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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寂寞 第二节

但是,就这样她们已经严重地干扰了会场,小齐同志没法往下讲了。他回过头问:“你们闹什么呀?”

三姑娘居高临下,几句话就把郑百香压得抬不起头来。按郑百香的一贯战术,接下去就该是哭闹撒泼了。

郑百如也忙走到后面来,瞪着他的老姐子,批评道:“太不像话!不许闹!”接着又对三姑娘劝解道:“三姐,有话开完会说吧。”

“咋个?不是你这骚狐狸带坏了样么?你教会了徒弟,如今师傅却来嚼徒弟的牙巴!世上的男人就准一个人去偷?你偷得完么?我看你这老娼妇有多大的能耐!……呵?哑了么?说呀!”

许琴上前拉住她三姐,小声埋怨说:“你疯了么!人家听着才好听呢!”

……

很明显,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既然相信自己妹子确有见不得人的丑事,那是断然不敢去和人家闹架的。可是三姑娘不,她天不怕,地不怕,性子又很直,往往被人一激,就可以大闹一场。但是,如果认为她找郑百香闹,是为了要给四姑娘撑腰,那就错了。从下面发生的情节可以证明这一点。

“那还不是向你们学的嘛!”

当小齐同志等会场平静下来,继续念报告的时候,三姑娘站起身来,再次离开了会场。她前面走出大门,四姑娘像个幽灵似的跟了出去。三姑娘走到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四姑娘追上来了。

这一句,明显地踩着郑百香的痛脚了。她脸红筋涨地回骂,于是两人就正式拉开了:“你亲妹子偷人,你明白不明白啊!”

“三姐!”四姑娘叫道,一把抓住三姐的肩膀,并把自己冰凉的面颊偎在三姐的胸前,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来到自己母亲跟前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我心头明白得很呢!我的男人也明白,烟杆都落在床上了!”

生活在苦水中的四姑娘,本来就够苦的了。今天走进会场以后,从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和郑百香等几个女人不干不净的言语中,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场新的迫害。整个会议进程中,她被自己羞愧和忿懑的情绪压迫得抬不起头来。没遮没拦的窗洞里灌进来的寒风,冻得她全身发抖。人家在有声有色地描绘着一个无中生有的可怕故事:那天晚上许家院子闹贼,金东水怎样钻进了许秀云的屋子!……对于一个正当的农村妇女,还有什么迫害能比对她名节贞操的中伤更难忍受的呢?……她想哭,哭不出来,她要喊,喊不出口,她要向众人申诉她的冤屈,可是却不知怎样开头。……当她看到三姑娘走上大殿,和郑百香闹开以后,才感到了一点点慰藉。心想,她的三姐为她打抱不平了,到底还是自己的亲人好啊!

“吞了不吞了,各人心头明白!”

三姑娘使劲从自己肩膀上搬开了秀云的手,轻轻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你哭啥子?迟了!”

“干净不干净又咋个嘛,肯信哪个打碗凉水把老娘吞了!”

秀云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三姐,我没有那些事,我……冤枉啊!……”

郑百香回敬道:“各人嘴巴干净点!”

罗祖华赶了出来,正碰上这个场面,不由得被秀云伤心的呼唤感动得掉泪了。

“‘哼’啥子嘛!变猪叫么?我安心来听听母猪是咋个叫的?”

向来嫉恶如仇的三姑娘也不能不为之所动。但她却依然冷冷地说道:“你呀,你!女人家兴这样做的么?脸皮子还往哪儿放啊!爹叫你气得倒了床,姐妹们脸面全叫你丢尽。……唉,当初,耳鼓山你犟着不去,我都依了你,郑百如要求复婚,我来给你说,你却连我这点面子都不给!……原来,你……唉,就算你想嫁给金大哥,金大哥也愿意娶你吧,你们总该明来明往,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呀!如今闹出事情来了,你做得受得,我许秋云眼睛里放不下柴棍儿!”

三姑娘立即抓住这机会进攻了:

三姑娘斩钉截铁地说到这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对罗袓华说:“走嘛!关你啥子事”

三姑娘重新进了会场,穿过廊檐下的人群,登上大殿。。她两眼四处搜寻,如入无人之境。会场上不由得又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来到后山墙,就靠墙壁坐了,这里隔着郑百香只有两三尺地面。郑百香今天照例打扮得花里胡哨,身上洒了香水,坐在那儿嗑着瓜子。一见三辣子来者不善,便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轻蔑。

罗祖华迟疑地跟着妻子走了,一路走一路揩眼泪。

“不,我家里还有事哩。”

细雨绵绵。

“怎么样?转回去看热闹吧!”

秀云被丢在银杏树下,她感到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将身子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

罗祖华也跌跌碰碰跟着三姑娘返回会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掩盖了葫芦坝的原野。

这里,人们忙对吓傻了的老实人罗祖华说:“快跟着,注意,不要打起来!”

大殿上,小齐同志的八股终于念完了。一阵杂沓的脚步踩着泥泞,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又过一阵,随着两支雪亮的电筒光,从大门里最后走出两个人来。他们一路走,一路在说话。

这几句闲话,倒把三姑娘激得两眼放火光。她呼呼直喘粗气,不容自己多想想,便返身冲进会场去了。

小齐同志的声音:“今天总算把第一阶段的工作告了个段落。明天开始第二阶段了,要用大批判开路。现在不是掌握了一些点么?可以先批起来。呃,刚才那两个吵架的女人是谁啊?”

“这就是欺软怕硬!三辣子再辣,惹得起泼妇郑百香么?”

郑百如的声音:“一个叫许秋云,是许琴的三姐。一个叫郑百香,是我的姐姐。”

“三辣子,你好凶哟!为啥人家相欺你的亲妹子,你倒不敢言声了?”

“哦,那就算了吧!那个金东水的材料凑得怎么样啦?除了过去那些问题外……”

“啧啧,三姐,我又没有得罪你……”

“又有一个新的问题。”

三姑娘没好气地回答人家:“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的屁留着回家去对你婆娘放!”

“哪方面的问题?”

陆续从会场溜出来的人们,看到罗祖华两口子站在树子底下拌嘴,便有几个熟人凑了过来劝解:“啥子事不能回去说啊?在这儿扯皮。”

“作风方面的……说起都臭人!搞男女关系!”

“我没得办法。她做得受得,大河又没得盖盖!”“你咋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呀!”

“啊?跟谁搞?”

“那那那……”罗祖华困惑地望着他的妻子,“那总得设个法哇!”

“跟……哎,齐同志,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三姑娘杏眼圆睁,向罗祖华驳斥道:“还是假的么?那天夜里‘闹贼’,我悄悄问过老九,老九也说是真的呢!那天赶场,不是有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他们在街上一路走么?……哼!我们许家姐妹的面子都让她一个人造完了,就差点没把爹气死!”

“怎么回事情?”

“秀云是个烈性子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哎,秋云哩,她千错万错,不错都错了,总不能看着她受罪呀!你们到底是姐妹嘛。当然,自己的人犯了错误,哪能不气愤。前几天,我一听到人家说起,就恨不得把脸藏起来。可今天看着这情形一想,就觉得秀云也太可怜!你看,郑百香那种人吼得好凶,她自己又是好人么?再说,那女人又是有名的闲话客,心又坏,嘴又毒,什么谣言都能从她嘴里放出来。我又疑心,秀云和金大哥……真能做出那样的事么?”

“跟许秀云呀!我正说要跟她复婚……”

“跟我啥子相干?她自己做出的那种丑事,我还没脸呢!……我许秋云不得给她撑腰!”

“哎,那就不复了吧!”

“不能不管啊!我很担心要出事哩!你看她坐在那里,脸色煞白……”

“不,齐同志。要复。那件事责任全在金东水,秀云嘛,我可以原谅她……”

“哼!自作自受,活该!我不管!”

“呵?你的风格这样高么!”

“你真的不晓得呀?那些糟牙巴,当着秀云在那里,说那些淡话。我看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呢!”

“哎,齐同志,你还没有结过婚,你不了解,这夫妻之间,原是难解难分的呀!”

“啥子不妙啊?”三姐没好气地问。

“呸!我不要了解那些资产阶级情调!……呃,老郑,你看许琴……今天这个安排,她不会不高兴吧?”

罗祖华哭丧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你没有看到么?今天这个架势……情形有点不妙哩!”

“当然高兴嘛!调出去的机会,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啊!”

而小齐同志的报告还没完,八股大概才讲到四股呢。于是,就有更多的人,说是出去“解个小手”,再也没转来。这期间,许家的三姑娘许秋云也动身走了。她刚刚出了小学校的大门,男人罗祖华就跟了上来,小声叫道:“秋云,你……这就走了么?等一等……”三姑娘回头嗔道:“你这个人才讨厌咧!自己找不着路么?”

“嘻嘻……”

天色麻麻黑的时候,各队都有人悄悄离开会场,他们惦念着家里的事,担心天黑以后,孩子们在家里饿着,鸡鸭不够数,等等。

脚步声去远了,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这些对话却像鞭子抽来似的,把四姑娘从昏昏蒙蒙中惊醒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下起雨来了。

面对葫芦坝茫茫的夜色,纷飞的雨箭,呜呜的寒风,四姑娘毅然离开银杏树下,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社员们——尤其是妇女们,越听越失望。她们家里的细粮早吃光了,窖里贮藏的红苕也不多了。她们原来抱着希望,来听听上边能够拔出多少救济粮给葫芦坝,以度过那即将到来的恼人的春荒。男人们呢,除了这个以外,还想听一听干部们对来年的生产作何打算。然而小齐同志的报告并不涉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慷慨激昂地向社员们翻来覆去地说一个意思:要是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他还吓唬庄稼人说:如果埋头生产不看路,将会导致亡党亡国。

此刻,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棵小草,一只小虫,它们都在集聚着自身一切的力量与这冬天的严寒、霪雨作最后的抗争,以使自己胜利地度过这漫长的冬季,去迎接那风和日丽的春天。

大会在继续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