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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里外早已收拾停当,客人一上门,众人热情相迎,带他往北屋去。绛红布沙发上,君山坐了中间,荣兴坐在右首,小玫便坐了左首,旁边素兰、天鸣、小赵,各自坐了人造革折叠椅,敏儿客气不肯坐,上厨房弄菜去了。荣兴环视众人,小玫穿天蓝色绸衫,略抹了口红,头发在脑后结个活泼的小髻,戴一根珍珠项链,其他人都是浅色衬衫,干干净净,素兰更套了件灰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屋子正中一只纺锤形木头茶几,摆了苹果、茶杯、青花瓷烟灰缸,还有一盆小小的仙人掌。老虎手欠,上前欲一把捏住,吓得小玫花容失色,慌忙夺下,挪到旁边冰箱上去了。老虎倒也不怕,仍旧嬉皮笑脸,张大眼睛做怪相。荣兴看他不过茶几一般高,神态已圆熟如大人,大眼睛,高脑门子,两个招风耳最好玩,嘴巴微微撅着,穿一件藏青色白条翻领海军服,样子极为可爱,对小玫夸他长得漂亮。小玫笑道,老虎,来敬礼,快敬个礼。老虎立刻站定,歪了脑袋,右手弯弯地举到头顶上,轻轻搭了一下。众人都笑,君山乐道,再表演个迪斯科。老虎也争气,屁股立时扭了几下,逗得荣兴满脸褶子都挤出来了。小玫得意不已,削了个苹果,牙签插了一块,拿在手中晃道,老虎,老虎,来,这个拿去给舅舅。老虎接过苹果,想了一想,踉踉跄跄走到天鸣跟前。天鸣忙道,不是给我,给那个舅舅。老虎又转向荣兴,荣兴高兴接了,夸道,呀,这孩子行,是个小天才。小赵笑道,天才绝对不敢当,大哥,我跟你说,天成的儿子今天不在,那小子才叫天才,现在还在读幼儿园大班,二十四点我已经算不过他了。天鸣道,我哥带他参加智力竞赛去了,下午过来。荣兴道,三姨、三姨父有福,子孙满堂,赶明儿一家都是人才。

国庆节第二天,荣兴坐火车来了杭州。荣兴是素兰大姐素文的长子,七八年素兰夫妻回过一趟东北,在荣兴、荣贵、小娟子家里各住了三五天,当时畅叙天伦,和乐无比,距此一别,倏尔十年了。听说荣兴借出差之便要来,君山去信,劝素文夫妇同行,却因老韩腿疾不便,万般推辞,终未能成行。这天天鸣和小赵去城站接上荣兴,兄弟见面,亲热寒暄一番,十一路车坐到武林门,下车步行到湖光新村。荣兴看看道路两边,楼顶都竖了欢度国庆1949—1988的红色立体字,红旗招展,和鞍山并无大不同。

天鸣递了两根西湖给君山、荣兴,一时间屋内烟雾腾腾。荣兴道,这回来没有别的,带了点儿滑子蘑、驴肉、蚕蛹,三姨、三姨父吃了,保准想东北。还有几包烤鱼片,五一批发市场买的,韩玲头一个爱吃,崔丽霞想着也叫我带上,叫嘉嘉他们几个尝尝。素兰问了老韩病情,又问家中各人情况。荣兴道,我爸那是老毛病了,这两年还好点儿,头两年更厉害,腿都不能下地了,得亏我妈照顾。我这回来,他们二老也不是不想,就是怕南方潮,他的这病呢又没好透,想着再过两年,好透了再来。临走我妈还说呢,叫他们来,叫他们来。崔丽霞、我弟、小章,还有小娟子、于德有他们,也老挂着三姨、三姨父,托我带好儿。大柱子、二柱子天天说,三姨姥什么时候再回东北,和我们看纸牌玩儿。

一九八八

素兰听了,想起诸人当年的厚待,不禁多生出几分思念。那时两个柱子不过五六岁,如今应该长了胡须,变成男子汉了,韩玲也到了读初中的年纪。胡思乱想间,忽听君山道,鞍山风景也好。荣兴道,鞍山就是一个千山,别的没有。君山点头道,千山,千山,奇峰怪石,古松繁花。龙泉祖越久闻名,灵迹相传半疑信。这是乾隆皇帝的诗,说的是千山的龙泉寺和祖越寺。龙泉寺我去过许多回,过去有那么一个王尔烈,在龙泉寺求学。老主同年少主师,压倒三江王尔烈。这是一个大才子,有很多故事流传下来。荣兴不住点头,小赵笑道,这个倒没听过,属于你们的乡贤了,爸不妨讲讲看。君山猛吸一口烟,顿了几秒钟,凝神沉思,方才缓缓道,王尔烈,原本应该是那一年的状元,但是这里头节外生枝,乾隆认为自己有才,心血来潮去参加了考试,结果得了个第四。主考官不是个东西,悄悄儿地把他俩调了个个儿,王尔烈按说是状元,这一调就给他落到第四了,第四叫作传胪。后来乾隆看中他的才华,叫他给太子当老师,翰林院侍读,太子就是后来的嘉庆了。三江是什么呢,江苏、江西,还有一个浙江,这三江都是出才子的地方。王尔烈主持三江会试,出的题相当难,把人考倒了一片,没有几个能答上来的。考完以后人不服气,人说你的题太偏,有本事请你自作三篇。王尔烈了不起,文不加点,挥毫而就,举座皆惊。末了又吟诗一首,叫作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不如我家乡。我乡才子数我弟,我为我弟改文章。念完,扬长而去。

姜远听了,哀伤不已。进了小房间,只见小玫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雪颖,你说说看,我们阿哥这样,天鸣又这样,你说说看。她低声呜咽着,像伤透了心的小女孩,雪颖心生怜惜,轻抚着她肩道,我认为,只要这一刀动得好,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小玫,哭归哭,不要自乱阵脚,自己要有数,这份人家哪个都好倒下,就是你不可以,你一定要撑牢,听话,乖。小玫哭声渐悄,虚弱地喘了许久,对着姜远喃喃道,我想想我们家,最怕有事,最怕有事,结果事情到底来了,而且就落在我们最怕有事的人头上。爷爷、奶奶,多好的人,现在上哪还能找着这么好的人,偏偏都走得这么早。兄弟姐妹,一个一个,也都是这样。外面要是听说,背地里不知道要怎么议论我们呢,人家肯定要想,这家人怎么回事,前世是不是作了什么孽。但是我们从来也没做过亏心事,从来都是本本分分的一家人。以前多好,你们小时候,忘没忘,还有印象吧,大家在一起,是不是,好不好,开心不开心。都是眼面前的事情,一眨眼的工夫,好像变了一个世界,什么都没剩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姜远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小赵因荣兴在,故意坐得笔直,听完这番故事,不禁笑道,有意思,江南书生都被东北的大才子比下去了。过去我印象中,东北就是重工业发达,鞍山也不过日本人的时候,三十年代才发展起来,再往前推,就是一片不毛之地,什么也没有,文化艺术方面好像一直也欠缺一些,想不到也孕育出这样的人物。人家说人杰地灵,我看是地灵人杰,首先是地灵,然后才能人杰。君山磕一磕烟灰,深吸一口又道,鞍山最早属于辽阳,辽阳当年还出了一个才子,就是曹雪芹。荣兴听了,拼命点头。君山道,曹家王家是世交,王尔烈是曹雪芹的叔叔辈儿。曹雪芹写《红楼梦》,又叫《石头记》,这个都知道,女娲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单单剩了一块没用,弃在青埂峰下。这个是书里写的,你道什么呢,真有那么一块石头,就在千山无量观后头,叫作无根石,上边宽下边窄,你寻思它要倒,它偏不倒。都说是曹雪芹小的时候游千山,在无根石下寻思了半天,从这得来的灵感。荣兴道,无根石我也去看过两回,后来听人说和曹雪芹没有关系,这故事是人家强安上去的。我读的书少,想和他们辩,又怕辩不过,三姨父怎么看呢。君山道,传说嘛,大多都是稗官野史,附会之辞,没有根据,经不起深究,不应当当作正经历史来看。但凡能自圆其说,总结出一个道理,那就很好的了。荣兴道,是,是。君山道,我还漏了一个,刚才说的王尔烈,他也有一个石头的故事。嘉庆当了皇帝,听人说有块会唱歌的石头,就派王尔烈出京城四处去找,王尔烈是历尽艰难险阻,最后在千山找到了木鱼石。这个木鱼石就在无根石附近不远,但是找到一看,很普通,也不会唱歌。所以王尔烈最后悟出一句话,叫作什么呢,不登泰山不知山高,不涉沧海不知水深,不在民间苦行,怎能分辨忠奸善恶。你瞅,它这里头就有个道理,我们很多事,结果好与不好,不是最要紧的,过程才是。

二人急匆匆赶回医院,出电梯,听到小玫的哀哭。走廊尽头,小房间门口阿斌站着,另一人雪颖略觉得眼熟,猛然想起是敏儿妹夫小沈,彼此目光交汇,微微点一点头,就是打招呼了。房间里面,小玫跌坐在方凳上,掩面痛哭,另一边敏儿站在角落里面壁,背包斜挎着,看不到表情,也听不到哭声,一只手举着,攥着餐巾纸,像在擦泪。雪颖过去拍拍她,她木木僵僵,理也不理。姜远低声问道,怎么了。婷婷道,医生谈过话了,说很不理想,三个切面都是阳性,肝脏肯定要继续切,切到阴性为止,胰腺要不要切,要我们家属现在决定一下。姜远道,又是胰腺。婷婷道,他说如果胰腺也切,相当于他们肝胆胰科最大的两个手术拼到一起做,风险会很高,好比一般人挑一百斤的担子走路,我爸要挑两百斤,能不能扛得起来,真不好说。

小玫听到此处,笑道,看过的,电视里放过,《木鱼石的传说》。小赵道,你什么时候看过,我怎么不晓得。小玫嗔道,同你一道看的,你这种记性。小赵坚称没看过,小玫道,里面一支歌儿,你肯定听到过。荣兴道,小玫来一句。君山高兴,也叫她唱,小赵在旁鼓掌怂恿。小玫便随意唱道,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还要再唱,却忘了词,自己先忍不住两只手捂了嘴巴笑起来。荣兴拍手道,小玫唱得好,有咱们东北味儿。

母子两个都不愿气氛太沉重,徒增对方的烦恼,因此不约而同,避开天鸣的事,只聊一些无关的话。巷内有雪颖读过的中学,吃完顺便拐过去看一眼,大门还是老位置,样子完全变了。对面几幢居民楼中间,一棵大樟树伸出粗悍的枝干,绿叶伞幕般撑开一大片。雪颖得意笑道,小时光我上学,穿过庆春路笔直走,过了酱园,到这棵大树脚底下,转个弯就是学校了,所以对这棵树感情很深。后来偶然间看报纸,说起这棵树是清朝的,一百多年了,前两年有台风……话还未说完,忽然电话响起,雪颖听了,神色大变。

敏儿菜仍未烧好,素兰便带荣兴往各屋参观。外屋地不大,西边是沙发,北边靠墙是碗橱,碗碟早摞得整整齐齐,旁边一扇门连着厨房、厕所。素兰道,这都是去年后建的,原来我们这房型,茅房就在外屋地这犄角旮旯里,这么一小块,哎呀,一年到头老有一股味儿。荣兴道,三姨你别说,我们家现在还倒尿罐子呢。众人都笑。君山道,生活条件,总体是向好的,发展快一点儿慢一点儿,都是正常的。荣兴道,三姨、三姨父上回来,我们家地方小,住得不宽敞,韩玲那时候才不点儿大,夜里头闹腾,叫你们遭罪了。我现在天天想的就是一件事,等哪天我们住楼房了,大家再回鞍山,哪儿也别去,就在我们家住着,好吃好喝那是指定的。

小玫一肚子火,还要再争,背后雪颖扯住。四个人退到走廊上站着干等,时间以秒流过,凄凉感渐渐从脚底涌上来。小玫朝姜远道,你和你妈先去吃饭吧,大家一道耗着,没必要的。雪颖客气,推小玫和敏儿先去,二人木着脸孔,都说吃不下。雪颖便和姜远出了医院,拐到边上小巷里,挑了家看似清爽的面馆,自己要了片儿川,姜远要了牛肉拌川,又点了几份叫服务员打包。姜远吃得快,一碗立刻下肚,雪颖碗推给他道,这家片儿川好吃,有原先的味道,你尝尝看。姜远不要。雪颖道,那么汤吃一口。姜远道,汤有啥好吃。雪颖道,片儿川这种东西,用料规规矩矩,雪菜、冬笋、肉片,都不是啥金贵花头,但是人家懂吃的人,要吃就吃它的汤,两撮雪菜味道一吊,鲜得,眉毛都鲜掉了。姜远喝了一口。雪颖笑道,怎样。姜远道,太烫了。

说话间又往边屋去看,这间屋天鸣一家住着,进门左手是食品橱,右手一张木头大床,床头挂一幅绒面的海上生明月图,斜对角窗边一只黑白电视。关了门经北屋去里屋,此处是君山和素兰的房间,一大一小两只大衣橱,大的带穿衣镜,顶上皮箱子、纸盒子叠了一堆。再往外阳台上,隔着窗户看得到一排盆景。素兰道,这回你委屈委屈,睡北屋,有个小床,临要睡觉前了再搭起来。

眼看到了中午,敏儿不免又焦躁起来。小玫接完长长一只电话,过来劝道,时间不是问题,小赵特别交待,做手术不是快就好,慢就不好,叫你安心。雪颖也道,宁愿时间长一点,做得仔细一点。说话之间,有男人从走廊另一头快步走过来,五十多岁,穿着保洁工作服,一手拖把,一手空水桶,立在小房间门口,气冲冲喝道,那是我的座儿,起来。敏儿被他一吼慌了神,小玫在旁凶道,怎么是你的。那保洁也不示弱,冷冷道,我天天在这里,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不成。小玫道,护士叫我们在这等,医生要找家属谈话的。保洁不耐烦道,叫你等,没叫你坐,这是员工休息室。敏儿委屈道,别人在做手术,家属心里多少焦急,你这种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小玫道,同这种人有啥好说,我们不需要同情。保洁冷笑道,你们自己家里的事,自己是觉得比天还大,别人可不在乎。我天天在这,哪一家人不是哭天喊地,我见得多了。

众人于是再回北屋。荣兴看那沙发左边,用浅蓝色帘子从房顶上垂下来遮了一块,想必是储物间了,小床多半就在里边。旁边墙上,镜框里一幅彩色画,两大一小三只波斯猫,小猫横躺在大猫怀里,模样温婉可爱。再边上一盏水晶壁灯,圆筒造型,素兰见他直直盯着看,便道,这灯天成自己做的。荣兴未及答话,旁边小赵彩电边上拿了一摞长方盒子过来,笑道,大哥,你这几天要玩累了,不想出去,也可以在家看看录像带。荣兴接过看时,那些纸盒子背面透着,露出录像带侧脊,上面蓝墨水写了片名,《大白鲨》《恐怖蜡像馆》《007》,更有一部叫《一夜风流》的,令他心中暗惊,百般好奇,又不敢问,目光连忙扫过去。前后瞧了半天,笑道,这两个题目,看着还挺有意思。众人看他手里举的,是《蛇形刁手斗螳螂》和《鹰爪铁布衫》。天鸣笑道,《鹰爪铁布衫》最好看,里面的武功厉害,我看了三遍。小赵道,武打片我是不大要看的。天鸣道,你没看过,真当好看。小赵道,我自己在药房工作,天天闻中药味道,中国传统这点东西,我最清楚不过。中国文化,不讲精确性,夸大的成分居多,四个字就能概括,哪四个字,虚张声势。好比曹操八十万大军南下,孙权听了怕不怕,怕,实际上哪有那么多,都是虚张声势,十万就不错了。武术也是,不是说它完全是吹出来的,但是真这么管用,八国联军的时候,为啥洋枪洋炮响起来了,中国人打不过,只能一路逃呢。师夷长技以制夷嘛,洋鬼子确实先进,有的时候不学西方不行,爸你说是吧。君山不答,微微晃着头,吞云吐雾。天鸣道,我是说不过你,要说武功,我们家里有一个人最有发言权。众人问是谁,天鸣道,我哥,他不还跟少林寺学过拳呢么。

周围人来人往,家属、医生、护士、护工、保洁,谈话声、呼喊声、脚步声、电梯叮咚声、金属敲打声,使人烦闷。众人都不愿谈手术,只怕触了敏儿的心事,最后还是敏儿先开口道,小赵还在北京啊。小玫叹道,本来前两天就回来,结果呆巧不巧,韵韵前天下班滑了一跤,当时没事情,后半夜肚皮痛起来,昨天小赵陪她做全面检查去了。我说真是祸不单行,一份人家,要么没事情,要么都是事情。还好查出来一切正常,我也松了口气,否则的话……说到此处,拼命摇头。敏儿道,没事就好,韵韵怀孕是大喜的事情,我说给天鸣听,他开心死了,眼睛煞亮,他说听了毛病都要好起来了,这个消息比药还要有效果。小玫笑笑,雪颖也笑道,天鸣真是跟伢儿一样,你们看他的神态,六十岁的人,还是极其单纯的。人家说天成天鸣两兄弟像,但是天成眼神里就没有这种单纯的东西。小玫道,我们阿哥好不好。雪颖道,天天电脑上查手术的资料,昨天一夜没睏,早上说要来,等我叫好了车,他说雪颖,我没力气,去不动了。我怎么会不晓得呢,他心里有事体,我怎么会看不出呢。其实看看他们两个的脸色,倒反还是天鸣好很多。敏儿道,但我就觉得天鸣这一块特别黑,对,印堂,这几天特别明显,就这块地方,特别看得出。众人听了不答。

一早醒来,天成做了一大两小三碗肉丝拌面,一家人吃完便骑车往少年宫去了。

众人都不答。小玫朝炳炎使个眼色,炳炎接了翎子,双手一插裤袋,自言自语道,有得好等了,起码到中饭边,我到楼下抽支香烟。往阿斌身边走过,问他抽不抽,手里已经拿出一支递过去。阿斌接过,便跟炳炎走了。小玫松一口气,知道婷婷昨晚睡不好,叫她回楼上病房,到天鸣的床位上睡一觉。婷婷推脱几下,也就从命。

半年前,带姜远去厂里玩。厂在湖西一片深林之中,此地名为石莲亭,与城市杳相隔绝,颇得世外桃源之趣,又兼厂内堆积炼制香精所需的原料,时时异香环绕,不染俗尘,职工在此久处,不能察觉,外人来访,辄以为入了仙境。那天听说姜家小神童来了,便有五六个平时和天成要好的同事特地来看,逗那孩子背唐诗,拿画石在地面上写字,写一个叫他认一个,或出算术题考他心算,从头至尾,竟无一难得倒他,众人称奇不已。逛了一圈回到计量科,同事小楼悄声对天成道,水珍她们医院成立了个少儿智力测试中心,可以测智商,你们儿子这么聪明,为啥不去测测呢。天成回家一说,两夫妻都颇感兴趣,便托小楼妻子帮忙,数日后带姜远去军区医院做了测试。

接下来就是等。世间事没有比等待更漫长的,没有比漫长更焦心的。小玫路上买了十多只馒头,肉的、细沙的都有,家里还带来五瓶汇源,全都装在一只背心袋里,叫没吃过早饭的人各自拿去。婷婷边嚼边道,昨天晚上医生谈话,说长的位置不好,被一个什么组织包住了,所以虽然不大疼,但不代表不严重,手术的难度还蛮大的。众人无言以对。阿斌一心要表现,便道,我们那边的医生说,爸爸这种病不要紧的,很多人不动手术,活到七老八十的都有。敏儿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阿斌道,反正不管什么病,只要不是肺癌就好,我们村子里以前有个男的,比我大几岁,三十出头生了肺癌,不到半年就死了,肺癌最厉害了。

医生老大姐说普通话,事先讲明,中心只有针对七到十四岁少儿的教具,学龄前儿童一般不参加测试。天成道,不要紧,他的知识面比大孩子还要广,让他试一试。一本题目簿子,一页一页翻过去,问了姜远半天,题目无非是找规律填数,找出不同类的词,在方框里填上合适的图,爱因斯坦是哪个国家的人,等等。天成雪颖在旁听着,心里也跟着回答,别的题目尚可,直到医生给了一长串数字,叫他正背一遍,再倒背一遍,两夫妻暗暗叫苦,姜远却对答如流。测试完了,医生画表格算分数。雪颖性急,问道,医生,好不好。医生道,左右脑,基本平衡,智商,一百四十四点五。雪颖凭直觉知道是高分,压住兴奋道,我们不是很懂,这个属于什么水平呢,高还是低。医生眼镜一摘,朝他们夫妻道,我前前后后给上百个孩子测过,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你们儿子是第一个,神童中的神童,而且三个小时的测试内容,他只用了一个半小时,不是亲眼看到,我绝对不相信。天成难掩喜悦,眉开眼笑,雪颖双膝被姜远靠着,越看这孩子越喜欢,伸手去拢他耳边的短发。医生道,苗子好,更要好好培养,要有计划,用科学的方法去教育他,尤其现在这个阶段,六岁以前,我们叫大脑的突发期,这段时间里开发幼儿智力,事半功倍。天成道,很对,很对,很对,我们一向都非常注重,给他讲故事,做智力游戏,教他认花,认动物,给他买字典,他就喜欢翻,认里面的字,四岁开始,我每个礼拜教他十个成语。医生道,这样,我跟你们说,少年宫马上要办全市第一届儿童智力竞赛,叫幼智杯,建议你们报个名。

姜远看看时间,七点出头。有护士说,派一个家属,去走廊到底的小房间等着,医生随时会小窗找家属谈话。那房间只有四五个平方,窗口下面孤零零一张方凳。众人都叫敏儿坐,敏儿失魂落魄,不推让就坐下了,其余人在门口站着。

自那之后,天成夫妇越发得意,抱定一颗红心,深信儿子将来必会成才。幼智杯初赛,五百个小孩里选三十个,两夫妻全程陪着,姜远有问必答,面无难色。主考老师叹道,开办以来,我考了三百多个小朋友,十五号考得最好。又有几个老师和《幼儿智力世界》的编辑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那编辑三十多岁,戴副茶色眼镜,结结巴巴道,姜远小朋友思维,如此敏捷,我跟儿童打交道,这么多年,这样的神童,难得一见。天成夫妻喜出望外,被他一番采访,答得眉飞色舞。编辑道,听说还有一个小朋友,姓刘,也相当聪明,我估计你们儿子,最后会和他争夺,一等奖。

天鸣躺着,推车推进手术室。众人在外面,敏儿陪着进去,捏捏他手,凑到耳边说了一番话,又退出来。大门关闭。

这天到了复赛考场,姜远茫然不知何事。天成道,就坐这,老师一说开始,你就做题目。姜远道,你们不在旁边啊。雪颖笑道,我们不在,这个教室里,只有老师和小朋友。姜远自出生起,从未单独和一群陌生人共处,一脸委屈,几乎要哭出来。雪颖随口道,我们就在隔壁,离你很近,这个教室,墙上有个机关,你看不到我们,我们看得到你,像电视机一样,不要怕,乖,听话,勇敢。如此哄了一番,监考老师也来相劝,姜远将信将疑,只得眼看着爸爸妈妈出去了。

婷婷浑身一震。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小眼睛从天鸣的脸上消失了。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

考场外面,两夫妻树荫下闲谈。雪颖上半年生了肝炎,因在丝织厂三班制做得倦了,早已萌生请长病假在家陪儿子的念头,却逢物价疯涨,周围所有人一夜之间都去抢盐抢米,六月天排队,抢冬天里穿的呢大衣,雪颖有点慌,长病假的事只好放在一边。好不容易价格稳定了,便再度和天成商议。天成道,我老早说过了,你不管做啥决定,我是绝对支持你的。再说了,三班制,日当夜夜当日,革命本钱都搞坏了,这种班上它做啥。要我说,假先请着,明年香料厂招人,我去寻人事处,想想办法给你弄进去。雪颖道,我从小没吃过苦头,原先上山下乡,照理要我去桐庐插队,我姆妈说,其他伢儿都好去,雪颖如果去了农村,肯定回不来了,命都要搭着了。不要说,我姆妈平时不管我们,这种大事上,她意志相当坚决,随便人家怎样,一定不肯给我去,等于生了我一次,又救了我一命。天成笑道,娇生惯养,金玉之躯,小姐命,福气是你好。雪颖道,哪里好同你们干部家庭比。后来高中毕业分配工作,就怕分到化工机械厂、炼油厂这种,结果一听,丝织厂,比较起来还算惬意,就是没想到三班制做长了,人都做得厌气煞了。天成道,香料厂呢。雪颖道,香料厂,环境我是欢喜的,都是树,如果进得去,当然也不错。就是一点,我想坐办公室,哪怕统计、财务,都可以去学。车间我不想去,一天到晚香来香去,鼻头也香聋掉了。上次我到你们厂,生产车间门口十来只大缸,一只只都泡着玫瑰花瓣,香是香,旁边站一站,头也晕了。天成笑道,以后这种工艺只会越来越少,现在做香精,都开始直接用进口浸膏。雪颖道,啥叫浸膏。天成道,浸膏就是,比方说玫瑰香精,不需要生产车间自己再去泡玫瑰花瓣了,厂里采购来,它已经给你配好。雪颖道,你做了快二十年,所有香精里面,你个人觉得,哪只味道最好。天成道,闻多了都没啥。雪颖道,矮子里挑长子呢。天成道,给你讲只笑话儿。雪颖道,问你问到一半。天成道,先听我说,我是东北人,对吧。雪颖笑道,说了句空话。天成道,人家说东北人嗅觉比较粗犷,给他泡一杯龙井,他吃一口,苦嗒嗒,觉不出好来。但是你随便什么茶里加一点茉莉香精,他就赞不绝口,认定了是好茶,因为北方没有茉莉,东北人闻了稀奇,以为是高级货。雪颖笑道,茉莉当然,我也觉得香,满园花草香不过它。天成道,还有一种水果香精也是,你绝对想不到。雪颖道,草莓。天成道,不对。雪颖道,葡萄。天成道,水蜜桃香精,香气冲,辨别度高,东北人一闻,哎呀老好闻了,不管啥食品里面,只要加了水蜜桃香精,东北人就抢了来买。

晚上婷婷和姜远约了店里吃饭,原想好好叙旧,却因阿斌多喝了两杯,兴奋不已,大讲海南当地民俗,一口一句我们那边,兄妹二人但相视笑笑而已。饭后婷婷夫妻走到观巷,给颂云遗像上了香。再到医院,婷婷要留下陪夜,敏儿不肯,推让一番,拗不过女儿,只得和阿斌坐地铁回郊区。夜里婷婷靠着狭窄的躺椅,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又兼邻床大呼小叫,这一晚注定苦不成眠,只有刷手机消磨时间。屏幕的微光点亮,已过零时,怕是自己最难忘的生日。侧着头看去,天鸣睡着的样子如此陌生。白色的枯草四面八方扎出来,因为躺着,脸看起来肿了一圈,眉眼之间似乎也有哪里不对。想起小时候,她、姜远、老虎,三个人一起和天鸣作对,他们叫他臭猴子,她便跟着叫。天鸣也不生气,嬉皮笑脸,管老虎叫纸老虎,管姜远叫小瘪三,仗着手长,一下一下撩他们头顶。姜远怒气冲冲,跳过去戳他眉毛中间的那颗大黑痣,回头大笑着说,戳到小眼睛了,戳到小眼睛了。

雪颖笑个不停,正要接话,瞥见考场那边有年轻女老师带了姜远匆匆出来。姜远头大身子小,脸哭得通红,边走边抹泪。两夫妻急忙迎上去,那女老师道,这个小朋友影响其他同学比赛,我们只好让他提前退场。天成惊道,为啥。姜远不答,只是抽鼻子。女老师道,他做得快,最后一道题目反义词连线,白连黑,红连绿,蓝应该连黄,他在位子上大叫,说题目错掉了。老师过去帮助他,他不虚心听,反而大哭大闹,同老师吵。雪颖牵了姜远的手。女老师道,家长平时是不是比较宠他。天成讪笑点头。说话间下课铃响,吵得人头痛。女老师道,独生子女娇气重,小朋友脑子灵光,也要培养他独立一点,智力因素重要,非智力因素更重要。雪颖道,确实。女老师道,你们先带他回去,成绩过两天会在外面宣传栏贴出来,如果得奖,到我们二楼办公室拿奖状。天成雪颖听了,道谢而去。

有小护士进来,提醒家属准备术后用品。敏儿想起要买夜壶,拉婷婷一起去。阿斌抢着要去,敏儿道,超市你不认识,你在这里陪爸爸。母女两个坐了电梯到楼下,往另一幢楼去。下午大太阳,明晃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敏儿拿手遮住额头,碎步前行,婷婷机灵,绕了一大圈,往路对面树荫底下走。买了回来路上,敏儿道,你看爸爸怎么样。婷婷道,看又看不出什么,我看跟以前一样,就是精神差了点。敏儿道,他也可怜,医院里关了快一个礼拜,每天没事做,心情更加差,唉声叹气。昨天还问我,俊航来不来,俊航来不来,我说来做啥,我照顾小的还是照顾老的,他听了不响,心里肯定很想见外孙。婷婷道,等他好一点,我再带俊航过来,或者你们冬天再来海南住几个月,想住县里也好,想住三亚也可以,我让别人安排一下。敏儿道,听说东北人最喜欢三亚,这两年一到冬天,三亚全是东北的大伯大妈,当地买了房,专门去过冬的,叫候鸟一族。婷婷道,他们本地人不喜欢大陆人,尤其不喜欢东北人,嫌东北话难听,但又得赚他们的钱。敏儿道,东北话我是觉得蛮亲切的,不管谁说,哪怕小品里说,我都是想到爷爷奶奶。奇不奇怪,说话的人是谁不重要,反而是发音、声调,这些更重要。婷婷道,今天候机,后面一个大妈团吵起来了,两个人吵,其他人劝,都是杭州话,一个骂,你个疯婆儿,另一个骂,你个傻婆儿。我一听,先是觉得好好笑,再一下,突然有点想哭,太亲切了。敏儿叹道,我有时光一个人想东想西,心事担死,想想你离家那么远,语言又不通,东西又吃不惯,受气了也没人说,越想越烦。俊航再大一点,你还是带他回来上幼儿班吧,对他也好,大城市,教育总比那边正规。婷婷道,看情况,以后再说。敏儿道,我主要担心你。婷婷道,我在那边还可以,你不要瞎想,上次吵架早就过去了。敏儿停下脚步,小声道,要我说,一个男人家眼高手低,还要老婆来养,这是最最要不得的。你们上有老下有小,平时开销又大,他们家店关了,他又不去找工作,靠你上班那点死工资,哪里够养一份人家。婷婷道,我有我的办法。这话不说尚可,说了敏儿更放心不下,追问半天,婷婷才道,我开了个网店,卖衣服的,已经快一年了。找网红当模特,拍照,设计页面什么的,都是朋友义务帮忙,出门靠朋友嘛,他们都不收我钱。生意么也还好,反正工作又不忙,上班也可以打理。进货就归阿斌和他家人了,他一开始扭扭捏捏,我说你不想做也可以,大家一起喝西北风。敏儿道,这么大的事,从来没听你说过。婷婷正要说话,身后有人疾呼,让一把让一把。转头看时,矮个子老护工拖着推车,三四个家属护在两旁,急匆匆向前小跑,婷婷连忙让开,敏儿愣着,被女儿一把拉到边上。人群过了,婷婷才道,怕你们担心呗,累是累,回到家又要陪俊航,又要招呼买家,不过我既然没别的本事,挣不到大钱,辛苦点挣点小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敏儿听了无话,半晌道,网店这种东西,牢不牢靠的呢。婷婷道,我只知道钱是最牢靠的,不管怎样挣,只要不犯法,钱是越多越好。你看我今天大包小包,那么多化妆品,没一样是给自己买的,全是帮人代购,海南的机场里有面向国内航班的免税店,全国唯一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这就是人在海南的天然优势,赚个差价,回来一趟顺便就挣了四位数。所以你有心挣钱,到处都是挣钱的机会。敏儿听了女儿这番长篇大论,心下似懂非懂,又勾起别的心事,点点头而已。婷婷看她这样,又道,妈妈,我这两年存了点钱,不多,平时不去动它,就是留着应付大事的。爸爸要治病,你们不要怕花钱,我有,用完了可以再赚,再不行去借。我在那边有几个富二代朋友,关系还可以,人家说救急不救穷,真到了要紧关头,我开口借,我想他们总归会借的。敏儿道,那不好的,跟外人借钱算什么,实在不行,宁可我去跟小姑姑他们借。婷婷道,妈妈,我还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要面子,哪里开得了口。我那些有钱的朋友,说白了,几万块又不是很在乎的。敏儿道,不是在不在乎,家里人跟外人,到底不一样的。婷婷道,你这种是老观念,像你们这样,一生下来就在杭州,一辈子都在一个地方待着,眼睛里当然都是亲戚。我是出去了才知道,大部分人都不在老家生活,跟家里人一年都见不上一面,亲情有什么用,还不如经常一起玩的朋友更牢靠。我还算好,从小在奶奶家长大,还有点家族观念,很多现在的小年轻,九〇后,什么姑姑、舅舅,等于陌生人,过年见了面没话好说,真叫个尴尬,只好低头刷手机。你不信,不信你看俊航以后长大。敏儿仍欲争辩,婷婷道,你们自己管牢,钱的事我会搞定,我的生活你就不要瞎担心了,远水又救不了近火,帮又帮不到,说不定还给我添乱。

因看时间还早,两夫妻便带了姜远沿北山路往白堤骑。此堤两侧原本夹桃夹柳,冶艳无比,两个月前一场强台风袭来,将这淡妆浓抹的西子划破了相,湖边桃树、柳树、法国梧桐,几无幸免,纷纷连根拔起,横躺在地,平湖秋月的碑亭被掀了顶,三潭印月化作一片泽国,西湖水漫出岸上,淹到沿湖一带地势低的人家里。如今那些桃柳都用铁棍在底下从三面支撑住,有些明显瘦小,一看便知新栽下去,劫后挺立依旧的,大概只有沿堤的白玉兰路灯。天成摇头道,大煞风景,大煞风景,人家不晓得,还以为打了一仗。雪颖道,只不过两个月,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三个钟头后,人已经在杭州。叫了快车直接到医院,正好敏儿陪着,一家人相见,并没什么热烈的表示。敏儿眼睛倒亮了一亮,嘴里只淡淡道,来了啊。婷婷道,嗯。身后阿斌大包小包丢在地上,走到前面,叫了爸妈。敏儿看他比上次又胖了一大圈,婷婷倒是略瘦,穿一条金色皮短裙,刘海斜着,恰恰好遮住一只眼睛。于是腾出位子给他们坐,又对阿斌道,我微信里跟婷婷说,让她叫你不要来了,你要看店,脱不开身。天鸣也道,是说,不要来了。阿斌道,没事的,看店有我爸和我弟,俊航也有我妈在带。大家寒暄一番,阿斌象征性问一问天鸣的病情,叫他不要担心,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上手术台。沉默一阵,天鸣道,你们这回出远门,俊航知道吧,吵不吵。婷婷道,吵,怎么会不吵,不肯放我走,我一走到大门边上,他就哇哇哇哭,一从门边上走开,他立马不哭了,跟个小妖怪一样。后来我让他奶奶把《小猪佩奇》拿出来放,他听得开心了,才肯让我们走。敏儿笑道,他是算会哭的,去年我在海南那一个月,天天被他吵得睡不好,神经都要衰弱了。这么会哭的小孩,我总共就碰到过两个,一个他,一个姜远。你哥哥小时候每天半夜不睡觉,就是哭,声音响得,对面楼的人问来问去,哪家的,哪家的,最后都来提意见了,属于湖光的毛毛头里面最有名的。婷婷道,你们都说俊航像我爸,我就觉得他跟哥哥像,特别是眼睛,一笑起来的样子,还有嘴巴。敏儿道,上次叫你买鱼肝油,有没给他吃。阿斌抢道,吃了。婷婷道,一岁生日那天就开始生吞,现在完全不怕鱼腥味了,长牙早的好处。敏儿道,鱼肝油要坚持吃,哥哥就是小时候每天吃,所以才聪明。婷婷道,嗯。

断桥上,脚踏车停在一边。北边是宝石山,民国别墅群依山而建,云水光中榭外莲叶参差。南边则是市区,高楼都是灰白色的,一幢幢收入眼底。天成四望,徒兴浩叹道,白堤我最有感情,从小到大,同我们爸爸也好,天鸣也好,班里同学也好,有时光一个人,不晓得来了多少遍。雪颖听了,想起小时光同彩珍两个,六七岁刚读书,胆子大,铁罐儿里的温州小开洋,倒一盖儿装在衣服口袋里,瞒着家里大人,从白莲花寺前出发,沿庆春路走到钱塘门,拐到圣塘路、北山街,蹦蹦跳跳来到白堤,一座桥,两座桥,终于走到平湖秋月,空嘴巴嚼嚼小开洋,真鲜,真开心,觉得到了世界的另一边。忽又听天成道,我个人意见,杭州风景看西湖,西湖风景看白堤,白堤风景看桃柳。现在变了这副样子,我是蛮肉痛的,实事求是说,宁可今朝没来,宁可没看到的。雪颖道,这种话语,说了有啥用场。天成道,是没用场。雪颖道,要我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一场台风,淘汰掉一批,剩下来的都是历经了考验的,说明骨头硬,台风也吹不断。园林部门也吃一堑长一智,以后绿化更加科学。这批新树,现在看看是小,总会大起来的,再过个二三十年,风景只会更加漂亮。姜远在旁听了,扯扯妈妈裙摆,仰头问道,什么叫长痛不如短痛啦。雪颖见他泪痕已干,又是平日里纯真机敏的样子,心里烦闷稍解,笑道,你问爸爸,叫爸爸说。天成想起上个月带姜远去科技展,进门大厅七八只人造卫星模型,比人还高,功能各不相同,上面红绿小灯跳跳闪闪,姜远看得出神。转到隔壁一个厅,几只玻璃罩子里,模拟出地球、太阳系九大行星、银河系、宇宙。姜远道,宇宙怎么那么大。天成道,宇宙,宇宙当然了,宇宙是最大最大的。姜远道,那宇宙大还是世界大。天成道,当然宇宙大,世界就是地球,只有芝麻那么小一个小点,呶,看没看到。姜远道,嗯。天成道,我们人在地球上,等于比小点还要小点,比灰尘还不如。姜远道,比细菌呢。天成道,比细菌也不如,人跟整个宇宙一比,看都看不见了。姜远沉默半晌,又道,那宇宙外面是什么,如果坐人造卫星,能不能飞到宇宙外面去。天成笑道,不行的。姜远道,那太空飞船呢。天成道,宇宙是没有外面的,宇宙大得,无边无际。姜远皱眉道,怎么会无边无际呢,爸爸,我不懂。天成道,要关门了,抓紧去隔壁厅再看看。其实天成也不是很懂。姜远的问题,天成经常不懂,只好道,长痛就是疼得长,疼得长肯定是不如疼得短好。雪颖笑道,同伢儿解释,要用伢儿的思维。说罢弯腰道,比方说,爸爸现在光脚走在马路上,马路上都是小石头,爸爸脚疼不疼。姜远道,嗯。雪颖道,他要是怕疼,慢慢走,走得越慢,疼的时间是不是就越长,最后就嗝儿一声昏倒了。姜远咯咯咯笑个不停。雪颖道,他要是勇敢一点,小跑跑回家,是不是反而更好,回到家就不疼了。姜远点头。三人往前走了几步,风晃动水面,荡出微腻的波纹。天成道,想得蛮好,再过二三十年。再过二三十年啥样子,哪个说得好呢。譬如说二三十年前,想不想得到现在的事情,想不到的。姜远惊头怪脑道,啊,再过三十年,我都三十五岁了。雪颖哈哈大笑,想了想又故意苦着脸道,妈妈都六十一岁了,变老太婆了,怎么办。姜远一脸愁苦,惶然不知应对。天成道,不要说我们,我们爸爸姆妈都九十多了,人一辈子真是短,不好想,想起来太残酷了,不想,不想。大家沉默一阵,天成道,走,再往前头看看吧。

喇叭里的女人说话不带感情,中文一遍,英文一遍,回声充塞到四面八方。人群之中,婷婷手机翻到记事簿,一样一样核对。澳洲椰子水、紫色隔离霜、气垫粉饼、魅惑润唇膏、活化胶原透白面膜,七七八八全都买齐,大小袋子并一并,手里剩了三只,方才提了走出来。外面过道上,阿斌横着手机闷头打游戏,婷婷也不叫他,自己径直就走,阿斌余光瞥见,却又放不下游戏,两头犯难,无奈暗暗骂一句粗话,跑上去帮婷婷提袋子。

说话之间,弯腰将姜远抱起,放在车后的竹藤坐凳上。好没好,准备哦,手抓牢我,飞了。脚踏车载着父子的身影,顺着断桥的下坡飞一样冲了出去。呜。姜远的欢笑声被风吹乱,扯碎了掷向碧水蓝天之间。

离半小时通话结束还剩一些时间,他们提前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嘉嘉小声道,要么你早点回去。炳炎道,干吗,时间还有,急啥呢,再等一等。两个人对面对坐着,凝视着对方,又像是在望着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最后半分钟,炳炎瞟着电子计时器,感觉到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了。忽听嘉嘉道,爸,你等会儿出去,给我外面小卖部买一双凉鞋,一条短裤,叫他们登记好送进来,我夏天好穿。

晚上大家齐聚在湖光新村,大人给小孩碗里夹满大菜,让他们去北屋茶几上吃,外屋地才坐得下。荣兴所赠的烤鱼片,众人都说香。驴肉、蚕蛹等物,几个小孩不认识,只觉样子骇人。婷婷道,太恶心了,像毛毛虫一样。姜远笑道,像毛毛虫的大便。敏儿道,不是毛毛虫,是蚕宝宝,你养过的,忘没忘,又不怕的。婷婷道,蚕宝宝是好的,怎么能吃呢。小玫在旁喂老虎饭,见状便从敏儿碗里夹了一个,放到嘴里咬一口,笑道,看没,好吃,很有营养的。婷婷拼命摇头道,不要不要。嘉嘉到底大几岁,也要了一个吃,嚼了两下道,恶心是不恶心,就是有点腥。姜远、婷婷都看呆了,任她们怎么说,始终不肯吃,多看一眼都不敢。

炳炎这一生中只有过两个女人,一个叫姜颂云,一个叫吴嘉玉。他原本只想要一家人快快乐乐一辈子,偏却事与愿违。十多年前嘉嘉接他的情形还在眼前,此刻他又坐在这里和她隔着铁窗相望,这到底该叫血脉相连,还是造化弄人。为了一个情字,两代三个人各自付出了代价,但假使再来一次,只怕谁也不会改变初衷。

荣兴素来贪杯,小赵遇到老酒朋友,轻易不肯放过,大家高兴,各自多饮了几杯,颂云夫妻喝得面如彤云,只有雪颖、敏儿仍不肯沾一滴。敏儿因见雪颖穿的衬衫式样不俗,是白色真丝荷叶襟的,表面泛着银亮的光泽,衬得皮肤白里透红,心里看得微痒,饭后便借闲聊之机,夸她衣裳漂亮,问她哪里买的。雪颖道,同学送的。敏儿道,刚才吃饭我一直在看,越看越欢喜。雪颖道,这么欢喜,要么你拿去。敏儿忙道,不好的,不好的。雪颖道,我反正衣裳多。二人推让一番,最后商定,后天晚上敏儿去雪颖家拿衣服。

爸。炳炎抬起头,看见她正对他说话。爸,现在我只剩你一个了,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出去。炳炎道,我都好,倒是家里其他人最近不好,流年不利。嘉嘉道,只要你好,我就放心了。炳炎道,你二舅明天要做手术了。嘉嘉诧异道,是大舅吧,你说大舅心脏不好。炳炎道,二舅,二舅查出胆管癌,二舅妈跟小玫阿姨天天哭。嘉嘉嘴唇微微颤抖,眼睛里却没有泪。炳炎道,嘉嘉,我有句话一直想说。嘉嘉道,你说。炳炎道,十多年了,外婆没了以后,家庭活动你再也不肯参加了。我晓得你怪他们,怪他们多管闲事,拆散你恋爱,又要拆散你爸爸妈妈,小玫阿姨来看你,你也不见,你不肯原谅他们。嘉嘉默然。炳炎道,其实大家一直都记挂你,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患难最见真情,妈妈最后这几年,小姨父他们没少出力,我都放下了,你为啥不好重新来过。嘉嘉眼睛直勾勾地出神。炳炎道,听爸爸一句,出来以后跟大家见见面,一起吃个饭,这么多年,以前的不愉快也都过去了,人家说血浓于水,这个世界上,只有亲情是断不掉的,你总不可能把血换掉吧。嘉嘉半天道,以后事以后再说。炳炎长叹一声,又道,你好不好。嘉嘉道,能有什么好,又不是来疗养。炳炎默然。嘉嘉想了想又道,主要是身体,一个月感冒了两次,上个礼拜一颗牙掉了,这个地方,看到没,大概是营养不够。冬天最难熬,洗澡都是冷水,就容易感冒,一发烧就关病房,隔壁床是肺病,会传染的,我关了一次,吓死了,后来感冒也不敢说。还好现在天热了,平时就是劳动学习,每天睡在五楼,干活在另一栋的五楼,中间一条走道,等于空中小姐了。

这天敏儿下了班,车子骑往河滨新村,中北桥上西眺,一幢在建的高楼突兀地立着,以前看书上写摩天大厦,大概就是这样。翻下桥迷路一阵,总算找到雪颖家,外墙上碎石子、玻璃渣,密密麻麻铺满。慢悠悠爬到六楼,雪颖开门迎入。敏儿窘道,这两天越想越难为情,带了几盒中国花粉。雪颖道,做啥做啥,一家人,这样弄起来。敏儿道,不是给你,给姜远的。雪颖客气两句,到底收下。敏儿往长藤椅坐了,环顾四壁,客堂间刷成鸭蛋青色,对面一张方桌,右手壁橱,左手一只雕花木橱,上面录音机、压力瓶等物,旁边草绿色双开门冰箱,去年浙江展览馆办展销会,天成买下,天鸣借了辆三轮车,帮他拉到河滨新村,合力抬到六楼。两个房间门都关着,门帘是草做的,编成一节一节。雪颖去开了大房间门,朝里叫道,长青,快点,敏儿来了。只见长青和姜远一前一后出来,敏儿打量两眼,笑道,长青瘦呢。长青道,好些日子没见了,大家都好吧。敏儿道,都好,都好,姜远爷爷奶奶对你印象很好,老是一口一个长青地记挂你,那天吃饭他爷爷还说起,他说浙大也不太远,怎么不叫长青有空常来呢。雪颖笑道,是说过,我作证。长青道,爷爷奶奶太客气了。敏儿道,不是客气,大家确实欢喜你,你是大学老师,他爷爷去苏联进修过,搞技术的,也可以算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同知识分子,总归惺惺相惜的。长青笑道,那我不客气了,明年年三十再去蹭饭。敏儿道,怎么是蹭饭呢,你是我们的贵宾。年夜饭来吃,平时也好来的,欢喜吃啥菜,叫雪颖告诉我,我来准备。长青还未答话,姜远在旁抓他手臂发嗲道,小舅舅,好没好啦,好没好啦,快点陪我打坦克。

骤雨之夜,她从男人的家里冲出,几乎歇斯底里了,开车飞奔在江对岸的大街,那个时候,不知道她的脑海里是否掠过了这番话。车子箭一般直直地冲出路口,生命却从此彻底转往了另一个方向。

舅甥二人回大房间去了。敏儿问道,长青怎么来了。雪颖道,他们系里一个老师,弄了一只电子游戏机,他看蛮好玩的,就借了来给姜远也玩玩。敏儿道,电子游戏机,天鸣他们电视机厂也可以借,有一次他想带回来,我说不准带,婷婷还小,眼睛都弄坏。天鸣乌珠瞪出说,伢儿这么小,不给她玩游戏机,要给她做啥。我说人的童年时光是最宝贵的,为啥不教她认字,给她讲故事,你作为父亲,哪天安安耽耽给婷婷讲光一只故事,我就谢天谢地了。为了这桩事体,两个人闹了一架,最后爸爸听到,说了天鸣不对,爸爸说,玩儿可以,但主要任务还是学习嘛,天鸣听了,只好装哑巴子。雪颖笑道,天鸣可能是想拿回来自己玩。敏儿小声道,我还不晓得他,嘴巴上说说为了婷婷,其实为了自己。像这种事体,每天十七八件,每件都可以吵,有时光吵得心灰意冷,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七想八想,雪颖,不瞒你说,我就想自杀,我是真真正正想过死的。雪颖听了,唯有吃惊而已,一时说不出话来。敏儿道,人家说夫妻同心,我们却是同床异梦,我的心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尊重,他越是在我眼面前,我越是倍感孤独,这样的生活,过下去有啥希望呢。雪颖怕她哭,连忙安慰道,两夫妻在一道,长长几十年要过,不可能没矛盾。敏儿道,我有时光在想,他们两兄弟完全两种脾气,天成这种男人家,体贴、善解人意,世界上不多的,姜远又争气,我说句真心话,雪颖,我真当羡慕你,你是啥都好。雪颖道,其实我同天成也闹架儿的,但是我认为,感情最重要的是交流,你心里有疙瘩,要同他说出来,你越是压抑,他越是不晓得,疙瘩就越来越大。敏儿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交流,怎么交流。你不要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是要漂亮的人,哪个女人家不要漂亮,你说是吧。我记得结婚第一年,那时光还没婷婷,有一次我们敏红上海回来,带了两条裙子,让我先挑一条。我两条都拿回去,穿上脱下试了半天,两条都欢喜。天鸣下班进来,我叫他帮忙选,他正眼都不看一眼就说,裙子么,都差不多,有啥好看难看,不是破的就好。当时我眼泪水就滴下来了。这样的人,雪颖,我怎么同他交流。那次之后,我就很少再买新衣裳了。我想到我姆妈,年轻的时光是千金小姐,锦衣玉食,真叫个不可一世,自从嫁给我阿爸,样样苦头都吃过。我总觉得,历史在重演,我又在走她的老路,越是想避,越避不开。

爸爸,我自己有眼睛,有脑子,选对了人最好,选错了也是我的命,我自己负责,哪怕讨饭、坐牢,刀山火海下地狱,我也跟这个人一起去。

忽然钥匙丁当响,天成开门进来。敏儿慌忙强作笑颜,和他打招呼。天成去厨房放了菜,来和敏儿寒暄两句,说起今天带荣兴去自己办公室坐了坐,又陪他去单位附近飞来峰和灵隐玩了一圈。敏儿因心中烦恼之事已被勾起,无心闲谈,木然地听他说了一通,便要告辞回去,任他们怎么挽留,也不肯留下吃饭。雪颖只得将那洗好的衬衫拿给她,送她到楼下。晚上吃完,长青也要回宿舍去,姜远玩着游戏机不肯放手。长青道,我又不拿去,放在你们家,借你玩一个礼拜。说完笑嘻嘻要走,雪颖又要送,天成心疼,要代她去。长青道,不用送的。雪颖道,饭吃得太饱,同你荡一圈。两姐弟下了楼,长青车子停在一楼楼梯斜角下面。雪颖道,姜远参加智力竞赛,本来很有希望夺冠,结果复试的时候哭了,一等奖哭没了,只得了个三等奖,昨天一天不声不响,自尊心受到挫折了,亏得你拿游戏机来陪他。长青道,没发挥好也是正常的。雪颖道,这个伢儿,人人说他智力超群,说他是小长青。但是智力之外,我现在越来越有一种隐隐的担心,他是不是孤独,是不是怕同比他强悍的伢儿在一道,我不晓得,到底是身体素质上的原因,比如个子小,豆芽菜,还是心理上的,还是兼而有之。长青道,不会吧。雪颖道,原先每次去幼儿园,他都是紧紧拉了我手不放,班里面自由活动,老师说他从来不同其他小朋友一道。我想到自己小时光,一样拉了爸爸的手,一样寻借口不想去幼儿园,一样不合群。但是我不一样,我是全托,又是姑娘儿,多愁善感一点也是正常的。他呢,老师欢喜他,我们爱他,大家都宠他,可以说是众星捧月,他为啥还如此落寞,我实在不懂。

有没有对象是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操心。

天色渐暗,对面房子灯光亮起,星星点点跳动,远处运河上汽笛几声长啸,似乎闻得到纱白色水汽朦朦胧胧的鱼腥气。雪颖进厨房拿橘子,路过客厅,天成弯着腰在打蜡,对她道,走进走出脚下当心,滴滴滑。雪颖道,嗯,想了想又道,弄好休息休息。天成抬头道,人家都说了,这么好的男人家,哪里去寻。雪颖才知道他在门外听到了,便笑道,作为一个男人家,有这么漂亮的老婆,这么聪明的儿子,你更加要珍惜。两夫妻调笑一阵,雪颖拿了半筐橘子去剥给姜远吃。进大房间一看,他已将游戏机关了,蜷在单人沙发里。雪颖道,怎么不玩了,累了是不是。姜远道,嗯。雪颖道,哪里累,眼睛是不是。姜远摇摇头道,不是眼睛,是脑子里面,眼睛一闭上,坦克好像在脑子里开来开去。雪颖暗暗心疼,叫他去床上靠一靠。姜远怕热,不肯盖被,好在夏天的毯子还没收,雪颖帮他肚子上搭了一个角,以防受凉。八点钟,姜远毯子一掀跳起来,原来电视剧时间到。这一天,《怒海萍踪》和《火凤凰》都是最后两集,一个杭州台,一个上海台。姜远要看《怒海萍踪》,天成雪颖要看《火凤凰》,姜远一翻报纸,《火凤凰》早结束半个小时,只好先凤凰,这里一结束,马上换萍踪。可惜那时安德延已被打得吐血,倚在树下颓坐着。晓霞,我并没有让你失望,我不后悔我为你所做的一切,我很高兴,我今天做了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晓霞,你这么爱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枉此生。晓霞,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安德延死了,老六结婚了,《怒海萍踪》结束了。

家有什么好,家里最没自由,我就是不想在这个家待着。

荣兴在杭州待了一个多礼拜,沿湖景点去了个遍,最远到钱塘江畔的六和塔。十号早上九点半,随君山夫妇从湖光新村走到北山路,上了一只电动船,斜穿过西湖,往花港码头去。还未靠岸,已听到岸上人尖着嗓子欢叫,奶奶,奶奶。素兰认得是姜远声音,循声望去,只见这孩子戴顶金黄色檐帽,穿一套白衣白裤,两袖和裤腿边是黑的,手里一只五彩纸风车,滴溜溜转个不停。身边婷婷毛线衣内翻出两片粉白色花瓣领,下面黑色健美裤,两个孩子一般高,见船来了,激动不已。眼看姜远离水只有一步,素兰着急又使不上劲,待要大叫,那孩子早被人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又把婷婷一只手也牵着。素兰定睛一看,粉红色尖领连衣长裙,上半身罩了件咖啡色白点马甲,梳一根高高的马尾辫,眼角飞扬,腰肢只有一握,不是雪颖又是谁。再看周围,人已经到齐,当中嘉嘉朝船这边指指点点,不知对颂云说些什么。

嘉嘉。大胖妞。张曼玉。炳炎的眼前浮现出几张不同的脸,最后又交叠在一起,变成面前这一张中年女人的脸,又熟悉又陌生。

船缓缓停稳,三人上了岸,和大部队胜利会师,经御碑亭往南而去。天鸣拎着旅行袋,脚步飞快,后面跟着嘉嘉、姜远、婷婷三个,手牵手走成一排。姜远淘气,故意同手同脚,把两个女孩子拽得东倒西歪。其后天成、雪颖、炳炎、小赵,拎袋子的拎袋子,背包的背包,包里除开吃的喝的,还有换的衣服,只因女人爱美,出来一趟拍两卷胶卷,少不了变出几身不同造型。颂云烫了头,穿灰色衬衫罩蓝色碎花毛线背心,敏儿则是黑色阔边眼镜,红衬衫外面披件藏青色西装,颈上一根细细的金项链,两姑嫂一个文气一个庄重,走近了窃窃私语。敏儿道,我说一道坐船来,天鸣不肯,他说一只船最多坐六个人,爸爸、姆妈加大哥,再加我们一家,这样已经六个了,再加一个船工,超出了,船要沉的。我说婷婷这么小,又不好算的,他不听,我没办法,他脚踏车又坏了,只好都坐公共汽车。我一向来晕车,车厢里味道重,又只有最后排两只位子,半路上就开始恶心,全身冒冷汗。颂云忙道,现在呢。敏儿道,码头吹了歇风,又问雪颖借了风油精搽,好是好多了。颂云道,秋天了,风油精还有人随身带。一旁雪颖走过,正好听见,忙道,我也容易晕车,皮肤又招蚊子虫儿,所以一年四季都带在包里。颂云道,我是没晕过车,汽油味道我最欢喜闻,有的车子里味道重,我还要拼命深呼吸两口。人家说花香、太阳香,我倒觉不着。敏儿愣了半天,转头见雪颖早已快走几步往前去了。后面君山、素兰、荣兴三个,都是背着手,踱方步,一路左右闲看。素兰见花坛里种满一串红,立在原地盯了一会儿,回头对荣兴道,嗨嗨,我就喜欢这红的花儿。背后小玫抱着老虎赶上,笑道,前面有的是呢。

沉默。炳炎看她无话,刚要开口,又听她道,我妈最后,有没有什么话留下。炳炎道,是意外,一口痰,喉咙堵住了,来不及交代,啥都没说,就是前一天早上醒来,说梦见你外公外婆了。嘉嘉红了眼睛道,一点点也没说到我。炳炎道,说到没说到,你妈妈的心你莫非还不懂。你还在肚皮里的时候,她那段时间爱吃酸的,外婆大舅他们都说,酸儿辣女,肯定是儿子了,我偏偏猜女儿。你妈妈说,女儿像爹,如果是女儿,要生得好看才好。我说做啥,嫌我不好看了。嘉嘉,其实我那时候,相貌还可以的,就是个子矮了点。你妈妈说,她向天许了愿,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儿,第一希望生得漂亮,第二希望生得健康,为了这两个愿望,她说,她愿意用自己十年的寿命去换。嘉嘉道,爸,你不要哭,爸,爸,爸。

一行人走过红鱼池上九曲石桥,水中鲤鱼摆尾穿行,数十条都是大红色,也有几条通体乳白,唯独背上两三点胭红。几个孩子见了,嘻嘻哈哈不肯走。天成从包里翻出面包,撕了一小块,朝池中一掷,群鲤瞬时化作支支红箭射出,当中一条最敏捷的一口吞下,其余的都悻悻然转头散去了。姜远向天成要了半块,和婷婷两个一小撮一小撮扔下去,那些鲤鱼东聚一下,西攒一下,搅动琉璃般一池水。嘉嘉边走边吃苹果,也要将那核儿丢下去,小赵眼尖,连忙劝住,叫她去问姜远讨一块面包来喂。

一刻钟后,椅子上坐了个人。她精神尚可,没有变瘦,皮肤比以前黑了许多,在里面大概也经常晒太阳。她的眼眶很深,像化了眼妆一样。炳炎摘下电话,话筒有一股口水变干后的恶臭。爸。是她的呼唤,明明人就在眼前,声音模糊得却像隔了千里万里。爸,信我收到了。炳炎点点头。嘉嘉道,我妈……说了两个字,不知如何说下去。炳炎心跳到喉咙口,强忍着道,嘉嘉,你妈妈去了。话说出口,整个人好像在飘。嘉嘉道,哪天。炳炎道,三月十六,是晚上,大概八点半。嘉嘉道,哦。

君山远远看着几个孩子天真可爱,又见云气清朗,心中甚是快慰。对面绿树掩映中,曲曲折折一道竹廊水榭,匾额是篆体濠上乐三字,用的是《庄子》的典。早年来过数次,君山总不觉其味,今天不知为何,忽然悟到它不可言的妙处。正在暗暗寻思,只听天成叫道,姜远,你们几个过来。原来前面那片池中,安了一尊钓鱼小孩塑像,姿态生动,天成便要取景拍照。三个孩子站成一排,老虎尚不甚会说话,却一心要抢姜远手中那只风车,气得姜远挤眉弄眼,两只手抓住杆儿不肯放,一旁婷婷傻笑,不知如何是好。天成大叫道,给老虎拿。姜远仍不放手,一脸委屈,几乎要哭出来。周围一群秋游的小学生等着拍照,带队老师脾气倒好,也不催,只笑嘻嘻看着这家人。小玫急了,快走几步上前蹲下,一把抢过风车,塞到老虎手里,又将姜远的手抓住老虎手臂,笑道,你扶着弟弟,这样拍,好,好。

里面较外面大厅暗了许多。炳炎对号入座,二十八号窗口前坐定。瞥了一眼,旁边二十九号空着,三十号窗前一个痞气的青年,看长相是北方人,寸头,戴着粗金链,手肘压在面前台子上,抓耳挠腮,等得不耐烦。炳炎将目光收回来。面前是话机、玻璃、铁栏,以及一张空着的椅子。

咔嚓。天成才按下快门,又听有人远远叫他,像雪颖的声音。四望一圈,见她在一座八角亭外朝他招手。急急小跑过去,只见颂云、炳炎、敏儿都已在亭内坐着,几只包都搁在长凳上,外面水光粼粼,倒映在亭子的内顶。天成道,你们倒会寻地方。边说边抬头,只见那亭叫印影亭,楹联上字体却晦涩难辨,如甲骨文一般,看了半天,大概认得是八面虚亭春色满,四围佳气锦鳞回十四个字。天成暗想,这两句又得雅趣,又见富贵,只不知是谁所题。身旁颂云道,还是敏儿选的这个景儿好,又有鱼,又有亭子,又有柳树,在这照一张相吧,小玫呢。话音未落,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跑来,小玫领着老虎走在最后。颂云道,小玫,来这来,我们四个女的照一张。

但正门不可走。往西绕到侧面,有个狭窄的入口。进内先存放随身物品,再过安检,对面小窗口出示身份证,填表格,取个号。流程都是规范化和信息化的,全套完毕,有人开了旁边铁门,示意进去。

荣兴随天鸣等人穿过幽深的小径,眼前豁然一片大草坪,绿中微微带黄。君山作主,挑了个位置,大雪松树荫底下,面前就是西湖,几只石凳上并无一人,再远处横着一片黛色,是湖西的丁家山,低低几幢灰白色建筑。等众人到齐了,颂云和炳炎铺开塑料布,大包小包里搪瓷碗、铁饭盒、塑料袋拿出来,吴山烤鸡、卤鸭儿、卤牛肉、茶叶蛋、鹌鹑蛋、素烧鹅、盐水虾、水煮花生、午餐肉、面包、苹果、梨儿、桔红糕、巧克力、甜果冻、百事可乐、黄酒、啤酒,全都摊在中间,众人围着,脱了鞋,热热闹闹坐了一圈,唯独君山捡了一块空心砖来,往上一坐,腰板挺直,比众人都高了一头。

城西一处小区里,便利店、推拿店、卤味店、面店、药店、理发店、水果店,沿路排成一排。市井烟火之中,侧面一条窄弄绿荫掩映,不甚引人注意。沿白围墙根下往里几百米,看似无甚特别,尽头处忽然开阔,一幢白色建筑抢在眼前。

吃了一阵,小赵便请君山讲话。君山笑道,荣兴先讲,待了这么些天,讲讲有什么体会。荣兴羞赧,半天道,今天我能到杭州花港公园来,和三姨、三姨父全家,欢聚一堂,感到我一生最大的荣幸,这也是难遇的机会,希望以后我再来。总的来看,这几天玩得挺有意思,挺好,三姨、三姨父、我大姐,及这几个妹夫、弟弟们,都陪我去玩儿、参观。小玫笑道,哪里印象最深。荣兴想了想道,岳坟,岳飞精忠报国,是个大英雄,秦桧和他老婆干坏事,害了人,在那里头跪着,一跪就是一千年,这个对我的触动是最大的了。君山含笑点头。荣兴又道,还有灵隐寺也挺好,香火很旺。黄龙洞也好,天鸣带我去的那里,里头有几个亭子,每个亭子里头都有唱越剧的,什么《打金枝》《书房会》,听着是好听,就是听不明白唱的什么,可惜了。

琴声越来越远,渐渐渐渐,听不见了。从里屋伸出的晒衣架上,阳光下灰尘绕着半干的毛衣静默地浮游。北屋窗帘后面,似有黑影渐渐淡去,淡成墙壁的颜色,隐在其中,狗急急地吠了几声,却无人理会。

众人都笑,荣兴也陪笑,又叫君山讲话。君山早脱下灰西装,解了领带,叠了放在一旁,白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清清嗓子道,过去说,东北和杭州远隔千里,现在交通方便了,交通一上去,好像书上说的缩地之术,也就不觉着远了。我也在想,你爹妈人到老年,总是要走一走,看一看,玩一玩,心情才能愉快,对身体也有好处。你三姨也常叨咕,常想你们全家,知道你爹身体不好,我们也很担忧。人嘛,一生能有几何呢。人到老年,首先身体要好,性情要和,没有什么病,那是最幸福的。咱们都五六十奔七十岁的人,算一算,还能有多少年呢,啊。从我个人来说,神州大地,除了新疆、西藏没到,剩下的有时候参加会议什么的,我可以说都去过。我想杭州有条件,叫你爹妈争取来嘛,山南海北,聚在一堂欢乐一下子。

窗外传来钢琴声,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生涩,断断续续,不时弹错一两个音,再退回前面重弹。弹奏第二遍的时候,谁都会加倍地认真对待。如果日子也能像弹琴一样倒回去,小玫不会对至亲恶语相向,快活地和家人相伴一生,从没有不愉快的回忆。天成和天鸣会少抽烟、少喝酒、少熬夜,过健康的生活。姜远不会和天成吵架,有矛盾也忍下来,憋在心里消化掉。敏儿会多和老公去全国旅游,第一站就去一直向往的南京,南京能有多远呢,车上风景都还没看够就到了,还要向雪颖借自拍杆,一路拍下两夫妻的合影,再也不说自己不爱拍照。炳炎不会去做生意,不会去追逐更多的钱,穷有穷开心,既然相信情比金坚,有什么不可以克服。老虎从小就学会了拒绝小赵,等他长大以后,大概会是汽车研发工程师,或者去当业余赛车手,而钢琴,不会在他的人生里出现。

君山讲完,荣兴道,三姨父是最平和的,将来指定长命百岁。众人都笑,小玫拼命点头。君山摆手笑道,我的看法,一百岁也好,九十岁、八十岁也好,人活一辈子,第一个是无愧于心。小赵道,爸讲得好,下面有请,妈,来,妈发言。素兰不肯,嘉嘉抢着道,我来。小玫道,嘉嘉好样的。说罢带头给她鼓掌,嘉嘉叉开两腿歪坐着,一时想不出说什么,瞪了半天眼睛,憋出几句道,东北舅舅,我代表全家人邀请你下次再来杭州,来玩。荣兴笑笑点头。小玫提醒道,还有东北外公外婆。嘉嘉道,还有东北外公外婆,一起来玩,明年春天,杭州不冷不热,希望你们来。小玫道,还有,韩玲。嘉嘉道,还有韩玲好姐姐,她送我一支钢笔,我将好好保存它,希望韩玲姐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玫道,有机会和……嘉嘉道,有机会和我妈妈一起,到东北找你玩。颂云听了,掩口而笑。

姜远默然。小玫转身要走,忽听他说道,我有时候会觉得奶奶还在。小玫一惊,问道,还在,在哪。姜远道,还在世界上,在这房子里。小玫心咚咚跳,不知道说什么好。姜远道,小姑姑,你坐会儿。小玫便在旁边单人沙发坐了,想了想道,昨天晚上我又梦到奶奶了。便把那梦给姜远讲了一遍。姜远点头道,我也老在梦里见到她,但是那些梦太像真的了,有时候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做梦,还是醒着的时候见到她。有一次我还把对象带给她看,她还是那年最后病怏怏的样子,叫我们要好好的。小玫瞪大眼睛道,你哪来的对象。姜远笑道,你们还真一直当我孤家寡人。小玫看向雪颖,雪颖点头。小玫道,怎么不早说呢,太好了,我总算放心了,奶奶爷爷要知道,不知道怎么高兴呢。我想我们家姜远,脑子脑子这么聪明,样子样子又不差,怎么三十多岁了都找不到对象,我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有这个困惑,有时候还跟小姑父说起,今天总算解开了。姜远不答。小玫笑道,什么时候把她带了来,跟群众见见面,亮个相。姜远道,小姑姑,我们都大了,各有各的生活,有些事情,你要学会放手。小玫愣了愣道,当然,当然要放手,我就是想叫大家都高兴高兴。姜远道,每个人,每个小家庭,大家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尽好自己的本分,聚在一起的时候开开心心,分开的时候潇潇洒洒,这样是最好的。小玫默然。雪颖道,他们这代人,同我们想法不一样了,只要他们自己过得幸福,我们不用强求怎样。小玫想了半晌道,这当然。大家沉默一阵。姜远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想起一件事,那年奶奶病重,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她,那时候她吃的一种药,副作用很大,会让脑子糊涂,行动失常。小玫道,我知道。姜远道,所以二叔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他说,妈我在厨房,你要下床一定要叫我一声。结果奶奶忘了叫,自己摸下床找痰盂,仰天摔了一跤,脑门撞在床杠子上,咚一声。我们冲进去,二叔那急脾气,当时就朝奶奶大吼,妈你怎么不听我话呢,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奶奶吓坏了,哎呀哎呀叫唤。我看不下去,觉得二叔欺负病人,所以不管不顾,跟他大吵了一架。我从来没看过他那个样子,乌珠瞪出,青筋暴起,好像要吃人一样。后来他出去抽烟,奶奶神志有点清醒了,她反而怪我,说我不应该那样。她说,那是你二叔呀,你不好这么骂他的,他也是好心,是为我好,听奶奶话,以后对二叔好点。我点点头。奶奶又说,对你爸爸也是。回想起来,这就是奶奶对我说的最后一番话了,一个从你生出来就在你身边的人,互相之间说过一万句话,居然会有一句,变成最后一句。小玫道,姜远,奶奶知道你惦记她。姜远道,她让我对我爸好点,后来我尽量努力去做,但总是做不到,我跟他越来越僵,一碰面就吵,一吵完我就懊悔,不为别的,就为奶奶那句话。小玫安慰道,没事的,奶奶都理解。姜远道,我觉得对不起她,没做到她最后交代的事。小玫道,别说你,我最近晚上睡不好,翻来覆去也在想,是不是我作为家人,平时对他们的关心不够,没把他们照顾好。雪颖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做啥,不要这样。生老病死,一半人为,一半也是天意。小玫道,天的意思,人这一世,永远猜不透。

众人又叫姜远说两句。姜远头大身子小,盘腿夹坐在雪颖和颂云之间,他因幼智杯只得了三等奖,近来有些不自信。雪颖怕他怯场,便鼓励道,给东北舅舅表演个节目也行。姜远道,什么节目。天成道,背首诗。颂云道,朗诵个儿歌。雪颖道,唱首歌也行。姜远皱眉,抓住雪颖手臂问,到底歌还诗啦。雪颖也急了,激他道,随你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姜远忸怩半天,一字一顿,背了首岳飞的《满江红》,荣兴不禁叫了声好,众人都鼓掌。小玫见老虎在旁边草坪上玩风车,叫道,老虎,老虎,打个拳给舅舅看,来,霍元甲。老虎听了,忽然弯下腰,头抵在草地上,开裆裤一开裆,屁股翘得半天高,逗得众人同声大笑。敏儿正好在喝可乐,一口呛到气管里,咳了半天,两只眼睛血红。

雪颖过来道,小玫,你歇一歇,差不多了,厨房我也弄清爽了。小玫道,马上好,这里拖好。雪颖笑道,你这个人劳心,拖个地拖三遍,我做事情总算仔细,也不可能到这种地步。小玫道,姜远一个人住,东西倒有十个人那么多,衣裳、鞋子、书、瓶瓶罐罐,到处都是,我是看不下去。所以说,家里平时没个女人家收作收作,到底不像样子的。姜远在书房急了,叫道,说了不用收拾,你们就不能歇着吗。小玫道,好了,已经都弄好了,你好好躺着。我昨天听你妈说,你跟你爸爸吵了一架,回来就发高烧了。家里面灰尘病菌一多,人是容易生病的。你爸爸确实,年纪越大越不讲道理,有时候我跟他打电话,气得话都说不出,小姑父在旁边都劝我,冷静,冷静,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但是你爸爸,我知道他,他心是好的,你能让就让让他。

小赵又叫天成讲几句,代表年轻一辈。天成紧张,笑得两边腮帮子都僵了,眼睛眨巴眨巴道,今天和大哥到花港观鱼来玩,天气也好,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希望大哥回去带个话,叫我大姨和大姨父呢,明年有机会,最好是春天、夏天,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到我们杭州来玩,我妈和我大姨姐妹两个呢,也好团聚了。这是这些年最重要的事,我们全家一定好好款待。

小玫,你歇一歇。小玫如梦初醒。不要紧的。继续弯腰拖地,眼睛却止不住四处乱瞄。此刻站的这个地方,原先叫外屋地,正中一张桌子,大家围着吃饭、打麻将,数不清多少次,现在叫客厅,仍是旧的格局、旧的实木地板,但是门变了,墙壁颜色变了,画变了,沙发变了,桌子椅子变了,冰箱变了,洗衣机变了,碗橱变成玻璃柜。边屋成了书房,墙壁刷成天蓝色,靠墙一张沙发床,雪颖偶尔过来睡。里屋仍是卧室,却和阳台打通了,窗台上一片绿影都没有。北屋最想不到,现在是宠物房间,黄不溜秋一只矮脚狗,一开门就猛扑上来,吓得小玫浑身僵住,被它转着圈嗅了个遍,幸亏雪颖拽走,关进笼子里。惊魂甫定,小玫自嘲道,还是它福气好,这种黄金地段,自己一只独立房间,多少人都住不起。隔壁姜远听到,有气无力喊,地段是好,房子实在太老了,不隔音的,冬天又冷,下水道的臭气经常飘到房间里。小玫道,是啊,房子也老了。往事像过电影一样闪现。想起那年君山拿到钥匙,全家高高兴兴搬进来,算一算,至今刚好四十个春天。第一次带小赵回家,五星牌地方国营茅台酒,小赵特意拎了两瓶上门,晚上大家围坐方桌前,君山喝一口,笑逐颜开,连嘉嘉都要了一小盅尝尝。婚后为一点小事闹矛盾,气不过回了娘家,心想大不了离婚,小赵气势汹汹追过来理论,君山、素兰都愣住了,里屋两个孩子好不容易哄睡着了,吵醒了又哇哇地哭,雪颖气不过,冲出去数落小赵一通,叫他往后有个男人家样子,好好待妻子。九三年为做生意两姐妹失和,小玫怪素兰一味护着颂云,当着母亲面,砸烂一只金边白瓷牡丹碗,大家互不来往了几个月,最后不知不觉重归于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后来颂云一家回迁,换小玫一家住进来,老虎就近读书方便,放了学被小赵逼着练琴,每天两个钟头雷打不动,琴声断断续续,交织在楼上楼下铁锅的滋油声里。

一圈转回来,又请素兰讲。素兰推脱不过,叹了口气道,荣兴到杭州来,每天都在外头玩,你说,要是你妈妈这次能来呢,那不很好嘛,她怎么这个家就离不开呢,是不是这个家没有她,就不能行了呢,地球不转了,啊。众人大笑。素兰又道,再一说,我听你说她明年来,到那个时候,你爸爸身体要是好呢,和她一起来,顶好,我们孩子大人都欢迎。他要是不见好,那个时候坐车可就有困难了,千里迢迢,这东西不容易,要考虑好。再加你爸爸呢,走南闯北都走过了,我看呢,还是于德有和小娟子来的时候,把你妈送来好。于德有这孩子我也挺想,因为我回家,这孩子照顾我和你姨父俩,照顾得很周到了,样样的都问,三姨你吃着没吃着过这东西,都是问三姨。我呢,这个于德有我是老也不忘,什么时候于德有能和小娟子两个人,能带你妈一起到杭州来,再加崔丽霞、韩玲,荣贵和小章他们一家子,还有大柱子、二柱子,有机会来杭州,那是顶好的了。荣兴忙道,三姨的话我记下了,回去给大伙儿带好,特别是转告我妈,叫她排除万难,明年指定来,我爸呢,首先是好好养病,争取也能来。

二〇一六

吃饱喝足,众人面对湖水而坐。草地开阔,几个孩子都去打滚。哥哥,我抢来了,我抢来了。姜远听见婷婷喊,回头一看,是那只风车,杆子和叶片的连接处已经歪了,像一个人耷拉着头。来此处的路上,天成在路边买了给他,自行车把手上绑着,随风转了一路,心里当成宝贝,谁知半天不到,竟被老虎弄成这样。好在雪颖手巧,对儿子道,放心,妈妈给你修好。说话间已将后面线头解开,重新缠绕一番。姜远指着风车叶片道,妈妈你看,红的对面是绿的,蓝的对面是橘黄的,红蓝黄是三原色,橘黄就是红加黄。雪颖至此恍然大悟,心中百感交集。手上一边绕,一边听见荣兴道,西湖美景,名不虚传,杭州真是人间的天堂。我读的书少,心里头有很多的想法,不知道怎么说出来。这回来,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有了,我心满意足。明天就回去了,唯独还有一个心愿,不知道能了不能了。众人都问,荣兴道,那天一来,在三姨家里,小玫唱了首歌,很好,虽说是就两句,我还是头一回听人唱得和电视里头一样。我想今天大家都在,我也还在,小玫能不能再来一首,给我们大伙儿助助兴,留下一个难忘的回忆。众人听了都叫好,雪颖抬头看去,只见小玫也不推却,大大方方笑道,大哥这么说了,那我就献个丑,唱两句《春光美》。小赵道,虽然是秋天,也要记得春光的美,这种精神,good,相当好。小玫不理他,双手向上理了理云鬓,略微欠一欠身,清清嗓子便唱道,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