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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八四

淡云流无声,空地上小孩踢皮球,滚到小玫脚边,小赵一挡,将球挡了回去。那孩子母亲道,要有礼貌。孩子便大叫道,谢谢爷爷。小赵笑笑。老太婆道,原先外面大马路,只是一条田坂小道,湖光新村还是水田,松木场河边一带,都是破瓦寒窑。盖叫天晓得吧,本身四九年之后,他拿四千块工资,红线女一千块,可以说,整个曲艺界来讲,他是全国最高了。结果形势一变,那年青年路灯光球场,他两只脚彻底断掉,变了一个废人,被人家扫地出门,赶到松木场的破房子里,了此残生。松木场是啥好地方呢,老杭州都晓得,过去是乱坟岗,日本佬儿枪毙人的地方,盖叫天一世英雄,从来不肯低一低头的,到此已经无用武之地,夫妻两个同个老帮工,挤在一间朝北的木头棚儿里,十个平方都不到,不见阳光,四面透风。门,破的,天花板,破的,板壁、方桌子、藤椅子、茶壶盖儿,没有一样不是破的,这样过了几年,死在松木场。盖叫天哎,武松哎,打老虎的哎,一声不响死掉了,就死在这里,死在松木场。小赵小玫听了,各自点头叹息。老太婆道,那时光我年纪轻,不知深浅,同人家去他棚儿外面往里张过,他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真叫罪过相。他老婆呢,相貌儿倒是相当好,像《红珊瑚》里的七奶奶,人也蛮忠厚,这种苦日子,她陪他撑到最后一口气。几个孙子、孙女赶来奔丧,一个一个,生得也都漂亮。

十二月初,已经很冷了,手套太薄,车把手像冰一样。雪颖嘴上不说,脚下越踏越慢。天成放慢速度,与她并肩同骑。眼看前面一个上坡,他伸出左手,掌心抵在她后背,脚上力道加大,推她向前。雪颖大笑,随之一股白汽,散在黄昏的空中。天成道,笑啥,给你运功还不好。雪颖道,啥气功。天成道,不是气功,是武功。雪颖又笑。天成道,笑啥,我又不骗你,我的武功,是李连杰的师父教的,正正式式拜过师的。雪颖笑得停不下来,怪道,你再乱说,我彻底踏不动了。两个人一脚接一脚,终于骑到桥顶。天成道,姜远怎么一声不响,大概睏着了,你帮我看一眼。雪颖眼睛一飞,却见姜远正对她笑,咿咿呀呀道,没,睡,着。

公园外围种了一圈蝴蝶花,沿竹径弯弯曲曲入内,忽然一片广阔天地。正对面一道山岩,深深浅浅刻了数千个摩崖大字,小赵凑近看了一会儿,见是一部佛经,只不清楚其中名堂。小玫悟道,原先我爸爸说过,弥陀寺路过去有个弥陀寺,听说香火很旺,寺里头还有个摩崖石刻,可了不得。但是那时光,“文革”刚刚结束,寺是老早没了,菩萨也烧了,这个地方变成向阳晶体管厂,一般人严禁入内,不要说我们,连我爸爸都没看到过,今朝呆巧不巧,倒反一见真容。小赵未及答话,旁边有人冷笑道,那天一把火,真是,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嘞。二人都转头去看,只见一个瘪嘴小老太婆,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同他们搭话。小赵道,阿姨。老太婆道,嗯。小赵道,那天你亲眼看到啊。老太婆道,肯定是亲眼,我生就生在流水桥边上,住在这里八十多年,啥事体没亲眼看到过。小赵笑道,现在迁到哪里,住楼房了吧。老太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说这种还有啥意思呢。大家沉默一阵,小玫道,我们原先住在对面湖光新村,七六年搬进来的,同你算半个街坊了。老太婆道,难为我看你们面善,一定是路上碰着过。小玫笑笑,小赵道,佛经前相认,阿姨,我们是有缘人。老太婆自顾自道,人还认得出,住了几十年的家,回来一看,倒是一点影子都没了。我生下来的时光,弥陀寺已经落魄了,小时光这片地方,只有几间殿堂的空壳儿,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前面一只大池塘,原先是放生池,边上都是田坂。听我姆妈说,过去这一片全都是寺,我家住的房子,过去就是寺的厢房。小玫惊道,造公园之前,沿路那么多破房子,莫非都是当年弥陀寺的厢房。老太婆道,嗯。

小玫结婚,是在大华饭店二楼。菜蔬自不必说,更有小赵、小玫这一对佳人,本身就生得漂亮,又因喝了点酒,脸孔略微泛红,一个黑西装,一个红缎袄,胸前各别了一朵红绸小花,远远一望,真如珠玉生辉。天成饭也没心思吃,只对付到处拍照。敏儿笑道,到底是小赵,我吃过的喜酒里,今朝最洋了,天鸣,是吧。天鸣道,嗯。转头又去朝姜远做怪相。颂云道,其实按小玫的意思,本来不想办这么大,她说过好几次了,那年天成他们结婚,就是雪颖她妈院子里摆了几桌,我们一家,她们一家,还有几户邻居,大家吃了一顿,两夫妻就去北京旅游了,简简单单,不是也蛮好。主要小赵不肯,他说结婚终身大事,不隆重点哪行。君山抽一口烟,缓缓道,俭,以养德,但是呢,小赵说得也对,一生就那么一回,生活条件好了,大家乐一乐,不也很好嘛。众人都点头称是,炳炎道,爸,我先敬你一杯。

拐角处一间小院,青砖堆叠,翠竹掩映,是张苍水后人张寿镛的别业,名为约园。绕过约园,则是弥陀寺路。小玫印象中的此处,沿路都是建造有年的平房,啤酒瓶儿,破桌子烂凳儿,垃圾满地,路中段一间公共茅坑,倒粪处大路朝天,一年四季,真叫臭不可闻。前几年路过,仍旧老方一帖,只是破房子多出租给外来民工。那次还对小赵感慨,这样市中心的地方,离西湖边一炮仗路,寸土寸金,居然藏了一片贫民窟,同旧社会一样。如今再临,破房子拆得一间不剩,整片区域打通,建成簇簇新一座弥陀寺公园。小玫道,你看看,真是一觉睏过,世界变过。

吃到一半,小玫出来抛绣球,有几桌年轻男客多,都纷纷起哄。那绣球平平射出,向这边飞来,嘉嘉伸手一撩,恰好够到,却被隔壁桌的男孩冲过来也抓着,两个人各捏住一角,都不肯放。眼看那男孩可怜巴巴就要哭了,颂云忙叫道,嘉嘉,让让那个小弟弟。嘉嘉听了不急也不恼,笑嘻嘻放了手,转头回桌子,嘟着嘴巴,扫了几眼台面,吵着要鱼眼睛吃,炳炎给她夹了。嘉嘉道,还有一个也要。炳炎朝众人笑笑道,吃鱼眼睛好,吃了眼睛亮。说罢又把鱼头翻面,将另一只也夹了。敏儿侧身向素兰道,妈,这回你放心了吧,儿女的个人问题都解决了,到时候小玫再一生,姜家就齐了。素兰笑道,哎呀,我愁呢。众人都抬起头来看她,敏儿厚厚一对镜片后面,圆眼睛瞪得越发大了,不解问道,愁什么。素兰道,我寻思着和你爸爸回一趟东北呢,今年赶不上趟儿了,明年冬天待到过年差不多,小玫明年要有了,我可不又走不成了。敏儿愣了一愣,又道,我倒不知道你想明年回去,本来么,婷婷还小,姜远你带他到十九个月,我想也叫你帮我们多带带婷婷的,起码也带到十九个月。我上班忙,天鸣做事情又毛手毛脚,我妈妈呢,帮是想帮忙,说了好几次了,但是她关节炎,走路都不方便,我说你还是自己先保牢要紧。众人不语,素兰瞟了雪颖一眼,见她一门心思夹菜,对付喂姜远吃,脸都不转一下。

车子从河滨新村开出,须臾即到松木场。姜远却不在家,电话里说,过大半个小时回来。小赵将车停在大马路对面的岔路上,两夫妻走出来舒展筋骨。小玫道,去年天鸣住院,姜远说起过,叫我们几家把市区房子卖了,一道选个周边的郊区,住到同一个小区,他说环境又好,房子又新,差价养养老,平时进市区有车开车,没车坐地铁,不是蛮好。我想也有道理,还同他说,叫他也把这边老房子卖了,同我们一道过去。这样眼睛一霎,一年过去,这桩事体姜远不提,雪颖不提,我也不想提了,好像现在日子既然还过得去,为啥没事情要寻事情呢。还有我们阿哥,去年兴冲冲说,要联系老家的人修家谱,把我们名字加进去,后来这件事情再也没听他提过,也不晓得联系了没有。小赵道,人嘛,都是这样,有得过,乐得过,其实你仔细去想,一辈子当中,多少事情都是有头没尾,哪里会像电影一样,有因必有果的。小玫听了,长长一叹。

此时新郎新娘转到这桌来敬酒递烟。先敬君山、素兰,又敬颂云夫妻。炳炎道,新娘子今朝漂亮。小赵杯子举到一半,忽地收回手,佯作怒色道,姐夫,啥意思,平时不漂亮是吧。炳炎笑道,又说错话了,我自罚一杯。说着仰头干了,旁边傧相又斟满。炳炎道,今朝尤其漂亮,尤其漂亮。你们阿姐平时问我,你看小玫举手投足,像不像上海那个沈小岑。今朝一看,管她沈小岑岑小沈,全部比下去了。众人欢笑一阵,小赵、小玫大笑,和他叮叮两声碰杯。烟递到雪颖面前,雪颖摆手道,香烟我吃不来的。炳炎道,今朝大日子,雪颖,吃一口,意思意思。雪颖不肯。小赵笑道,大嫂要当榜样,大嫂不抽,二嫂也不肯抽了。众人都笑。天成小声道,稍微抽一记,装个样子。雪颖轻轻吸了一下,一口辣到眼睛里,眼泪都辣出来了,呛个不停,天成连忙叫她吃口茶压一压。小赵道,还是大嫂靠硬,我敬大嫂一杯,你随意就行。雪颖举杯道,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天成补充道,我祝小赵、小玫,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一边说,眼角皱纹笑成一朵花。傧相手脚麻利,在旁一一分糖。

再去天成家,却因心急火燎,认错了一栋楼,辛辛苦苦爬到顶楼,开门一对外地小年轻,小玫才知不对,只好下了楼,走到前面一栋,六楼重新爬了一遍,心跳一百八。天成开门,客厅电视机放谈话节目,声音震天响。小玫递上东西,喘道,雪颖呢。天成道,茅家埠,喝茶打麻将,和她一帮小姐妹。小玫道,蔡九莲吧。天成道,蔡九莲和你一样,带小孩,好长时间没去了。经常去的有雪颖的同学、丝织厂同事、麻友,都是通过雪颖介绍互相认识的。她要热闹,四面八方,都给她们凑到一起。小玫道,挺好。天成道,其中七个人,每个礼拜二固定聚会,风雨无阻,号称七仙女。小玫笑道,还是雪颖最想得通。天成道,嗯。小玫道,你今天不去拍照。天成道,前两天都去,今天歇一歇。小玫道,哥。天成道,嗯。小玫道,没啥。两个人沉默一阵。小玫道,你自己也要有数。天成道,轩宇呢,他外婆带着啊。小玫点头道,她退休了,我和她匀一匀,今天等于放个假。天成道,多拍点照片发群里,这么小的小孩,一天变一个样,现在不拍,以后想起来要可惜的。小玫笑道,拍了好多,根本发不光。

忽听喇叭里有人道,喂,喂。众人看时,只见台上一个小个子男青年,半长头发,茶色眼镜,双颊略有点鼓,手握话筒,身体朝前一倾一倾,微微亢奋的样子。小赵回头,低声对众人道,普希金又来了。敏儿掩口笑道,普希金,为啥叫他普希金。小赵道,小玫办公室的小金,这位老兄,人是不错的,就是有点孤僻,平时同大家也不大来往,听说同几个外单位的人搞了个诗社,男男女女都有,好像他的诗还到杂志上发表过,是吧,小玫,叫啥题目。小玫道,大概叫《永恒的声音》,要么就是《永恒的回忆》,忘记了。敏儿推了推眼镜,笑道,不是蛮好,诗歌是艺术的最高形式,姜天鸣,好好听听。一边说,胳膊肘一边朝后顶了丈夫一下。只听台上普希金道,今天,两位新人喜结良缘,我代表我们清波诗社,谨献上特别创作的诗一首,以此表达最诚挚的祝愿。台下有人带头叫好,随即掌声四起,一双双眼睛充满好奇,都等着看新鲜。普希金顿了顿,便朗诵道,《远航》。在有风的渡口,别只顾着散步,或者面露悲伤。买一张今夜的船票,迎着小雨,勇敢地去往他乡。年轻人呵,莫再眷恋着昨天,且把心事放在一旁。生活的浪花起起落落,何不拥抱明天,海上那初升的太阳。

回城仍走高架快速路。开到观巷口子上,小玫提着东西,往高高低低晾衣杈下面穿过,吸一口气,有洗发水和带鱼鲞的味道。爬到顶楼,敲半天门不见人应,电话也没人接,小玫进退两难,怔怔地立了一阵,长叹一口气,无奈回去,楼底下却望见炳炎背着手看人家石桌上下棋,小玫眼尖,老远叫他。炳炎迎过去笑道,啥东西。小玫道,塘栖枇杷,卖相是难看了点,人家说歪瓜烂枣,塘栖的枇杷就是黑龊龊,烂污滴答的样子,实际上味道最好。炳炎道,晓得晓得,塘栖枇杷,超山杨梅,这种都是好东西。小玫道,赶快吃,没几天好放。炳炎道,晓得晓得。小玫道,端午节空不空,大家寻一天,下午搓场麻将,就在天水桥那边,有只棋牌房,你觉得呢。炳炎道,我都可以,只要你们可以,特别是敏儿可以。小玫道,敏儿已经表态同意了。炳炎道,那我也没问题。小玫道,你一个人住着,没事多同我们联系联系,好叫大家放心,打你电话要接,群里的消息要看。炳炎道,晓得晓得。小玫道,不要一天到晚静音,手机没声音不叫手机,叫白斩鸡。炳炎笑道,晓得,慢去哦,小玫。

门口一只石英钟,时针指向八点,渐有宾客要告辞,小赵一概恳请留步。等到全体酒足饭饱,过来凑到天鸣耳边说了几句,天鸣会意离席。素兰问颂云他干啥去,颂云又问敏儿,敏儿笑道,还剩最后一只特别节目,轮到天鸣上场。众人都不解其意。片刻之后,窗外忽然礼花蹿天,伴着噼啪炸响,红光绿光一片。宾客无论年纪少长,都凑到窗边去看,嘉嘉喜滋滋冲在第一个,别家小孩三三两两,也挤到楼下去看。小赵、小玫一道过来,在颂云旁边空位子坐下,小赵笑道,阿姐,怎么样,我想今天这个日子是大日子,以后回想起来,总要多留点记忆,把它深深地记住,爸,我说得对不对。君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好,很好。小赵道,爸,你放心,我小赵,以后待小玫,妈,不是吹牛,那是绝对,我现在,唯一一个目标,就是让小玫过好日子,对不对,再进一步,让大家都过好日子。素兰看他喝多了,只是笑笑点头,颂云、敏儿第一次见识他的醉态,不禁都呆了。小玫瞪他一眼,嗔道,瞎说八说,牛皮要吹破了。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又怕被别人瞅见,连忙趁势撇下丈夫,走到素兰身后,两手搭在她肩,头低下来,柔声道,妈,你不去窗口看,新式礼花,比国庆节放的还好看呢。素兰道,不去,我嫌那玩儿闹心。小赵听了,哈哈大笑,右手猛敲桌子,却将旁边一只白瓷酒盅震倒,啪嗒跌在地上,碎成几片。

小赵开车,先去郊区天鸣家。城西到城东将近四十公里,路上快两个钟头。敏儿开了门道,这么远特地送过来,实在太谢谢了。小玫道,一家人,这种话语,下次不要再说。敏儿道,进来坐一歇。小玫看她穿着睡衣,便道,走了走了,小赵在楼下等,天鸣呢。敏儿道,刚吃过,有点饭瞌,里面房间在睏觉。小玫点头道,这一年,敏儿你也辛苦了。说罢转身要走,背后敏儿叫道,小玫。小玫道,嗯。敏儿道,我想现在天鸣身体还可以,你也轻松了,端午节如果都有空,要么聚一聚,多少年了,麻将没再一道搓过,不嫌憎远的话,中饭吃过到我们家里来,搓个一下午,夜饭我来烧,楼下农贸市场,都是附近农民自己种的菜,新鲜是真新鲜,你说呢。一番话正中小玫下怀,她近来多有此意,只怕众人没这份兴致,尤其敏儿。此时见她主动提出,不禁笑道,这样最好不过,就是你又搓又烧,尽不了兴。不如你们坐地铁来市区,天水桥附近有家棋牌房,老板小赵认识,厨房师傅几只拿手好菜,都是正宗老底子味道,又清爽,现在要寻这样一只地方,多少不容易,我想这样你也轻轻松松,没负担。

酒席散了,药房几个同事年纪轻,原想起哄闹洞房,见小赵实在烂醉,他东北丈人老头又一本正经,大家都觉得没趣,互相使个眼色,悻悻地结伴骑车走了。天成一心要参观新房,却因雪颖说喝了酒头痛,一家三口便先告了辞。君山一看表快九点,也说要走,大家嘱托颂云夫妻留下帮忙,素兰便由天鸣骑车带着回湖光新村去了。

小玫恭敬不如从命,五箱枇杷连肉粽悉数收下。问小赵怎样分法,小赵头也不抬道,我们家里不用考虑,以姜家为主。小玫道,这算啥。小赵道,我老早说过,从结婚开始,我一天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姜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姜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小玫心里起伏,偏嘴硬道,厚此薄彼总归不好。

这边颂云夫妻叫了三轮车,将小玫小赵送回新房。炳炎个子小,力气倒大,和小玫两个一头一脚,将小赵抬上床。床上两叠各色红花棉被,叠了有几尺高。颂云道,等会儿给他鞋脱了,身上揩一把。小玫道,嗯。颂云道,有热水袋没,脚底下灌一个。小玫道,有,有,放心。颂云道,痰盂罐拿到床头,万一半夜要吐。小玫道,姐,你当我是木头了。颂云笑道,小赵今天是真高兴,来我们家这么多回,回回喝酒,头一回看他喝醉。小玫道,早上我还特意提醒他呢,今天这种日子,你心里有数,结果还是这副样子,刚才人多,我拼命压着火气,恨是恨得。颂云道,我看小赵属于性情中人,高兴就是高兴的样子,你不要怪他。炳炎也笑道,两夫妻之间,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实事求是说,最重要一个字就是忍,你问问你阿姐,是不是这样。颂云笑笑不答。小玫道,折腾一晚上,你们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颂云道,那我们先走了。小玫送到门口。颂云道,小玫,以后你自己好好的。小玫笑道,做啥,又不是生离死别。

轩宇出生,小玫吃苦,城西滨江天天两头跑。虽说韵韵调了职,暂在杭州带儿子,又请了月嫂照顾,小玫毕竟劳心,生怕她们年纪轻,做事不牢靠。众人担心她,群里劝她适当放手,老虎电话也劝道,月嫂都是专业培训过的,经验比你丰富。小玫不听。撑到五月初,韵韵姆妈退休,担子总算卸下一半。韵韵阿爸客气,送小玫一箱六斤、一共五箱枇杷。小玫急道,自己人这样客气起来,算啥意思。韵韵阿爸道,不是客气,这是正宗塘栖枇杷,这两天熟了,我特意车子开了去买的,分你们一半,送送人也蛮好。另外还有几只五花肉粽,当地百年老店买的,我同她姆妈吃不光,你们多拿点去。

安置停当,已经十一点多。一进屋,却见小赵换了个姿势侧躺着,双眼圆睁。小玫吃了一惊,低声唤道,赵一耀。小赵直直盯着她道,做啥。小玫道,说醒就醒,心脏病都被你吓出来,以为你睏觉不闭眼睛。小赵道,过来。小玫道,做啥。小赵笑道,这种问题,怪不怪,洞房花烛,春宵一刻,你说做啥。小玫道,毛病。小赵道,登也登记过了,喜酒也办过了,你姜颂玫现在是我的老婆,合法夫妻,国家批准了,做啥事情都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小玫一笑,弯了腰凑过去,小赵便从被子里蹿起,扑上来就要啃。嘴巴还未相碰,一股酒气已经袭来,小玫眉头一皱,使劲推他开去,假作正经道,忘记了,胭脂口红还在,我洗把脸孔再来。小赵道,有啥要紧。小玫道,吃进肚皮里不好的。小赵无奈,隔了老远嗔道,时间宝贵,抓紧。

说罢,又深鞠一躬,全场静默一秒,稀稀拉拉响起掌声。人群中姜远回首,向外长长一眺,只见残阳已落,群山静默无言,水面荡起粉红的波晕,沿岸灯光星星点点,湖边一条大马路上,车与人长流不息。

小玫进厕所,将那妆都细细洗了,再回屋里,只见丈夫已经鼾声如雷,连贴墙的大橱都跟着共振。她心中略觉得嫌恶,想起姐姐、姐夫刚才的话,才觉得烦忧稍解。坐到床沿,盯着他的脸,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面前这个熟睡的人,烂醉如泥仍是英俊的,脸庞轮廓分明,像欧洲古代的雕塑,眼睫毛比她的还要长,喉结一上一下地跳动。她没有睡意,环顾四周,天花板挂着塑料纸拉花,大红大绿和金色,从四只角向中间汇拢,像交错的蟠龙。梳妆台镜子上,窗玻璃上,都贴了大大的驦字。窗台放了几包金猴,是喜酒吃剩下的。小玫走过去,拿起一包,正正反反看了一会儿。关了灯,推开阳台门,外面冰天冻地,冷得骨头发紧。四周黑漆漆一片。点起香烟,哆哆嗦嗦吸了一口,火光在卷纸中缓缓延烧。

雪颖还欲再说,却听琴声渐悄,画面停在婴儿脸上,大特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老虎走到舞台正中,鞠了一躬,缓缓道,各位亲朋,今天很高兴,跟大家相聚在望湖,举办这么一个小小的仪式,来庆祝轩宇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百天。台下有人带头鼓掌,小玫春风满面。老虎道,从儿子,到丈夫,到爸爸,这两年里,我的身份在迅速转换,我其实有点儿惶恐,有的时候夜深人静会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做好准备了,好像昨天我还是一个小伢儿,被爸爸逼着练琴,跟哥哥姐姐玩摸摸儿,忽然之间,我变成另一个人的爸爸了,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没有为人父母,就不会真正知道父母的艰辛,我想趁这个机会,在这里感谢我的父母,感谢爸爸教我坚强、进取,教我做一个男子汉,去担负起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也感谢妈妈,永远给我无私的爱和关怀。小赵波澜不惊,淡淡地鼓掌,转头跟小玫对视一眼,却见妻子泪光闪闪,眼睛早红了一圈。又听老虎道,还要感谢所有的家人,真的很幸运,从小能在一个有爱、有凝聚力的大家庭里边成长,让我感受到,好的家庭环境对人的一生是多么重要,让我感受到,尽管世界不像我们小时候想象的那么美好,生活偶尔也会有它黑暗的一面,但更能够打动人,并且推动人类前进的情感,是爱,是人与人之间的包容、信任和牵挂。所以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给我的下一代提供更好的环境,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成为一个更好的人。都说杭州是人间天堂,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对这个城市有非常深的感情,这里永远是我心里的一方净地和乐土。现在站的地方,外面就是西湖,非常美,我非常不舍得,看不够,但是以后,我回来的日子很可能会越来越少。我的外公外婆是北方人,六十年前,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江南城市,在这里落地开花,六十年后,我和韵韵两个杭州人,却要离开家乡,在北方定居。而轩宇呢,他的未来,也许在北京,也许在另一个国家,他对杭州的概念,可能只是个有点耳熟的传说,可能只是残存在基因里面的一段被忘记的密码。对此我多少都会感到遗憾,但对于他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一代一代人来来去去,我们大家身在历史中,大概都是不得不这样。

她是抽过烟的。去粮站路上,天鸣忽然递给她一支。是哪一年的六月天,或者七月,阳光晃眼,穿透泡桐树的大叶片,深深浅浅绿之间,长长蝉鸣不已。她一脸惊讶问道,干吗。天鸣偷蔫儿笑道,抽一口,敢不敢。她愣一愣,也笑了,哪个慌你。

雪颖只觉口中无味,也吃一口茶。旁边炳炎举起手机要拍大屏幕,忽然一只电话进来,手忙脚乱,急急揿掉。雪颖挑眉笑道,心虚了,有情况了。炳炎笑道,不认识的。又对姜远道,姜远帮我看看,怎么搞的。姜远看了几眼,冷冷道,我靠,哪来这么多陌生来电,这都好几百条了吧,你搞什么。炳炎讪笑道,电视里卖项链,和田玉的坠子,我一看,这个东西倒蛮好的。我想你姐姐明年就回来了,我作为爸爸,别的没有,送条项链给她,好比一个仪式,希望她重新开始,这样好不好,姜远你讲,是不是挺好的。电话打过去,我咨询了一下,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头,我就想,会不会是骗钱的呢,想了半天,最后没买。好了,不得了了,每天各种号码打过来,车轮战,一定要叫我掏皮夹。我这个人呢,姜远,你不要看大姑父这样,我也有点硬脾气,我属牛的,人家叫我牛头颈,越是逼我,他妈的我越是不买账,我就是这样。姜远低头不响,啪啪啪按了半天,说一声,好了,便将手机交还,再无多言。炳炎不知他所恼何事,只当他精神不振,便故意逗他道,姜远你看到没,我那天说了,老虎有了,你当哥哥的,反而落后了,要抓紧了。姜远脸色一变,还未答话,已被雪颖桌子底下踢了一脚。雪颖道,姐夫现在,大概隔壁麻将搓得少了。炳炎笑道,哪里少,一个礼拜四五场。雪颖道,比如说我,除非空下来没事情做,穷极无聊了,才会东想想西想想,操人家的闲心。炳炎道,姜远哪里是人家,不管我姓吴,你姓叶,这么多年下来,至少我认为,大家都是姜家的。雪颖道,既然说到姜家,明年嘉嘉回来了,阿姐下葬问题,房子问题,嘉嘉以后的问题,哪一样你不头痛。你现在,不过中场休息,旁边靠一靠,优哉游哉,吃支香烟罢了,这种好日子,要晓得珍惜,不要自寻烦恼,下半场还要争取好好表现。炳炎笑道,雪颖说得都对,只错了一样,不是下半场,是加时赛,眼睛一眨,我明年七十了,还要为这些事劳心劳力,没得休息,譬如旧社会了。

两个人躲到电线木头后面。小玫抽了一口,皱眉道,呸,这么苦。天鸣夹回来,放到自己嘴里叼着,一吸,凝神静气半天,缓缓吐出圆圆一个圈,再顿一顿,又是一个圈,从前一个中间穿过。小玫看得呆了。天鸣道,厉不厉害。小玫笑道,还是你。天鸣笑了。小玫道,好小子,搁哪学来的。天鸣道,别告诉我爸,他要知道我教你抽香烟,指定削死我。小玫道,我又不是木头。天鸣道,也别告诉我哥,反正,谁也不许说。小玫笑着点头。天鸣把那烟头往地上一扔,踩了一脚,两个人往粮站去了。

天鸣从洗手间回座的时候,大灯陡然熄灭,不知哪里射出幽蓝的光线,四面八方交织在空中。老虎自己去旁边弹钢琴,一首《梦中的婚礼》当背景音乐,大屏幕上幻灯片滚动,一百天,每天一张照片,婴儿娇憨可爱,老虎、韵韵、小玫、小赵、韵韵、爸妈,个个有份入镜,下面宾客窸窸窣窣,人头三五一聚,都说这家人幸福美满。天成自言自语道,老虎给儿子起这个名字,好,真好。天鸣问怎么好,天成道,他们祖孙三代,赵一耀、赵振华、赵轩宇,你看这里面,格局一代比一代大,以后这小孩长大不输老虎,前途不可限量。敏儿道,听小玫说,韵韵临盆前一天晚上,梦里面两夫妻去冰岛旅游,看到了北极光,按照老底子说法,生有异象,属于人中龙凤,非富即贵,我看他们赵家有得旺了,还好再旺一百年。天鸣点头,天成听了,闷头吃一口茶。

而现在,住进新房,就要展开新的生活,仿佛感到一种宏大的心情。原来,人就是在一代一代的重复中传承下去。她想起敏儿私下讲过的玩笑话,我妈当年结婚的时候,心里不知道都在想啥。姆妈同爸爸找对象,绝对是姆妈追求爸爸。爸爸多少帅啦,你们说是不是,那张黑白一寸照,去苏联之前拍的,绝对英俊小生。姆妈呢,聪明,爸爸肯定是欢喜她的聪明。

一瞬间,世界好像静了下来。敏儿茫然四顾。

幽幽密密的深夜里,天地之间只剩两个光点,手中的香烟,对面那户人家窗内亮着的灯。那个女人,多半是起来上厕所的。看不到正脸,只看身形侧影的话,大概五十多岁,年纪和素兰相仿。人都差不多,好像总在被什么追逐着生活,女的到了这个年纪,柴米油盐,儿孙满堂,该退休退休,一切都定了,大概是不会困惑的。

敏儿转头又对天成道,我是亲眼看到,他们的气功练了,效果真当很好,你现在,反正退休在家了,练一练,巩固巩固,不是蛮好。雪颖窃笑不已,实在忍不住道,他的个性,一分钟都静不下来,原先蹦进荡出吃老酒、搓麻将,现在生了毛病,麻将老酒不碰了,改成拍照片。天成道,啥叫拍照片,我是摄影。众人都笑,敏儿道,摄影就是摄影,不好给他降级的。我看他朋友圈偶尔发的摄影,梅花、鸟儿、西湖里的鸳鸯,都是大师级水准,好去参加全国比赛了。天成笑笑不语。敏儿道,我同天鸣说,我是你们阿哥的粉丝。雪颖道,表扬他一句,回去有一个礼拜好得意,以后愈加起劲了。我说你又不是国家总理,白天家里看不到人,只要不下雨,照相机一背,车子一开,比原先出去得还要勤,到底算啥呢。天成转了头冲敏儿道,我们有个摄影俱乐部,一期一期要交作业,请了专家来点评。我是想通了,酒桌上虚度光阴,那么许多年如梦一场,原先还有借口,说是说为了事业,其实年纪一到,下车走人,事业是老板的事业,同你哪里有一点关系,索性修身养性,从此做个林泉散人。敏儿道,不是蛮好,我今天还同天鸣说,人到老年,一定要培养点正能量的爱好,学学你们阿哥。姜天鸣,有没听到,哎,人呢,天鸣人呢。

烟烧了半支。她的心里充满困惑。小赵这个人,她嘴上不放过,心里深知他的好。他像个外交家,头脑灵,手段活,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连素兰都说,小赵在药房待着,那指定是屈才了。他自己倒笃定,金鳞岂是池中物,关键问题,要待时而动,中国人嘛,都是政治动物,注意政策,把握动向,总归有机会的。她眼睛看着地下,手指头绕着麻花辫梢打圈儿,半信半疑道,我又不要穿金戴银,只想安安耽耽过日子。他道,日子有很多种过法,有新衣裳穿,你不要,一定要打补丁,革命觉悟这么高,为了啥呢,现在啥年代了。她抬起头,看着他道,我怕日子好了,你就变了,金钱使人异化,这种例子,身边又不是没有。他摇头,嘴角挂着笑意,说不出是轻蔑还是自信。人家怎样我犯不着管,我赵一耀是哪种人,你姜颂玫还不晓得,你就是想得太多,想来想去,自家心事担死,人家看你平时雷厉风行,以为你是王熙凤,殊不知你心里是林妹妹。

老虎也要离开,又怕失礼,便在姜远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一会儿。姜远道,韵韵呢。老虎指休息室道,小孩吃奶。姜远看他套件天蓝色休闲西装,头发也打了蜡,朝一边斜翘起,脸却较上次圆了一圈,笑道,工作那么忙,又当了爸爸,应该瘦,怎么反而胖了。老虎道,比去年重了十五斤,想运动也没时间。天成听见,凑近来道,身体,身体是第一位的。老虎道,大舅、二舅现在身体好不好。天成道,我好了。老虎吃惊道,是好,还是好了。天成道,好了。老虎道,完全好了吗。天成点头道,每次复查医生都说,你这种情况属于奇迹,基本上跟完全好了差不多。旁边雪颖嘁了一声,拼命摇头,姜远只当没听见,东张西望。老虎会意,又问二舅怎么样。天鸣道,你看呢。老虎道,我看跟原先差不多,稍微瘦了一点,头发白了一点。天鸣道,谁说的,我身上是瘦,他们都说我脸胖了。敏儿瞪眼道,老虎,今天你在,你来评评理看。去年出院之后,我想给他巩固巩固,带他去上气功课,那个老师不是一般性厉害,班里都是病人,有一个,胃里也是这个毛病,五年前做的手术,后来一直练气功,练到已经跟正常人一样了,全国各地到处去旅游、爬山。好,我就逼着你二舅去上课,每天在家也要练,练满六个小时,这样慢慢慢慢,加上坚持吃药,这一年恢复得蛮好。结果他现在懒了,不肯练了,说浪费时间,我一劝就和我吵。我说你也不想想,去年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阎罗王簿子上你名字登记在案了,如果不听我的,哪里有今天,老虎你说是吧。天鸣在一旁不语。老虎道,睡眠和胃口好不好。敏儿又道,说起胃口,你要吓一跳,昨天他一口气吃了十二颗提子、一个苹果、一个梨,这么大的凤梨有半只好吃。天鸣道,他们要我吃中药,吃了中药就要忌口,除了鸭肉,什么肉都不能吃,天天给我炖鸭子,要么就是卤鸭,弄得我看到鸭子就怕。那我想,肉我不吃了,多吃水果总好了吧,吃多了她又要说。众人听了都笑,敏儿急道,我是为了哪个。炳炎道,这一年大家看在眼里,这种老婆,是天鸣你的福气。天成也劝道,复查出来好,吃就吃一点,医生的话不要全部去听,自己要有判断,有攻有守。此时主桌有亲戚大声招呼,老虎赔个笑,转身往那边去了。

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不知道会生儿子还是女儿。小赵嘴上不说,她知道他想要儿子。她自己也喜欢男孩。假如生了女孩,不知道会怎样。不知道。不知道。想起普希金的诗。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不去想了。不去想。烟快烧到手指头了,她把烟头在阳台的石栏杆上揿灭,嗞一声过后,空气好像更冷了。转身回屋的那一瞬间,瞥见对面亮着灯的窗户,那个女人转过头,朝这边探头看。全世界都是暗的,只有那里亮着。两个人对视,小玫看见她的脸。她们长得一样,只是差了几十岁。两幢楼,隔了一条小路,两个女人,就像在照镜子。

雪颖听他又说这些丧气话,桌子底下拼命拉他。小赵一愣,抬眼望去,只见穹苍澄澈,西边群山之间,斜阳探出渐弱的余晖,在湖面上遍洒碎金,天地相映,如同一只镀金的宝奁半开着,竟别有一种神圣的气氛。西湖是从小看到大的,桃红柳绿见多不怪,然而这种角度,这种情调,却是第一次体会。此情此景,小赵不觉痴住,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听见老虎圆场道,这桌本来就人少,姜远再过去,更冷清了,别人看着也不好看。小玫顾及姜家面子,也拼命附和,小赵于是作罢,两夫妻告个罪,招呼别桌去了。

喜酒那天,敏儿要素兰依姜远旧例,也管婷婷到十九个月。雪颖因是三班制,身不由己,看素兰平日带两个孩子,累得牙床都肿了,心里又愧疚,又怕人说闲话,又恨自己工作不称心,只有下班后多替素兰分担。有时白天在家左右开弓,手上抱一个,推车里推一个。本已捉襟见肘,却又被敏儿无意中当众将了一军,在旁憋了一肚子火,只是不便发作。那次之后,便不肯再去湖光新村。起初天成不觉有异,后来日子一长,看她总不肯去,软磨硬泡了半天,才知道缘故。天成道,小事情,算了吧。雪颖道,人争一口气,我叶雪颖做人,是讲尊严的。天成道,好了,好了,敏儿也为难,再说,他们现在同我爸爸姆妈住一道,你不去湖光,人家以为你生我姆妈的气,传了出去,难不难听。雪颖道,人家,哪一个人家。天成道,隔壁邻居,我爸爸原先同事,远房亲戚,多了,人心隔肚皮,哪个晓得。你以为人都是好的,实际上你不晓得,有种人的心理,表面对我们客客气气,背地里专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到处去传,到处去说,唯恐天下不乱。所以说,不要只顾自己,要以大局为重,大局懂不懂。雪颖道,随你怎么讲,反正这生这世,我不会再踏进湖光一步。天成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要造反了。

炳炎还要再说,忽然刹车。只见小玫笑意盈盈,穿一件暗红色牡丹花旗袍,发侧别了一朵真花,从休息室步出,来和众人寒暄。小赵西装笔挺,腰杆也笔挺,老远就跟姜远打招呼,叫他上主桌坐,姜远一定不肯。小赵笑道,主桌老虎两个堂哥,一个堂弟,还有他们的老婆小孩。老虎小时候我就对他们说,老虎是地才,姜远是天才,你是名声在外了,他们都很仰慕你,你坐过去,年轻人凑到一起有话讲。我们老头老太婆了,不是我说,差不多了,要给年轻人让让路了,你一个小伙子,八九点钟的太阳,老是跟我们凑在一起干啥。姜远冷着面孔道,小姑父,现在什么年代,二〇一七,早就没有什么天才了,我就一个普通人,你看现在,六点差一刻,我也日薄西山了。

结婚两年多,两个人第一次大吵一架,雪颖气不过,不顾半夜三更,砰一声摔门出去了。外面孤孤单单几栋居民楼,再往前就是茭白田,两边地势低洼,中间田埂蜿蜒,夜里走路都艰难,幸好随手带了电筒。远处的芦草之间,影影绰绰看得见几座旧坟,更远处似有一座凉亭,突兀地扎在地上,更使人心生悚惧。北风呜呜咽咽从耳边扑过,雪颖心气虽高,也不免害怕,又吃不起冻,心里早暗自后悔。忽然身后脚步声响起,心跳咚咚咚加快,猛一转头,却被人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

到了礼拜天,天成开车接上炳炎,同赴望湖酒家。停车场坐电梯,刚好碰到姜远,他因离得近,自己慢慢走过来。上了七楼宴会厅,报赵先生大名,服务员七绕八绕,带到一块靠窗区域,和大厅以屏风相隔开。雪颖瞟了一眼,总共五桌,中间一桌尚未坐满,都是老虎的赵家堂兄弟,外围四桌,右手一张空空荡荡,只有天鸣夫妻二人。众人入座,敏儿低声道,今朝没想到,这么许多人。炳炎附和道,本来以为自己家里聚聚,随便庆祝庆祝,没想到小赵大办特办,生意朋友都请了来。雪颖道,姐夫,这你就错了,小赵要面子,这种规格,说句老实话,已经算袖珍了。你看我们家里一桌,小赵家里亲戚一桌,老虎丈母娘家里一桌,丈人老头儿家里一桌,中间一桌主桌,刚好五桌,都是亲戚,属于内部聚会,不对外的。

阿春眉头原本一路皱起,听到结尾才开颜道,我就说,叔叔对你那么好,不会不管你的。雪颖笑笑摇头。阿春道,阿姨,你说叔叔骂你,我没亲眼看到,真是想不出来。雪颖道,他是人前君子,人后就变一个样子。阿春道,不会吧。雪颖笑道,我骗骗你的。阿春比雪颖小十岁,套了件雪颖穿过的灯芯绒棉袄,侧卧在床上,一只脚伸出被子外面,两只手向前举着,撑着一大圈毛线,是紫红色的。雪颖坐在床沿,从阿春那里将毛线绕成球,手腕像工厂的机器一样飞快转动,头发没用牛皮筋扎着,随意地披在肩上。两个人中间,姜远睡得正熟,只从被窝里露出一张脸。阿春道,要我说呢,叔叔待人是真的好,从来也不黑一下脸的。不瞒你说,像我们这样十七岁逃出来当保姆,心里是很慌的,遇到主人家不好,受了气,要对谁说呢,城里无亲无故的。还好还好,叔叔阿姨都是好人,我自家爸爸哥哥还要打我呢,你们比我家里人还要好。雪颖道,人跟人之间都是互相的,我那天看到你,本本分分一个姑娘儿,眼睛里充满稚气,所以就要了你,这样一来快两个月,大家知根知底,你带远远我也放心。阿春欲言又止,面有难色。雪颖道,怎么了,好像有心事一样。阿春道,阿姨,过年我想请半个月假,回趟富阳,我想来想去,还是想去看看我爸爸。雪颖笑道,我还以为啥事情,过年回家,天经地义的。阿春道,远远怎么办呢。雪颖道,总有办法,你不用担心。阿春感激笑道,过完年我一定马上回来,我那个家里,我是一天也不想多住。又道,阿姨,你以后不要生叔叔的气了。雪颖撇嘴道,他呢,为人的确很好,在外对朋友好,在家里对爸妈孝顺,对我呢,雪颖顿一顿,见姜远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又睡,便继续道,人家都说,姜天成最宠老婆,名声在外。但不晓得为啥,我总归觉得哪里不大对,好像少了一点东西。原先看《青春之歌》,余永泽爱不爱林道静,爱的,当然爱,但是这种爱归根结底是自私的。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爱。比方说,我们自己保牢就好,世界天翻地覆,不公义的事情发生在面前,我们不闻不问,这是自私吧。又比方说,我对你好不是为了你好,而是为了我能够得到你、拥有你、控制你,如果得不到你,我就……你懂我啥意思吧。阿春愣了半晌,小声道,阿姨,我不知道,好像懂了,好像没懂。雪颖道,爱应该是无私的,没有条件、没有目的,应该是包容一切的。阿春道,嗯。雪颖道,阿春,问你一个问题。阿春道,嗯。雪颖道,你有没有对象。阿春笑了,拼命摇头。雪颖笑道,从来没谈过。阿春道,嗯。雪颖道,那我说的这些,你可能体会不到。阿春道,你和叔叔,你们怎么好的。雪颖道,我有个女同学,姓周,他们两个是隔壁邻居,有一次大家出去玩,就这么认识了。阿春道,真好。雪颖道,刚开始也只是相互有好感,没正式定下来,大概一年左右,我觉得不很合适,想跟他断了算了。阿春乌珠瞪得老大。雪颖道,但是我自己不敢去说,拉了两个最要好的同学,一个彩珍,上次来我们家你看见过。阿春道,嗯。想起前日彩珍来,两只眼睛红红的,雪颖写信写到一半,忙叫阿春看着孩子,自己去给彩珍泡茶。彩珍道,这次来,主要是同你说一声,我大概是定了。雪颖惊道,不是同建国断了吗。彩珍道,不是他,其他人。雪颖道,哪个。彩珍道,你不认识,反正是个凑合,不是称人心意的。雪颖道,凑合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有啥意思呢。彩珍道,此人比我小几个月,他最大的问题,对我来说,是文化水平太低,低到啥程度,远比我想象当中还要不如,同他交流,几乎是对牛弹琴。此外体贴心也较差,只会要求我怎样怎样,好像他是个大官儿。如果他有超人的才华,我也就迁就迁就,但他是一个庸人,一个平凡到了极点的人,毫无个性,毫无兴趣,十有九不懂。雪颖道,如果真当这样,你何必呢。我看这件事,不成功的。彩珍道,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对他怎样,他唯一一点好,就是脾气不错,虚心接受,屡教不改。我想如果以后他家务上多承担一点,啥文化水平有啥用场,生活的满足大概会弥补其他地方。我现在只希望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精神上的安慰也就算了,反正世界上这种婚姻要多少有多少,人家可以,我也肯定可以凑合着生活下去。雪颖道,彩珍。彩珍道,我一生当中,只有一个半知心的人,那半个已经离我而去了,而你呢,说实在,你同我有许多相似之处,重感情,又有文化水平,反应敏捷,接受能力强,同你相处是种享受,只有你理解我。从小住在一个教师宿舍,十几年同窗共读,手足之情,我过生日,你为我写的诗,给我的礼物,下城会场看罗马尼亚电影,《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记不记得,漫山遍野的野花,小提琴曲一响,你就哭了,还记不记得。你结婚之前,即将结束少女生涯的时光,那番肺腑之言,我被你的诚恳打动了,那一刻我们沉浸在一种神圣之中。雪颖道,不可能忘记的。彩珍凝噎半晌,又道,我姆妈生白喉,资本家女儿,人人踏上一脚。你悄悄同我去医院,她一望见你,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哭得不能自已。整个宿舍,只有你这个十岁的小姑娘肯去看她。雪颖,我忘不了,你一定也记得。这份纯洁的友谊,我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从来没忘记我们的诺言,但是一结婚回来,你就……雪颖道,彩珍,不是的,你听我说。彩珍冷冷道,你现在,也是个普通女人家了。雪颖默然。彩珍道,有了老公,有了伢儿,根本不需要我了,在我最需要关怀的时光,你没了影子,你寻到幸福,寻到归宿了,共享天伦之乐,是不会再想到我了,如果我今朝不来,你也永远不会再来寻我。雪颖道,彩珍,你不晓得,有了伢儿之后,时间根本不够用,之前同天成爸爸姆妈住一道,他姆妈烧饭,我呢,就带儿子,带一个不够,还有天鸣女儿,根本没一点点空。现在搬出来,又请了这个小保姆,我本来是想过两天去看你。阿春听见说到自己,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她们。彩珍道,算了,我想如果这次仍旧不成功,我大概是要孤独终老的。其实这又怎么样,人就算花前月下,欢声笑语,本质上何尝不是孤独的。高级动物,就要承受高级的代价。只求以后大家七老八十了,你能来望望我,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彩珍走了,雪颖下楼送她,阿春抱着忽然大哭的姜远,从大房间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小房间。雪颖道,一个彩珍,上次来我们家你看见过,还有一个慧娟,三个人在他家弄堂口。其他事情上我很勇敢,但是这种事情,那时光我跟你一样大,十八岁,没经历过,我实在是不敢去,慧娟胆子小,也不敢,就叫彩珍去。我同慧娟在弄堂口等着,度秒如年,心跳一百八十多。突然之间,彩珍从他们院子里冲出来,死命地往巷口跑,一边跑一边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一听,拉起慧娟就逃,从宝极观巷一直逃,逃到二圣庙前,性命都不要了,最后逃不动了才停下。彩珍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我进了天成房间,同他说,我今朝代表雪颖来的,雪颖经过考虑,觉得你们不是很适合,要跟你断掉。我话语还没说光,他脸孔一下子煞白煞白,浑身发抖,腿也软掉了,整个人咣当一记,仰天瘫倒在地上。我想这怎么办呢,只好逃命。听彩珍这么一说,我同慧娟也不晓得怎么办,实事求是说,当时心里是有点感动的,觉得这个人用情很深,但是事已至此,索性也就不回头了。这样,我们就算是分开了。一直到一年以后,有一天我跟另外几个同学到植物园去,回来骑过黄龙洞,突然之间,右边有人从山坡上冲下来,骑到我边上,我余光一瞥,马上认出是他。我下巴扬一扬,同他打了个招呼。他穿了件白衬衫,短袖的,他说,我爸爸分到一套新房子,五层楼的,就在前面松木场,钥匙拿到了,搬还没搬,要不同我看一眼,去不去。我又没住过新式楼房,觉得稀奇,就同他去了,就这么心照不宣,两个人又重新好起来了。他人聪明,自己做的书橱,自己拍自己印的照片,自己装的半导体,我们有共同语言,交流起来是很轻松的。但是要说真正确定恋爱关系,那是再后来了,他叫我去见他爸爸姆妈。对他来说,可能是蛮正式的事情,我又不讲究,大大咧咧,去就去了。那时光他们已经搬到松木场了,一进门,先是他阿妹迎出来,十七八岁,身材高挑,鹅蛋脸孔,同我一样扎了根麻花辫,笑眯眯的,普通话跟我说,请坐。她进去了两分钟,扶着他姆妈出来,他姆妈个子小小的,又大方又亲切。我有点恍恍惚惚,好像小时光看《红楼梦》,看到贾母出场。那天下午他姆妈切菜,我要帮忙,她客气,不让我动手,结果切菜切到手指头。门外有脚步声,自下而上,越来越近,雪颖屏息不讲,和阿春对视。有人敲两下门,姜远惊醒。雪颖道,哪个。

倏忽一年过去,一切好像停留在原地,嘉嘉仍未回来,颂云仍未下葬,给颂云的信只写了两页,再也写不下去,麻将输输赢赢扯扯平,开心不算开心,难过也不够难过,只有老虎升级这件事暗暗提醒,日子还在向前走。回到床上,仍旧没有睡意。电视打开翻一圈,一半是古装戏,一半是购物。其中一个购物频道,小姑娘穿个套装,倒有几分像嘉嘉原先。价格谁敢跟我比,然而品质谁又敢跟我比呢,观众朋友们,欢迎收看谁敢跟我比,我是柚子。炳炎心想,柚子又大又胖,小姑娘儿眉清目秀,叫啥不好,要叫柚子。柚子道,今天要向观众朋友介绍的是传世和田碧玉,也就是传说中的帝王玉。玉是古代君王尊贵的象征,玉是当今玉女必要的配备,早在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秦始皇统一中国的时候就有了帝王玉,在古代,帝王玉就是帝王才能有的,普通老百姓根本想都不要想,所以呢它是尊贵的象征,那在今天来说,依然也是高贵的象征。那作为东方女性呢,更是跟玉息息相关,比如说,很多人起名字都会有一个玉字,你知道吗,我的全名里就有一个玉,如假包换哦。炳炎心里一抖。柚子道,那我觉得,作为一个东方女子,首饰盒里一定要有一块自己的玉。说了这么多,到底什么玉好呢,请您看仔细了,下面我就要请出这块精美的和田碧玉。传世和田碧玉,稀有珍贵,经典时尚。传世和田碧玉,玉中之王,高贵不贵。

泡饭就着鱼冻和酱瓜,吃完就出门了。车棚的瓦楞上挂了一排冰条,长长短短的。素兰侧坐在后面,抱住丈夫的腰,君山用力踏着,穿着海富绒领军大衣,戴一顶狗皮帽子。雪积得不算厚,有些地方已经化了,融成浅褐色的泥水,靠路边的地面偶有几处结了冰。他龙头倒把得很稳,车兜里一只塑料袋,隐约看得见里面的红枣。

靠窗一只墙角,写字台辟作颂云的灵位。中间一张半身旗袍照,大概四十五岁,对镜头微微露齿,笑得温柔蕴藉。前面日常摆些瓜果零食,非重要日子则无香烛。侧面一只瓷瓮,盛着颂云的骨灰。当日追悼会后,因下葬的事暂时搁置,骨灰便暂厝殡仪馆,只是炳炎心里放不下爱妻,便以这只瓷瓮分了小半骨灰,摆在家中,时时相对低语,以慰幽隔之情。只听颂云道,老早同你说过,我死之后,哪里都不想埋,就想进到西湖里,这句话语,天长日久,你大概忘记了。炳炎长叹一声道,颂云,你是人去一身轻,你不晓得我的苦衷。上次我提起这桩事体,小玫第一个不同意,雪颖也说,西湖里撒骨灰,你属于异想天开,扣牢肯定罚款,搞不好还要拘留,好事变坏事,阿姐在天上也不得安宁。我万般无奈,后来退而求其次,又说,西湖呢,大概确实不适合,我想来想去,不如这样,当年我同颂云谈恋爱的地方,好比柳浪闻莺、平湖秋月,反正草坪上挖个洞,埋一点下去,换个地方再挖,再埋,这样沿西湖边埋一圈,好叫她的魂儿永远留在这些地方。这个折中办法,我想也算对得起你,结果小玫、雪颖还没表态,旁边姜远听了拼命摇头,他说大姑父,现在哪里没监控,拿个铁锹挖草坪,摄像头全都给你拍下来,明天就变网红。我听不懂,啥网红,姜远说,就是你出名了。天成也急死急活,他说,这种事体弄不来的,螳螂捕蝉,监控在后,你不要自作聪明。颂云,这桩事体,我是深以为恨,恨不能遂了你的遗愿,只好眼睛闭起,耳朵扪牢,念个拖字诀,拖到嘉嘉出来,到时再见分晓。颂云默然。炳炎道,颂云。颂云默然。炳炎起身道,颂云,迟了,我进去睏了。

素兰想孙子,也想劝大媳妇回来。头一回见雪颖,这姑娘大方有礼貌,心里虽喜欢,只是她腰细如柳,素兰看了心惊。第二天素兰道,我看小叶那小腰一匝,风一吹就断了,往后怕是没有福。天成听了笑道,迷信。天成是真喜欢这个叶雪颖,素兰想。她宠儿子,是儿子喜欢的人,她就同意。姜远出生,素兰给了五十块钱,后来婷婷出生,她给了一百。雪颖啊,我寻思不管孙子孙女儿,都是姜家人,都是一样的,给他们多五十,是叫他们知道我不偏孙子。雪颖道,没事,妈,这种事我根本不上心的。想起这句话,就觉得雪颖懂事,这样一个儿媳妇,说不来了就不来了,素兰心里怪难受的。君山知道她心事,便道,我看我们俩去趟河滨新村,劝劝雪颖。素兰道,新鲜不新鲜,哪有公公婆婆给媳妇登门赔礼的。君山道,我们去,那不叫赔礼,不要那么个叫法,就是做做思想工作,思想通了,一通百通。素兰道,这么说也对。君山道,挑个日子,雪颖哪天轮到休息了,咱俩过去,天成来了我先和他说一声。素兰道,我看还是别和天成说,他要在,夹在中间,雪颖还得考虑他,就算一时答应了,心里还是有道坎儿,他要不在更好,雪颖有啥想法都说出来,那不你说的么,一通百通。

脚泡好,电灯关掉,回客堂间。炳炎递上手机,得意道,颂云,给你看看,老虎的儿子。颂云看了一眼,不禁笑道,遗传这个东西,真是不得了,长得跟老虎原先一样一样。炳炎道,哪里,你是没看到过韵韵。颂云道,韵韵是哪个。炳炎道,你忘记了,昨天还同你讲过,韵韵是老虎的老婆。我看这个伢儿,还是像娘多,眼睛大。颂云点点头。炳炎笑道,好比我们这样,嘉嘉幸亏像你,像我就没戏好唱了。老虎两夫妻都漂亮,不管像哪个都好。颂云忽然背过身去,幽幽道,生了一个出来,全家高兴,我倒想问问,怎么走了的人,你们就急着要忘记呢。

沿天目山路往东,海军招待所、武林门长途汽车站、汽车制造厂、炼油厂、展览馆,各自都白了头。长长电线交错,将沉灰色的天割成几块。十字路口大幅宣传画,努力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工农商学兵,张张都是笑脸。天太冷了,路上骑车的人比往常少一些,两辆深蓝色大解放一前一后,雄赳赳从身边开过,黑烟和噪音腾起,终归又都渐渐消散。君山道,看着没。素兰道,啥。君山道,那不,那呢,右边。素兰道,啊。君山道,认得不。素兰道,红太阳呗,我哪能不认得。君山道,改了,不叫红太阳了,叫武林广场,瞅,看着没,那老多人,里里外外的。素兰道,干啥呢这是。君山道,摆摊儿,卖东西。素兰道,卖的啥呢。君山道,啥都有,衣服、眼镜、皮大衣,颂云给的那把伞,就搁这买的。素兰叹道,天头那么冷,不怕冻着啊。君山道,个体户嘛,自负盈亏。赶明儿天好点,咱们来逛逛,别整天家里头圈着,外头的事啥也不知道了。我有这么一个感觉,我呢,虽说是退了,你看还没到一年吧,外头有的新形势、新变化,我已经跟不上了。素兰未及说话,君山又道,你瞅这红太阳,中间新修的喷水池,挡住了,看不见,估计水都得冻住了,我记得是国庆节开放的,报上说,来的人里里外外好几层,最外头一圈儿花坛,里头种的矮树都叫压倒了,倒了一大片。素兰道,人多的地方我头一个不喜欢,过去开大会,一到那里头,我的心呐,怦怦乱跳。

房间里也冷,同外面相差无几。去厕所,脚盆接了热水,马桶盖上一坐,脚泡泡,手机翻翻。不晓得怎么就设了静音,错过几条微信,都是群里的。小赵傍晚通知,孙儿诞生百日,周日晚六点望湖酒家,恭请各位赴宴,喜气同沾。下面是小玫发的婴儿照,雪颖、敏儿都赞了,天成平日群里闷声不响,这次破例道,真好,超可爱,才一百天已然像大孩子了,看了非常非常欣慰。炳炎将照片放大,那孩子圆头圆脑,眼睛老大,确实讨人欢喜。无奈好话已被别人说尽,想了又想,决定留言道,姜远你看可爱吧,今冬明春,给我们也来一个,加油哦。消息发出,越看越得意,自己笑了半天,可惜已经后半夜,不见有人搭理。

骑过红太阳左转,中北桥桥面开阔,桥头一块牌子上写着,2T。素兰看那桥陡,知道不好骑,跳下车,两只手揣到衣服口袋里,缩着脖子走在君山边上,君山道,慢点儿,这地滑。黄沙船在马达声中呜咽着鸣笛,拨开黢黑的运河水,穿过桥洞缓缓驶往东去了,君山推车四顾,对面岸边一幢青灰色六层高楼,楼顶四个极醒目大字,杭苏旅馆。君山道,京杭大运河,搁武林门码头上船,经苏州,一路往北,最北就是北京。隋炀帝这小子,反动透顶,什么好事没干,就这一件,开了运河。中国多大呀,搁那以后,南方和北方就慢慢联系到一块儿了。

十二点半,月高悬。清冷的夜里,寒光照在一根竹梯上,从隔壁阿强屋里伸出,搭到炳炎家的露台。炳炎身手依旧敏捷,像猢狲下山,十秒钟,已经顺着梯子爬回来。小玫说过无数次,到隔壁搓麻将可以,麻烦你安全注意,门外蛮好有路不走,一定要爬,多少危险,万一出个事情,对得起哪个。炳炎不听,每次都嬉皮笑脸,说爬比走快。

素兰似懂非懂。天忽然亮了几分,是太阳开了出来。冬天的太阳好像比平时更暖和一些,慷慨地洒在人身上,将那些沉睡的手手脚脚都烤活了。过了桥向前不远,马路就断了,只剩一条泥泞小路,西侧一排两层楼房子,是铝制品总厂,两根大烟囱朝天耸着,一根直挺挺喷着白烟,一根没有,东侧是制动材料厂,再往前都是田。素兰道,哎呀。君山道,干啥。素兰道,我愁。君山道,愁,愁啥呢。素兰半天道,愁天成,这孩子住哪儿不好,分到这老破地方,来一趟不容易,往后可怎么整呢。君山道,还没到呢,还得有两里地。咱们刚搬松木场那时候,外头不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现在好点儿了吧。他们那房子,天成说了,六层楼,带独立茅房,还有传达室,比咱们住的强。儿孙自有儿孙福,做爹妈的,头一个心要宽。素兰沉默半晌,走了几十步,忽然又道,你别说,光看这一大片田,像不像张家峪前头。君山道,哪儿。素兰道,张家峪。君山看了半天,没有说话。四十年前,也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十五岁的少女和二十岁的少年并肩下山,去给各自的母亲送饭。他高大英俊,见她歪着头一笑,知道心事已被那双慧眼看了个透。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了,还要再提吗,再提,还有人听吗。将来的事,谁能够预料得到。什么过去、将来,不过是脚下有条路,便顺着走罢了。

二〇一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