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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朋友

索瓦热先生接嘴说:“不过共和国就不会发动战争……”

莫里索刚刚钓起一条欧鲌,说道:“据说只要有政府就总要有战争。”

莫里索打断他的话:“有了国王就要和外国打仗,有了共和国就要在国内打仗。”

索瓦热先生回答说:“简直比畜生还不如。”

于是他们心平气和地讨论起来,试图用他们那种善良的、智力有限的平民百姓的健全的理性,弄清那些重大的政治问题。最后他们一致得出结论:人类永远不会有自由。瓦莱里安山上不停地轰鸣着,用一发发炮弹摧毁法国人民的房屋,粉碎他们的生活,消灭他们的生命,使无数梦想成空,无数欢乐的期待成为泡影,无数幸福的企盼付诸东流,在这里的以及别的地方的许多妻子、女儿和母亲的心里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创痛。

莫里索正焦急不安地注视着一次又一次扎进水里的浮子上的羽毛,这个性情平和的人突然对这些打仗的狂人生起气来,气鼓鼓地说:“这样互相残杀简直蠢透了!”

“这就是生活。”索瓦热先生说。

索瓦热先生耸耸肩膀说:“他们又开始了。”

“您还不如说这就是死亡。”莫里索笑着又加了一句。

随后又是几下。瓦莱里安山不时吐出死亡的气息,喷出的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地升向宁静的天空,在它的山顶上形成一团云雾。

但他们突然清楚地感到背后有人走动,吓得浑身一哆嗦,掉头一看,挨着他们的肩膀站着四个人,四个全副武装、身材高大、满面胡须的人,穿着像仆人号衣似的制服,戴着平顶大盖帽,正举着枪瞄准他们。

很快要塞山顶又喷出第二团白烟,隔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新的爆炸声。

两根鱼竿顿时从他们手里滑脱,掉到河里随水漂走了。

莫里索转头越过堤岸上方望去,只见左边瓦莱里安山庞大身影的顶端升起一团白色羽饰样的东西,那是大炮喷出来的硝烟。

转瞬之间他们已被抓起来,捆上带走。他们被扔进一条小船,渡河来到那个岛上。

但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隆隆声,它好像来自地下,震得地面都颤动了。这是大炮又响起来了。

就在那座他们以为废弃无人的房屋后面,他们发现二十来个德国士兵。

温热的阳光照得他们肩背暖洋洋的。他们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只知道一心钓鱼,仿佛世界上除了钓鱼再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一个浑身长毛像巨人似的军官,嘴里衔着一只很大的瓷烟斗,骑坐在一张椅子上,用一口地道的法语问他们道:“怎么样?先生们,鱼钓得不错吧?”

他们把鱼轻轻地放进浸在脚下水中的一个眼孔非常细密的网兜里,心中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快乐。这种快乐只有当你所酷爱的一种享受长期被剥夺之后又重新获得时,才能感受到。

这时一个士兵把带来的满满一网兜鱼放在军官的脚下。这个普鲁士人笑嘻嘻地说:“嘿!嘿!我说收获不错嘛。不过我们要谈的不是这个,请听我说,不要害怕。”

索瓦热先生首先钓到一条鮈鱼。跟着莫里索也钓到一条。他们不时地举起钓竿,线头上都挂着一条活蹦活跳的银白色的小东西。这真是一次成绩好得令人惊奇的垂钓。

“依我看来,你们是派来侦察我们的两名奸细。为了更好地掩盖你们的目的,你们假装成钓鱼的样子。现在你们落到了我的手中,活该你们倒霉。我抓住你们,就该枪毙你们,因为这是战争。”

对面被遗弃的马朗特岛正好掩护他们,不让河对岸看到,岛上那座小饭馆门窗紧闭,好像已经多年无人过问似的。

“不过,你们是从前哨阵地过来的,你们肯定知道口令才能回去。把口令告诉我,我就饶恕你们。”

于是他们放心地钓起鱼来。

这两个朋友面色苍白,肩并肩地站着,双手有点神经质地轻微颤动,一声不吭。

莫里索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附近一带有没有人走动。他什么都没有听到,除了他们两人,周围没有别人,肯定没有别人。

这个军官又说道:“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放心回去。你们一走,秘密也就跟你们一起消失了。要是你们拒绝,等待你们的只有死亡,而且立刻就死。你们选择吧!”

现在还得越过一块光秃秃的狭长地带才能到河边。他们一跃而起奔过去,跑到河边,马上躲在干枯的芦苇丛里。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谁都没有开口。

最后索瓦热先生下决心说:“走!我们去吧!不过要千万小心。”于是他们躬下身子,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利用一些灌木丛做掩护,匍匐着走进一块长满葡萄的坡地里。

这个普鲁士人神态始终很平静,伸手指着河水说:“想想吧,五分钟后你们就要葬身鱼腹,只有五分钟!你们总有亲人吧?”

但他们迟疑着,不敢蓦然走到田间去,四下里这样静谧使他们害怕。

瓦莱里安山上一直炮声隆隆。

索瓦热先生以巴黎人特有的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爱开玩笑的性格回答说:“那我们就请他们吃一顿油煎鱼吧。”

两个钓鱼人仍旧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这个德国人用本国话下了几道命令,然后把椅子移得离这两个俘虏远一些。十二名士兵走过来,站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枪柄靠着脚尖。

莫里索结结巴巴地说:“哎呀!要是我们碰上他们怎么办呢?”

军官又说道:“我给你们一分钟时间,多一秒也没有。”

“普鲁士人!”他们还从未见过,但几个月以来一直感到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就在巴黎的周围。他们正蹂躏着法兰西的土地,掠夺她的财富,屠杀她的人民,并使他们忍饥挨饿。他们虽然还没有见到过,却已感到他们的无比威力了。对这个陌生的不可一世的民族,他们除了憎恨以外,还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心理。

后来他突然站起来,走到这两个法国人面前,抓住莫里索的膀臂,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对他说:“快点告诉我,口令是什么?你的伙伴绝对不会知道,我可以装出怜悯你们的样子。”

索瓦热先生指着这些山岗轻声说:“普鲁士人就在上面!”面对着眼前这块荒凉的田野,两个朋友心怵得手脚都有点发软了。

莫里索什么都没有回答。

对面阿尔让特伊村子一片死寂。奥尔热蒙和萨努瓦两座山岗俯视着整个地区。一直延伸到南泰尔的辽阔的平原上空空荡荡,除了光秃秃的樱桃树和死气沉沉的耕地以外一无所有。

这个普鲁士人又把索瓦热先生拉到一边,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他们很快就跨过前哨阵地,穿越被抛弃的科隆布,来到几块小葡萄园的边缘。这些葡萄园就在塞纳河的斜坡上。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左右。

索瓦热先生同样没有回答。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又肩并肩地走在大路上,随后来到上校占用的那座别墅。听了他们这个荒唐的想法后上校笑起来,也就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于是两个人揣着通行证又出发了。

他们俩又肩并肩地站到一起。

莫里索高兴得发抖了:“好极了,一言为定。”于是他们分头去拿自己的钓鱼工具。

军官开始下命令。士兵们举起了枪。

“当然到老地方——我们的岛上。法国前哨阵地就在科隆布附近。我认识迪穆兰上校,放我们过去没问题,一句话。”

这时,莫里索的眼光偶然落到那只装满鮈鱼的网兜上,它正躺在几步以外的草地上。

“到哪儿去钓呢?”

一道阳光照在这堆还在跳动的鱼儿身上,使得它们闪闪发光。他突然感到支持不住了,尽管努力克制,眼睛里还是涌满泪水。

“钓鱼去啊!”

他结结巴巴地说:“永别了,索瓦热先生。”

“到哪儿去?”

索瓦热先生也回答道:“永别了,莫里索先生。”

“我们到那儿去怎么样?”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得摇晃起来。

索瓦热先生被和煦的微风吹得飘飘然,已经半醉了,站住说:

军官叫道:“放!”

他们走出来时已经昏头昏脑,就像那些空腹喝酒的人一样,肚子里的酒精使他们晕头转向。天气很暖和,温柔的微风拂过他们的面庞,使他们感到异常惬意。

十二支枪同时响了。

莫里索突然站住说:“再来一杯怎么样?”索瓦热先生同意说:“我听您的。”于是两人又走进一家小酒店。

索瓦热先生脸朝下,直挺挺地扑倒下去。莫里索身材高大一点,摇晃了几下,转了一个圈,仰面朝天跌下去,横躺在他的朋友身上。血从胸口上装上被打穿的洞里汩汩地流出来。

他们走进一家小咖啡馆,每人喝了一杯苦艾酒,然后又在人行道上闲逛起来。

德国人又下了几道命令。

索瓦热先生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到那里去呢!”

他手下的人四散分开,不久又带着一些绳索和石块回来。他们把石块捆在两个死人的脚上,再把这两个人抬到河边。

他们肩并肩,郁郁不乐,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莫里索又说道:“还记得钓鱼吗?嘿,多好的回忆啊!”

瓦莱里安山上一直不停地轰鸣着,整座山笼罩在烟雾中,简直成了一座烟山。

确实,天空一片碧蓝,阳光异常明媚。

两个大兵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莫里索抬起来,另外两个也用同样的方式抬起索瓦热先生,他们把两具尸体来回荡了几下,然后一使劲抛得远远的。尸体划了一道弧线,然后头朝上,捆着石块的脚朝下,笔直地落进河中。

现在他们一下子互相认出以后,就立刻紧紧地握手,为在这一非常时期里相遇激动不已。索瓦热先生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这是多大的变化啊!”神情非常忧郁的莫里索也感慨地说:“多好的天气啊!今年还是头一次有这种好天气呢!”

河水被溅起来,翻腾并冒出水泡,晃动了一会儿,然后又平静下来,细微的波浪一直漾到岸边。

秋天里,白昼将尽的时刻,夕阳将天空照得通红,绯红色的云彩倒映在水里,把水面染成一片绛紫色。天际像着了火似的,将两个朋友笼罩在一片红光中。已经预感到冬天的肃杀,正在簌簌发抖的枯黄的树木也被镀上一层金色。这时索瓦热先生微笑着朝莫里索说:“多美丽的景色啊!”心里也正在赞叹不已的莫里索一边眼睛不离开他的浮子,一边回答说:“嘿,这可比林荫大道强多了!”

水面上飘着几缕鲜血。

春天里,上午十点钟左右,朝阳照在平静的水面上,使得水面飘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随着水流轻轻地浮动。和煦的阳光也把它的热力射向这两个钓鱼迷的脊背,使他们感到暖洋洋的,异常好受。这时莫里索偶尔会朝着他的邻人说上一句:“嘿,多舒服啊!”而索瓦热先生则回答说:“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了。”这一问一答就足以使他们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了。

始终泰然自若的军官咕哝说:“现在轮到鱼来吃他们了。”

有时他们整天一句话不说,有时也聊上几句。不过即使他们一句话不讲,他们互相也是那么了解,因为他们趣味相同,感觉一致。

随后他朝着那座房子走回去。

每个礼拜天,他总在这里遇到一个性情快活的矮胖子,德洛雷特圣母大街的服饰用品商索瓦热先生,也是一个钓鱼迷。他们手持钓竿,肩并肩地坐着,两条腿在水面上摇来晃去,常常一坐就是半天,互相间的友谊就这样产生了。

他忽然瞥见草地上的那一兜鱼,提起来察看了一下,笑嘻嘻地叫道:“威廉!”

打仗以前,每逢礼拜天,莫里索都是天一亮就出发,手里拿着竹制的钓鱼竿,背上背着白铁做的罐子。他搭乘开往阿尔让特伊的火车,在科隆布下车,然后步行到马朗特岛。一到这个他魂萦梦牵的地方,他马上就开始钓鱼,一直钓到天黑。

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士兵跑过来。普鲁士军官把这两个被枪毙的人钓来的鱼扔给他,吩咐道:“马上给我把这些小鱼煎一煎,趁它们还活着,味道一定很不错。”

正月里的一个晴朗的早晨,莫里索先生——职业钟表匠,有时也是住在家中的国民自卫军——正空着肚皮,双手插在制服裤子的口袋里,闷闷不乐地沿着环城林荫大道散步。突然,他在一个也穿着制服裤子的人面前站住了,原来他认出这是他的一个朋友,河边相识的索瓦热先生。

说罢又抽起他的烟斗来。

巴黎被包围了,在饥饿中呻吟着。屋顶上难得看到麻雀,下水道中也空空荡荡,连老鼠都灭绝了。人们不管什么都吃。

本篇为普法战争中的故事,一八七○年普鲁士人包围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