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爱是忘我的,叫人放下身段的,倘若一个人爱且自尊,说明他爱得还不够。其实不是,爱恰恰令人更自尊。丧失了尊严的爱,宁可不爱,根本那也不是爱。爱是途径,通过他者来进行自我确认,获得尊严。
她这不是赌气,主要是懒得烦了,两个月来自伤自怜,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最近刚恢复正常,又来了!倘是未婚女青年,她还能去凑个热闹,现在算什么呢?何必没事找事?自尊心起来了,其实是怕,她正在疗伤,她要自救!自己跟自己谈了一场恋爱,自己把自己伤了,现在来了个机会,突然要强起来了,坚硬如铁。
林有朋已经得到确认了。两个月前在黄埔,跟田庄要电话时他就感觉到了,他在低头录号码,她把眼睛看着他,以为他不知道呢!看呗!还看!有完没完?他有意把号码录得很慢,让她看个饱;简直愉快之至,微笑随之浮起。他突然抬起头来,显见把她吓得够呛,慌得跟小鹿似的。太可爱了!
说:“你们去吧。有啥要求,回来说一声就行,不过就是统个稿,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么?”
本来没奢望得到回应,他默默喜欢一个人,无意间发现这个人也喜欢他,无与伦比的感觉,不要太美妙!人生无所求矣,死而无憾了。因而从黄埔回来后,他就不慌了,心很定。常常想起她来,几乎每天都想,有时走在街上,会驻足停留、会抬头看天,禁不住微笑起来。就是那种被确认的感觉,有一瞬间像被电击,麻酥酥的;像在出汗,是跑步之后的大汗淋漓,舒畅到极点。也想跟她联系来着,好多次他翻开手机,找到她的电话号码,看她的名字,痴痴傻傻。次数多了,号码烂熟于心,都会背。找了各种理由、说辞,怎样致电才不致太冒昧;有一次差点就打了,手指只要一按绿键,她那边就会接通。手指都颤抖。他跟自己说,再缓缓,半小时后再打。
说:“怎么又是周末?真的不行,最近在吃中药调理,总不能把药罐带过去吧?”其实她吃的是袋装中药,热水温温就行。
半小时后就不打了,忍得住。心定。很满足。不必去叨扰她、祸害她。他压根就没想到,她还没得到确认呢,悲惨极了!他只顾自己享受了,脑子里一个劲地放电影,回放,按暂停键,细细品味、揣摩,陶醉极了。想起她的脸孔,怎么可以那么迷人。又想起临上车前,她叫王田田跟他告别,那小孩立在他脚下,跟他混熟了,很亲热。他蹲下身来,看孩子的脸,那张像极了她的脸,他把心都化了。本来想摸摸她的脸,犹豫半天,觉得太亵渎了,改为拍拍孩子的头,站起身来说:“田田再见!田田不要忘记林伯伯噢,摘荔枝的林伯伯!”
这样消沉的日子,田庄过了两个多月。九月上旬,万里红通知他们去番禺开会,田庄找个理由推了,不去!
九月上旬的番禺之行,是他特意安排的,本来是想旧梦重温,借工作来约会,霸占她一两天,谁知她病了!问万里红,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想来不是大病,她每天还上班来着。可是不放心,又开始慌了,四肢软弱,连敷衍万里红的力气都没有。晚饭后,他一个人溜出来,拨了她的电话,响了七八声没人接,他就放下了。树林里踱来踱去,是病倒了?不方便接电话?手机没在身边?把着撑着树干,抬头看向夜色中的树丛。黑暗整个压下来。
她立在街角,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盛夏的光影落在他们的脸上;有一刻她像魇住似的,想着几十年后,这些脸孔都消失了吧?今天襁褓中的婴孩,几十年后也都成了老人。但唯因爱过、被爱……啊,她想哭。
田庄没听到电话,手机静音。就是听到,陌生电话她也不会接。有一阵了,她从等电话的惊魂里走出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接听有名字的电话,叫人踏实。还是老朋友好啊,从来就在那儿,不定什么时候想起她来,来电问候一声。不过这些年,老朋友也丢得差不多了,平时很少联系,主要是没事,又过了扯闲篇的年纪。倒是骗子们总惦记她,还百折不挠,一天十几个,吵得脑壳子疼,因之她就设置静音了。
这世上的一切,凡落进她眼里的,都是她的,都活了。午饭后她会一个人上街走,满大街的陌生面孔:好看的、难看的、年轻人、师奶、蹒跚老人、收破烂的、开豪车的……人人都跟她有关系,是一个整体。那边走过来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苦着脸;又有一个北妹,透着些乡气;又有一个老太太,面无表情。田庄一个个看过去,端详他们的样貌,想着这些面孔可能被爱过,那一刻,她简直为之动容,这些丑的、美的、年轻的、年老的、有钱人、穷人,现在全是一种人,爱的光辉曾照过他们,荣耀上身;曾欢喜、心疼;曾被人从尘土里扒拉出来,被人确认过,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她是周日傍晚才看到林有朋的短信:“庄老师,你还好吗?听说身体不适,没问题吧?打电话未通,甚为惦念!林有朋。”
有天晚上,王田田洗完澡,又光脚跑去阳台玩了一会,她只好端来一盆水,替她洗脚。她抚着女儿的小脚掌,那一团柔软、娇嫩的肉,她低下头,把头快埋进水盆里了,她在哭。女儿的脚掌跟她的失恋有关系吗?有。爱将她与世界连在一起,感官变得异常灵敏。从前视而不见的很多事物,花草、街巷、树木、公交车、骑单车的男孩;单位门口一排溜的便利店、古玩店、服装店、牛肉丸店、咖啡店……都跟她在一起,都跟他在一起。
她愣了一下,像是不认字似的,吃力看了好久。翻了翻未接电话,内中有三个是他的,前天、昨天都有打。突然笑了,前面的苦全忘了。又回头看短信,品咂里头的语意,什么意思?对她有意思?不能肯定。又开始猜心思了,我的娘!
她擦掉泪水,说:“淋浴头喷的。”
低头回短信:“谢谢林总!手机静音,才看到。我还好,无大恙!田庄问候!”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一字字看,一句句看,汉字真是可爱,微妙极了,太丰富、太多义,一字字很清楚,但合起来就糊成一片,我让你猜去!她自以为她的回复滴水不漏,尽显她的端庄得体、冷淡高傲、礼貌周全;至于他读出什么意思来,随他去!
她以前是单相思,搁心里把玩几天,愉悦之至,然后很快过掉,无关痛苦。爱的本质就是痛苦啊,是已被唤醒,尚未被确认,是总想起他,冷不丁眼里就会汪着泪水,委屈之至。是有时帮王田田洗澡,都会泪流满面。王田田问:“妈妈,你怎么了?”
正待发送,王田田跑过来,一头砸进她怀里,要玩“对冲”游戏。于是她收起手机,林有朋就再也没收到这条短信。
后来她就绝望了,努力说服自己,他不会来电话了。自卑至极,四肢无力,连走路都没力气,双腿撑不起肉身的重量。完全被否定了,或者说,她是自己否定了自己,那么卑微、渺小,尘土一般的人物,几同尘土本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毫无价值感。自怨自艾。她那时并不知道这是爱。爱就是渺小、卑微啊,是无力、懦弱,是把自己混同尘土,直到有个人把她从尘土里扒拉出来,告诉她,你跟别的尘土不一样。她需要被认同,以此确认活着的价值,或者说,确认活着本身。爱,她一个人完不成。
跟女儿玩完游戏后,她删了短信,不回了,毫无意义。这一顿挫尤其好,以笔者之见,这条短信当然不能回,至少不能立马回,怎么着也得晾他几天。田庄虽然没恋爱经验,因为女儿横插一杠,却做了只有情场老手才能做到的事:此地无声胜有声;一字不着,尽显风流。
突然想起他发过名片,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有一天她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一本本翻书,怕夹在书页里。没有。没有。折腾一个下午,累倒在沙发上。她想干吗?给他打电话?不会的!单为找他的小卡片,想看看他的名字、电话、单位的门牌号码,仿佛那张小卡片里存着他整个的生命,是他肉身的纸质版。她觉得自己可笑之极,怎么可以这么愚蠢?一把年岁了,你有什么值得他看上的?别做梦了,年轻美女多得是!
这么说来,显得笔者多会似的,看上去像恋爱九段;其实也不是,纯属帮闲人士,旁边看看挺清楚,实操经验也不足,理论基础还是有的。此事也提醒文字工作者,有时不必字斟句酌,以致呕心沥血,就放开来耍;不玩才是真的玩,不写才是真的写。
六月底的黄埔之行,正式开启了田庄的单恋之旅。林有朋没有给她电话,她在等,不确定他一定会打来电话,因此等待才充满魅力,就是太熬人了。现在,轮着她心慌了,常常一听到手机响她就心惊肉跳,显示名字的来电对她毫无吸引力,未显示名字的来电才有无限的可能性,每个电话都有可能是他。有一度她是什么电话都接听,倘有未接电话,她还要打回去,十之八九都是广告诈骗电话。怎么会搞成这个鬼样子?等他电话干吗呢?跟他约会、调情、相好?不不,根本想不到那一层去,只为等他一个电话。
那边厢,作为情场嫩鸡崽的林有朋开始吃不消了。平衡被打破了:三个电话、一个短信全都杳无音信,他不敢再联系了。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吗?起头,他是担心她的身体,经旁敲侧击,得知她尚无大碍,只是在调理。会不会有意不接电话呢?会不会讨厌他了呢?周五晚,致电她未接,他就有种不祥预感;周六白天,两个去电未接,晚上还要陪万里红他们打牌,回到房间已是深夜,他痛苦得蜷缩着身体,端详手机里她的名字,他想见到她、听到她,他想再次得到确认。
身后,王田田在喊妈妈,田庄转过身去,看见女儿远远地奔过来,她眼冒金星,把身体晃了晃,有那么一刻,她疑心自己可能会摔倒。她蹲下来,张开双臂,迎接飞身扑来的女儿,搂入怀里,抱紧、抱紧,简直感激不尽。乖宝宝,你真是救了老娘了!
周日下午给她去短信,自觉已是低三下四了,跟自己说,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他从番禺回来,直接去了单位,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专心失恋。手机稍一振动,四肢都在哆嗦。痛苦、软弱整个席卷了他,太无力了,觉得自己没了,成了一团虚空,他被否定了。
“噢。”
晚上十点多,接到万里红电话时他还在单位,准备磨蹭到妻儿睡了再回家。那晚他举目无亲,这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只有她一个人跟他有关系,这个人把他否定了,现在他是一团烂泥,躺倒在沙发上,不配称之为人。
“你的电话,我存下了。”
万里红来电时,他确实虚弱至极,手机就在地砖上,他顺手捞起,都不会发声了,说:“没呢。还在单位。处理点事情。有点累。没生病。哪有啊,不是感冒。什么?伞?蓝底小白花?在我车上?我没留心,”突然坐起来了,颤声道,“有有有。想起来了,印象中有。我明天给你送过去。嗳,没事啦,我正好去你们附近办事。”心里想,没伞我也给你变出伞来!
这一看,直把田庄吓得半死,压根就没思想准备,太冷不防了,他抬眼的那一瞬间,只记得他的齿面、镜片、眼神都有光,声音反而嗡嗡的,听不见,她讷然问:“什么?”
挂了电话,重新跌回沙发上,一个人咧嘴傻笑,手机磕在脑门上,一直在笑。亲爱的万同学、小红帽、母老虎、白骨精,我爱死你了!小时候被你打,我乐意!爱你爱你爱你!
他存了田庄的电话,照理应该回打一个,有来有往方是交友之道,可是他忘了,田庄也忘了。兀自回想那句话,“以后多联系”,是她想多了?听来确实不一样,由他嘴里吐出来,一字字跟空气发生碰撞,震得空气都籁簌发响。她后来想,那一定是她心颤的缘故,太紧张了,尤其是他低头存电话时,两人是面对面的,离得很近、太近了——但实在说,距离还是适当的。田庄迅速看了他一眼,很奇怪男人的眼睫毛也会这么长,跟假的似的,躲在镜片后面忽闪忽闪;鼻尖上渗出汗珠来;嘴角开始上扬,他在抿嘴笑?他真的笑了,白牙齿微微露出来。他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田庄说:“存下来了。”
次日上午十一点,田庄接到门卫电话,说楼下有人找她。她甚为纳罕。及至下楼见了林有朋,两人都吃了一惊,在田庄还以为是凑巧遇上,在林有朋则是把心都缩成一团。田庄跟他打了个招呼,门口张了张。林有朋说:“是我。有事找你。”带头拐进隔壁小巷,一棵老榕树底下站定。
尤其是林有朋,出口时就自觉不一样,不是简单的应酬语,有分量。其实以后联不联系,他真的不知道;先把电话要来再说;本来多此一举,他团队的小伙伴已经拿到了文研院几位老师的电话;但是他跟她要,就有一种仪式感,显得大方庄重。
他先递上一把伞,说:“这个你交给万里红,就说门口遇上我,托你转交。”
极简单的两句话,两人听来都不大一样。万里红几人才离开,王田田要去洗手间,林有朋派团队的一个姑娘带她去房间,他和田庄站在院里的树荫下,看夏日阳光灿烂,有一瞬间,两人都眯缝着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略有些尴尬。这才想起要电话,才有那两句话。
田庄说:“啥情况?你不上去?”
田庄说:“好,多联系!”
他含了含眼睛,答非所问道:“你还好吗?身体怎么了?”
午饭后告别时,林有朋跟田庄要了电话号码,说:“以后多联系!”
田庄也含了含眼睛,说:“没事儿,中年妇女都有的毛病,头晕,心悸,胸闷,一直都有在吃中药。”
凌晨两点回到房间,迟迟睡不着。很软弱。又开始心慌了,想她。窗外几声狗吠,又听得几声鸡鸣,也不知王田田数星星了没有。后来,这一夜就永存在他的记忆里,初夏,荔枝园,小村子,他沉在黑暗里,跟她住在一个院里,她那边已经熟睡,而他却清醒。
他轻轻吐口气,道:“我没啥事儿。”一字一顿地,很艰难地,“就是来看看你。联系不上你。电话短信都不回,不放心。”
那晚王浪没来。晚饭前,万国给他打电话,他那边已经喝上了。林有朋笑了笑,不来最好,他不想见。饭后他和万里红等打牌,一直打到深夜,欢笑不止,很知道田庄母女已经歇息,莫名他很感动,无边的温柔隽永,夜很长,他想一直这么打下去、打下去,守在她身旁,在几米远的地方。
田庄看了他一眼,可怜巴巴的,语气那么委屈;这么一大男人,先把自己矮了一截,又可怜,又动人,又感人。可是她还来不及感动,自己先笑了,开心!羞耻啊羞耻,笔者写到这里也替她着急,瓜婆娘!怎么就不能搂着点儿、端着点儿?就不能茶一点、婊一点?非得那么直露?给颗甜枣就上头?
田庄被万里红留在客栈打牌,隔着后窗,她能看见不远处的小山坡,那几棵荔枝树。她女儿站在林有朋脚下,把手攥在他手里,正在弯腰捡荔枝;她挣脱了林有朋,把荔枝送到筐篓里;她满地在跑,满地在捡,有时站下来,剥一颗荔枝塞进嘴里。她跑到一个年轻人身边,那人正在敲荔枝,她把手搭在竹竿上,两人一起敲荔枝。她跑回林有朋身边,再次把手攥进他手里。
嗯,忍不住啊!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确认了一件事,或者说,她被确认了。于是崩不住。她先是抿嘴笑,后来咧嘴笑,把牙齿都露出来了,她静静地笑,就是不出声。这一笑,那个劲儿就泄了,一扫两个月来的痛苦、消沉、绝望、紧张、敏感,对万物的同情和感知力,变得跟傻子似的,智商直线下降。
下午,他专门带王田田去摘荔枝,叫几个年轻人陪同,带上竹竿、竹篓,一众人往荔枝园走去。过一个小河沟时,他抱起王田田,踩着石头过河,心里生出异样的温柔感,这是她的女儿。一个模子刻出的。又像抱着自己的女儿,又像抱着她。抱了好长时间,足有一生那么长,虽然小河沟统共几块垫脚石,一到对岸他就放下了小女孩。
林有朋见她笑,还有不笑的?也跟傻瓜一样,一扫两天来的痛苦、软弱、忐忑。他确认了一件事,或者说,他再次被确认了。他看着她,一边把牙齿咬着下唇,送伞送成这个结果,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今天本是来受虐的,指着她不理他,客气地冷淡、端庄地疏远,他好回去继续痛苦、猜心思,猜上一年半载,慢慢就淡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不紧张了。及至她摇下车窗,互相打了招呼,他越发安宁。一边安排泊车、入住,不在话下。
他方才说话时,都不敢看她,浑身乏力,一边赔着小心;现在好了,色胆顿壮,说话有底气了,说:“笑完了没?找个地方吃饭去吧。”说完带头就走。
那边开过来一辆车,万国说:“到了。”
田庄低着头,笑眯眯的,心里想,怎见得我会跟你去吃饭?因而不动。妈哟,开始小女人了。
田庄母女是在午后到的黄埔。林有朋和万国候在村口,很奇怪,一听说她要过来,他把心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感激还是绝望,讲好不来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两个月没见,他都死心了,哪禁得起她这一转折?心里五味杂陈,挺委屈的。
他走到她身边,并肩道:“要不要上楼拿个包什么的?”
她这里还不待怎样,王田田激动了,闹着要去摘荔枝、数星星。王浪说:“那就去吧。你带宝宝先过去,我下午有约,散得早的话,我过去跟你们会合。”
田庄不说话,心里想,怎么啥都懂?
周六上午,田庄接到万国电话,那边闹嘈嘈,正在摘荔枝。万国说:“给你带两箱?但你最好过来拿,一家三口都过来。环境好得不得了,客栈也干净,昨晚看星星去了,早上还能听到鸡鸣、狗叫,真没想到,广州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他碰了碰她的胳膊,说:“走呐,我在对面停车场出口等你。”
其实见了面也还好。田庄确实很少外出,万里红问她要不要去黄埔时,她犹豫了一下,把王田田抬出来,忍心拒绝。挺想见他的,又怕多事;其实王田田不劳她费神,爷爷奶奶在呢——王安全前年就被王浪接来广州,他爹妈算是来广州安居了。
田庄拽了拽胳膊,说:“干吗呀?”声气都不对了,撒娇全会了。
林有朋说:“没关系,不拘的。”搁下电话,愣了一会儿,又是失落,又是庆幸。她不来最好,他躲过一蜇;来了他也不在怕的,大不了千刀万剐。很记得刚才听到她的名字时,身体微微一震,脑子嗡嗡作响,周遭的空气也像在噼噼啪啪,震得他两腮发麻。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放下,不经绝望,哪会死心!都后悔给万里红打电话了,自己大病初愈,何苦去撩她?她那边还不待怎样,自己先气息奄奄。
他笑了笑,继续前走。走不上几步,回头看看,见她像个小女孩似的慢慢跟着,低着头,拿食指指节抵住嘴唇,一步一挪。他一回头,她就停住。
万里红说:“行,我来问问他们,万国、黄绍兴应该没问题,田庄够呛,周末她一般在家带孩子。”
那顿饭吃得太难为情了,两人一直在笑,都不好意思看对方,眼神但凡遇上,一秒之内,总有一人先闪开,于是同时微笑。倒也说了些正经话,各自的成长履历,哪一年来的广州,哪一年结的婚,而后就沉默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年轻时遇上,一定也错过,都不懂,两个糊涂虫。能不能对上眼都不好讲,对上眼了,两人又都不知怎么下手,一定错过。人的魅力,大凡是后天铸成,成长、熬岁月,熬到三四十,有阅历了,处事不惊,味道就出来了。然而都已成家了。
开会前也是经过一番小挣扎的,犹豫要不要通知文研院,他是怕被蜇,又想被蜇,又觉得自己没事了,不会被蜇;总之,还是试试吧。遂致电万里红,告知时间地点,说:“准备周末去黄埔,找一个古村落住两天。你们自己把握,没事的话,大家一块聚聚。”
两人运气不错,都是相亲结的婚,各自的伴侣也说得过去,日子过得不难受。两人重新来过,至多也就过成这样。可是还是不一样,尤其对于田庄而言,三十八年来头一回被爱,年轻时可能也被爱过,但第一,她忘了;第二,反应没那么强烈。
两个月不见,他平静些了。例会并不是非开不可,还没到最后统稿阶段,文研院的人也不是必须参会。可是他犯贱,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平静下来,好奇于自己的单相思是不是结束了,是小孩捅马蜂窝的心理,知道马蜂会蜇人,不捅又不甘心,捅了掉头就跑,看你能不能蜇到我?当然蜇到了!
反应才是最重要的,她爱的人也爱她,被爱多么好!周身沐浴在他的目光下,像月亮地里走路,晚上也会发着光。他的目光刚刚好,温绵有感情,不灼人,他在收着,怕她吃不消;有时还躲闪,跟她玩捉迷藏,啊,他那么害羞,那么着人迷。王浪从来不曾有过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自从十几年前头一回见面,两人相聊甚欢,他也不曾那样看过她,就是一女的,长得还行,处处看吧。他看她的时候,眼里从来没光,笑的时候也没光,就仅仅是笑。他从来不怕失去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他对她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因为这是个结婚对象,出于责任。啊,他从来没爱过她,他对她都不及他妈对她好。
六月底,林有朋终于搞到了田庄的电话号码。没真想搞,否则早就搞到了,都不用他出面,叫他的助手跟万里红直接要电话就好。还是那句话,要来干吗呢?真要跟她联系?真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没电话也罢了,有了电话,他可保不准!
本来,田庄也不是个腻歪人,什么爱不爱的!烦不烦啊,都多大岁数了,又不靠这个吃饭。可是自从林有朋出现,才知爱不爱确实不一样。挺委屈的,常常眼里会含着泪水;从来没说过谢谢他,可是眼里会有感激。头一回单独吃饭时,她就抽鼻涕,林有朋递过来纸巾,说:“一会还要上班呢。”
“我怀疑跟衰老有关系,都人到中年了,心里慌,想找个抓手。”直到这时,她还在为爱找理由,不愿将它神话。
她接过纸巾,拭了拭眼睛,哽咽道:“没事。”
“那跟什么有关系?”
要么说他这个人好呢,好就好在这里,连一句安慰话都没有。没用,多余。他懂。这是爱的题中义啊,伤心,痛苦,委屈,欢喜……因为他,这一年她把很多词汇都重新体验了,等于把世界也体验了,把人生也体验了,很重很重,太无奈了,五味杂陈。
田庄笑了笑。各花入各眼咯。颓然道:“想想都后怕。幸亏没谈,成年人哪里谈得起恋爱?奔四的人了,发生这样的事,可能跟他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
坐的是临窗的位置,她侧身看向窗外,听街市嗡嗡作响,很知道生活在流动,是活的。他们都是活的。她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这次两人挺勇敢,谁都没躲,对视了足有两三秒。这两三秒的对视中,他们分明知道,两人是存在着的,已经醒来,是被敲了章、盖了戳的,先是作为人,而后作为男人、女人,是这活着的世界的一部分,能感知,能体悟,能和世界共命运。
“这个不能怪我!”万里红说,“我哪儿知道你们还有这一出?他有哪一点好?长得还不抵王浪呢,王浪多活泛、多有眼色!你再看看他,我的妈,大闷瓜!”
田庄再次把眼睛润了,好多年了,她都忘了自己是女的,今天她是,被盖章了。林有朋再次递过来几张抽纸巾,田庄伸手接,他不给,径自拿纸巾揩了揩了她的脸。
田庄有一段挺痛苦的,跟万里红说:“要是可以选择,我宁可选择不认识他。很后悔跟你去了他单位。”说这话是2010年,事情已了局,她稍微平复些了。
田庄眼泪未干,扑哧一笑。心里想,怎么那么会!
本章费尽周折,以田庄为例,妄谈连哲学家都大感头疼的“爱情”二字,至今没有定论,没有人能说得清它是怎么回事,并且越是哲人,越是搞不清,容易复杂化;文人当然也搞不清,简单说,它就不是人能搞得清的事儿,即,虽然人人都谈过恋爱,但爱情又是稀有品、神品,它是抽象的、神秘的、未知的;有人认为它发端于人欲,而后归于精神;但哪怕是男人,恐怕也未必认同这一论点。爱到极致,欲望算得了什么?生死算得了什么?
林有朋也笑了,说:“又哭又笑!”
这对普通男女,因为隐忍、克制,未谈成的恋爱里才会生出来郑重,使得爱情有一种庄严相,挺严肃。又因田庄不几年即去世,林有朋不再隐忍,对她的惦念转化成绵长深情,由此,我们斗胆推导出“永恒”二字,希望不致亵渎这个词。毕竟两人阴阳两隔,田庄以短命换来了一场爱情,虽然她的死跟爱情没半毛钱关系。
两人后来又单独约了几顿饭,都是在工作日的中午。他体谅她,周末和晚上从来不约她;借此可以自骗自,这不是在约会,不过是老朋友聚个餐而已。两人很少说什么,好像舍不得说话,怎么都看不够,田庄是哭哭笑笑,林有朋只是笑。
万里红端颜肃容。想起两人都是压事的人,一直攒着、压着,未得释放,如此,心里才会掀起滔天巨浪。换句话说,纯粹的爱情必是唯心的,隐而不发的恋爱,才有可能促成伟大的爱情,没有琐屑、计较、背叛,没有私欲、伤害、幻灭;不曾占有,才是最完整的占有;世间未见雪泥鸿爪,心里才是漫山遍野。啊,无为才是最大的作为,无形大于有形,直通无限、无垠。
这恋爱谈的吧,跟演哑剧似的,把我们急死了!啥事没有,连话都不怎么说,还怎么写?好在他们自己却耍得津津有味。田庄本不是太闷的人,无奈男的是个闷葫芦,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显得那啥,太上杆子爬了吧!女人总归要文静、端庄些。哎哟,也挺懂。
隔了一会,他又说:“我什么都没为她做,不敢做,怕升温。每年我都有去看她,好像也不单是为了她,更多是为了我自己,陪她坐一会,我就定心。
林有朋虽然闷,但该说也会说一些,其实说不说都一样,田庄懂。她常常哭,莫名眼里会含着泪水,浑身颤抖。
笔者中万里红跟他最熟,有一回聊起田庄,他讷讷不能言,“爱”字更是绝口不提,太难了,可能他也疑心自己配不配。他说:“那你告诉我,什么叫爱?我跟她啥事没有,算爱吗?”
林有朋说:“是对他有愧疚吗?”
有一回他路过银河公墓,就开车进去了,找到她的墓地,一块小小石碑,他立下来,端详它,拿手抚了抚石碑,附近逛了逛,又踅回来,挨着她的墓碑坐下,长叹一口气,好像他已打通了生死界,离她很近。二十分钟后他离开了,心里出奇宁静。后来,每当他心浮气躁,消沉、生气,心绪不宁时,他都会来看她,发发呆,就像她生前一样,见到她,他就安心。
田庄说:“你没有吗?”
未曾拥有,或许才是更长久的拥有。又因田庄死得早,林有朋的头脑风暴还未停歇,龙卷风又凭空而起,顿感生死两茫茫,正应验了那句“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林有朋想了想,说:“还好。男的负罪感会少一点。这件事,你做主就行,我听你的。本来也是我不好,我先主动的。让你那么痛苦!”
或有问,那何谓爱情?没法说,一说就错。笔者若晓得,还用得着在这里喋喋不休?或又问,田庄和林有朋之间算是爱情吗?可能也算不上,但因为两人从未好过,压下来了,只存于脑里、心里,面上不落形迹,未能形成事实,也因此,才有可能生成更强悍、更完美的心理现实,头脑开始起风暴。
田庄说:“不!是我先主动的!”
绝对意义上,爱情从来是奢侈品,世间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有幸,抑或不幸拥有它,类似被神选中;很多人在谈恋爱,互相喜欢、相思、着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未必是爱情。
两人还客气上了。
很神秘的,在这个时间节点突然醒来,不早一年,也不晚一年,恰在2008年,她辞世的两三年前。走笔至此,我们突然打了个激灵,生出不祥感,顿感心惊肉跳。是天意吗?命数吗?在生命走向终点之际,还没经历过爱情,是上天在体恤她、丰富她、考验她、折磨她?
林有朋说:“不用愧疚。就是出来吃顿饭而已,我也没怎么你,就是想看看你,每次都当最后一次,随时等你遣散。每次你答应饭局,我都特别开心,觉得自己赚了。你把我拿捏得死死的。”
林有朋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呒。普通人而已,她不能因为喜欢他就无限美化他。不错是不错,但不错的人多了去,为什么偏偏是他?天知道!从前错过多少好的?彼此都动心,但碍于处境,犹犹疑疑的,她不发疯。像一个将醒未醒之人,别人摇她不起,就离去了,她选择继续昏睡。就是说,没有“唯一性”这一说,并不是非他不可,偶然遇上了,彼此印象不错,在她这里则是强睁眼睛,虽然困意十足,她还是跟自己说,醒过来,醒过来。于是她就醒过来了。
田庄想,是你把我拿捏得死死的!但这话她没说,怕他骄傲。
春天里,田庄还不到痛苦的程度,有心事。后来她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她先喜欢的林有朋,乍一见面就印象不错;至于他喜不喜欢她,可能也喜欢吧,但说到底,她也不十分在意。本来也没想跟他怎么着。
有一次,两人开车进了一个小区吃饭,泊车后经过一个网球场,里头有两个小朋友在打网球,旁边站着教练。两人扶网立住。
当然诚恳也有个“度”的问题,视情况而定,不能无条件,否则就是傻。他的度刚刚好,分寸感、场合感都拿捏得不错,宁可不及,也不会过头,在田庄面前总是压着一层。诚恳岂是压得住的?不压还好,一压就很动人,有欲盖弥彰之意。田庄想,这个人有意思,蛮好。后来,“压着”就成为他们俩的相处形态,挺痛苦,但痛苦也是好的。
林有朋说:“我想到王田田了,哪天带两小孩出来,长隆住两晚,一旁看着他们玩儿,一家四口的感觉有没有?”
田庄喜欢林有朋也在这里,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并不仅仅在于新鲜,而是他的真诚、诚恳,太珍贵的品性,在他却是自然呈现,清清白白展露出来,他没有障碍,他不在田庄的环境里。
田庄看了他一眼,心想,都想得那么远了?
这并不是说万国、黄绍兴有什么不好,老朋友了,都知根知底;这哥俩身上太多小毛病,但大节不亏,属于文人的毛病,世故天真,嘴脸没那么丑恶。世故的人也会天真?当然!这有什么难的?泥巴都能捏成艺术品,搞文艺的人能把世间万物都糅合成一体,就像世界本身!也要,又没什么心计,又顾及脸面,当然要不到了,末了就很搞笑。又很会自嘲,又聪明,又不乏真诚,就是身上太多软胁。天生一张铁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油腔滑调里突然带一两句真心话,能把人感动得半死,而他们自己则难为情了——这就是田庄寄身的环境,对于真诚,他们羞于表达,必得变着法子、拐弯抹角地说出来,挺害臊的,事后想起还心不定,生怕肉麻。戏谑惯了,都不会正经讲话了。
他笑道:“各家住各家。”想得还挺周到。
典型的技术流,专注自己的专业,人事上也不糊涂,只是要得少,身上有股清正气。温和沉静,界限感很分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分内的事又会做得很漂亮。这才是靠谱的人,好看!田庄平生最讨厌激进、冒进的人,这个人好。凡事压三分,低调,务实,本分。是她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人。她这些年在文研院,总觉得自己混油了,其实文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好玩的、洒脱的、正直的,也有技术流。但她浸濡这个圈层太深,各种丑人都见过,宵小、争功名、抢利禄、……因此乍见林有朋,她眼前一亮,简直是清流,跟万国、黄绍兴他们完全不一样。
田庄看向网球场。一家四口?啊,一家四口!
实则心里挺痛苦。起头也不是痛苦,而是略有些异样,乍见面时就感觉到了,她对林有朋印象不错,偏内向,嘴皮子不溜,身上一股稚拙气,不大像他的年龄,跟他团队的小青年玩得挺好,没大没小。
他说:“行不行吗?不去长隆也可以,周末找个游乐场,带两小孩出来玩儿,我们在旁边看着,早出晚归就好。”
田庄啥情况?跟林有朋一样,也深怪文研院的人拱火,不拱没事,当然拱了也没事,就是难为情,还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他们会越发起劲;她必得装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由他们说去,有时还得附和一下,表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开得起玩笑,要不还能怎样?
田庄双手把着护栏,看自己的双手,直到视线模糊。他也在看她的手,小肉手,有肉涡,可爱极了,却在微微颤抖。他扳过她的身子,拿掌心替她擦去泪水,擦不完地擦,说:“是我不好。想多了。”
林有朋说:“是,上月还来过,跟他们有合作。”说的时候有点软弱,这是她的单位、她的街巷、她的城市。
田庄脑子嗡嗡响,心里说,抱抱我呀,抱抱我多好。
他们是节假日最后一天回到广州的,走错路了,恰好经过文研院,小伍说:“这不是万里红的单位吗?”
然而他没有,很想很想抱,但是不敢,手生。擦完泪水后,有点手足无措,自己把双手扣紧,左右大拇指摸来摸去。突然想起刚才是真正的肌肤相亲,头一回,真正的!上次吃饭时,拿纸巾去揩她的脸,毕竟还隔着纸巾;偶尔有一两次,他会拍拍她的肩头,两人的手肘也会蹭在一起,但毕竟隔着衣服。
走在路上的感觉是好的,人头攒动,车也走不动,可是真好啊,她隐身了,在茫茫人海里、天地间,世界广大嘈杂,整个吸纳了她,她变稀薄了。一天中午,他开车进了一户农庄吃饭,一家三口的感觉异常明显,他爱他们,失恋时由他们守在身边;有时小伍开车,他和儿子坐在后座,他再次感到一家人在一起,那么近、那么近,在小小的车厢里,一路前行;他爱他们,此刻他很安心。
又有一次,她手拿半瓶矿泉水,因要去洗手间,就把瓶子交给他。他站在街边百无聊赖地等,没过脑子,就扭开瓶盖喝起水来。及至她回来,见得他在喝水,她伸出手来,要回自己的瓶子,他才旋紧瓶盖还给她。两人都把脸红了一下。某种意义上是在亲吻,但第一隔着瓶子,第二隔着时间。
他决定冷一冷,四月里见了她两次,超额了。遂决定恢复正常。可是中间太难熬了,五月长假又想起她来,可能也是闲的,小伍带儿子逛书店了,家里只他一人。他躺在沙发上看书,后来索性拿书盖脸,身心软弱,倒宁可身边有人,还能分分他的神。长假第三天,他领家小出门去,临时决定的,没目的地,走哪算哪。是他提议的,家里待不得,总想见她。
那天中午在网球场边,他擦去她的泪水,抚着她的脸,他的手湿漉漉的,泪水把他的手和她的脸糊在一起,这才意识到是肌肤相亲。他的脑子突然轰了一下,神痴目呆地看着她,什么都不会了;又含眼看了看她的手,有肉涡的小手,很想握在手里,只是下不了手。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跟小伍谈恋爱时,从来不用他操心,都是她上手,他头晕目眩,心里说,你上前一步啊,主动点,扑!哪怕你不主动,只需暗示一下,闭上眼睛;我就上前。
心里想,他自己发发烧就好,别害田庄。可是有时,他又忍不住想霍霍她,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没有,轻轻吁了口气,说:“走吧,傻站着干吗?吃饭去!”
中意一个女人并不丢人,可是这个年纪还中意,早干什么去了?毛头小伙都比他看得透,不屑做这样的事!这才知道老房子失火的厉害,年轻时未曾谈过的恋爱,攒到中年集中大爆发,都落到田庄身上,她吃得消吗?从前听过一个观点,年轻人应该多谈恋爱,把自己消耗殆尽,到了中年就安静了,没力气折腾,就或遇上可意的,也是云淡风轻,有足够的经验去妥善处理;哪怕玩世也不要紧。他年轻时干吗去了?糊涂蛋一枚!现在遭报应了。
走笔至此,我们都快急死。两只瓜!玩完了,没了。活该谈不成。年轻时遇上,一定也没戏。都不会。
总之,想立马给她留个好印象,想唤醒她熟悉的记忆,又怕过犹不及,遭她讨厌,简直百无一是。想看她,又不好意思,把自己放在低处,这感觉太不美妙,准确说是心慌。后来,这心慌就一直跟着他,直到见了她,他才安心些。其实见了面也稀松平常,跟老朋友没什么两样,她识趣美好,他身心舒泰,跟着大家嘻嘻哈哈,彼此还能开两句玩笑呢。他心想,这下好了,没事了!谁知隔不上几天,他又想见她,否则就心慌,这才知道自己犯了病。问题在于,他不能一犯病就去找田庄,第一,他得防着文研院的人;第二还得防着田庄,不能叫她知道。太丢人了。
这是他们吃的最后一顿饭,最后一次约会;最后也是最初、唯一的一次肌肤相亲,仅仅是他擦去她的泪水,挨到了她的脸。未及拉手,嗯,以为不在这一次,以为还有机会。去饭店的路上,两人恢复了正常,说到了一家四口、带孩子出来玩儿。
田庄和那个小美女有什么不同吗?有。主要是文研院的人拱火,乱开玩笑,慢慢他就上头了,收不住。也不知是他先上的头,文研院的人才拱火,还是文研院的人先拱火,他才上的头,反正是收不住。根本不了解她,不比那个小美女,相处起来挺愉快的。他对田庄是另一种,好像中了盅,乍一见面就愣住了,无来由感到亲切,她是那一种熟悉的陌生人,好像是他的高中同学,也不对,高一时他跟万里红还同过桌呢!
田庄笑道:“唉,一家四口。亏你想得出。”
其实成年人的好感,只要不见面、不撩骚、不拱火,大凡很安全。搁心里就是了,慢慢就淡了。他以前认识一个小美女,有业务来往,一来二去混熟了,对他有依赖,会约他出来吃饭,跟他说些家事、苦恼,会露出些小情绪。他觉察出了,不动声色地冷淡,晚上从来不回短信,工作时间就事论事。他挺喜欢她的,识她抬举,越发不能害她,他负不起责来。
“我常这样想。”
结婚那天他长长吁了口气,终于完成任务了,以他的性格,他都担心自己娶不到媳妇。他是婚后才略微懂得些女人的好处,但都在可控范围内;人到中年,难得还没油,为人青涩诚恳,身上兼有岁月沉淀的味道,也疑心自己有女人缘,又拿不准。
“你真这样想?”
田庄做新娘子的那一年,他当了新郎,1997年,三十岁。婚后处得不错,只要女人不作,他跟谁都能过。偶尔也有拌嘴时,他是不吵、不哄、不迁就,他太太就恨他这一点,拿她当空气,很疑心自己是不是被爱过;有时又很庆幸,她丈夫体面、温和,不爱应酬,很少花天酒地,下班回家不爱讲话,读书,网上下棋、玩游戏,男女事上像盹着了,她反而安全感十足。
林有朋沉吟一会儿,道:“你想听真话吗?”
要就要呗,要又不说,口是心非,还噘嘴撂脸色,他哪敢上手?他跟小伍在一起就很省心,不劳他上手,也不用他费心,跟白痴似的,被小伍摆弄来摆弄去,两人都很开心。有一回走在路上,小伍停下来,朝他怀里一滚,拿他的外套裹紧自己,他心里想,机会来了,我得亲她一下。还未及开始,小伍踮起脚跟啄一下他的脑门,然后笑着跑开,手扶膝盖笑道:“你怎么那么可爱?跟个大狗熊似的!”
“嗯。”
他现在的太太是他的第三个相亲对象,姓伍,比田庄还小两岁,这是个傻姑娘,面目姣好,直来直去,很合他的脾气。主要是凡事不用他操心,她自己就做了。比如看电影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把手勾进他的臂弯里,把头靠着他的肩膀,他就很开心,顺势拉着她的手,一直不放手。两人熟了以后,她会说,你还没抱我呢!他心里一暖,上前抱了抱。多好的姑娘,说话明明白白,他听得懂。
“我真这样想。越是不可能的事,越喜欢想,就当它是梦想呢。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实现它。特别怕、特别难过。”
女朋友后来被一个校园歌手给撬了,他虽然生气,却也松了口气,从此再懒得谈了。这么晃到快三十,家里人催婚,他就跑去相亲,处过两个,都嫌他闷,不懂浪漫,女人的暗语他听不懂,比方女人说冷,他不晓得把人拥揽在怀,连外衣也不脱下给人披上。其实也不是不懂,而是心里在打鼓,拿不准是不是要抱她,要是会错意了怎么办?心思全在拥抱上,因而忘了脱外衣,最后抱也没抱,脱也没脱,女方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田庄点点头。特别怕、特别难过,她还特别感动。要么说这个人好呢,诚恳、实在、对路子。
大学时代他谈过恋爱,被一个女生倒追得手,也不知人家看中他什么了,蒙头蒙脑的一个家伙,不谙风情。前面讲田庄不开窍、满脑子糨糊,那是春秋笔法,未可足信。这位是真的不开窍,直到谈了对象,他对女人都搞不清楚状况。典型的技术男,头脑复杂,心思简单。有一回他女朋友外出返校,事先约好叫他去南门口接,他给忘了。女朋友哭了,他莫名其妙,多大的事呢?她两手空空,又不需要他帮忙拎东西,她又不是不认路,也值得一哭?对女人很犯怵,事太多。
那天活该有事。饭后,林有朋送田庄回文研院,走错一个路口,耽搁十分钟;万里红出来拍证件照,而文研院对面的洗印社关了,她多走一个路口;照了像,就去隔壁的旧书店逛了逛,正好黄绍兴来电,书店里信号不好,她就走出来;看见田庄从车上下来,正待打招呼,还未及反应,田庄吓得躲回车上,跟林有朋说:“快走!万里红!”
企业史的编撰,原定隔月开一次例会,因为要赶进度,年底需交定稿。林有朋挟公带私,四月里见了田庄两次,一次是召集去他单位开会,另一次是他来文研院,借口路过,顺道看看老同学。路过是真的,看老同学是假。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年轻时都不曾有过的,为了见一个女人,他须绞尽脑汁,找理由、攒勇气,攒足了勇气又犹豫,见不见这是个问题。明知无济于事,会上瘾,可是见一面,就能保他三五天的安宁,否则心里慌,这事放不下,反而会想她。
林有朋还未开拔,万里红已认出他的车来,大喝一声:“站住!”当即收了手机,三步并作两步,拍拍窗户,喜气洋洋道,“开门!”八卦心四溢,好啊,捉奸成双!林有朋犹豫了一下,开了窗,朝后座挪挪嘴,说:“上车吧。”
林有朋笑道:“你说话还能有点准头?”
万里红上了车,田庄跟着下了车,去后面挨着她坐了。
万里红说:“他确实闷骚,重点在闷,不在骚。这些年好多了,小时候看见我都躲。他妈有一阵急得不行,生怕他打光棍,对女人没兴趣,就找到我妈,想撮合我们俩,愣是让我妈给拒了,说,不行啊,我女儿是个正常人——”
万里红身心舒泰道:“就这么玩的?”
大家都笑疯了。
见没人搭理她,欠身戳了戳林有朋的肩膀,说:“问你呢!”
黄绍兴慢条斯理道:“这事我来安排吧,有朋指望不上,闷骚型。庄庄你先迈出那一步,女士优先嘛,直接扑。”
林有朋没好气道:“正开车呢!说吧,去哪儿?”
“不行啊!”万国起劲道,“哪能这么磨磨叽叽的!今晚就约会,明天把婚结了!有朋你是男人,主动点,起个模范带头作用。”
田庄说:“绿茵阁。”
田庄老腔老调地说:“是啊,都得回家商量一下了。”
万里红笑道:“我看行,好地方!好长时间没去了。”看向田庄说,“啥时开始的?谁先勾搭的?说我听听!”
那天他顺着大家的话,笑道:“庄老师,我们试着处处?做个样子也好,要不太枉担这虚名了。”这是他能说出的最露骨的话了。
田庄不说话,突然伸手挠向她的两肋,万里红笑得跌倒在座位上。
玩笑开大发了,句句说到他心坎上,他心情大好;打的是明牌,都摊到桌面上了,也不用他出牌,由别人代劳就好;心里想说的话,人家替他说出来,等于借别人的嘴跟田庄谈了一场恋爱。想起从前读过一篇小说叫《一场事先张扬的杀人案》,他跟田庄啥事没有,已经张扬开了。
路上,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在自弹自唱,计有:背着我干这勾当,对得起谁啊?我瞧着不对劲儿,上半年我就疑心你们要搞事,也怪我,没盯死,果然出事了吧?(把双手拍得啪啪响)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看向田庄)刚才哭了?还爱得死去活来了?真有你们的,开玩笑还当真了!要不我找王浪、小伍谈谈?咦,该死的黄绍兴!喂,嗯,书店门口遇上小偷了,抓到了,人赃并获!(捣了田庄一拳)嘁,我是吃素的么?奋起直追,我正在教育他们呢!什么几个?就一个!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烦人!
林有朋应景道:“这个得听庄老师的!”田老师悄然换成了庄老师,可是直到此时,他连她的电话都没搞到手。搞来干吗呢?徒生烦扰!当然也是难搞,唯一的途径是万里红,又是条死胡同,通往田庄的路太难走了。
到了绿茵阁,万里红特意挑了去年的位子,安然落座,指着对面的俩位子,说:“坐!”自己崩不住要笑,一边抬头打量他们。
万里红看向林有朋说:“回去离了呗,你太太虽然不错,哪里比得上我们庄庄?老夫老妻了,早没新鲜劲了吧?”
林有朋拖来椅子,坐成等边三角形,苦道:“别搞了行吗?”
田庄回万国道:“我替王浪不值,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万里红说:“是你们在搞,不是我在搞!你们俩谁先说?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什么程度了?如实道来!不准含而糊之,要说细节。”一边把眼打量他们,像在审犯人,那感觉蛮好。
万国说:“有那么点意思,比王浪还登对。”
田庄、林有朋都忍不住笑,都把手盖着脸,一会儿侧脸笑,一会儿低头笑;林有朋本来懒得跟万里红多啰嗦,但因为田庄在,他舍不得走,还想多赖一会儿;万里红夹在他们中间也挺好,轻松自在,两人不会弄,须有她这么个道具。
田庄、林有朋只好强作欢颜,接受众人的目测。
万里红端详两人一眼,道:“一看就是奸夫淫妇!”
两人的关系是在嬉笑声中开头的。每次见面,众人就开涮他们,万里红说:“确实有点夫妻相呵。”
两人立马跳起来,道:“没有,没有,啥事没有。”
林有朋看向田庄说:“我在她眼里也不是男人!”
万里红把手一挥,道:“一个人说行了!谁先说?”把眼看向林有朋,“你来?”
万里红说:“他从来没把我当女人。”
林有朋咳嗽一声,说就说,我怕你不成!可是说啥呢,真的啥事没有。说:“也就吃了顿饭,那次从番禺回来,给你送伞来了——”
田庄说:“你不是女客?”
“对了,我的伞呢?”万里红说。
万里红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脸红了?思春了?这桌没几个女客啊。”把眼看了看田庄。
田庄笑笑:“你的伞我不知道,他买的伞在我这收着呢!何苦来!明明不是你的伞,我还要转交,何必露这破绽!”
林有朋把脸一红,被万里红戳中了心思,其实他也没那个心思。他的名片已散发了,可是文研院的人没名片,他正准备吃饭时跟他们要电话号码,现在没法要了,心里有鬼。
万里红看向他们,点点头道:“行嘞,一对狗男女!拿我当幌子!”
万里红说:“我有一节没出来了,现在搭讪都换套路了吗?以前是看手相、换名片、要电话号码,现在改成攀亲家了?”
田庄无赖道:“本来就是你搞出来的事儿。”
“那我们是高攀了!”林有朋笑道,“其实我儿子也不差,学霸体质,长得比我帅,脾气也好。得空我带给田老师看看!”
万里红正色道:“散伙吧,听我一句劝。不管你们走到哪一步,老实说,我也不信你们能走到哪一步,以他的性格——”看了看林有朋,不屑道,“不磨蹭个两三年,开不了张!”
万里红说:“王田田是小美人坯子!”
林有朋不服气道:“别把人给瞧扁了噢。”
黄绍兴说:“正好!你们两家可以结娃娃亲了!”
“哎哟喂,你就别吹了!”万里红笑道,“真不是瞧扁,你本来就是扁的!猪头!呆瓜!韭菜!你能开窍我都觉得奇怪,出息了哈!婚外恋都搞起来了!是你搞得么?你搞得起么?当心别把自己搞死!还有你——”转头看向田庄,“你又是哪个筋搭错了?两个白痴,还以为这是处对象呢!趁早收手吧,除非不想过了。真不想过,也得先回去离了婚再说,那叫诚意。这事我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我就得管!别怪我狠心,我怎么着也得把你们搅搅散!”
他以前读过田庄的专栏文章,今次“久闻大名”,起头还以为她是未婚女青年,没想到孩子都念小学了,比他儿子小两岁。借机他又端详她一眼,说:“真看不出来!”
很多年后,万里红都心有愧疚,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让她给狠心掐掉;主要是田庄三年后就离世了,那时谁又能看得到?葬礼那天,林有朋过来,万里红把头磕在他肩上痛哭,王浪一旁看着还觉得奇怪,哪里晓得2008年在绿茵阁咖啡馆,还有这一出?很多年后,万里红还在想,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还会这样做,掐掉他们,逼他们回归日常,那黯淡无光、安稳平淡的日子。
实在说,他喜欢田庄也在情理中,生活中很少见到她这一挂的,比她漂亮的也有,女白领,职业装,招牌微笑,叱咤风云那一类的。他不知道的是,田庄在文研院也挺叱咤的,偶露峥嵘,但情人眼里出西施么,落在他眼里的田庄温柔娴静,有读书人的清华气象,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未经尘世,泉水一般干净,像他老家春天里的田野。
那天在绿茵阁,田庄并不知道这是她和林有朋的最后一面,脑子有点犯迷糊,觉得三个人在一起也挺好,笑声朗朗;两个人太痛苦了,有人出来泼盆冷水也是好的。见万里红和他拍拍打打,她又心生羡慕,发小真好,心无芥蒂,还能动手动脚;偏偏是爱情,两人碰都不敢碰。
四十岁的人了,他的表现就像一个高中生,倒宁可她像木头人,不做任何回应,这样他就可以静静地看她,就像欣赏一幅画儿,不作任何非分之想,自知没资格。
林有朋接了个电话,单位找他有事,他得先离开。
不落形迹的爱情还是爱情吗?是!连手都没拉,不敢拉,很隐忍。话只说了一半,吞吞吐吐,其实不说她也清楚,都在眼神里呢;其实眼神他也不敢显露,都不好意思看她,两人的眼神很少交合。他看她,等她回看时,他就移开;有压力,怕她吃重、有负担。
万里红说:“你去把单买了。最近别见面、别联系,也不要张罗开会。回去想想我的话,听到没?你们那书稿,庄庄退出!我要棒打鸳鸯!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她想!”
她后来想,田庄的这场恋爱幸亏没谈,保留住了体面。真到了实操层面,两人谈不起的,谈成一场笑话、一地鸡毛、一声叹息都有可能。如此,爱情还怎么写?全是套路,落入窠臼了。以笔者对于爱情的文本经验,普天下的爱情已被文人们穷尽了,包括男女关系;唯有未发生的爱情,两人都心知肚明、欲言又止,尚值得我们付诸笔端,借此探讨爱情的边界,以及它的可能性、神秘性、严肃性。
林有朋瞪了一眼万里红,搞得跟真的似的,整天人五人六!田庄不统稿,他才懒得张罗开会呢!一边推开椅子,欠身站起,把头转向田庄时,神情突然温柔了,唇边带笑,依依不舍,万里红看不下去了,拿手晃晃他,说:“嗨,嗨,肉不肉麻?”
万里红循声回头,愣了一下,两人挺搭的,这算哪门子事?都在笑,正午的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难道要搞事?一边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很多年后,但凡她听到、读到爱情两字,眼前就会浮现2008年三月的一天中午,在东山口,一对容颜未老的男女,被阳光照亮的样子,头顶、眼神、脸上都有光。她自己的爱情反而想不起来了。
田庄这边也待站起,被万里红一把按住,说:“不准动!由他去!你还能有点出息?”
田庄禁不住笑出声来。
田庄笑着跌回椅子上,说:“干吗啊!”
中午他做东,一众人向饭店走去,他和田庄并肩走,唯一的话题就是万里红,他叹道:“厉害人!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我到现在都有心理阴影。”
两人目送林有朋离开,这是他留给田庄的最后背影。他走了一节,回头看了看她,朝两人扬了扬手,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样貌。这以后,两人同在一个城市,却不曾见面。通过两次电话,说着最寻常的话:都还好吧?身体怎么样?中药还在吃?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生活没交集,不知道你的难处,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一定要开口!噢,没事没事,你跟他们去吃吧,没关系。
讨论结构框架时,田庄半低着头,把圆珠笔搁在指尖上玩转圈,偶一抬头,感觉有双眼睛在看她,回看时,他笑了笑,把眼看向她旁边的万里红,专心听她发言。
逢年过节,两人也会有短信问候。及至2010年,他还给她发过节日短信,她没有回复;从此,两人就断了联系。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两人都挺痛苦,觉得不当这样,但公正讲,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不甘心、有念想,因为压得住。好长一段时间,田庄是这城市的坐标,每当他经过某处,就想,这里是她的单位、她的家;这里有个饭店,两人一起吃过饭。就连他的座驾,副驾驶的位子上也曾有过她。2010年某天,田庄回老家办事,夜深人静时突然想起他,拿出手机翻到他的名字,明知不会致电,也把他的名字看了好久。
万里红说:“礼节上你得先介绍你的团队,我们是总撰稿!”
林有朋走后,田庄、万里红又消磨一会儿。十一月,天气转凉,想起去年,她们和米丽坐看晚霞满天。今天却是阴蒙蒙的,有雾气,是要下雨了么?
眼前的这位工程师,倒是长得挺像,戴黑框眼镜,穿浅蓝衬衫、深蓝背心,笑起来的时候挺诚恳。中等个子,不到175cm,但在广州已算出挑了,可能是比例好。他是小圆脸,五官清楚平正,没什么特点,合在一起倒是挺精神。说话有点害羞,开会都没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说了几句,突然摸了摸后脑勺,看向万里红说:“哎呀,忘了件事儿!老同学,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几位老师?”
田庄叹道:“恍恍又是一年。”
头一次见面是在三月里,跟万里红去了他单位,十几人的写作团队,都是他属下。他居中而坐,典型的工程师模样。其实工程师长什么样,田庄也搞不大清,她家就有一个,但王浪近些年跟文研院的人走得太近,略显不三不四,纨绔,疲沓,不大有正形——可怜的田庄!王浪有正形的样子她永远不会见到,藏着掖着就是不让她见,他在外面务实得很,一回家就那个死样,像个文人。
万里红说:“你们真的假的?玩玩可以,来真的不行!”
田老师没什么意见。心里有点犯嘀咕,发生什么事了吗?自己也拿不准。见到他挺愉快的,但是宁可不见,不大自在,手脚被缚住了,略有些拘谨。
田庄说:“放心吧,我会留心。被你撞见也好,敲一棍子醒醒脑,要不确实会犯浑。”说这话时,她并不知道下面会怎么留心。
两人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正经开过几次碰头会,他也来过文研院,借口找万里红,其实是来看看田庄。几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田庄在,空气就不一样些,他不止愉快,心也落地许多,平安长久。时间过得很慢,两三小时足够了,他很珍惜,很满足。会留心一些小细节,窗台上几盆绿萝,墙角一棵发财树,心里莫名感动。窗外高楼林立,一面墙的辉煌,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光反光,映射到会议室的天花板上,整间屋子突然亮了。他一边听万里红闲话,一边礼仪性地看向众人,问,黄老师怎么看?田老师的意见呢?
“他有那么好?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个人叫林有朋,广州某国企的总工程师,为单位编写企业史,组了个写作团队,邀请发小万里红当总撰稿,因卷帙浩繁,万里红便叫了几个同事,承担策划及统稿工作。田庄忝列其中,叫他林总,他称田庄为田老师。
“挺好,”田庄沉吟道,“我有活着的感觉。”
田庄虽有未雨绸缪的能力,但她没料到的是,最大的不测是她自己。绿茵阁咖啡馆聚会三个月后,她遇上了一个人,未知能否称作爱情,唯心讲它就是,唯物讲又不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她是自己跟自己谈了一场恋爱,内心摇摆晃荡,像孤舟遇上了大风浪,她一个人坐在舟上,有时宁可落水,虽然自己也知道,她安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