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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

原来是实验室墙壁上一个废弃的电线盒子,锈得很,应该没有人会去动它。他小心地把杯子藏进去,一手的锈疤。好了,终于有一个属于我们的藏杯的地方了。

“啊!这个地方不错!”他大跨步走去。

下次,给他冲一大杯浓浓白白的牛奶,他喝得一嘴的白圈,且喝光,我又乐。

他觉得有理,取出来,大伤脑筋。

他说:“哇!你泡的牛奶甜淡刚好。”

我紧张地说:“会不会被偷走?”被偷了,便找不到这么又大又漂亮的杯子合他的胃口,事态严重。

“那还用说吗!”我真骄傲。

他小心地用花枝虚掩,退后审看妥不妥。

把杯子藏好,出去玩。晚上回来,他捞出杯子,一惊:“吓!长了蚂蚁!”

我点头。

我大笑,蚂蚁爱甜,怎怪它们!他用力甩了甩,把杯子还给我,仍有几只不肯出来。

他试了试,600毫升的大玻璃杯怎搁得下?他逡巡四周,说:“藏在七里香花丛下,好不好?”

我一面上楼一面觑着杯里的蚂蚁,心想:“好贪心的蚂蚁,竟想扛走我们的杯!”

“你喝的杯,揣你口袋呀!”

浣衣

“杯子怎么办?”他问。

他好几次在体育课或农场实习之后来看我,衣服有点脏。其实不脏,只是我眼尖。我忍不住了,便说:“你把衣服脱下来,我洗。”

“那么夸张!只不过是水!”

当然他不肯,他说这手是用来念书写文章的,怎可糟蹋?我不管,兀自厮缠,骗得一袋衣服一定要洗,念书没有洗衣重要。

他一咕噜喝光,完全地领受,我乐。他又做一个陶醉将死的表情,“好、好、喝——”

冲上楼去,提着水桶、脸盆、洗衣粉便往水槽去。偌大的盥洗室没个人影,这正好赦去我的羞与怯!

有时是冰开水,洁亮的玻璃杯里注入晶莹的水,惊起杯壁的冷汗,我总是一面端着下楼一面觑看水珠里反射出来的万千世界,而每个世界都与我无关。我便一把抹去壁珠,将那股沁凉藏在手里,等着去冰他的脸。

这倒难了,我自己的衣服与他的衣服能一起浸泡着洗吗?衣服虽是无言语的布,不分男女,可是我怎么心里老担挂着,仿佛它们历历有目,授受不亲。

我决定每天给他倒一杯水润喉。

合着洗嘛,倒像是肌肤之亲了,平白冤了自己。

他得意扬扬:“那还用说!”

分着洗,那又未免好笑,这种种无中生有的想象与衣衫布裙何干?

我说(自然是说假的):“啊!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充满‘魔’力!”

我看盥洗镜中的自己,一脸的红,袖子卷得老高,挽起的发因用劲儿掉了鬓丝,遮了眼梢眉峰,羞还是羞的!

他问:“怎么样?有没有耳鸣?”

合着洗或分着洗?

他的声音因为儿时的一场感冒而变得沙哑低沉,第一次,他鼓足了勇气朝偌大的女生宿舍以全部的肺活量呼喊我的时候,我憋不住地笑够了五分钟才下楼去!

不管了!就合着吧!反正天不会塌下来。我扭开水龙头,哗啦啦注了满桶的水,打起满桶的肥皂泡,将他的与我的一咕噜统统浸下去!天若塌下来,叫他去挡!

这是心有灵犀的一种试探。

啊!我又心惊!心里小鹿撞得蹄乱!原来,夫妻的感觉就是这样!

为了免疫于传达室里欧巴桑不耐烦的呼叫,我们订下了约的讯号。他只要掩身于鱼池实验室旁蒲葵树下,朝二楼大叫一声:“二○九!”我便知道他来了。

水赞

两个人都好强,天生的刚硬。一谈起问题,便由讨论转为争论。两个人都骄傲,天生的唯我独尊,不肯认错。吵!吵到三更半夜,宿舍要关门了,我说:“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便各自散去,连“再见”也不肯说。

我说:“好玩。”

一旦离去,心里就软了,责备自己不该如此跋扈!其实自己是理亏的。哪来那么多气焰?这么一想,便决定第二天道歉。带着愧疚的心肠,深夜走了两条街,去为他买一束花,明天他生日,每一朵上面要用小卡片缀着。啊!他一辈子再也不会像这次生日一样,收到这么多的卡片!

他问:“好玩吗?”

后来问他那天吵完后上哪儿去了?他说他漫走于舟山路,发现夜很美,心想有一天要带我去散步。

我却忍不住在心里窃笑,他的眼神泄漏了他的想象,意的好逑。

原来,彼此都在心里后悔,用行为赎罪。

但这些都是我的想象。事实上,像每一对恋爱开始的情人一样,我们乖巧、拘谨,各看各的海,礼貌地谈话,如两个半途邂逅的外国观光客,风在耳语,海在低怒。

卷终

啊!我不远千里而去,希望结束生命的总合命题之枯思,开始尝试新的呼吸!不管怎么说,分析生命绝对没有享受生命重要,是吧!那么带我去野宴吧!我可以把鞋子脱下朝远远的地方扔弃!我可以将长裙挽起,让脚踝被砂砾摩挲!啊!我不拒绝将袖子卷至肩头,让阳光吮黑手臂!也不拒绝风的搜身!如果海天无人,为什么要拒绝裸游?人与贝石无异的。

闲闲地对坐。开始又被生之疑团所困,活着,便注定要一而再反刍这命题。爱,只是实践,绝非最高原则。我重新被理智攫住,接受盘问、鞭笞!不!我无法在爱情之中获得对自我生命的肯定,如果花一世的时间将自己关在堡垒里,只经营两人的食衣住行喜怒哀乐,我必有悔!然而,我又渴望继续深掘我未献出的爱。

那是初夏,阳光温和,夏天之大,大得只能容纳两个人,并且允许他们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我告别《史记》,那时伯夷叔齐正当饿死首阳,但是我不想去拯救。而且毓老师的《四书》应该会讲到梁惠王篇第一:“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这问题问得多蠢啊!

我变成一个流亡者,无止境的追寻,无止境的失望!胸中那一块深奥的垒石砰然肃立!

“逃课吧!我带你去看海!”

流出了泪,为什么总抓不住那团疑云?生,这么辛苦?

我恐怕是因为这段话才动心的!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翠绿色的太平洋?我分不清楚了。何况这些都不重要,在爱的智慧里,我们可以看得像神一样多,也可以像上天一样的宽怀。爱是无穷无尽的想象,并且单单只是想象,就可以增长情感的线条。

他问:“怎么了?”

“天空是蓝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行走,你知道太平洋是什么颜色?你一定以为天蓝色?错了,翠绿的!从飞机里往下看,太平洋的鱼在你的脚下跳来跳去……”

我摇摇头,无法启口……《山之音》里面,六十二岁的信吾在黑夜里听到遥远的、来自地啸的深沉内力,他不也是开始寒战,开始恐惧:难道不是预告死期已届吗?而他终于只能独自钻进被窝,却不能把六十三岁的妻子叫起来,告诉她听到山音的“恐惧”……啊!难道每个人注定都有一方深奥的孤寂,谁也无法触及吗?

去野一个海洋

他又问:“怎么了?”

他却看见了,他说:“我觉得不得不!”他的眼珠子如流萤。我却很清醒,劝他去发觉更美丽的女子吧!他因此在系馆的顶楼瘫痪了一个星期,水的声音开始。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想哭!”

寺在山林里,树的颜色是窗的糊纸。一个静止的午后,众人不知哪里去了,我沿窗而立,分辨蝉嘶的字义。风闲闲地吹来,我感到应该把盘着的长发放下来让风梳一梳,可能有些阳光洒了下来把发丝的脉络映得透亮,这些我并不知道。

他闷闷地看我,开始不语。我的意志开始后退,离他远了。却又挣扎着向前,想告诉他,现在心里的难受,他或许能宽慰我。可是,语言是这么粗糙的东西,什么都化作废尘!

源于寺

他说:“也许,我们都应该冷静地想一想彼此适不适合的问题……”

我的爱情是一部水经,从发源的泉眼开始已然注定了流程与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惊喜之漩涡与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愿。

我的心惊痛!那最内在的痛楚被触及了,共同的语言已用罄,同行却逐渐分道扬镳!我们都在做无谓的追寻吗?都在演算无解吗?我想寻觅他的怀抱投靠,放弃所有的沉思与提问只做一个凡者,而内在的意志却那么阳刚,举起思的劈刀斩退所有软弱的依附,把自己还给大荒。也许,只是因为疲惫了,我竟然同意他:“是!”水,流出卷终之页,还给大海。

经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