛凶恶地瞪视着人们。四根铁链把他那粗壮的手臂牢牢捆住,使他无法伤人。一干人众把他扯过来,按跪在阶前,然后自己也跪下,举起手表示要告状。维拉塔惊异地望着这些陌生的来客:“你们是谁,远方来的兄弟?你们捆着带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她在他身后大声喊:“我当然认得你,维拉塔!人家叫你‘寂寞之星’,说你有四大美德。我可不赞美你这个伪君子!我要向天上的神控告你!你要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过来看看!”

即使对于罪大恶极之人,维拉塔也从没有判过死刑,他对别人的恐吓挑衅也从不反抗回击,因为维拉塔害怕再见到血。拉普塔斯王朝的曾祖们用来处决犯人的那口圆井的井台,本已被污血染成了黑色,现在因为常年弃置不用,又被雨水冲刷成白色了。维拉塔把重犯人锁进地牢或把他们送到山里去砸石头,送到河边去推水磨。他尊重别人的生命,并以此赢得了人们的敬重。维拉塔的判决措辞精当,几乎无懈可击,他发出的问题逻辑严密,语语中的,他的态度安详平和,从不感情用事。四面八方的农人们赶着牛车来请他调解纠纷,祭司们也来聆听他的说法,国王更是对他言听计从。维拉塔的声望像拔节的竹子一般日渐升高,人们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也忘记了他先前的雅号“宝剑之光”,而称他做“公道之泉”。

妇人拽着吃惊的隐士走进自己家,推开一扇低矮的门,拉他去看那昏暗的角落:草垫子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维拉塔低头一看,立刻惊得退后一步,那是一个男孩的尸体,两只眼睛睁开着,酷似哥哥死后的神情。妇人扑倒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这是第三个了,我最后的一个孩子,你把他也杀死了,凶手!他们还叫你圣人,说你是神的仆人!”

从此后,维拉塔每日从早到晚在王宫玫瑰色的高台上以国王的名义做出公正的宣判。就像一架放上物品后要抖动许久才能称出重量的天平,维拉塔做出判决前总是深思再三,他那清澈的目光直逼犯人的心灵,他的提问就像一只打洞的獾,顽强地钻进各种事件的核心要害。维拉塔是个严厉的法官,但他从不在当天做出判决,审讯和判决之间总是隔着一个清凉的长夜。家人们常常看到他彻夜不眠,一个人在屋顶上踱来踱去,直到红日东升,反复掂量着正义与非正义的界限。在宣布判决前,他把手和额在水里浸湿,使自己的声音更加清亮。宣判之后,他总要再问问犯人,是否觉得他弄错了什么。很少有人挑他的毛病,他们总是沉默着吻一下维拉塔的座位,低着头像接受上帝的惩罚一样接受一切。

维拉塔满腹疑窦,刚要开口反问,妇人扯着他又开始数说:“看那儿,看那张织机的空凳子!我男人帕拉蒂卡原先就在这儿织白麻布,他是全国最好的织工!远远近近的人都来找他干活,他的工作养活我们一家人,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舒心。我的帕拉蒂卡本来又善良又勤快,他不跟坏人来往,也不逛街串巷。我们生养了三个孩子,指望他们长成像父亲一样的善良正派的男子汉。可他忽然听一个猎人说——神灵啊,要是那个生人不来就好啦——他听说有个人放弃了家业去修行,肉体凡胎想修炼成神,还自己在林子里盖了间草房子。帕拉蒂卡从此闷闷不乐,晚上胡思乱想,少言寡语。有天夜里我醒来一看,他已经离开我到你住的那座隐士营地去了,说是要在那里一心一意供奉天神。他想着神可就忘了我们,我和孩子们是靠他养活的呀!家里开始受穷,孩子们饿着肚子,找不到面包,一个个都饿死了,今天是最后一个。都是你害了他们,你带坏了我的丈夫!你要修炼成神,我的三个孩子却要为此送命。你拿什么来赎这个罪?要是我到司生死的神那儿告你,你还有什么可说?我可怜的孩子们受尽折磨的时候,你躲在林子里喂鸟儿,对别人的苦难不闻不问,你引诱一个正派人放下工作,抛开待哺的无辜孩子,胡说什么置身世外比好好生活离神更近,这般狂妄该当何罪?”

维拉塔跪在国王面前,两手抚膝谢过国王,听命登上象背,与国王一起开进那座拥有六十座塔楼的都城,去领受百姓们山呼海啸般的欢迎。

维拉塔面色苍白,颤抖着嘴唇为自己辩白:“我只想自己这样做,并没有存心教唆别人。”

国王的脸拉长了,周围一片死寂。人们惊恐地等待着一场风暴——世世代代有哪一个臣子敢当面反驳君主,有哪一个侯爵敢拒绝国王的赏赐!国王抬起头,看到那只象征王位的白鹭,想起那人的战功,脸上又开朗起来,他说:“维拉塔,我先只当你是战场上最勇敢的战士,现在又发现,你还是王国中最正义的良臣。我的军队得不到你这位将军,我可不想再失掉你的辅佐。你来做我的大法官,就在宫殿的玉阶上判案。你明辨是非,定能使王宫免受壅蔽,百姓得享公正。”

“你的智慧在哪儿?你号称圣人,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也不懂吗?世上的一切皆由神定,凡人哪儿逃得脱孽报的法轮!你这个妄自尊大的人,以为你自己能做得了主张吗?还想教训别人哩!你看吧,你的蜜糖是我的毒药,你活着,我的孩子却得死!”

但是,维拉塔又一次伏在地上,回答说:“王上,那看不见的神给了我一个信号,我的心已经明白了。我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这件事使我知道,凡杀人者必致杀兄。我不能做战争的统帅,因为刀剑中含着暴力,暴力是公正的大敌。谁犯下杀戮之罪,谁自己也将失掉生命。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请允许我在自己的余生中做个正义之人。”

维拉塔沉思半晌,俯身行了个礼:“你说得对,妇人。从痛苦中得到的真理远胜于悠闲中的思考。不幸的人使我警醒,我兄弟那痛苦的目光使我见到真情。我的确是妄自尊大,算不上神前恭顺的仆人,你的痛苦教我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心现在也与你一样痛苦。请原谅我吧,我已经知错了:我对你犯下了罪,也许还伤害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人。无所事事的人活在世上是有罪的,我要从林中搬回去,帕拉蒂卡也会回来,与你再生几个孩子来补偿你。”

国王诧异地望着他,半晌后才对他说:“为了我王国的安全,你就做个不佩剑的将军也无妨。从来还没有哪一个英雄面对如此强敌能像你一样领军作战,只要有了你,我的王国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我可以把腰带和马送给您,作为将军的标志。”

他又行了礼,吻了她的裙边。妇人的怒气全消散了,她不知所措地目送他渐渐远去的身影。

维拉塔说:“王上,求您把宝剑送回宝库,因为我已经起过誓,从今以后再不摸刀剑了。我今天杀死了我唯一的兄长,母亲只生我们两个孩子,我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我却杀死了他。”

维拉塔在他的小木屋里又过了一夜,看着白色的星斗从天幕深处闪现出来,又看着它们在黎明时渐次熄灭。他最后一次给鸟儿们撒下食物,吻别了它们,拿起手杖和钵子,像几年前来时一样又走回城里去。

国王低头对他说:“你的一切要求我都答应,你只要开口,我就送你半个王国。”

听说圣人又离开他的隐居处回到城里,居民们纷纷从胡同里拥出来看稀奇,也有人心中暗忖:他不要是来报告什么坏消息吧?维拉塔从敬畏的人群里穿过,试图用自己惯常的微笑来答谢众人,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他的眼神过于严肃,嘴唇僵硬地抿在一起,不肯听从他的意志。

维拉塔没有接剑,他跪伏在地上对国王说:“最慷慨最圣明的君王,请您恩准我提一个请求。”

维拉塔就这样来到王宫,国王散了朝,一个人坐着。看到维拉塔走进来,国王站起身准备拥抱他,他却一拜到地,拉着国王的袍边似有所求。

当他们遥遥看到碧瓦该王城的尖楼顶,还辨别不出绿石镶嵌的城门时,远方腾起一股烟尘,烟尘前面是奔跑的人群和马队。望见迎面而来的军队后,即有人开始往路上铺地毯——这是国王驾到的标志,因为国王的贵体属火,他从生到死脚跟都不能沾染尘土。远处,一头庄严的大象驮着国王,在卫士们的前呼后拥中缓缓走来。到了队伍面前,大象驯顺地屈膝跪倒,国王跳下坐骑,踩在地毯上。维拉塔正要下拜,国王抢上前去,双手把他扶起。对一个臣子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维拉塔命人带上那只白鹭献给国王,当这只神鸟掀动翅膀时,人群立即欢声雷动,惊得马匹直立起来,老象也慌了神,象奴用铁刺才使它安静下来。国王再一次拥抱维拉塔,又向身后的仆从眨了眨眼睛,仆人捧出了一把宝剑:这是拉普塔斯王族的英雄父辈们使用过的剑,已经在王室的宝库中躺了上千年。宝剑镶着白玉的柄,剑身上用黄金镂刻着祖先的克敌制胜的符咒,连神庙的祭司和智慧的老人们都不认得这些古老的文字。国王把这剑中极品赠给维拉塔表示他的谢意,同时他以此授予他最高的军权,维拉塔接受它,就要担任统帅全军的大将军。

“我答应你的一切请求,”国王说,“能为一个虔敬的圣人提供帮助,这是我的荣耀。”

他手下的奴隶把昨日叛军没有来得及完工的大桥修成了。士兵们套着芭蕉花扎成的花环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奴隶和骑着马的武士,维拉塔让开众人,因为他们的歌声和喧哗只会使他心烦。他故意与大家拉开一段距离,在桥的中间停住了脚步。维拉塔久久盯着桥下的流水,河两岸的将士们吃惊地望着他们的统帅,只见他高举起手中的剑,好像要刺破苍穹,宝剑落下时,他却松开了手,任由宝剑落入了水中。岸边的几个小伙子以为他们的首领失手,纷纷跳进河里去打捞。维拉塔喝止了他们,阴沉着脸随着队伍前进。在返回家乡的黄土路上,他那紧绷着的双唇再未吐出过一个字。

“请不要称我圣人,陛下,”维拉塔回答说,“我过去并没有走对路。我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您的阶前。就是在这同一个地方,我请求您解除了我的公务。我本想躲避一切俗业,求得人生清白,谁料仍旧不能解脱众神套在凡人身上的罗网。”

不久,奴隶和士兵们满载着战利品,像一群疯鸟一般狂呼着冲回来,个个欢欣鼓舞。他们在帐篷里找到了叛王的尸体和安然无恙的神鹭,高兴得跳了起来,纷纷过来亲吻维拉塔,称他为“宝剑之光”。维拉塔垂着头,默无一语地呆坐在那里,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奴隶们把战利品装上牛车,沉重的压力使车轮深深陷进泥里,车夫不得不用棘条抽打拉车的水牛,河里的平底船也满得摇摇欲沉。一名信使纵身跳进河水,顺流而下,提前游回城里向国王报告战事消息,其他人簇拥着战利品,闹哄哄庆贺他们的胜利。维拉塔一直不说话,像个梦中人一样坐在地上。等到士兵们开始抢夺死者的衣服时,他才醒过神来,大声制止了众人,又命令大家收集柴薪,把尸体架起来准备焚化,让他们的灵魂干干净净进入轮回去投生。仆人们感到很惊讶,不懂维拉塔为什么如此善待这些叛军,照王法,他们的尸体应该抛到林中去喂豺狗,剩下的骨头也得任由烈日曝晒才是。然而人们亦不敢多问,照他的命令去做。当柴堆架好之后,维拉塔亲自点燃了火,往柴堆里抛撒芬芳的檀香,然后掉过头去,站在一旁默默地守着,直到木柴烧成红色,火焰变成灰烬飞落在地上。

“我无法相信,”国王说,“你远离尘世,能伤害谁呢?你与神同在,哪儿来的罪过?”

过了不一会儿,白日开始降临林中。棕榈树在金黄色的霞光中像燃烧的火炬,倒映在河水里灼灼闪烁。血红色的太阳升起来,在东方的天际撕开一道火一般的伤口。维拉塔站起来,脱下衣服走到河边,在天神明亮的眼睛下举手祷告,然后走进河里净身沐浴,让河水冲走他手上的污血。当日光发白时,他披上衣服,轻松地走回帐幕,去检视自己头天晚上的战果。死者们躺在地上,还带着惊怖的表情和扭曲的姿势。叛王的头上开了花,背叛国王的大将军胸前中了剑。维拉塔合上他们的眼皮,继续前走。几个在睡梦中毙命的人还裹着毯子,其中一个很面生,长着羊毛卷一样的黑头发和黑皮肤,大约是叛王从南方弄来的奴隶。当维拉塔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脸上时,不由得眼前一黑:那是他的哥哥勃兰古,他本是山里的公侯,被叛军拉来助阵,维拉塔在黑暗中失手杀了他。他弯下腰去试探哥哥的口鼻和心脏,那里早已没有声息。勃兰古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乌黑的瞳仁像子弹一样刺向维拉塔的心。他一下子气短起来,像个老人一样颓然倒地,不敢去看一奶同胞的兄弟那双控诉的眼睛。

“我并非有意犯下过错,您知道我是想从一切俗业中逃开,可是,我的双脚离不开大地,我们的行为也逃不脱那天地间的大法。无为亦是有为,行善行恶事不由人。我逃开本分去侍奉神,反倒成了无用之人,罪加三等。因为我只奉养一己之身,于他人无益,也于神无益。所以我现在又想还俗,干点活儿。”

维拉塔召集起他的儿子们和亲戚们,带上他的家奴,一起加入王师去征讨叛军。他们在丛林里跋涉了一整天,终于来到与叛军一水之隔的河岸上。敌人的队伍在对岸耀武扬威,仗着兵马众多,不把来征讨的王师放在眼里。他们砍伐树木,开始在河上架桥,夸口要在第二天清早攻过河来,一个回合就要让这一片土地血流成河。但是维拉塔却毫不惊惶,他已经成竹在胸:他早些时在打猎的途中,跟着老虎在河上游发现过一处浅滩。当夜幕降临时,维拉塔带着人马绕到上游,从浅滩渡过河水,借着黑夜袭击熟睡的敌营。他们投掷沥青火炬,使大象和水牛惊恐奔逃,踩死了无数睡梦中的士兵,溅起的营火落在营帐上,又引起更大的火光。维拉塔一马当先,一个人冲进了叛王的营帐,剑起处,两名守卫在睡梦中丢了性命,第三个刚跳起来即死于剑下。另外两个人起来与维拉塔搏斗,一个额上中剑倒地,另一个伤在赤裸的胸膛上。等他们全都躺在黑暗中没了声息,维拉塔守住了帐门,阻挡住每一个企图来抢夺神鹭的敌人,这时候,叛军已经无心到这儿来管神鹭,他们在惊恐中溃不成军,狼狈逃窜,得胜的兵士们在后面欢呼着穷追不舍,喧闹声渐渐远去。维拉塔放心地在帐前盘膝而坐,握着带血的利剑,等候同伴们归来。

“你的话很奇怪,维拉塔,我弄不明白。告诉我你要什么,我一定让你如愿。”

危急中,国王想起了派去送信的维拉塔,马上乘着乌木轿子来到他家。维拉塔看见国王走出轿子,立刻拜伏在地,但是国王一把抱住他,恳求他率军抵抗叛军。维拉塔躬身说:“圣上放心,我不踏平叛军,绝不活着回来见您。”

“我不愿意再做化外之人。‘自在非自在,无为实有为’,倒不如在世上顺其自然,量力而为,不问因果。我们凡人只能低头尽自己的本分,神才知道万物万事的因果始终。陛下,请您赐给我自由,让我摆脱自己的意志,因为一切人的意志都还是虚妄,尽责才是真正的明智——陛下,我将感激您的恩典。”

国王叫人从早到晚敲响锣鼓,吹起象牙做的号角;夜晚在城楼上点起烽火,撒上磨碎的鱼鳞,金色的鱼鳞火在星光下高高蹿起,向四方的诸侯报警求援。然而,只有很少的人来效命王家。神鹭易主使将领们心生畏惧,大将军和装备最好的象奴们已经投身敌营。国王平日为人寡恩少义,专断严酷,对百姓征敛过重,这时候他的帐前没有一个武士报到,只有一大群惊惶失措的奴隶和仆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要我给你自由,又要我给你职务。难道听人驱使的奴仆倒是自由的,那吩咐别人的倒是受了拘系吗?我不懂。”

维拉塔的国王有一次大难临头,差一点丢了社稷。王后的兄弟虽然已经分得了一半国土,却仍然野心勃勃,日夜觊觎另一半江山。他偷偷收买了国中的王公骑士,还花重金买通神庙的祭司,要他把海边的圣鸟,象征碧瓦该国千年王权的白鹭带给了他。叛军骑着大象,抬着圣鸟,召集了山中部落里的逆民,浩浩荡荡直逼城下。

“陛下,您心里不懂这件事才好,不然您还怎样做国王呢?”

很久很久以前,在佛陀还没有来到世上向弟子们传道之前,印度碧瓦该国王拉普塔斯手下,有一位号称“宝剑之光”的刹帝利,名叫维拉塔。他是最勇敢的战士,还是箭不虚发的好猎手。他的长矛每投必中,手中的利剑疾如霹雳。他的前额高贵光亮,目光坦荡,待人温文尔雅,从不口出恶声、挥拳向人。维拉塔是国王忠诚的臣子,仆人们个个敬重他。五大河流域找不到比他更正直忠勇的人了,虔诚的教徒们经过他的门都要弯下身子,孩子们看到他也会露出微笑。

国王沉下了脸:“你是说,在神面前,君王反不如仆役和奴隶?”

下面我要讲的是维拉塔的故事。他生前曾经被他的人民冠以德行的四大美名,却没有在帝王的编年史或是圣贤们的典籍中留下痕迹,人们也不再记得他了。

“神面前无所谓高低大小。人只要尽职尽责,无念无欲,也就摆脱了罪孽,与神同在了。如果有谁自作聪明,以为他能回避劫波,那就落入了虚妄的孽障。”

——《薄伽梵歌》之四

国王仍然一脸不悦:“照你说,世上的职责也没什么分别了,君主和奴隶的职责在神和人的眼里难道没有大小之分吗?”

正大光明的行为是“为”,偷偷摸摸的行为亦是“为”,请留神——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为”——“为”的本质是深不可测的。

“对人来说,有些功业会显得伟大一些,陛下,而神对每个人一视同仁。”

什么是“无为”?什么是“为”?——这是圣贤都要摇头的问题。

国王悻悻地盯着维拉塔,一阵阵怒气攻心,正欲发作,见对方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惶恐,一头白发微微抖动,转念一想,这个老夫子怕是犯了老天真吧。他有心试探一下,便嘲弄地对他说:“那么你到我宫里来养狗如何?”

——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

维拉塔俯身行礼,并亲吻台阶感谢王恩。

没有人能在哪怕是一瞬间做到“无为”。

从那天起,这位先前享有四大美名的白发老人在宫里做起狗倌儿,与奴隶们一起住在下房里。他的儿子们为他感到羞耻,绕着圈子躲开他住的地方,以免被人当面认出他们的血统。连祭司们也避开了这个身份卑贱的老人,只有街上的百姓们在这位昔日的大法官牵着狗经过的时候,还来指点围观过几日,但是他从不理睬众人,人们也就渐渐散去,不再对他感兴趣。

避免一切行动的人达不到“无为”之境。

维拉塔每天从早到晚尽职尽责。他为狗洗澡,为狗擦癣抓疥,送食喂水。过不了多久,狗群就对他百依百顺,他也喜欢上了这些狗。他那张年老齿豁的嘴很少对人说话,却常对狗露出笑容。他的余年悠长平静,维拉塔很知足。国王在他之先驾崩,新王上任后根本不知他是谁,有一次因为一只狗对国王狺狺了几声,国王就用手杖抽打维拉塔。别的人更是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

文珂译

当维拉塔享尽天年,离开人世时,他的尸体与奴隶们一起埋进了乱葬岗子。没有人悼念这位曾经享有四大美名的圣人,他的儿子们避之唯恐不及,祭司们也不肯为他唱一首超度亡魂的经文。只有那一群狗号叫了两天两夜,尔后也忘掉了他。维拉塔的名字既没有在帝王的编年史上留下痕迹,也没有在圣贤书中留下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