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成了“工宣队员”。他每天晚上都想出一种折磨演员的花样。
天鹅在天上飞翔,
他叫她们背着床板在大街上跑步。
“《天鹅之死》就是美!乌兰诺娃就是美!”
他叫她们做折损骨骼的苦工。
白蕤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因为她说:
他命令白蕤跳《天鹅之死》。
“文化大革命”。中国的森林起了火了。
“你不是说《天鹅之死》就是美吗?你给我跳,跳一夜!”
去寻找温暖的地方。
录音机放出了音乐。音乐使她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她快乐。
她跳《天鹅之死》。
他做了一个淫荡的梦。
她看看某某,发现他的下牙突出在上牙之外。北京人管这种长相叫“地包天”。
他满嘴喷着酒气。
她跳《天鹅之死》。
“这他妈的小妞儿!那胸脯,那小腰,那么好看的大腿!……”
她羞耻。
他用猥亵的声音说:
她跳《天鹅之死》。
某某去看了芭蕾。
她愤怒。
去寻找温暖的地方。
她跳《天鹅之死》。
天鹅在天上飞翔,
她摔倒了。
大提琴和钢琴的旋律吹动着她的肢体,她的手指和足尖都在想象。
她跳《天鹅之死》。
她跳《天鹅之死》。
白蕤考进了芭蕾舞校。经过刻苦的训练,她的全身都变成了音乐。
去寻找温暖的地方。
画出了一个又一个铁青色的圆圈。
飞过太阳岛,
在雪白的草原上,
飞过松花江。
它流去又回头。
飞过华北平原,
圈儿河依恋着家乡,
越冬的麦粒在松软的泥土里睡得正香。
草原一片白茫茫。
经过长途飞行,天鹅的体重减轻了,但是翅膀上增添了力量。
飞过了呼伦贝尔草原,
天鹅在天上飞翔,
去寻找温暖的地方。
在天上飞翔,
天鹅在天上飞翔,
玉渊潭在月光下发亮。
“这儿真好呀!这儿的水不冻,这儿暖和,咱们就在这儿过冬,好吗?”
她的眼睛里都是泪水。
四只天鹅翩然落在玉渊潭上。
白蕤像是在一个梦里。
白蕤转业了。她当了保育员。她还是那样美,只是因为左腿曾经骨折,每到阴天下雨,就隐隐发痛。
天鹅死了。
自从玉渊潭来了天鹅,她隔两三天就带着孩子们去看一次。
钢琴流尽了最后的露滴,再也没有声音了。
孩子们对天鹅说:
又轻轻地挣扎着,抬起了脖颈。
“天鹅天鹅你真美!”
她的柔弱的双臂伏下了。
“天鹅天鹅我爱你!”
大提琴的柔风托起了乌兰诺娃的双臂,钢琴的露珠从她的指尖流出。
“天鹅天鹅真好看!”
白蕤去看乌兰诺娃,去看天鹅。
“我们和你来作伴!”
雪压的落叶松的密林里,闪动着鄂温克族狩猎队篝火的红光。
飞过了大兴安岭,
天已经黑了。
去寻找温暖的地方
一声枪响,一只天鹅毙命。其余的三只,惊恐万状,一夜哀鸣。
天鹅在天上飞翔,
被打死的天鹅的伴侣第二天一天不鸣不食。
“欢迎你到我们这儿来作客!”
傍晚七点钟时还看见它。
“是吗?——欢迎你,白天鹅!”
半夜里,它飞走了。
“从很远很远的北方。”
白蕤看着报纸,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地包天”的脸。
“它们从哪儿飞来?”
“阿姨,咱们去看天鹅。”
“它们是自己飞来的。”
“今天不去了,今天风大,要感冒的。”
“它们是怎么来的?”
“不嘛!去!”
“是的,小朋友。”
天鹅还在吗?
“冬泳的叔叔,那是天鹅吗?”
在!
“是天鹅?”
在那儿,在靠近南岸的水面上。
“是天鹅!”
“天鹅天鹅你害怕吗?”
“天鹅天鹅你别怕!”
“阿姨,那是什么?雪白雪白的,像花一样的发亮,一,二,三,四。”
湖岸上有好多人来看天鹅。
“玉渊潭的水真清呀!”
他们在议论。
“哦!看见玉渊潭了!”
“这个家伙,这么好看的东西,你打它干什么?”
“没有。要上坡了,小朋友,小心!”
“想吃天鹅肉。”
“阿姨,你的腿这两天疼了吗?”
“想吃天鹅肉。”
“小朋友,我也爱你们!”
“都是这场‘文化大革命’闹的!把一些人变坏了,变得心狠了!不知爱惜美好的东西了!”
“不!你现在也好看。你的眼睛好看。你的脖子,你的肩,你的腰,你的手,都好看。你的腿好看。你的腿多长呀。阿姨,我们爱你!”
“我从前好看。”
孩子们听着大人的议论,他们好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有懂。他们对着湖面呼喊:
“阿姨,你好看!”
“天鹅天鹅你在哪儿?”
“真好看!”
“天鹅天鹅你快回来!”
“阿姨,树叶都落光了。树是紫色的。树干是紫色的。树枝也是紫色的。树上的风也是紫色的。真好看!”
孩子们的眼睛里有泪。
“真好看!”
他们的眼睛发光,像钻石。
“蓝色的天,白色的月亮,月亮里有蓝色的云,真好看呀!”
他们的眼泪飞到天上,变成了天上的星。
“阿姨,天真蓝呀。”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
“阿姨,月亮是白色的,跟云的颜色一样。”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泪不能禁。
“阿姨,都白天了,怎么还有月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