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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李清臣此刻在想什么,石越自然是猜不到的。他根本想不到,李清臣在拿自己和王安石、司马光做比较,如果知道的话,他大概会哑然失笑。死去的人总是最完美的,人类无时无刻不在用回忆欺骗自己,便拿李清臣来说,王安石姑且不论,司马光在世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可谈不上多么友好,再怎么说,李清臣的政见也是更倾向新党的。但是,现在李清臣这样的情况却并不算罕见,这是石越的又一项成就,他成功的将王安石与司马光推上了神坛,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心中的这种印象将越发巩固。

李清臣坐在一张黑漆矮榻上,心情颇为放松的打量着石越的这间书阁,这书阁由数间连通的厢房组成,他和石越会谈的这间厢房正在最里间,除了他和石越对坐的矮榻与方桌外,一张巨大的书案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书案上面,堆满了卷轴、折子。河间府的天气依旧寒冷,但是这厢房内却颇为暖和,应该是有他没有觉察到的取暖设施。李清臣还嗅到温暖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应该是在某处点了香,他粗粗扫视,却没有发现香炉,李清臣为官清廉,生活颇为俭朴,自是也分辨不出香的名目。但他能猜到这香料应当十分名贵,在这方面,李清臣觉得石越更象真宗朝的名相寇准,生活比较奢侈,这间厢房虽然表面上看陈设比较简陋,但实际上,仅仅他们所坐的黑漆矮榻上面的座垫,李清臣便曾经在汴京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家商店看到过,标价三百贯!还有那书案上的端砚,李清臣一眼便看出那是绝品,价格岂码在十贯以上。如此种种,也让李清臣觉得石越到底不过是个凡人,他在很多方面到底不及王安石与司马光。若易地而处,是王安石或司马光遇到今日的局面,李清臣相信他们绝对会为国而无暇谋身,不会似石越这样,有诸多的算计与犹豫。

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现在,不仅仅是儒生,即便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王安石与司马光,也已然成了本朝最接近圣人的存在。甚至可以说,这二人,俨然就已是宋儒的代表,宋儒中的荀孟。而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桑充国与石越一明一暗的推波助澜,当河北战事正酣的时候,在桑充国的推动下,白水潭学院已经决定在学校之内,树起王安石与司马光的雕像,以纪念本朝这两位儒家圣人——这样的举动,不要说宋朝,远溯汉唐,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这当中自然有石越的影子。

因此,虽然唐康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石越并没有表态,但在李清臣看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次正式会谈,才是石越正式表达他意见的时机。至于石越的最终态度,那应该是没有悬念了。

当然,这也并不全是石越的功劳,王安石和司马光的人格魅力的确是非同一般的,这两个人,都是那种连恨之入骨的政敌,甚至是敌国君臣,都不好意思昧着良心过多诋毁的人物,因此,像李清臣这样身居高位,对二人也算知根知底的人物,才会那么自然的任由自己的回忆去美化他们,而毫无抗拒。

以唐康和石越的关系,李清臣几乎不用多想,便选中了唐康这个说客。自然,这些话他也不能亲自向唐康说,也用不着他亲自说。李清臣随行的亲信中,便有一人能言善道,还与唐康勉强算是故识。李清臣便遣了此人去游说唐康做说客,而唐康也没有让他失望,满口便答应下来。这其实也是李清臣意料之中的,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若说天底下最盼着石越继续做丞相的,唐康肯定要算一个。

不过,此刻的石越心思却是全然不在于此,他坐在李清臣对面,抿着嘴唇,望着一脸微笑的李清臣,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李清臣辗转托唐康进行的那番游说。

早在汴京陛辞的时候,皇帝赵煦便跟他提到过唐康,皇帝对唐康赞不绝口,称其锐意敢为,不但有勇有谋,而且十分忠心,认为唐康很可能会支持北伐。在李清臣接见唐康的时候,这位温江侯果然也态度鲜明的表达了他支持北伐之意,并且认为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宋朝至少应该乘胜夺取辽国的南京道,永绝河北之患。

这个李邦直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而到了河间府后,李清臣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说客——新晋的温江侯唐康。

李清臣这些天见了多少人,石越虽然没有刻意的关注,但心里还是大概有数的。李清臣并不知道,折可适在见他时虽然力陈辽国之不可伐,但见过他之后,却深感皇帝北伐之志甚坚,又反过来密谏石越,倘若朝廷执意北伐,石越当勉为其难,同意北伐,以掌握北伐之主导权。为说服石越,折可适也搜罗了不少的情报,石越因此也得以知道河间府文武们对于北伐的大概看法——不出所料,果然绝大部分人都希望北伐。

幸好,这个问题也并不难解决,因为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早就有现成的办法可用——只要找一个合适的说客就行。

但这并不足以让石越动摇。

以他和石越的身份,就算是知交好友,很多话也是不能直言的,更不用说交浅言深了。李清臣与石越之间可谈不上什么深厚的私交,而且他为人也十分谨慎,和辽国多打几年仗就石越又能多做几年宰相这样的话,那是无论用怎么样委婉的方式,李清臣都不会说出口的。

真正让石越态度松动的,是一份来自汴京的书信——他曾经最为倚重、信任的幕僚潘照临的来信。

所以,惟一的问题,就只剩下了怎么样向石越晓示这些利害。

潘照临在信中,也力谏他一定要支持北伐。在信中,潘照临例举了无数的古代名臣的下场,痛陈善始者难善终,掌握权力容易,放弃权柄艰难,因为每一个曾经身居高位者,都不可能没有恨之入骨的敌人,区别只在于自己知道与否,如果草率的放弃权力,就会不可避免的遭到政敌的报复,若在汉唐,便很可能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本朝虽然宽厚,但正因如此,政敌不能置其于死地,为了防止其东山再起,就会转而攻击其政策,其当政之时所行之政,不论好与不好,皆必然受到政敌的疯狂攻击,以借此铲除其当政时的党羽,惟其如此,政敌才会安心。

而且这也是对石越有好处的,不去说高宗皇帝收复幽蓟便封王爵的遗诏,如果石越真的成功收复幽蓟,到时候就算他隐退了,他的巨大威信,也依然能让他对汴京的朝局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会更加超然。更不用说,权位这种东西,如果不是迫不得己,谁又想真的放弃?北伐的战争可能会打上一年两载,那石越就又可以多做一年两载的右丞相,甚至是左丞相,这样的诱惑,就算石越再怎么样淡泊,也难以抗拒吧?

潘照临更在信中直谏,认为石越过于乐观,以为自己根基深厚,朝野已无可惧之政敌,指出天下大势,变幻难测,吉凶祸福,常在皇帝一念之间。又以韩琦之事为例,称韩琦在英宗一朝的地位,不逊于今日石越之地位,定策两朝,对高宗皇帝赵顼之功,也不逊于今日石越对赵煦之功,甚至犹有过之,其余德望、朝野势力,皆与石越相仿佛,但当年赵顼为了厉行新法,便逐韩琦于河北,言不听,计不从,所行之政,皆与韩琦之言背道而驰。在世人看来,韩琦之晚年已让人羡慕,但对于韩琦这样的人物来说,其心中之痛苦,谁能知道?难道韩琦真的安于被朝廷表面尊崇、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么?眼睁睁看着朝廷之政走向他所认为的歪路却毫无办法,对韩琦这样的人物而言,实已是最大的折磨。

现在激流勇退,不如北伐胜利之后再退。如果石越能够帮助小皇帝再打赢北伐这一仗,皇帝不会忘记他的功劳,只要到时候他能体面的致仕退隐,凭借着石越的功勋,兖州石家以后世世代代,都可以安享富贵了。

潘照临在信中直问,石越真的愿意学韩琦么?

如果石越真的是为了他的未来考虑而对北伐态度暖昧的话,那么,在李清臣看来,只要让石越弄清楚了皇帝的真实心意,他就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赵煦心里对于石越的感激,只怕远远比不上当年赵顼对韩琦心中的感激。因为当年英宗是过继继承大统,韩琦的支持至关重要,这种功劳,是石越开多少疆辟多少土都比不上的。石越虽然也为赵煦顺立继位出了大力,但是平定石得一之乱的功劳,却并非石越一人的。这是石越比不了韩琦的地方。赵顼为了推行新法可以将韩琦赶回家乡,如果石越真的执意反对北伐,赵煦为了北伐又会对石越如何呢?

这也让李清臣此时的使命变得更加轻松。

因此,潘照临劝石越事君之道,不可一味孤直。并批评当年石越事赵顼,颇知委婉,所以宋朝才有今日之盛,而如今石越权位已高,威望已重,小皇帝年幼,石越便渐失当年事高宗之心,不愿意曲意讨好小皇帝,过于看重宰臣的体面与威严,这是舍本而逐末。

为此,赵煦不惜对石越主动示好,不但对石越与他的亲属不吝爵赏,连一些可能与石越关系亲密的大臣,他都刻意的予以重赏。小皇帝是真心实意的想留下石越的,至少暂时是如此。这也让李清臣感觉到皇帝对收复幽蓟的热切,因为,皇帝这样做其实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石越的功业越来越大,威望越来越高,如果再让他收复幽蓟的话,君臣之间的关系恐怕就更难相处了,尾大不掉,将来发生难言之事的可能也不是没有……然而,为了北伐,赵煦甚至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尽管现在看来,这个风险很小,因为石越流露出的退意,表示他不是那种贪权恋栈,不知进退的人。而只要石越真的能做到主动放弃现有的权位,那么,他们君臣之间是不会有任何矛盾的。

潘照临又劝石越,正因为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下野,才应当极力给皇帝留个好印象。便如人与人之相交,第一面固然极重要,但最后的印象如何,更是至关重要。当年李夫人至死不让汉武帝见其最后一面,这其中的智慧,值得石越三思。是做一个阻扰小皇帝北伐事业的绊脚石前宰相下台,还是做一个兢兢业业辅佐皇帝完成北伐理想的前宰相下台,这关系到的,绝不止是石越一个人的荣辱。

因此,现在可以说是自赵煦继位以来,第一次真正的需要石越为他效力。尽管在此之前,石越已经为了他的统治做了许多不可或缺的事情,但是,那都不是赵煦主动想要的。

潘照临不愧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石越的人之一。石越并没有公开表达反对北伐之意,但是,仅仅是从他的犹疑之中,潘照临便已然猜到石越的真实态度,尽管他也并不知道石越反对北伐的真实原因,可他的信却依然能直中要害。

屈指数来,能够获得两府的认可,来取代石越坐镇指挥的宰臣,也只有韩维、范纯仁、韩忠彦三人而已。但这三人,韩维卧病,连御前会议都参加不了;范纯仁有威望而无能力,他绝不会接这差遣;韩忠彦则资历太浅,威信不足,只怕根本指挥不动王厚等将领。

石越想要什么,害怕什么,潘照临可以说是最清楚的。

这点,自负的章惇是绝对想不到的,他不可能认为自己的威信竟然会镇压不住朝堂上的反对者。但李清臣与小皇帝却是很清楚的,除了石越之外,其实也没有几个人选,能让朝中各派都认可,比如章惇,即使他有此能力,两府诸公也不会愿意坐视他立此大功,将来压到自己头上。

宰相石越当然是想当的,但是迫不得己的话,也并非不能放弃。但是,石越绝对无法容忍人亡政息,他下台之后,他的事业就前功尽弃。到了石越这个年纪,以他的阅历与智慧,已然能够理解与接受“功不必由己成,名不必由己立”,他的政治理想与报负,不一定要全由自己来完成。事实上,这才是人生的常态,历史上有无数的经验教训,如果执意的坚持要由本人来完成自己的抱负,往往倒会事与愿违,造成极大的灾难。甚至是理想越伟大,灾祸就越深重。所以,这方面,石越还是能想得开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李清臣接下来推动北伐就更加心安理得了。石越的处境大家都能谅解,但是国家社稷的利益是毫无疑问的要重于石越的个人荣辱的。而且这也未必不能两全其美,李清臣知道皇帝的心思,小皇帝当然想要石越退隐,但如果北伐的话,他还是希望由石越来主持大局的。有石越坐镇,就能给朝廷中的许多人吃个定心砣,尤其是那些旧党的君子们,尽管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不喜欢石越,可是如果没有石越坐镇指挥的话,恐怕他们会立马闹将起来,北伐遇到的阻力会大得难以想象。

可是,如果随着自己的落幕,自己一手开创的事业竟然就此夭折,甚至走上回头路,或者走上一条歪路,这种心情……这个时候的石越,是完全的理解了他记忆中的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王安石听到免役法被废时的心情,那是用悲怆、绝望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都嫌不够贴切的!

而且,这也并不只是他李清臣和陈元凤的想法,章惇与蔡京都有类似的猜测。

李夫人的故事,熟悉历史的石越当然是十分清楚的。后世所有后宫的嫔妃们,口中所说的榜样多半是唐太宗长孙皇后,但内心深处,她们想要学习的,一定是李夫人无疑。但石越以前可从未想过,自己要向李夫人学什么。毕竟,他是堂堂的宰相,而李夫人,只是一个以貌事人的宠妃而已。但是,被潘照临指出后,石越特意让人找出《史记》、《汉书》中相关章节,仔细又读了几遍后,竟然不得不承认潘照临说得没错,这位李夫人的智慧,的确值得所有行将下台的宰相们学习。

现在看来,陈元凤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石越的“顾虑”应该是为了他自己的退路,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尽管石越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许多,但是他却并不觉得这样想有什么不妥,因为,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可以说在李清臣的心里,石越算是和王安石、司马光一个“辈份”的,他现在想要急流勇退,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石越如今之功业,已然称得上自大宋开国以来臣子中的第一人,虽然放弃曾经掌握的权力是世间最困难的事,但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历史上总也有那么几个,以石越之智,想要谋一个善始善终,也并不奇怪。

只要是涉及到权术,石越也不得不承认,潘照临总是对的。

在心底里,李清臣已经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如果石越真的坚决反对北伐的话,那么他反对的原因,多半不单纯是公义上的,石越不是纯粹为了国家社稷考虑而有此决定,而很可能是出于私心。

因此,尽管石越并不认为他下台之后人亡政息的风险有多大,甚至认为小皇帝已然不可能逆转他所一手开创的大势,但他依然不敢将潘照临的劝谏等闲视之。

所有的利弊,石越一定比自己更清楚,而麾下将领与章惇等人对北伐的态度,石越也一定是清楚的!既然知道这一切,石越的态度却还是暖昧不明,或者说是隐隐的反对北伐,那么,其中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

因为石越的出现与努力,新旧两党虽然斗争依旧,但是互相之间的怨恨却远远谈不上你死我活,甚至不少新党与旧党之间,虽然政见相左,但私底下却能成为儿女亲家——虽然这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却至少表明了两党之间的矛盾并非极端尖锐。而所谓的“石党”,现在也已经根深蒂固,绝非赵煦所能轻易铲除。尤其是朝中三党,都分别控制或者对一批报纸有极大影响,又各自都有一批学院补充新鲜血液,而三党之间又互相牵制,互为制衡,可以说任何一位皇帝想要下手,都不免要投鼠忌器。昔年唐文宗尚且感叹“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而宋代文官之势力更远非李唐可比,事到如今,汴京禁中内无论是谁做皇帝,都已不可能有“去朝中朋党”的本事。

这些道理,李清臣不相信石越不知道。

在此之前,宋朝面临的种种弊病,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推行真正意义上的文官政府治理国家,因此不可避免在体制上会存在许多缺陷,尤其是文官政府与军队之间关系、文官政府内部党派关系的处理这两大难题,宋朝处理得都不尽如人意,最终导致了王朝的崩溃。

折可适的“五不可伐”当然颇有道理,但是,在李清臣看来,折可适的观点其实与王厚接近,二人都认为辽军实力犹存,北伐幽蓟困难重重,所以折可适才极力反对北伐,可是相同的认知,王厚却不如折可适那么极端,只看到北伐不利与困难的一面,看不到对宋朝有利的一面。便如王厚所指出的,大军集结不易,若不趁胜北伐,于时机而言,殊为可惜,而且在辽国南京道内作战,可以削弱辽国的国力,这些都是于宋朝有利的。此外,章惇与蔡京也明确指出,正因为辽军实力犹存,所以北伐才是必要的,宋军有必要进一步削弱辽国的国力与军力,纵使不能规复幽蓟,也能换来数十年的平安。

石越的改革虽然不能说有多完美,但确确实实对症下药了,他带来的变化,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宋朝原有体制在这两方面的缺陷,完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政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辽乃大国,与辽战和,皆当谋定而后动,不当以意气兴兵,宋军本无北伐之准备,只是因辽国南犯而兴兵,既败辽国于安平,将辽军逐出河北,则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之上策,应该是派遣使者与辽国交涉,以达到最大利益,纵然有意规复幽蓟,也当徐徐图之。西夏小国,灭之犹耗费百载之功,辽国大国,岂能鲸吞?此为五不可伐。

现在,任何人想要颠覆石越的改革成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宋朝现在的这个体制,不但石党,新党与旧党的绝大部分成员,都是身处其中的。符合任何一党利益的改变,都不可能不触犯另外两党的利益,而暂时没有任何一党的势力,足以压倒其余两党。

国之贫于师者远输,师久于外,则国用不足,辽军南犯,河北残破,河北诸州,已不足以支持北伐之粮草补给,举师北伐,一切补给,皆须万里转运,而朝野上下,皆期之于速胜,此为兵法所谓之“无虑而易敌者”,若不能速胜,则不惟北伐之师有败亡之忧,连国内皆恐将动荡难安,此为四不可伐;

所以石越有足够的信心,不害怕赵煦改弦更张。

辽军南侵,粮道辽军长而宋军短,弊归于辽,宋军北伐,粮道宋军长而辽军短,弊归于宋,宋军虽有精骑,但不可能将此主力用于屏护粮道,在辽国骑兵的袭扰下,宋军难以遮护粮道安全,十余万大军集于析津,一日缺粮,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三不可伐;

若是其他人进行同样的劝谏,石越多半也就是一笑了之了。但是,同样的话出自潘照临之口,却是完全不同的力量。石越再有信心,却也不敢绝对肯定一定不会发生变故。这不同于他带来的思想文化方面的改变,思想、文化的改变极难,但若真的将种子种去下,看着它萌芽、成长了,那就是绝对不可能逆转的改变。就算暴虐如秦始皇,焚书坑儒、行偶语律,但结果又如何?非但灭绝不了儒家,倒将自己的帝国赔了进去。更何况这是宋朝,石越完全可以塌塌实实的高枕安卧。

辽军虽败,实力犹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遑论辽国励精图治之后,军容鼎盛,几万人的损失,不足以动摇其根本,反倒会让辽国君臣从之前骄傲自大中清醒过来,哀兵必胜,为二不可伐;

但政治方面却不同。所谓的政体,本就是看起来强大实则脆弱无比的东西。一方面,世间本无完美的政治制度存在,另一方面,不管石越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宋朝是君主制这一事实。赵煦想要改弦更张的确很困难,但是,皇帝就是皇帝,真要惹恼了他,再加上有人挑拨,谁又能肯定赵煦会将这个国家带到什么方向去?

宋军新胜之后,将骄兵惰,骄兵必败,为一不可伐;

潘照临又在信中告诉石越,他已经起程赶来河北,如果石越还是坚持反对北伐的话,也希望石越等他到了之后,再做决定。这可是极罕见的,自从石越遣散潘照临等幕僚后,除非是遇到大事,潘照临是很少与石越相见的。这次他如此慎重其事,让石越也不由得越发重视。原本已经下定了的决心,也不由再次动摇起来。

这位宣抚使司的第一谋士,在密谈之时,向李清臣力陈辽国有“五不可伐”——

“邦直。”短暂的沉默之后,石越终于开口,他幽黑深遂的眼睛注视着李清臣,声音略有些低沉,“邦直,我们刚刚得到了永安侯的一些消息。”

可以说,整个河间府,李清臣感受的气氛都是希望趁胜北伐的。旗帜鲜明的反对北伐的人廖廖无几,即便在宣台的谟臣之中,明确表示反对北伐的,也就只有定远将军折可适一人而已。

李清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意外,他没想到石越会突然提起被围困在蔚州的折克行,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倾了倾身体,问道:“蔚州的情况……”

更让李清臣高兴的是,他以前所担心的军心士气,现在看来,也是不足为虑。阅武当日发生的血书请战事件,虽然不足为法,却也多少反映了一部分的军心士气。这件事更是提醒了李清臣,他因此专门派遣亲信前往轮休禁军聚集的勾栏瓦舍了解军心,基本可以确定,在赏赐三军之后,诸军士气高昂,虽然的确有一部分将士盼望回家、不想再打仗,但大部分将士对继续北伐也并不算抗拒,更有不少的将士盼望能够北伐,好升官发财。

“蔚州还在永安侯手中。”

武将如此,文臣亦如此。陈元凤外,章惇、蔡京等人,对北伐都极为热心。

李清臣顿时微微松了口气,却见石越轻轻摇了摇头,“天气对我们更不利,但辽军也一样受到影响,耶律冲哥没有强攻蔚州……”说到这里,石越心里只感到一阵无奈,因为他知道,耶律冲哥是没有必要强攻,他控制了飞狐峪,就是将折克行关在了蔚州,那已经是一只孤军,如果没有援兵,被全歼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他有些苦涩的继续说道:“但是,永安侯部的粮草已尽,而且还缺少薪炭,还能坚持多久,实已不容乐观。”

除了王厚以外,另外两位大总管慕容谦与田烈武也明确表示他们支持北伐,至于其余的统军大将,更是无不希望朝廷能继续北伐,收复幽蓟。

也许,在此刻,折克行部已经全军覆没也有可能。石越悲观的想道。虽然吴从龙的情报是来自辽人的口中,但是,宣台之内却没有人怀疑其真实性。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折克行部的情况,就应该和辽人说的差不多。石越只是谨慎的没有提及“食人”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

身为宰执大臣的李清臣当然是不会喜欢王厚的破辽之策的,但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王厚的态度,实际上还是支持北伐的。

而一提起折克行部,石越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愧疚,恼怒是对章楶和种朴的,而愧疚,是因为石越心里面开始有了一种感觉,折克行部的行动,很可能从战略上来说就是一个失误,事后来看,折克行北上蔚州真有价值么?还是只是画蛇添足?更糟糕的事,让折克行部陷入如此困境,他身为统帅却束手无策,这让石越有恼羞成怒之感。

王厚的策略怎么样,李清臣自然是判断不出好坏的。李清臣心里面认为这样打仗过于保守了,但是他熟知本朝故典,也明白王厚的策略的优点是应该能够避免重蹈此前几次北伐失利的覆辙,而缺点,自然是太耗钱粮了。李清臣不用细算,也知道按这位德安县公的战略,接下来三年之内,宋朝所要支出的军费,绝对是一个能让他目瞪口呆的数字。说白了,王厚就是想仗着宋朝的国力和辽国打呆仗、拼消耗。

但李清臣却没有那么复杂的感情,他也难以体会这一点,甚至在他看来,石越所说的折克行部的情况,也并没有超过预想,至少蔚州还没有丢,折克行也没有降辽——其实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李清臣也不觉得是什么灾难,在李清臣看来,折克行部虽然名为禁军,却是宋军之中最后一支准军阀武装,只是折家一直忠于宋廷,朝廷也不得不优容,留着这所谓的“折家军”做朝廷的鹰犬可以接受,但如果折损在蔚州,宋廷也不会感到心疼。

在密谈之中,王厚也向李清臣提出了他理想的破辽之策——从此次参与对辽战争的禁军精锐中,挑选至少十万大军,分别屯驻雄州、保州、定州一带,花费一年的时间,让将士们加紧操练,并熟悉水土地理,而朝廷在此期间,在雄州与定州修筑要寨,屯集军粮补给,并且补充河东路的兵力。一年之后,大军齐出,不取析津府,而是全力攻克易、涿二州,将辽军吸引到涿州一带与宋军野战,并且继续经营易、涿之地,在雄、定至易、涿之间,构筑要寨,同时在涿州屯聚军粮补给。如此步步为营,待涿州稳固,再由涿州攻取析津。这样,最多三年,宋军必能收复幽蓟之地。

因此,他只是疑惑的看着石越,猜测他突然提起这些的用意。

尤其是与新晋的签枢、德安县公王厚的那次密谈,更让李清臣感到振奋。王厚虽然认为辽军虽遭重挫,但实力犹存,并不可小觑,北伐幽蓟谈不上稳操胜劵,但他言谈之中,也流露出大军云集河北不易,若不能趁胜北伐,颇为可惜的意思。而且,王厚也明确表态,只要能护全粮道,稳重用兵,北伐就算不能得竞全功,也不至于遭受失利。而宋辽两军若能在南京道大战一场,就算宋军不能夺取幽蓟,也能极大的削弱辽国的国力。

石越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李清臣,他不知道李清臣的心思,只道对方是因为不懂军事而沉默,又说道:“邦直,我们不能坐视永安侯与飞骑军、河东蕃骑一万几千名将士不管。”

他见过的这些人,每个人都亲历了与河北的战争,对辽国的国情、军情都颇为了解,可以说是大宋朝对此最有发言权的人,而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支持继续北伐!并且认为北伐将有相当的胜算。

李清臣望着表情严肃的石越,他没有明白石越的意思,却还是言不由衷的点了点头,一边心思转动,试探着问道:“丞相的意思是?”突然,李清臣眼睛一亮,“要救援折家军?丞相是说,北伐?”

但是,到达河间府之后与河北众文武的会谈,却扫开了一直笼罩在李清臣心间的阴霾,让他彻底的放下了心里的担忧。

因为激动,李清臣的声音高了一些,在外面几间厢房办公的宣台谟臣都隐约听到“北伐”二字,不由得都有些有骚动起来,一个个竖直了耳朵,希望能再听到些什么。

因此,在此之前,尤其是到河间府之前,李清臣心里面还是颇有些惴惴不安的。他绝不想做那个让皇帝扫兴的人。

石越却是一阵愕然,随即他就明白过来,李清臣根本不关心折克行与他部下将士的死活,他在乎就是北伐,因为那是赵煦的意志,他凝视着李清臣,叹了口气,摇头道:“北伐!邦直,北伐谈何容易?”

所以,李清臣心里面是很清楚的,他此次北来最困难的,就是要说服石越支持北伐。但他知道这有多难,因为相比石越,他在对辽国的战和之事上,基本没什么发言权。而且,他李清臣希望能赢得皇帝的认可不假,但他并不是个奸佞之臣。他当然希望能两全其美,可是如果真的形势不允许北伐,他还不至于以国家的命运为代价去讨好皇帝。

李清臣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心一沉,他怔怔的望着石越,石越的意思,竟然还是要反对北伐么?一时间,李清臣竟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这是他所无法理解的。在他眼里,石越并不是一个圣人,那他怎么可能拒绝北伐的好处?

李清臣此次奉旨北来,说到底,他是极希望能够帮助皇帝赵煦达成心愿的。朝中反对继续北伐战争的那些大臣姑且不论,现在朝野之中,真正能够妨碍到北伐进行的,其实也就是石越一人而已。而在安平大捷以后的气氛之中,石越的态度暖昧不明,其实就已经意味着他对继续北伐持保留态度。

过了一小会,他才缓过神来,疑惑的问道:“那,丞相的意思是?”

而所有的这些会谈,也的确给了李清臣极大的鼓舞。

“要在幽蓟进行一场战争,冬天可不是对我们有利的季节。”石越不假思索的回道,“我认为现在能真正帮到永安侯和他的一万多名将士的,惟有谈判一途。”

他不但会见了章惇、蔡京、陈元凤等宣抚使司官员,还单独见了王厚、慕容谦、田烈武等各行营的主帅与各禁军统兵大将,如果算上他一路上见过的自河北转运使陆师闵以降的河北地方官,李清臣这次的河北之行,可以说几乎将河北文武见了个遍。

他望着惊愕的张大了嘴的李清臣,又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略有些萧索的说道:“但是,皇上不会接受这一切,对吧?邦直。”

因此,在李清臣抵达河间府之后,他并没有马上就和石越进行正式的会谈,而是密集的接见河间府的文臣武将,进行密谈。

然而,只是一瞬间,石越的眼神又变得凛烈起来,他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的盯着李清臣,问道:“邦直,你知道辽主的这次南犯为什么会失败么?”

不过,此时石越对此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几日间,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准备和李清臣的这次正式会谈之上。虽然石越与汴京朝廷之间奏折、书信往来频繁,但是,河间府与汴京毕竟相距千里,沟通不畅的问题是始终存在的。李清臣身为执政,以代天子劳军之名前来河北,其间意义,石越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小皇帝是想透过李清臣,来了解河北诸臣的真实想法,甚至进行游说、劝导,而反过来,石越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也需要透过李清臣,更清楚的了解小皇帝的底线,乃至是进行说服劝谏。

李清臣张了张嘴,但石越却根本没想听他的答案,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因为辽主发动了一场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结束的战争!”

更不必说,现今的石越,心中已萌退意。小皇帝又能把他怎么样?无非就是想将他赶出政事堂罢了,这件事,石越自己本来也在计划了。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能够查明真相,洗脱嫌疑,石越其实也是乐观其成的。

“辽主的南犯是必定要失败的,就算我们打再多的败仗,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辽国无力灭亡我们大宋,而如果不能取胜,我们就绝对不会停止这场战争。”石越的语速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脸色微微显得潮红,“自然,辽主是不这么想的,他自以为他能迫使我们签定和约,但是,就算我们的军队真的被打败,我们被迫签订了城下之盟,但是,邦直,你觉得以今日之大宋,我们会善罢甘休么?”

其实,就算是石越知道刘仲武、师怀秀们在做什么,他大概也会和唐康是一样的态度。身正自然不惧影斜,这其中有没有阴谋,石越自己最清楚,他既然行得正,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以他如今的地位与声望,也不是别人轻易构陷得了的。

“绝不可能。”李清臣想也不想便回道。

对于职方司正在进行的秘密调查,石越一无所知。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司马梦求接手后的职方司的确卓有成效,不但石越对此毫不知情,包括和职方司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高世亮在内,一众宣抚使司的谟臣,也都被完全瞒在鼓里。众人当中,惟一稍稍听到过一点风声,只有在朝中宫中都颇有人脉的唐康,但即使唐康所知也颇为有限,他对于师怀秀等人也是同样的一无所知,因此,唐康也不可能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到石越跟前去说。况且在唐康心里,也并未将听到的风声视为多大的麻烦,安平的事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那绝对只是一起偶然事件,皇帝若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也不是一件坏事。

“不错。”石越赞同的点了点头,“所以,耶律濬并不知道,他挑起的这场战争,他其实根本没能力结束。也因此,辽国才陷入了今日的窘境。但是,”石越话锋一转,有些尖锐的问着李清臣:“邦直,现在我们是不是正在重蹈辽国的覆辙呢?”

宣抚使司行辕。

李清臣被他问得有些狼狈,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却听石越又直言不讳的继续说道:“如果真的要北伐,对我是有好处的。如若皇上坚持要北伐,我又有何不能遂皇上之意?但是,对于大宋来说,如果不知道该如何结束一场战争,那么就不应该开始它。皇上如果想要北伐,他可想好了该如何结束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