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 因父之名

因父之名

“……对不起。”

她的泪哗地下来了:“为什么十年里你都不给我写一个字,哪怕就写一个字也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根本不需要。”

“其实我和你母亲早已经没有感情了,我们吵架吵得太多,早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回来只是为了能看到你,在外面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你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也该嫁人了,我总要回来参加你的婚礼,总要亲手把你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我死前才能放心。”

“小会,你不知道人活这一世有多难,很多时候人根本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

“做不了自己的主?”她冷笑,“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其实已经有别的女人了,是不是?”

他又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十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父母早都没了,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

她想,原谅?什么叫原谅?就是说他承认自己是个有罪的人?

“是不是?”

她没有回头,只听见他在黑暗中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小会,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小会……”

她正伏在那棵树上,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了:“天凉了会感冒的,回家吧。”她打了个哆嗦,是田叶军的声音,他一路跟着她来到了这里。她还是那个姿势伏在树干上,一动没有动。一时间她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正抱着父亲的肉身,他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好像他的声音与他的肉身早已经分离了,他变得支离破碎,变得东一块西一块,她已经无法完整地把他粘在一起,粘成一个完整的人形。

“是还是不是?”

她来到了城边的那棵大树旁边,走过去无声地抱住了那棵树。这棵树陪了她整整十年,十年里每次她受了委屈想说话想哭的时候就来找这棵树,她已经不再把它当成树了。因为它的无声无息和宽容,她可以对它讲任何话,随便她说了什么,它都会立刻把它们吸收得一点不剩。它像一只巨大的胃一样帮助她消化了所有的悲伤和愤怒。有时候她把它当成了父亲的墓碑,她在墓碑前为他哭泣,把和父亲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再回锅温热一次,把所有那些不好的日子全在这里过成了好日子。有时候她又把它当成十字架,她跪在它面前忏悔,她真的是一个有罪的人,她和所有活着的人一样,真的罪孽深重。她需要赎罪。现在,她只想让它再收留她一会儿。

“是。”

她在黑暗中一边蹒跚着一边回忆着这一切,随着回忆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坚硬,她觉得脚步反而轻得出奇,似乎此刻她的灵魂已经不住在她的身体里了。她觉得她的灵魂现在正乘坐这些回忆离开她,就像受伤的人临死前觉得生命正从流血的伤口走掉一样。她的身体在渐渐变轻变轻,最后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了。

“……”

十年,已经过去了。

“小会,你还不懂,很多时候一个人其实是活不下去的,不是会饿死渴死,是会孤独死。我在东北流浪了好几年,后来确实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她的丈夫坐牢了,十年刑期。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也很不容易。我流浪到她那里,没有住处,没有钱买吃的东西,是她收留了我。她一直在等她的丈夫放出来……我们之间从没有任何承诺,我们都知道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我们单单就是凑在一起,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然后,十年过去了。

“……”

她所惧怕的东西就这样逼真地现形了,并在她面前缓缓长出了手和脚,如一个新的可怕物种。

“这十年里我拼命打工攒钱,就是为了有一天回来的时候能给你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能把你体面地嫁出去。”

他不辞而别。

“……为什么这十年里你都不给我写一个字,哪怕就一个字?”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预感到,田叶军也许哪天早晨就会忽然消失了。那段时间,她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里屋,看看田叶军睡过的那个地方是不是空的。吃饭的时候她久久地盯着他看,似乎怕一走就忘了他的模样,就连上学的时候她也恨不得能随身带着一只大口袋,把一米八的田叶军装进去随身携带着。她惧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会到来,所以几乎把每天与田叶军的相聚都当成一场送葬。直到年后的那个早晨,血红色的窗花还盛开在玻璃上,她一推开里屋的门,发现田叶军睡过的那个地方果然是空的了。她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到那个地方,那里是冰凉的。他半夜就走了。

“小会……如果你的父亲在一段婚姻中受尽折磨和羞辱,而另一个女人却给了他起码的尊重,你更愿意他和谁在一起?如果这十年里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就只是一个父亲,而根本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丈夫,我只是一个摆设……我不在的这十年里,我知道你母亲也许有别的男人,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她也好吗?她起码和一个能照顾她的男人在一起,我甚至为她高兴。小会,你不知道,这世间的婚姻有时候其实是刑具,离家之前我就经常问自己,人结婚究竟是为死还是为活。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告诉我你的婚姻不幸福,我一定会支持你赶快离婚,如果实在离不了,我会支持你去找情人,只要你自己能感到幸福就不要在乎那些形式。”

在他离家出走前一个月的晚上,那时候刚过完年,苏月梅又因为钱的事和他吵了一架,他躲出去了,一个白天都躲着不回来。到了晚上苏月梅早早把门从里面闩上了。她躺在床上,一晚上心惊胆战地等着敲门声,她准备在他敲门的一瞬间就跳下去给他开门。可是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直到后半夜她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哭,是个男人的哭声。她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哆嗦着爬起来要出去开门,苏月梅把她叫住了,她说那是隔壁的傻子在哭。她不顾一切地冲出院子,在雪光里打开门却发现门口是空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哭声却还在遥远的地方徘徊着。

“……那个早晨,你一声不吭就忽然走了,你为我想过没有?”

她一边走一边竭力回忆着离家出走前的田叶军。他没有什么脾气,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甚至都没有训斥过她一句。每次她吃完饭要去上学的时候,他就拉住她,掏出自己那条脏得认不出颜色的手帕给她擦掉嘴角的饭粒,然后目送她走出巷子。每晚睡觉前,他都要把手伸进她的被窝摸摸她,再把被角给她盖严了。后来他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和其他工人一起下岗失业了。因为没有了收入,苏月梅经常和他吵架,她记得有一次他们两人又大吵起来,苏月梅当着她的面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分钱都挣不来,你还算个男人吗?”吵完后苏月梅回娘家去了,他则忽然抱住她号啕大哭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大哭,以至于她久久都忘不了他那天的哭声,好像他亲手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皮揭开了给她看,她在黑暗中都能闻到那种连着神经的血淋淋的气味。

“对不起。”

她快步走出了家门,不辨方向地向前疾走了一段路,仍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好像方才那可怜的侏儒还跟着她。她抬头看了看夜晚的天空,有一弯残月正挂在梧桐树的枝头,不远处有几颗闪着青光的星星。她盯着这苍青色的夜空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它能帮助她消化掉这满腹的憎恨与委屈。在夜色中呆呆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向城边的那片树林走去。

“……你根本没有想过,根本没有。”

她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坐在床沿上,像小孩子一样把两只手无辜地压在屁股下面,他正看着她笑。他的笑容像长着两条短腿的侏儒一样讪讪地向她走过来,这侏儒正讨好地卑微地看着她笑,似乎断定这礼物一定能讨得她的欢心。这笑容忽然让她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好斗情绪,她恨不得跳起来把眼前这侏儒打一顿,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丑陋?为什么要变成一个侏儒来惩罚她?如果不是这两条从天而降的怪鱼,如果他再晚回来十分钟,她也许已经鼓足勇气把那条裙子穿在身上了,可是现在——

“对不起。对不起。”

鱼缸放在桌子上,在灯光下如同一只充满巫术的水晶球,两条奇怪的蜥蜴似的鱼正安静地蛰伏在里面。两条鱼,一条金色,一条青色,都长着手和脚,手和脚上居然还长着五个指头。她看着这两只怪物,如同透视到了他下一步策略的骨骼,下一步,再下一步,他又将用什么来贿赂她?裙子,怪鱼,下一步会不会是些更鲜血淋漓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提前帮他解剖过了,现在,这被解剖过的尸首就摆在她的面前。她不能不恐惧,一边恐惧着,一边却又更加愤怒。

“……”

他脸上带着一种雀跃丑陋的笑容,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口鱼缸。他不知从哪里为她找来两条罕见的恐龙鱼。

她仍然抱着那棵树不肯放开,就像抱着一个人一样,她把脸紧紧贴在上面。在黑暗中,她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变薄变弱,仿佛成了大树的一部分。似乎过了很久,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小会。”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像是睡着了。他走近了两步,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只肩膀正在不动声色地抽搐着,原来她正抱着这棵树悄悄流泪。看来这眼泪让他得胜的信心更强烈了,他几乎断定她会回头扎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号啕大哭一场,然后,他们就算和解了。从明天开始,他们就是这世界上一对崭新的父女。

然而他的那只手刚刚搭上去,她的抽搐就停止了,她在黑暗中慢慢回过头来。他看着她那张脸,却忽然发现这张脸根本不是他方才想象中的那张,这张流泪的脸在黑暗和星光下泛着一层残酷的笑容,看上去有一种阴森感。他的手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他明白了,今晚和早些个夜晚并没有任何区别。这时候他听见她说话了,她语气平静,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那我问你,如果她的男人现在还在牢里……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她的手一哆嗦,裙子无声地滑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再说话。他们背后是巨大黢黑的树冠,扎在苍青色的夜空里像只巨大的人头。

她看着慈悲万状的自己正准备穿上这条裙子,忽听院门嘎吱一响,接着便听到了田叶军紧张而兴奋的喊声:“小会,小会,你快出来看。”

第二天下班回来,她发现那口鱼缸已经摆到她的屋里去了。她盯着缸底的那两只四脚怪物,它们也伏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她想,它们果然形似恐龙,大约是很古老的物种吧。现在与这样的古老生物对视着,竟感觉她与它们之间隔了许多的生物代,他们都不懂得对方在说什么,她与这史前的物种中间隔了一层抽象的时间,无法穿越。它们忽然让她有些生厌,她觉得它们分明是田叶军派来的说客,让它们替他来讨好她。她捧起鱼缸想把它们送出去,表示她绝不接受这份明晃晃的贿赂。转念一想,她又把鱼缸放下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转暗,一缕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打在了她身上,她从镜子里只看到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轮廓,而她的面孔正从镜子里迅速地消失。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基督的宽容,她要给他腾出一片空地,她要准备赦免他了,赦免这可怜的男人吧。她和他都是上帝的孩子,在上帝的面前他们是平等的,他不再是她的父亲,他们更像是一对苦难中的兄妹。

鱼缸的旁边还放着一袋虾米,估计是喂恐龙鱼的饲料。她盯着那鱼缸忽然无声地笑了,他让她好好喂养它们?那她就一定让他失望。这就是他把它们强塞给她企图贿赂她的下场。这时候她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那张脸,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她发现,那张脸上被逼出了一层可怕的戾气,这使她看起来忽然变陌生变模糊了。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正在渐渐变庞大变清晰,而镜子前的她自己则正被它吃掉,消化掉。

在那十年里,除了她,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已经死在外面了,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县城里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有些人出去打工就再也回不来了,有的说是被工地的老板扣了工钱,自杀了,也有的说是走投无路混进黑社会,被杀掉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穷人,是可以说消失就消失的。只有她还在幻想着,也许哪天他就回来了。后来,这点幻想的上面尽管被压了一层又一层别的重物,但这点幻想还是活了下来。这点幻想像一只奇怪的果子,挂在枝头,在她心里摇摇晃晃地挂了十年,从不曾落下去。所以当有一天他真的活着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过把他当成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死了的人再活过来,无论活得怎样都足以让活人们惊奇。而对于她来说,他只是回来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来得及在她心里死去。

因为这两条怪物鱼盟友的加入,她和田叶军的战争又不得不继续僵持。她想,如果他不请这两个援兵,他们反倒可能和解得更快一点。她想,人真是贱,人确实是这世界上最贱的物种。尽管这样,她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提前对他扯起白旗,她甚至可怕地觉得自己已经上瘾了。她仍然尽力错开和他共同吃饭的时间,不肯和他共用一张桌子,仍然不肯接受他送她的任何礼物。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假装没听见,决不再多说一句,似乎再说一句就是要收费的。她变得前所未有地惜字如金。当他讨好地问她那两条鱼是不是养得很好的时候,她就冷笑一声,表示答应过他了。他便趁机多和她说两句话,他说:“听人说这种鱼很好养的,比较皮实,只要每天喂点虾米就能养好,记得要给它们换水,等到它们长大了放不下的时候我再给你买一口大鱼缸。”

她把裙子摘下来在自己身上比画着,裙摆像流水一样从她身上倾泻而下,要流向一个更加幽深的地方。她不舍得放下它,那一刻她几乎就要把它穿在自己身上了。可是裙子冰凉的质地又提醒着她,就这样赦免了他吗?就这样把十年赦免了吗?在那十年里,不管他在哪里,哪怕他就是给她写过一个字,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他像哄一个婴儿一样信心满满地对她承诺,似乎预料到等那两条鱼使者长肥的时候便是收割他们关系的大好时节。她不搭腔,眼睛看着别处,独自微笑着。似乎在他们的关系中,她已经绝对是那个稳操胜券的人。

她向它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着它,就像在抚摸一只还未被驯化的动物。她在想象她穿上这条裙子之后田叶军会是什么表情。他一定会高兴得不知所措,但是他会假装看不到,他会假装根本没看见她身上穿的是什么。想到这里,她似乎看到田叶军那双眼睛正藏在裙子里看着她,那双悲伤、愤怒、衰老的眼睛正穿透衣服乞求着她,它正在央求她:“穿上吧,求求你快把它穿上吧。”她一旦穿上它便是对他的一种赦免。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产生了一阵无耻的骄傲,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犹如造物主,她成了支配他命运的人。穿与不穿,她是随心所欲的,但对他来说却是把铁印压下去盖在了他身上。

这个晚上她再次失眠,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只盼着窗外的天光快快亮起来。缸里的那两条鱼似乎也失眠了,它们不仅是失眠,还在这深夜里互相打斗,发出啪啪的拍水声。她躺在黑暗中想,这两条鱼果然皮实得很,她已经十几天没喂过它们任何吃的东西了,它们居然还活着。她本想着一心要把这两条丑鱼饿死,等它们饿死了再把它们的尸体端到田叶军面前去,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策略失算。可是饿了十几天了,它们不但没有饿死,怎么还越来越有力气了,半夜里还嬉戏打闹得这么欢。她忍不住好奇地开了灯,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两条鱼看。灯光一亮,那两条鱼又安静下来了,静静地蛰伏在缸底,呆呆地与她对视着。

她先像做贼一样朝四下里看看,确定田叶军和苏月梅都出去了,她这才放心地盯着这条裙子看起来。她把它的裙摆捞在自己手里,它像水波一样从她手心里流了过去。那天她试穿过的气味还留在里面,经过发酵,像是酒酿坏了,沉了下去。她与它默默地对视着,像是两个有过一面之缘又暌违已久的人,如今对视还是免不了怅惘。她命令自己:“穿上它,为什么不穿?”这裙子本来就是为她买的,这裙子本来就是她的。如果她不穿,这么好看的裙子就被浪费了,它将终日被闲置在这里,直到落满了灰尘。再说了,她真的喜欢这条裙子,她毕竟也是爱美的,她做梦都想有这样一条裙子。

她忽然发现其中的一条鱼哪里不对,她更仔细地趴上去看,几乎要把眼睛贴在鱼缸上了。确实不对,那条金色的鱼,忽然之间四只手脚都消失了,可是她记得它们刚来她家时都是长着四只手脚的,每只手脚上还长着五个恶心的指头,现在它的手脚怎么忽然都消失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金色的鱼看着,因为没有了四只手脚,它看起来很怪异,像个被剁去了手和脚的残疾人一样,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身体静静地躺在缸底。它的两只黑眼珠诡异地盯着她,似乎要告诉她什么话。忽然她看到它曾经长着手的地方露出了一小截森森的白骨,她浑身打了个寒战,猛地从鱼缸前跳了起来,连着退后了几步。她忽然明白了,因为长期没有吃的,为了充饥,那条青色的鱼把这条金色鱼的四只手脚都慢慢吃掉了。它的四只手脚全被身边的伙伴吃掉了。

田叶军一连三天没有和田小会说话,也没有再像个仆人一样跟着她出出进进。她开始感到恐惧,她担心他以后就这样对她了,她担心他对她已经彻底绝望了,他不会再乞求她的原谅,不会再费尽心思地去弥补她那十年,他也不打算再做她的父亲,他随她去,她想认谁做父亲就认谁去,哪怕认一块石头、一棵树都和他没有关系。她的恐惧在一天天地加深,她甚至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这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悄悄溜到了那条白裙子前面。

她忽然便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指着那鱼缸歇斯底里地大叫:“搬走,快把它们搬走。”

那条裙子她没有再穿过,它就这样被提前废弃了。虽然她再没穿过,田叶军还是终日把它挂在衣柜前,每天一进门便看到这条空空荡荡的白裙子。它像个人一样日日夜夜悬挂在那里,与屋里这三个进进出出的人打着招呼。田小会始终不敢向那裙子再看一眼,好像它成了她的债主,她欠了它,不得不终日躲着它。

但她没有动,看起来更加平静了,她还在专心致志地数着裙子上的那些针脚,似乎她已经能把它们背熟了。苏月梅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忽然她开始大声抽泣起来,她嗓门粗大地抽泣着,一边用手抹着眼角。田小会却连她的哭泣声也听不到了,她把它们全部自动屏蔽掉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样子也并不痛苦。

那口鱼缸已经被田叶军搬出去很长时间了,她仍然不敢朝那个放鱼缸的地方再看一眼,好像那是个小型的杀人现场,她作为一个目击者刚刚从那里逃出来,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仿佛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她怎么也想不到,在每个静谧的深夜里,有时候还在雪白月光的深夜里,就在她的身边,一场谋杀正悄悄进行着,她却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是的,她原本是想把它们饿死的,为了惩罚田叶军对她的谄媚和讨好,她决定要惩罚这两条鱼。可是这个夜里她突然发现,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具有独创性的结局被她创造出来了,一种比死更残酷的局面出现了,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现在她恨不得把自己像炷香一样点着了,让自己乘着青烟赶紧逃到有上帝的地方,此刻她多么想跪在上帝面前忏悔啊,她想让上帝唾弃她、惩罚她,还想让他原谅她。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她觉得自己凶残得像个刽子手,对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一刀下去唯恐不够,还要再来一刀,再来一刀,好像光是这衣服上散发出的血腥味便足以弥补她在这十年里受过的苦,好像只有血腥味才能喂饱她。

田叶军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神情疲惫,试图安慰她却又不敢走近,只在嘴里喃喃地说:“再睡会儿吧。没事,不就是一条鱼嘛,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找一条回来。”她怔怔地近于惊恐地看着他:“什么?再弄一条鱼回来?”在这个深夜里,这句话听起来分外邪恶,她看到那两条鱼正趴在这句话的背上,又给它制造出了某种更为强大的加速度,现在,它正裹挟着这种加速度像箭一样向她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在被袭击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其实正变成他制造罪恶的某种材料,而这个事实反过来居然也是成立的,就是说,他也正变成她制造罪恶的某种材料。她和他变成了一尊希腊爱神上的两副邪恶面孔,从正面看是他,从反面看却是她。

她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田叶军正缓慢地向床的方向移动,他似乎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忽然之间就苍老了很多。他慢慢挪到床前,盯着那团白色的东西看了半天,然后用一只手缓缓地把它捞了起来,仿佛它是刚在血泊里浸泡过的,湿漉漉、血淋淋地挂在他那只手上。她更深地低下头去,急于把那条裙子从这余光里赶出去。然而苏月梅的声音又追过来了:“怎么就不合身了,这不是很合适的吗?你知道买这裙子花了你爸多少钱……”她把耳朵也自动关闭了,她只能看到苏月梅的嘴像鱼一样翕动,却再听不到她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她像关窗户一样把五官都轰然关闭了,然后她独自躲在自己修道院一样的身体里。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门了,下午下班之后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李段家。整个白天,那条残疾了的鱼一直在她眼前游动着,无休无止地从深夜一直游到白天,看样子还要游到下一个夜晚。她赶不走它,也无法让它从眼前消解,它的残疾简直成了她身上的某种顽疾。直到黄昏从美容院出来,她才横下心来,对它的存在第一次进行了全面的承认,是的,它就在那里了,它已经没手没脚了,它已经残疾了。是她把它变成了这样,她是凶手,她是有罪的。她本来就是个罪人,索性就背负更多的罪行。这么一承认,她反而轻松了些,连步子也迈得快了些。她赶到菜市场买猪头肉、买烧鸡、买酒,她有段时间没去看李段了,她要把对这鱼的愧疚补偿给他,他会全部接受的。她要多给他买些吃的。买了一堆之后她还是觉得不够,她还是觉得有愧于他,于是她又去商店买烟、买点心,直到把身上的最后一分钱都花出去了,她才获得了一点莫名的心安理得。然后,她哆嗦着,拎着大包小包,在夕阳下蹒跚着向李段家走去。

然而她没有动,她继续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年轻女人。因为这条裙子的缘故,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挺拔婀娜,看起来并不像是真的。她与她默默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里间,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身上那条褪色的旧裙子。她没有看那两个呆呆的人,只把那白裙子揉成一团往床上一扔,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不合身,我不要。”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想要,我也会自己去买。”再然后,她开始低头摆弄自己旧裙子上的花边,她看得专心致志,像是正在数上面一共有多少针脚。那条旧裙子她已经穿了满五年,裙边已经磨破。

她切了猪头肉和烧鸡,又给李段开了一瓶高粱白。吃饭的时候,她忽然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说:“干爸,明天我再去给你买一件衣服吧,你看袖子这儿都开口了。”李段呵呵笑着,并不反对,龇着黄牙又咂了一口酒,眼睛一眯,表示他很享受目前的状态。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够,心里还是可怕地荒凉,她又看见那条残疾的鱼游过去了,为了把它赶走,她手忙脚乱地拆开刚买的烟,给李段点上一支让他抽着。李段便一口烟一口酒地慢慢把自己包了起来。

她呆住了,裙子像是特意为她量身定做的,它居然合身到了无耻的地步,严丝合缝,连一丝破绽都没有。最后一缕夕阳斜斜地打在她身上,裹住了她的身体,正把她往某道深渊里拉,空气在她空洞的脑袋里和身体里流来流去,她看到自己正空荡荡地挂在镜子前。她身后就是田叶军那张因喜悦和紧张而略显抽搐的脸。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跳起来,把这裙子撕碎,她想狠狠诅咒它:“你为什么要这么合身,你他妈为什么要这么合身?”它就像一个预先设好的骗局一样等着她钻进去,等着她严丝合缝地钻进去。

晚上他照例趴在她身上抽插了五分钟,然后翻身下来睡着了。她躺在他身边,他身上的烟味酒味还有常年不刷牙的馊味腐蚀着她,她却浑然不觉。事实上,在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每当她睡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就会奇迹般地忘记了他的年龄、他的瘸腿、他的口臭,他成了睡在她身边的一尊神像。而睡在他身边时,她也根本看不到她自己,她能看到的只是自己身上的那些肉,那些躺在他身边祭祀的肉,那些肉温顺、谦恭、任他摆布。从十年前,她就开始贱视和厌恶自己这具肉体,它却不管她,兀自吸收营养,兀自长得越发莹润,只把她的魂魄像珠子一样包裹在这肉身的最里面。这肉体跟了李段将近十年,早已经像驯服的家畜了,这个晚上又因那条残疾鱼的缘故,罪恶感让这肉身看起来越发驯服,以至于到了下贱的地步。她甚至渴望他今晚能多插她一会儿,她想把对那条鱼的愧疚也弥补到李段身上去。

片刻之后,田小会忽然向裙子走去,她当着两个人的面把裙子摘了下来,进了里间。背后,她听到他们兴奋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便是更为巨大的寂静。她痛苦地知道,他们正在等待这条裙子隆重登场。几分钟之后,她穿着这条白色的裙子缓缓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看起来忽然更加紧张了,好像她身上并不是穿着一条裙子,而是刚刚穿上了一件银色的盔甲。她穿着这盔甲,带着生铁的气息慢慢向镜子走去。她先是不敢朝镜子里看,似乎不忍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然后她像终于横下心来了,慢慢抬起头,服毒一般朝镜子上看过去。

她在黑暗中抱着一个老人的姿势坚固而邪恶。

她没有说穿,也没有说不穿,只是无声地盯着那条裙子。空气中出现了几秒钟的停顿,这停顿像杂沓的脚步声一样踩着三个人的头顶走来走去。

第二天下午,田小会刚走出美容院便看到门口守着一个人,她不看也知道是田叶军。田叶军见她出来了,连忙站起来,两只手紧张地在裤子上搓了搓。她装作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田叶军紧紧跟在她后面:“小会,小会。”她疾步往前走,似乎生怕被他抓住了。田叶军的声音穷追不舍:“小会,你跟我回家吧,那鱼你不喜欢,我已经送人了……”

苏月梅不知忽然从哪里冒出来了,她带着一种串通好的狡黠与殷勤对田小会说:“小会,这是你爸刚给你买的新裙子,你快试试看合身不。还是托人从省城捎回来的,他在县里转了几天都没相中一件,说还是让人往回捎吧。他说让人捎件白色的,我说白色多不耐脏……试试再说。”田叶军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那条裙子旁边,他和苏月梅像两个武士一样捍卫着这条裙子。裙摆挂在那里还在独自荡漾,这荡漾中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了,好像有个隐形的人正坐在裙子里看着她。

她猛地站住了,回头直直盯着他:“那条金色的呢……也送人了?”

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她刚骑着自行车走到家门口,就看见田叶军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地上是一堆烟头。他一见她进门便赶紧往前走了两步,要迎接她的样子。她不敢去看他的脸,却还是感觉到他脸上盛出的笑容正齐步向她走过来。他站在那里,谦恭得像个门童一样说了一句:“小会,你回来了。”她厌恶他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表情,只觉得它们溅到她脸上身上时像火星一样恨不得能把她烧出个洞来。她绕开那张皱巴巴的低声下气的脸,理直气壮地往院子里走,田叶军跟在她后面进来了。一进屋子,她忽然发现衣柜前挂着一条白裙子,不知是什么质地,裙子看起来很轻很薄,窗户里吹进来一阵风,裙摆便摇曳生姿地荡漾起来,如一团烟雾罩在镜子前。田小会意识到什么了,她愣愣地与那条裙子对视着,好像与一个等她很久的人终究在山路上狭路相逢了。

“……”

外屋传来了低低的含混的说话声,是那两个人在黑暗中聊天。原来他们也没睡着。她在黑暗中极力捕捉着他的声音,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像蛛丝一样绕着她,把她裹起来,这是真正的父亲的声音啊。她想象了十年的声音,那些树、那些石头从不会和她说一句话。她听着他的声音,昏昏沉沉地躲在里面不舍得出去,有一种喝得醉醺醺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泡在了里面,里面异常温暖,她像婴儿一样缩成了一团,像回到了子宫里。

“你怎么处理它的?”

可是现在,他真实的肉身自己一路寻回来并且就睡在外屋的床上。因为逼真,这肉身显得分外残酷。这些天里她仍然不敢仔仔细细和他那张脸对视,生怕会忽然认出原来真的是他,原来他真的是父亲。她已经不缺父亲了,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多余的真人。她把那只铁箱子盖好,重新塞到了黑暗的床底下,就像把一个囚徒重新关了进去。

“……”

她彻底遗失了他的形状。

“它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坐在床上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字竟也觉得恍如隔世。在这些信里她详细地告诉田叶军家里每天发生了什么事、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她退学了,她也告诉他,后来她去给人看商店,再后来去了玻璃厂做工人,每天手都被玻璃割伤,再后来她去美容院找了份工作,所有这一切她都告诉他了。这十年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她居然都告诉他了,她在这些信里在这些文字背后为自己创造出一个读信的父亲,她为他制造出一副魂魄,为他制造出某种温度。至于他的肉身,她已经不在乎那是个什么形状了,一块石头可以是他的肉身,一棵树可以是他的肉身,一堵墙也可以是他的肉身,他成了全世界最自由的肉身。她可以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遇见他,然后对他说话。至于他的回答,她也不需要了,她早就不需要了,就像她已经忘记他真实的肉身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它连身体都平衡不了了,动物和人一样,让它活着只是在让它受罪……小会,我们回家吧。”

她任由自己很松弛很脆弱地漂在黑暗的表面上。在荒凉无垠的黑暗中,往事像礁石一样站在那里,不时地撞到她,让她一阵一阵地疼痛。睡不着了,她索性开了台灯,从床上爬起来,拖出了床下一只带锁的铁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写满字的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一摞一摞地码在里面。这些是十年里她写给田叶军的信。从他离家出走的那年起,她就开始给他写信了。这些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过一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写这些信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些信他永远都不会收到。所以她写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一写出来就掉进了无限的时间黑洞,无论她写出多少,立刻就被这黑洞吸收消化掉了。眼前这些写满字的纸其实只是时间留下的尸骨。

她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几乎要蹦出炭火来。她觉得此刻她不过是一件凶器,而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他借她的手屠戮了一条裙子,屠戮了一条无辜的鱼,接下来,他还要用什么来款待她?她忽然都感到有些害怕了。她转身就要走,这时候,他忽然对她笑了,很安静的笑,没有任何动作或声音,这是一个真正的老人才会有的笑容,安静,没有想法,没有索取,精疲力竭。

晚上,他们俩睡外面的大床,她睡里面的小床。深夜她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屏住呼吸,无耻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但外面是一团更坚固的寂静,只有偶尔的翻床声嘎吱一声,像鱼儿露出水面吐了个水泡。她想起了这十年里苏月梅那个躲在暗处的男人和田叶军那个匿着脸的女人,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觉得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他们正在这屋子里无声地行走,然后他们也躺在了床上,和田叶军和苏月梅躺在了一起。他们四个人静静地宽容地躺着,当他们偶尔碰到对方的躯体时,会忽然惊觉,过去的十年或者更早的十年其实就埋葬在这样一截截的躯体里了。现在,对方的躯体就像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在自己身边,纪念碑的后面详细篆刻着自己那十年里的经历。他们可以去拥抱它,也可以去憎恶它,还或许会抱着它做爱——和这冰凉的自己的纪念碑做爱。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在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原来,她终究是会疼痛的,那疼痛可能来自血液深处,根本无法消除。她知道,他又来惩罚她了。而此刻她根本不想看到他的任何新招数,那些可笑、卑微的招数。为此,她情愿他永远地藏匿在那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只有在那截时间的躯体里,他才是永垂不朽的,才是不会腐烂、不会走失的,他才能附着在任何的事物身上,复活成一个父亲——一个真正的父亲。

苏月梅总是一脸忧虑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显然,她在忧虑田小会对待田叶军的态度。不过田小会觉得她更深的忧虑却是怕她和田叶军单独在一起时,她会向他告密,好像她手里挟着一个炸药包,并随时准备着要把这炸药包引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田叶军和苏月梅的目光一前一后地粘在她身上,正窥视着她。她知道他们正在努力解读她的脸,于是她便加倍用呆板的表情去回敬他们,以至于他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同一副表情——呆板、恒温,恒温的下面不知埋着什么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她像某海报深处一个巨大的孤单头像一样每天在他们面前招摇,仅供他们瞻仰和揣测。

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的障碍赛还在继续,还在被集中强化。他们都停不下来,或者,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停下来。她把眼泪收回去,疾步向一家服装店走去。田叶军像只忠实的老狗一样跟在她后面,跟着她进了服装店。她用无形的绳子牵着他走了大半圈,最后在一件衣服前站住了。那是一件中老年男人穿的衬衣,铁灰色,棉布质地,正是田叶军的年龄可以穿的衣服。在她看这件衬衣的时候,他忽然之间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几次想说出口的话都被吞下去了,内里的火山勉强被自己镇压了下去。当她确定要买这件衣服的时候,他因为兴奋和紧张,几乎要站立不稳了,他断定这件衣服是给他买的,除了他,还有谁能穿这样的衬衣?他想他应该抢着付钱,不能让她掏这个钱,只要她有这个心,他就已经感激涕零了。他抢到她面前一边手忙脚乱地掏钱,一边准备结结巴巴地抱怨她:“我有衣服呢,不要浪费这个钱了,衣服哪有个够,有两件穿的就够了。”

田小会在家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她努力把一切时间都和田叶军错开。他吃饭的时候,她就去做别的,等他离开饭桌了,她才开始吃,而且绝不坐到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他在屋里,她就到院子里,他在院子里,她就到屋里。似乎他们是两头庞然大物,头顶这一角的空气根本不够他们俩共用。有一次田小会正坐在那里看电视,田叶军凑过来,也搬了把凳子坐下来看。田小会没看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他舒了口气,也专心地盯着电视看。几秒钟之后,田小会忽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把田叶军一个人撂在了电视前,好像和田叶军共看一个屏幕对她来说都是耻辱。她严格地把自己关在一个暴风半径活动范围之内,不许田叶军跨进来一步。

然而,她倨傲地把他的钱推开了,她付了钱之后才对他说了一句:“这是给我干爸买的。”他浑身在变冷,在结冰,仿佛正被一条冬天的河流慢慢吞噬,尽管这样,他还是哆嗦着“哦”了一声,表示他明白,表示他本来就明白,他急于要表示他绝没有觊觎那件衣服,绝没有以为是给他买的。

绝对没有。

可是,她听到背后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听见他在暮色中很卑微地对她乞求着:“小会,咱们回家吧。”

绝对。

她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去,看着水面泪如雨下。她觉得自己现在残酷得像个女巫,她觉得她应该跳进这血红色的池水里以洗掉罪孽。最后的阳光就要消失了,水面正变得越来越晦暗可怖。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从地上跳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教训他的女儿一样,狠狠地骂她甚至扇她一个耳光,他应该对她大吼:“你够了没有?够了没有?你现在就滚回去,就和那瘸子睡到一起去。现在就去,没有人会拦着你。”

她大步跨出商店,大步往前走,唯恐被他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走了几步就已经泪如雨下,这十年里,有多少次她幻想着,等她赚了钱能给自己的父亲买一件衣服。她从来没有机会送过他任何礼物,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而现在,这个自称父亲的人就在她身后两步之外。

他像彻底不认识她一样又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他的腰开始佝偻下去,他整个人都塌下去了,好像要就地沉没,永远地沉没下去。他坐在了地上,开始无声地抽泣。

她听见他又追过来了,像只戴着铃铛的狗,她都能辨别出他的铃铛响。他追过来的声音打着战,有一种赤裸裸的寒冷。他说:“小会,你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你不能住在他的家里了啊。”

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背后是一片浩荡璀璨的血光。忽然她邪恶地笑了,她斜睨着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愿意。”

“他是我干爸。”

他的整张脸开始扭曲,好像马上就要融化了,五官马上就要绞在一起了。他以一种痛苦异常的姿态对着她,忽然很微弱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住在他家了,算我求你了。”

“你什么时候认的干爸,为什么偏偏要认他做干爸?”

“他就是我爸,他才是我爸。”

“他早就是我干爸了,你扔下我走了之后他就是我干爸了。”

“干爸是个什么东西?!”

“……小会,你真的不能再住在他家里了,你知道别人在说你什么?你都二十四岁了,该找个好人嫁掉了啊。”

“他是我干爸。”

“你管不着。”

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背对着池水,以至于他都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又说:“他是我干爸,以后不许你再威胁他一次,不然这笔账我都会替你记着的。”他又呆呆看了她几分钟,像是真的不认识她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冷笑一声,表情凄凉干涩:“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小会……”

她把自己从血泊里捞出来,猛然回头看着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刚硬的线,然后那条线折断了,声音冷漠异常:“你刚才是不是威胁我干爸了?你威胁他什么了?是不是说你在东北的黑社会混过,是不是告诉他你的那截小拇指就是当年被黑社会用斧子剁掉的?你是不是想告诉他,这十年里你在外面可是混出息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干冷,听起来就像一层马上会碎掉的玻璃:“小会,求求你了,跟我回家吧。算我求你了。”

田小会越走越快,她简直恨不得让自己飞起来,泪水无声地爬过她的脸,很快又自己风干了。可是后面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它们恨不得把自己狠狠锤进她的耳朵里,铸进她的耳朵里,从此就住在她耳朵里。前面就是县城边上的鱼塘了,整个血红的夕阳都要掉进水里了,整面池水泛着粼粼血光。她走到水边站住了,看着自己落在水里的倒影。后面的声音也站住了,跟着她一起看着水中的倒影,他们落在水中的影子耀眼而血腥。她从水中静静地看着身后的男人,他忽然不敢再看她,他往后退了一步,从水里消失了。

他果然用比裙子和鱼更残酷的刑罚对待她了,他居然开始求她了,下一步他是不是还要给她下跪……一半的她正享受着这预想中的乞求,另一半的她却已经恨不得举起匕首,把这卑微的乞求杀得片甲不留。他的卑微让她更加不能原谅他,她转过身来,泪痕未干,却冷冷地毫无怜悯地看着他,就像正把一面明晃晃的盾牌对着他,似乎一切都将从她这愤怒和铁石心肠的盾牌上弹开。她对他说:“我要去找我干爸。”

田小会不吭声,更快地往前走,生怕被这些声音捉到了。他还在继续:“……这十年时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经常梦到你。有时候在梦里我还会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一定不是梦,我是真的见到你了。醒来才知道真的是一场梦,我会后悔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那么快就醒过来了……我知道我不该那么一走了之,可是你不知道那种长年累月的争吵是会把人逼疯的,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你根本不能明白。我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了啊,我宁愿出去流浪也不愿再受那种折磨。那时候我就想着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躲开一切,去内蒙古的大草原放羊。我先去了内蒙古,又流浪到东北……小会,你知道我回来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我都认不出你了,我走的时候你十四岁,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对不起。”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现在没有什么父亲,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干爸。这干爸就是她的一切。

田小会快步往前走,田叶军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的声音比他更着急,一路追着她:“小会,你听我说,这十年里我不是不想你们,真的不是,是我觉得自己混得不好没脸见你们。我一直想着赚钱了再回家,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可是,可是,在外面生活太艰难了,你不知道我这十年里吃过多少苦,为了挣点钱我什么活儿都做过……”

他呆呆地站着,目送着她走远。

他歪着肩膀使劲眨着眼睛,乞求地看着田小会:“会会,跟你爸回家去吧,他等你一下午了。”尽管李段平时见了谁都是这种懦弱讨好的表情,但现在看起来分外刺目,她现在忽然希望他变粗暴变强硬,变成一堵墙,变成一个穿着铠甲的机器人,可是他还是原封不动地倾斜在那里,摇摇欲坠。她赌气先往出走,田叶军跟在后面也出来了。两个人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

过了两天,刚下班,田小会就又看到了蹲在美容院门口的田叶军。她有些得意又有些悲伤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这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知道他还会来找她的,她断定他会一趟一趟过来找她的。因为他是如此热衷于强化他欠了她,他欠了她十年,以至于怎么都还不清她,而且他似乎还有志于要把这笔债务展示给整个县城的人看,似乎围观的人越多越可以满足他的补偿心理,就像是他正当众表演,把一把刀子扎进自己身体里,众人一喝彩,他便扎得更深一些,就连从伤口流出来的血也成了喂养他自己继续扎下去的饲料。

田叶军夹着烟站了起来,像某块自留地里真正的主人一样对她说:“小会,跟我回家。”他的声音比昨晚粗壮了不少,显然是刚刚被李段的惊慌喂粗壮了。李段也站了起来,因为那条短腿的缘故,他站在那里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好像随时准备要倾斜倒塌下去。他目光惊恐地看着田叶军那只夹着烟的手,他在偷看他那截断指,似乎那截断指上还弥漫着生铁气和血腥气。显然,田叶军这十年的经历正在他大脑的空房间里行走,并强行要找到一个能坐下的地方。

此刻她真想求他了,不要把他们身体里那些最丑陋的东西再进一步逼出来了好不好?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住在他们身体里,随时准备着活过来。到最后,这与他们是不是父女、是不是亲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它被剥掉一切细部,只剩下骨骼与骨骼之间的寂寞和恐怖。

田叶军回来后的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田小会没回家,直接去了李段家,推开院门却发现院子里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李段,一个是田叶军。李段坐在凳子上,长腿着地,短腿瑟瑟地悬在空中。田叶军蹲在地上,两个男人正相对着抽烟。地上横七竖八一堆烟尸,青烟在他们中间缭绕,有些杀气腾腾。那些青烟使他们中间的空气变得像软糖一样黏稠,她一时竟无法游过去。她站在那里假装没看见田叶军,冲着李段喊了一声:“干爸,我来了。”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她,好像真假李逵。看起来在她来之前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一番较量了。

然而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讨好地紧张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又叫了声:“小会。”她越发悲伤,心里痛极了,却大声对他呵斥了一句:“你怎么又来了?我不会和你回去的。”田叶军脸上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小心翼翼地紧张地笑着,似乎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习惯她了的大吼大叫。让她更恐惧的是,接下来不知道他还能习惯多少,他简直像一只无底的容器。

苏月梅虚弱地大喊:“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这辈子不想嫁人你就每天往他家跑吧,看别人怎么说你,到时候连个给你做媒的都没有。”她说她的,田小会照样往李段家跑,和苏月梅一怄气便跑到李段家一住几天,拽也拽不回来。苏月梅不敢大吵,每天心惊胆战地给田小会做掩护,生怕街坊邻居知道这事儿,女儿认了个干爸却要倒贴钱,这比那小丽常年被她干爸睡还让她觉得丢人。小丽被人家干爸睡毕竟也算一份工作,每月有工资,还顺带着鸡犬升天,终究比较实惠。可这田小会怎么就鬼迷心窍?不知那老瘸子对她下了什么蛊。

他的笑容让她更加痛苦,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脸。这时候他赶紧凑了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献宝似的递到了她面前:“小会,你看看这照片里的男孩子长得怎么样。”

田小会正大光明地阴笑着:“你羡慕王小丽?我要是把那钱给你用,你敢用吗?”

她一愣,照片里是个长相忠厚、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呆若木鸡。

从这晚之后,她并没有把田小会从那个外星球上拽回来。田小会照样每天往李段家跑,给他送吃的喝的,还给他买衣服买鞋。她觉得田小会彻底叛变了,李段成了田小会真正的亲人,而她自己却成了一个被收养的母亲,是用来做摆设的。她哭闹,抗争,她数落她:“看人家小丽认的干爸出手多阔绰,连她弟弟妹妹跟着沾光,还在干爸的煤矿上有了工作,看你认的干爸还得你倒贴。”

他赶紧解释,怕解释晚了就不给他时间了,他快速说:“这几天我四处托人帮你介绍对象,这是过去我们厂的老张家的儿子,小时候见过他,现在也长大了,比你大一岁,年龄正合适。”

“你还要给他养老送终?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我把你生下来养大,你都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你和田叶军都这样对我。”她尖叫着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涕泪交流,她再一次感到委屈。她反身冲进屋里。李段正枯坐在灯下,讨好地看着她笑,眼睛里闪过一星半点刚吃过猪头肉的诡谲,那条短腿从炕沿上拖下来挂在那里,看上去像条胳膊长错了地方。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向他掷了过去,她尖叫着:“以后不许你再和我家小会来往,你听到没有?不然我打断你的另一条腿。”他还是笑,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这个夜晚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星人,田小会听不懂她的话,这老瘸子也听不懂。他们串通一气不去听懂她的话。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她的愤怒了。果然,继裙子和怪鱼之后,现在,他又把新的东西塞到了她手中——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连一个儿女都没有,他需要有人照顾他。”

他还在喋喋不休:“小会啊,你得赶紧结婚,二十四也不小了。你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你说他是你干爸,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说你呢,不要再找他了好不好?把你嫁个好人,我和你妈也就把责任尽到了,不管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怎样,也就能放心了。”

“他又没生你养你,你又没欠他,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她想问他:“如果你至今还在东北和那女人待在一起,你还能想起我的死活吗?”

“他老了,还是个瘸子。他连路都走不利索,需要人照顾他。”

但她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要去给我干爸做饭了。”然后便径直向前走去,再没朝那张照片看一眼。

“你还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是个男人,是个外人。”

背后是田叶军带着血丝的声音:“小会。”

田小会阴阴地站在那里:“他是我干爸。”

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停留,匆匆向着那轮血红色的夕阳里走去,似乎那才是她真正该去的地方。

结果这晚,田小会真的住到李段家里没回来。等到半夜的时候,苏月梅哭天抹泪地跑到了李段家门口拍门,门一开,她就冲进去把田小会拽了出来:“你怎么能住在他家里?他一个残疾人,一辈子都娶不上老婆,你怎么敢在他家里睡?你就不怕被街坊邻居知道?我早说过你不要找他,不要招惹他……”她的眼睛急切地在田小会身上上下搜索着,似乎一定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证据来。

第三天下午,还没出美容院的门,她就断定田叶军一定又守在门外了。她可怕地发现,她已经把他看死了,他已经一览无余地被她看到底了。但她还是抱着一丝明明灭灭的希望,也许,也许他今天并没有来,也许他真的不会来找她了,由她自生自灭,而她将在这被冷落的废墟中重新为自己挖掘出一个父亲来——一个强大的、高傲的、英雄式的父亲。

在田叶军离家出走一年之后,田小会忽然认下了这个老头儿做干爸,她好像忽然就多了个亲人,经常去他家里玩,有时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辍学后她四处找工作,做过售货员,做过玻璃厂的工人。后来,她在交城县刚开的一家美容院里找了份给客人洗脸洗头的工作,每个月有了一点工资,便经常买一些桃酥、猪头肉、二锅头给李段送过去。后来苏月梅开始嫉妒了,那天她一边和面一边愤愤不平地说:“你老买东西孝敬那李老头儿干什么,这不是糟蹋钱吗,他算你什么人啊?”田小会头也不抬地说:“是我认的干爸。”苏月梅使劲用手拍打着和好的面团:“认下了你就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做你干爸给过你一分钱压岁钱没有?反倒要你花钱孝敬他。”田小会的脸抬起来了,看上去忽明忽暗:“我自己挣的,花的又不是你的钱。”苏月梅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像是正在和那面团赌气,她说:“那你就和你干爸去过吧。”

可是,当她刚走出美容院的门时,就看到田叶军已经等在那里了,不只是他,这次他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们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她很久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们,像是已经透视到他们的骨骼了,甚至能看到他们即将说出的话。

想到这里,她忽然站了起来,挑衅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我今晚要去我干爸家睡。”田叶军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了,再张开,还是合上了。他像条缺水的鱼一样在那里翕动着,绝望地、干渴地看着她。她说的干爸是个六十多岁的叫李段的孤老头子,瘦小异常,且因为残疾,一直没有娶妻。他因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的时候便用全身拖着那条短腿走路,好像那条短腿是辆笨重的马车,得用全身拉着它才走得动。他曾在县城初中做门房,后来不知怎的门房也不让他做了,他就专职做了残疾人。

她发现自己身体里出现了一个毁灭性的黑洞,而她自己正迅速往那些黑洞里坠去,坠去。田叶军看见她出来,立刻就带着那个年轻男人走了过来,他叫了声:“小会。”语调接近于虔诚,里面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她盯着那年轻男人看了两秒钟,忽然明白了,是昨天那照片里的男人从照片里走出来了,忽然像架直升机一样降落在了她的面前。他比照片里看起来更忠厚,忠厚得近于木讷,以至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也比照片里更黑更粗糙,立在那里简直像一截废烟囱。田叶军手忙脚乱地穿插在他们中间,像个不熟练的皮条客,他对她说:“小会,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建强,比你大一岁。”又慌忙转向了那截烟囱:“建强,这就是我女儿小会。你看你们年龄相当,咱们两家又知根知底,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呵……呵呵。”他一边笑一边看田小会,好像不确定此刻他该不该笑。

她身体里的那道裂缝在持续变宽,变宽,她都能透过这道裂缝看到自己那张扭曲的脸,那是一张竭力忍住哭泣的脸。她垂下这张脸,看着面前的那碗面,苏月梅没收走,怕她还要吃。她盯着那碗面,好像这碗面是今晚累加在她身上的另一个物体,它绑在她身上增加了她愤怒的重量。可是,这根本不够,这怎么能够?

他又说:“今天晚上你们俩就在外面找个饭店吃顿饭吧,年轻人嘛,一边吃一边聊着熟悉熟悉,很快就熟了,啊?”说完,他忙不迭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卷预备好的钱,裤子口袋缩水了,以至于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卷钱掏出来,这使他看起来好像万分不情愿一样。

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就是那种蜗牛一样爬行的绿皮火车?浑浊得像固体一样的空气,人像麻袋一样睡在椅子底下或别在行李架上,或者干脆躲进卫生间去睡觉。十年之前他是这样离开的,十年之后还是这样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就像退回一件无人查收的包裹,他把自己退了回来。

钱掏出来之后,他又把这卷皱巴巴的钞票向那截烟囱递过去,态度很虔诚恭敬,像是在给佛像上香火。他说:“把这点钱装上,你们一起去饭店吃个饭。”那截烟囱看了看那卷钞票,又看了看田小会,表示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过这卷钱。

其他两个人的面条已经吃完了,只有她碗里还是满满一碗,看上去像是她今晚最初的战果。苏月梅担忧地看着她,然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不早了,洗漱一下准备睡吧。你爸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也累了。”

此刻田小会觉得她已经彻底被她身体里的那个黑洞吞噬了,她已经彻彻底底掉进去了,并且觉得自己困在里面再也不会超生。她扭头就走,不愿再看他们一眼了,生怕再看一眼就会被他们擒住、被他们同化。可是田叶军的脚步又追上来了:“小会,我都把人家叫过来了,你就和他吃个饭了解一下好不好?他爸是好人,他肯定也是个好人,肯定错不了的。我出这个钱,我请你们吃饭还不行吗?啊?这还不行吗?”

他的期待猛地推醒了她,她忽然为刚才的自己感到羞愧。十年啊,整整十年怎么能这样就被跨过去、填平了?只有她知道,这沟壑即使被填平了,泥土下面埋着的仍然是她这十年里的骸骨。那些骸骨只会被岁月漂白,磨得发亮,却永不会腐烂。

她几乎要跑起来了,她只想跑进前面的那轮巨大夕阳里,然后把自己活活烧死在里面。这才是她应得的下场。

她终究没有走过去,她只是坐在那里与那双粗糙丑陋的手遥遥相望。田叶军忽然感觉到她落在他手上的目光了,他像被烫了一下,紧张羞涩地把那只手放在了桌子下面。他这个动作让田小会身体里的某一个部位忽然就裂开了,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咔嚓一声,眼睛开始发胀,她知道自己想哭了。就在刚才一刹那,她忽然觉得墙上的父亲走下来附体到地上的男人身上去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们差点就合二为一了,那张年轻的黑白的脸与肮脏的满是污垢的手嫁接在一起,合成了一个古怪的父亲。田叶军感觉到什么了,咧开嘴唇,笨拙地笑着,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田叶军的声音还是死死跟着她:“小会,你今晚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跟我回家吧。”

她有些恐惧地与它对视着,十年前,他有着怎样一双灵巧的手啊,他曾经自己学会了木工,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他亲手做的,包括这张桌子。现在,她忽然有一种可怕的冲动,她想走过去摸摸它,她想抚摸一下骨头断开又被肉重新包住的纹理,似乎这样的一根手指已经不再属于一个人了。那只是一种对物的抚摸,就像摸一只皮革做成的鞋子,那层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血腥的皮早已冰凉,独立成物了。

“我就愿意住他家,怎么了?”

田叶军还在很缓慢地吃那碗面条,似乎这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看上去疲惫而惶恐。灯光下田小会再次看到了田叶军的那两只手。他只有九根指头,而这九根指头的指甲几乎没有完整的,指甲的中间裂开了宽宽窄窄的缝,缝里又塞满了污垢。她又盯着他那截断指看,那应该是被一把快刀切掉或者是被斧头剁掉的,早已长平,平坦得心安理得,好像它生下来就是这样。

“他不过是个老光棍儿,一辈子不务正业,好吃懒做。你一个年轻女孩子,怎么能住在他的家里?”

她停住,挑衅地看着他:“我愿意。”

她看着他们,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一种黑暗而凝固的东西正在她的内部缓缓移动,燃烧。

他先是呆了一下,忽然厉声对她说:“你再去他家试试!”她一愣,仿佛忽然不认识他了。夕阳把他的脸整个儿涂成了泥金色,犹如寺庙里刚刚塑好的一尊狰狞的佛像。

然而,田叶军已经先发制人了,田小会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也看到了那鱼缸里的内容。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们呢,这么多年怎么过的?过得还好吗?”田小会看到,苏月梅因为紧张,脸色变得略有些扭曲了,她飞快地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在贿赂她,让她做她的同谋。田小会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各自的十年就像两座阿里巴巴的山洞,都塞满了秘密,因塞满秘密而变得滞重、拥挤。

他们对峙了几秒钟之后,她毅然转过身,再次朝着那轮夕阳走去,她走得很快,背影看起来一跳一跳的。她渐渐消失在那轮夕阳里了。

田小会突然发现,在她面前,苏月梅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口透明的鱼缸,那最后一句话如一条章鱼一样正在她的身体里挣扎游弋,它举起了它所有的手脚,试图从她身体里跑出去。但她终究还是把它关起来,把它摁下去了。因为她害怕田叶军会把相同的问题掷还给她:“你呢,你这十年又是怎么过的?你就没有别的男人吗?”

她越是往下问越是发现,自己正渐渐变尖、变锋利,她正在变成一只鹰一样的鸟类,她正用自己的嘴巴一层层地把他的皮肉啄开、挑开,甚至已经能看到他皮肉里露出的血淋淋的神经了。然后她还不肯飞走,还不停地盘旋着,残忍地往里窥视着。“你之所以会回来,除非……是那女人把你扫出来了,不要你了,你,没有去处了……”

第二天,黄昏。田小会一推开李段家的院门就愣住了,田叶军正蹲在地上凶狠地抽烟,李段坐在地上盘着两条腿,满脸是血。一看见她进来,李段就像孩子一样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向田小会告状说:“你爸来打我,你快跟他回去吧。”

其实田小会明白,如果田叶军敢把那个答案准确无误地拿出来,苏月梅一定会跳起来,他一旦开始用真相喂养她,他就再不可能喂饱她了,从没有人会被真相喂饱。因为这时候人们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喂饱本身。她会顺着这答案的纹理挖掘到更新鲜、更可怕的东西,她会问他:“那你在外面这十年有别的女人吗?没有?”然后她会果断地自问自答,“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如果没有别的女人,你怎么可能在外面待十年而不给家里写一封信、写一个字?甚至,你和别的女人在外面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如果有孩子,那小孩也该上小学了吧?既然有女人有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田小会扔下手中的菜就冲了过去,她扶起李段,一边忙着擦他脸上的血,一边忙不迭地问他:“干爸,你怎么了?把你哪里伤着了?”见他额角绽开一道口子,她连忙用手捂上去,想了一下,又慌忙跑进屋里拿出一块毛巾给他捂上去。李段呜呜哭着,紧紧抱着那块毛巾,好像自己已经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还盘腿坐在那里,死活不肯起来,一副执意要保护犯罪现场的样子。田小会这时候才转过脸,她愤怒地盯着田叶军:“你为什么打他?”田叶军凶猛地抽着一只烟屁股,马上就要烧到手指了,他迎着她的目光,他的那张脸忽然变生硬了,他说:“是,是我打了这老东西。”田小会咬着嘴唇盯着他,忽然转身抡起地上的一只板凳就向田叶军砸过去,嘴里喊着:“你打我干爸,你打我干爸,你走开,你出去。”板凳正好砸在田叶军肩膀上,他连人带板凳摔在了地上。

这句话她不敢质问田叶军,因为那答案本身已经阴森森地站在她面前了,甚至,只要她一伸手便可以摸到它。如果她一定要问他,那就是逼着自己去握住那只阴森森的手腕,或者,她情愿假装慈悲地去接受一个改头换面却又漏洞百出的谎话,即使当她假装接过那谎话的时候,分明看到真相就在她面前一路小跑,如一群亢奋的永远不会走失的羊,它们会准确无误地再次嗅着气味找到她。她无处可逃。

整个院子里都静得异乎寻常,似乎空气忽然被某一种暴力喝停了。田叶军以那个摔倒的姿势在地上坐了很久才慢慢爬起来,他好像刚刚从一种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忽然流出了一种新鲜的杀气,他抬起那只有断指的手,指着地上的李段,那截断指的横截面上似乎正闪着一种白骨的寒光,让另外两个人不由得一哆嗦。他用四根手指指着李段,声音剧烈发着抖,他说:“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他这个老东西,他是什么东西?他只不过是个老流氓,他说你十五岁就跟他在一起了,这是真的吗?”

那就是:“这十年时间里,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哪怕就一个字?如果说你没钱买不起回家的车票,难道就连买一张邮票的钱也没有吗?”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说话,也不动。

坐在观众席的田小会知道这出一问一答的双簧完全是演给她一个人看的,这样的对话在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必定已经彩排过了,现在再拿出来使用一次便有了表演的意味,而且台词必定是经过加工和篡改的,因为苏月梅省掉了那句最关键的台词。

他的声音终于碎成了一截一截的,再也连不起来。豆大的泪珠哗哗地从他脸上滚了下去,他已经泣不成声了。他捂住胸口,勉强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不再看她,嘴里却在像发高烧一样喃喃自语:“我一定要告他这狗日的,我一定要把这老流氓告到法院,我要告他强奸幼女,我要让他下半辈子在监狱里过,我要让他死在监狱里,要让他……”他开始慢慢往院门外移动,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两只脚在往外挪动。他看上去像个真正的老人。

“……在木材厂锯木头的时候不小心被锯掉了。”

忽然,田小会在空气里听到了自己炸开的尖叫声,连她自己都吓住了,她听见自己说:“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赶都赶不走我。”

“你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满脸是泪,他好像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

“……还可以。能吃得饱。”

她站在黄昏里的最后一缕金色光线里,看起来无比遥远,无比虚幻,好像她随时会登上一艘飞船离开这个星球,而她的声音正孤单地在这院子里跋涉。她说:“这十年里你管过我一天吗?你想过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你只知道你要离家出走,只知道为了你自己要离开这个家,十年里你没有写过一封信、没打过一个电话,你保护过我一天吗?”

“……那边吃得好吗?”

“……”

“主要是地里的活儿,包吃住,所以给的钱不算多。”

“你知道你离家出走之后别人是怎么耻笑我的?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没爹了,我突然之间就没有父亲了,而这父亲并不是死了,他只是失踪了,但这比死去更耻辱。因为我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同学都笑话我,邻居看不起我,谁都可以欺负我……因为我没有父亲……在你离家出走半年之后,我就被强奸了。第一次是被我的数学老师。那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要给我补数学,我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甚至还问了我一句:‘你爸回来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不回来了?’我说:‘不知道。’他说:‘哦。’然后……然后,一道题还没有讲完,他就把我摁在了桌子上,就在那里把我强奸了。”

“在农场里干什么活儿?”

“……”

“也换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在东北的一家农场里干活儿。”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很害怕。但这只是个开头,你接着往下听。他把强奸我的事告诉了更多的男老师,有体育老师,有语文老师,还有隔壁班的班主任,先后一共有六个男老师,一共六个。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找我,叫我去办公室,去学校的某个角落,甚至有时候就在教室里。等学生放学都走完了,班主任让我一个人留下值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却不敢拒绝,因为他是老师。然后,就在教室后面的课桌上他强奸了我好几次。”

碗里白色的是面条,绿色的是豆角。这颜色也是十年前的,葱翠得像一池植物。吃了一口,田小会忽然觉得不对,她怎么能这么容易地就和他在一起吃饭,好让他以为这十年是一步就可以跨过去的?她又把碗放下了,然后,倨傲笔挺地坐在那里,看着另外两个人吃。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吃着,吸面条的声音拥挤、眼热,此起彼伏,像是急于制造出一片生硬的热闹来。苏月梅看了田小会一眼,说:“小会,你怎么不吃了,不饿?”田小会不说话,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是眼神更加冷漠。苏月梅放下手中的碗,忽然转向了田叶军,开始找话:“这些年里你就一直在东北待着啊。”

“……”

上一次围在一起吃团圆饭最早也是十年前的事了,这桌子是十年前的,铁锅也是十年前的,那时候他们三个人也是围着这张桌子分享一口铁锅里的面条。十年前的情景像一条古老的道路,因鲜有人至而已经变得荒芜。她回头想想,只觉得她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现在它已被彻底淹没,遥远得如同一场白日梦,而时间用青苔填满了其中的所有缝隙。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做吗?过了好几年我才想明白,这就像一块肉在腐烂之后才会吸引来更多的秃鹫,秃鹫们才会闻着气味来争着吃这块肉。因为他们知道我已经被睡过了,他们会想,反正已经是被睡过的了,也不差再多一次。况且她连个父亲都没有了,根本没人会保护她会为她做主。相反,睡一个被睡过的女人会让他们更加心安理得,因为他们觉得这不是他们的错,如果有错,也不是他们开的头,那就与他们无关,他们只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只不过是……不睡白不睡罢了。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我害怕他们,我根本不可能反抗他们,而且我害怕被人知道,我害怕极了。这种日子我过了整整半年,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妈。可是,我曾经每天晚上给你写一封信,我在信里把这一切都和你说了,我幻想着你能回来救我。我幻想着一个父亲能回来救我。”

苏月梅捧着一口铁锅进来,说:“晚上吃面条吧。”声音沙哑疲惫,好像她刚才一个人在厨房里也凭空赶了很多路。那两个人都没有动,苏月梅把那口锅放在桌子上,乞求地看着那两个人。她的声音忽然变尖了,就像刚刚在哪里磨过似的,她又说了一遍:“我们吃饭吧。”田小会慢慢向桌子走去,田叶军跟在她后面也慢慢凑了过去,好像田小会的手里正牵着一根线。三个人围着那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坐下了,中间是那口巨大的铁锅,像一轮满月一样悬在那里,照着这桌子边上的一寸人间。

“……”

因为恐惧,多少显得有点狰狞的影子。他们有些被自己吓住了,都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可是你没有。”

这时候灯啪的一声亮了,苏月梅把灯打开了,晚饭做好了。灯光轰地袭来,黑暗猛地被抽走了,屋里的两个人被灯光一照,都有点措手不及,似乎想不到对方离自己竟然这么近,甚至无可回避地看清了对方还没来得及掩饰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

现在,她死死地看着他黑暗中的影子,仿佛这黑暗的影子只不过是两扇门,还有更多的东西藏在这两扇门后面。他站在那里,仍然不敢往前迈一步,他显然还在等待她的赦令。

“后来有一次,放学之后班主任又在教室里把我留下。那时候,我干爸正在学校做门房,放学后他见一间教室没锁就闯了进去,结果看到了里面正发生的事情。班主任威胁他,要是他说出去,就让他丢掉工作。结果,我干爸第二天就主动辞去了门房的工作,没有了工作,他连收入都没有……可他还是对我说,他会保护我的,他不会把这事情告诉任何人。知道我后来为什么退学了吗?因为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肚子开始大了,我就被迫退了学,还是我干爸给我买来了药让我把胎堕掉……这个事连我妈都不知道,我不敢和她说。”

他以为他能与十年前天衣无缝地连接。

“……后来,你就和他在一起了?”

父亲。

“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里,没有人会保护我,只有他会保护我。在我那么害怕的时候,只有他在我身边。”

现在这蛇形的十年也爬过去了,一个男人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只从那些石头和木头里蹦出来的石猴,忽然赋予了他自己生命,自命为父亲。

“……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已经被他绑架了……你就没有觉得他其实比那几个老师更可怕吗?事实上,他只是以不说出去为由无耻地挟持了你,绑架了你,还要让你对他感恩戴德。因为他让你觉得是你欠了他,你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他……小会,你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个人质。”

他离家出走的那年她十四岁。什么叫十四岁?就是身体刚开始抽条,刚开始懂得羞涩,她正在读初中,而一年以后她就辍学了。当她回忆起十四岁之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某段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时,她一时竟会怀疑那不过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它们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存在过。至于十四岁之后的这十年,却忽然使原来的那个她变得滑溜、游荡,就像在她生活中嫁接了一段蛇的身体,它不顾一切地向前蜿蜒爬行,而不知道自己已经面目模糊,遍体流血。

“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我愿意买吃的喝的孝敬他,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我。你走了之后,他就是我爸,十年前你就不在了,我早就当你不在了,十年时间里你没有回来看过我一眼,你根本没有管过我的死活。在我最绝望最害怕的时候,你都没有管过我。”

她像一个基督徒对着十字架一样,跪在它们身边喋喋不休地对它们说话、对它们流泪、对它们祷告。在交城县边上的那片树林里,她像个女巫师一样点石成金,赋予那些石头、木头生命,虽然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长出肉身,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已经具备了某种生的机能。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

“小会,你就不觉得这老浑蛋只是在利用你吗?”

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一年里,每次想父亲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县城边上,抱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痛哭,她对着石头、树说话,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父亲。她进行着人世间一种最悲壮的移情。在十年时间里她慢慢学会了创造,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父亲。那些父亲从来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回应她什么,可是慢慢地她已经不需要它们的回应了,她只需要它们听她说话就够了。

“没有他我会被一群男人轮着睡。”

他的害怕在黑暗中锋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她又是一阵疼痛,然而这疼痛又加倍刺激了她。她觉得自己更庞大也更邪恶了。她近于放肆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只有薄薄一层,好像他早已经被这黑暗烘干了,脱了水,可以在岁月里长久地保存下去。她不用再担心失去他,不用再把一棵树当成他、把一块石头当成他了。

“小会。”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膨胀了一圈,像一只竖起了羽毛的鸟类,在墙上投下了比她体积大出十倍的影子。似乎此时,她才是一个坐在高处的威严家长,而他却是一个贪玩走失了又自己找回来的孩子。

“十年了,你根本没有管过我的死活一天。”

如果父亲在墙上,那么站在她面前的这男人又是谁?苏月梅到厨房做晚饭去了,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好像再往前一步都应该事先经过她的允许。她在黑暗中都能感觉到他的战战兢兢,这屋里现在只有她和他,也就是说,让他感到害怕的,只能是她。

“小会……”

父亲。这十年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只记得她十四岁之前的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喜欢抽烟,喜欢养花,还喜欢下班后拿本小说看。这十年里她从没有觉得他已经真正消失了,她只是觉得他住到了墙上,住到了那照片后面的洞穴里,像个真正的原始人一样。她甚至觉得他住在那里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长久,甚至他会永远活下去。因为,只要用时间饲养他,他就能无坚不摧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们开始衰老、病痛、死亡的时候,他还是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她们这些老去的女人。

“一天都没有。”

窗外的最后一缕光线也咣当一声沉下去了,整个屋子都掉进了突然而至的黑暗里,这黑暗如此明净又如此巨大,简直像一座凝重而豪奢的建筑。苏月梅和田叶军的面孔渐渐在黑暗中融化,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他们的肉身和骨骼正变成这建筑的一部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却在这黑暗中越发清晰,仿佛那是一处洞穴,在它的里面最初住着的是时间,时间住久了便凝固起来,渐渐地,这凝固的时间开始向某一种幽灵转化。住在里面的幽灵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小会,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一定一定,赶紧离开这个老流氓,现在就跟我回家……咱们回家。”

她转过头,近似于绝望地看着苏月梅,她想让她做证人,证明给她看,想让她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月梅只是坐在那里,两只红肿的眼睛远远地避着她。她整个人忽然清冷肃穆如一座教堂,走到她身边都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田小会明白了,他们已经合谋好了,其实她已经把他收留了,在他离家出走十年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她看着忽然归来的丈夫就像看着漂流到她脚下的一件漂流物一样,她大约也是仔细检查了这具漂在水面上奇异而痛苦的肉体,终于认出了那还是一具有生命的肉体。在田叶军离家出走的最初几年,她不也像个渔夫的妻子一样,天天在海边等待着他能漂到她的脚边吗?

“不许你这么说我干爸,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了,我也不嫁人了,我就要守着他一辈子。那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愿意收留我,只有他愿意收留我,对我好。你们谁都不会收留我的。”

田叶军站在自己的黑白遗像下,遗像里的男人最多三十岁,年轻饱满,头发乌黑。与这站在地上的男人相比,那墙上的男人好像正骑着快马绝尘而去,然后又在时间隧道的某个出口探出了头,不怀好意地看着远处那已经衰老的男人。

“他是一个残疾人,你数数他嘴里一共还有几颗牙齿,你看看他那条瘸腿。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啊……”

她的眼睛像经受过了最初的强光刺激后,渐渐开始能适应眼前的天外来物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忽然飞来的男人,头发半白,满脸皱纹,他的灰败破旧让她一阵疼痛,但她继续打量他,像把尺子一样一寸一寸地量着他。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上只有四根手指,那只手上的小拇指被连根切断了,这使得那只手看起来多少有些狰狞。尽管这样,她还是认出来了,他确实是田叶军。

“当初是他救了我,我就要报答他。除了他,你们谁都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本能地朝着墙上的那尊雕塑看过去,那墙上的才是父亲,那么,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又是谁?那男人又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遍:“小会。”她感觉自己又被狠狠撞了一下,这墙上的雕塑和地上的男人同时向她撞了过来,他的生和他的死通过她撞到了一起,然后一种迅疾的化学反应发生了,他们竟然开始合二为一。

田叶军佝偻着背,几近坍塌地立在那里,田小会则扶起了地上的李段,李段一边捂住伤口一边偷看着田叶军的表情。她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像根拐杖一样撑住他,扶住他慢慢往屋里走去。黑暗从院子的每个角落里生长出来,迅速长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夜色中的院子就像是一个崭新的地球,浩荡空旷,他和她之间不过几步却已经是咫尺天涯。他看着她扶着李段慢慢走进了屋子,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孩正扶着自己残疾的爷爷。然后,他们从他眼前消失了。

这时,里间的门嘎吱一声推开了,从那门缝里出来一个扁扁的人。他像枚刚从古籍里取出来的书签一样,满面灰尘地站在了田小会面前,忽然就叫了声:“小会。”这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被装进瓶子里,被贴上封条已经十年了,居然没有发酵,没有腐烂,保存得这么完整,简直像在防腐剂里泡过。她无法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只感觉自己像被什么迎面而来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是一种天外来物的力量,类似于一颗外星球。

第二天一整天,田小会都莫名地觉得心慌不安。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提前半个小时请假离开了美容院。路过一个卖甜瓜的,她还买了几只地里刚摘下来的甜瓜。她拎着甜瓜推开李段家的院子,李段头上包着一块纱布,正坐在院子里抽烟。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和往常看起来一样。她走到水龙头下,对李段说:“我给你洗个甜瓜吧,刚摘下来的。”洗好甜瓜,她去厨房取篮子放甜瓜。等到再把甜瓜端出来时,她忽然看到院门已经被无声地推开了,有两个人正站在门口。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其中一个大步向他们走了过来,另一个还迟疑地站在门口。

现在,她盯着这些树叶,脑子里想象着屋里那个水母般透明的男人。她不知他长什么样,她试图给他安上一张脸,这张脸就像一副面具,他躲在后面可以是任何男人。她离开枣树,向屋里走去,步子迈得很大,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她推开门,佯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一脚踏进去,屋里却只坐着苏月梅一个人。她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旁边,好像已经等她很久了。刚才准备得太充分了些,她有一种一脚踩空的感觉。苏月梅眼睛肿着,好像刚刚哭过。她坐在那里看起来很遥远,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遥远的:“小会……你爸回来了。”

来人背着阳光,又走得飞快,她一时竟没有看清他的脸。等到他走到跟前了她才忽然发现,来人是田叶军。他驮着一身金色的夕阳,浑身毛茸茸的,看起来体形比平时大了一圈。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把镰刀。他没有说一句话,快步走到李段面前就举起那把镰刀砍了下去,在他举起镰刀的那一瞬间,她甚至看到一道寒光一闪,不知那是镰刀发出的还是那截断指处的白骨发出的。在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这十年里,为了活着,他确实做过很多事情,也许……也许,他甚至是杀过人的。

苏月梅的表情告诉她,现在她想用一块毛毯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起来,装进去,永世不再出来。田小会想,匆忙间她可能还没穿好裤子吧,所以才坐着不敢动。田小会便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墙上的黑白雕塑与她对视着,也与那空气中那个透明的男人对视着。四个人的彼此对视饲养着屋里那个躲在暗处的秘密,现在它被喂饱了,忽然变得庞大起来。太阳开始落山,屋里的光线开始转暗,明暝分际,她与那秘密相视之间忽然鬼魅地笑了。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从她脑子里落地,那把镰刀就已经砍在李段的脖子上了。李段哼都没哼一声便像截木头一样栽倒了。田叶军拔出镰刀再次挥起来,再次砍下去。镰刀先是砍在肉上发出了噗噗的声音,然后砍在骨头上又发出了一种很钝很闷的响声。

苏月梅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她是这屋里新添的一尊雕塑。这屋里已经有一尊雕塑了,田小会朝墙上看着,墙上的镜框里无声地站着一个黑白的男人。田叶军,她的父亲,在她十四岁那年,因为和苏月梅大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了,离开交城后就再也没回来。十年时间里他从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慢慢地,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肯定已经死在外面了。于是,他被母女俩从地上移到了墙上,从此定居在那里,冻结成了一张黑白的遗像。日子久了,那照片上的黑与白就像刀子镂刻出来的,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了,这照片里的男人便在时光里立体成了一尊雕塑,他日日夜夜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看着这母女俩的一天又一天。

她还死死地捧着那篮甜瓜,干裂的嘴唇张开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嘴变成了一座黑洞。见李段不动了,田叶军才扔下镰刀,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血,然后掏出电话,自己报了警。然后,他站在那里回过头,终于开始看田小会,他站在夕阳里久久地对她笑着,他的每道皱纹里都是笑容,他就像是她慈祥的祖父。

一想到有个透明的男人正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或者他干脆就像水母一样正浮在空气里,她便不寒而栗。一间屋子里挤着三个人,就好像他们正在赤裸裸地骨骼相撞,这种碰撞的声音还在发酵、膨胀,像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三个人都吞下去。

他对她说:“其实当年在内蒙古的时候,我手里就已经有一条人命了,为了夺回一点工钱,我误杀了一个人。后来我就从内蒙古跑到了东北,换了个名字,躲在一个偏僻的农场里给一个女人干活儿,这一躲就是十年。我不敢回家,怕一回来就被警察抓到了。所以这十年里我不敢给你们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后来……后来,我觉得都十年了,人们肯定已经忘记当年杀人的事了,我就想着,该回去了,该回去看看我的女儿了。现在,不过是手里再多一条人命,一条和两条,都是一样的。”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她冒冒失失地一推门,忽然发现苏月梅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床上。她的下半身埋在一堆花团锦簇的被子里,这使她看起来就像半截刚刚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植物,带着泥土深处的荤腥和潮湿,她坐在那里,僵硬地对她笑着。可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又朝她身上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苏月梅身上的毛衣穿反了。她该是多么匆忙地把毛衣随便套在了身上?毛衣的正面朝后,她的脸却是朝前的,这使她的头看起来好像是草率地安在了她的身上,还不小心安反了。她如一只陶俑一样头发凌乱,笑容呆滞、紧张,眼睛里却是空的,这双眼睛全然忘记了关闭,犹如两扇任凭风雨吹进来却无法抵御的窗户。她的笑容让田小会觉得有些恐怖,忽然又难过起来,她明白了,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手里只是死死地捧着那篮甜瓜,十个指甲几乎都镶嵌了进去。

苏月梅是她母亲。

外面的警车已经到门口了,他点了支烟,猛抽了两口,然后转向那个呆若木鸡的年轻人,说:“建强,今天我带你来就是让你给我做证人的,你亲眼看到是我杀了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你看见什么,告诉警察就行了。”

她使劲喝住了它,像喝住了一只力大无比的野兽。

当几名警察拥进来时,田叶军又猛烈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他指了指地上血淋淋的李段,冷静地说:“是我杀的。”又指了指站在那里的年轻男人,说,“刚才他都看见了。”又指了指田小会,说,“她女孩子家什么都不知道。”两名警察拥向李段的尸体,另外两名警察扭着他往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他忽然使劲转过头来对着田小会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恨我吧,我杀了他,你像这十年一样继续恨我吧,你就恨到底吧……”他想用自己的手,可是他的那两只手被铐住都动不了,他便用头拼命指着那个年轻男人,他在对那个年轻男人做最后的哀求:“你一定要救她,你做证把我送进监狱就是救她。我是个早该死的人,还多活了十年,值了。帮我照顾她,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她走到枣树边便停住,开始假装细细端详树上的叶子。吸饱阳光的树叶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她那张脸,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有点迟钝。可是,只有她自己看到了,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正试图从她身体里挣脱出来,要冲到她的身体外面,独自形成一具新的肉体。这肉体像猎人一样残忍地向屋里窥探着,它生怕看到什么又生怕什么都看不到,似乎看不到的地方才更加幽深可怖。

这时他已经被拖到了门外,他的背影在渐渐消失,声音却还在暮色中独自挣扎着回荡着:“小会,以后爸爸再也救不了你了,但总有人会救你的……你要相信,总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田小会一进院子便闻到空气里有一种异样的紧张和拥挤。院子里寂寂无人,阳光下铺着一层黑白相间的树影,她却还是准确地闻到了那种拥挤的气味。这说明屋子里还有别人,一个她和苏月梅之外的人。一定是个男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稀薄,这声音好像自己驾着一辆马车,匆忙地,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了。

最后,他的背影连同他的最后一缕声音都被这如期而至的夜色彻底淹没了。

她觉得她的灵魂现在正乘坐这些回忆离开她,就像受伤的人临死前觉得生命正从流血的伤口走掉一样。她的身体在渐渐变轻变轻,最后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