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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嘉嘉等三人都回去就座,老虎机灵,见小赵冲他使眼色,便在原地对众人鞠了一躬道,今天我当小主持,首先请外公讲几句话。这孩子大眼睛翘嘴巴,生得像个洋娃娃,这天身穿红白宽条上衣,配棕黄色背带裤,越发像外国小孩,天鸣等人看了,无不喜欢。君山将烟头磕了几下,思虑片刻道,那,我就说几句吧。今天,正月初三,咱们全家,济济一堂,我感到很快乐。特别是,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在,你们有的上小学、中学,有的还在幼儿园,将来都是国家的主人。我对你们有个要求,你们要好好学习,不断进步,还有一个,就是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在学校,听老师的教导,在家,要听爸爸听妈妈的话,特别是,不要贪玩,不要懒惰,学习一定要狠下功夫,不能荒废掉了,要紧紧记住。过去有这么一句话,一杆竹枪,刺死好汉不见血,半盏残灯,燎尽田园化成灰。还有一句话,短棒一根,打倒无数英雄,盼世人,急回头。我说的这个意思大家可能不知道,过去呀,帝国主义在一八四〇年,靠鸦片来侵略中国,谁抽了他的鸦片烟就要死,横床卧枕,一日废尽百事,一天什么也不能干,所以中国没有能力自强。我们年岁大了,对过去的历史有特别的体会,今天相比过去,那是一个好时代,所以你们,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前进,长大以后,要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这是我对你们的要求,大家都记住了吧?嘉嘉带头道,外公您放心,我们一定记住,长大做社会主义的栋梁。老虎不甘落后,也道,外公你放心,我会认真考试,在小演员班里当主角。

饭后移师北屋,仍有节目继续。一张三人沙发,君山左手夹支烟坐中间,面前一张方凳上,摆个白瓷烟灰缸,左首姜远、老虎,右首婷婷、嘉嘉,都挤在一块,其余人在门口看热闹。小赵看看差不多,便道,老虎你带个头。老虎会意,拿腔拿调道,今天是外公生日,我祝外公长命百岁,万事如意。君山咧嘴笑道,好。雪颖道,姜远也说一句。姜远道,祝爷爷寿比南山。他是倔强的性格,不愿与常俗套话相同,故意略去那前面四字。君山把烟换到右手,左掌连连抚摩他头顶,笑道,好,好。天成道,嘉嘉说。嘉嘉一本正经对着门口众人道,今天是外公六十九大寿,我在这里祝他身体健康,节日快乐。众人一片哄笑,嘉嘉知道口误,皱起眉头,窘道,生日快乐,生日。炳炎笑道,对我们说干啥,要看着外公说。嘉嘉还要重说一遍,小赵道,全体都有了,来一首生日歌,老虎带头。四个小孩一边拍手打节奏,一边唱,小赵自己最起劲,用英文加入其中。唱罢小玫又道,大家向外公一鞠躬,预备,齐。四个小孩站起来,转身朝君山行了礼,君山老怀甚慰,连连道,好孩子,好孩子。

天成等人听了君山这番大论,深觉陈腐无趣,好比老干部做报告,却又不好扫老父的兴,都耐着性子等他讲完,忽听到老虎最后这句,反被这孩子逗乐,纷纷大笑叫好。又见老虎道,下面我给外公表演个节目。说罢忽然愣在原地,忘了下面的话。小赵提醒道,表演什么节目,题目叫什么。老虎道,叫《爷爷年纪大》。爷爷年纪大呀,嘴里缺了牙,我给爷爷泡杯茶呀,爷爷笑哈哈。奶奶年纪大呀,头发白花花,我给奶奶搬凳坐呀,奶奶笑哈哈。爸爸和妈妈呀,齐声把我夸,尊敬老人有礼貌呀,是个好娃娃。众人看他口齿尚不清楚,却一脸认真,禁不住都笑。小赵道,唱得不错,再来个诗朗诵。老虎想了想,挺胸立正道,新年好,新年好,我送布娃娃一顶小红帽。布娃娃眯眯笑,伸手让我抱。哎呀呀,不抱,不抱,咱们都大一岁了,你呀,知道不知道。小赵道,响一点,男子汉嗓门要大。老虎吞吞口水,继续道,坐在椅子上,我在长高。走在大街上,我在长高。往窗外看时,我在长高。看电影时,白天,黑夜,我都在长高。我和爸爸站在一起,爸爸不再长高,而我却在长高。总有一天,我会和爸爸一样高。

君山生于正月初三,姜家向视这天为大日子,比初一更要紧。每年除夕年夜饭,素兰、颂云、敏儿合力操办,小玫等人打下手,热闹过后,初一初二两天仍旧要团聚,吃饭看电视打麻将,到了初三,素兰又新张罗出一大桌菜。这天照例将圆台面抬出,众人紧挨着围坐了一圈,外屋地挤得满满当当。桌上正中间一盆水仙,生得绿茎如箭,几乎有一尺高,最顶上十来朵玉台金盏,开得正旺。周围圆盘密密攒聚,有烤大虾、卤牛肉、卤驴肉、虾油卤鸡、红烧狮子头、酱肘子、哈尔滨红肠、尖椒肉片、青椒墨鱼卷、干炸响铃、凉拌海蜇头、炒三丝,一共十二盘主菜,更兼甜咸两味春卷,以及芹菜、酸菜、白糖三种馅儿饺子,热腾腾向上冒出一片白气。大家七嘴八舌,时而有女人歌声幽幽传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原来小赵心细,一心要给君山寿宴添几分雅韵,开饭前故意在北屋音响里放了邓丽君,又将北屋门轻轻掩上,故此歌声既不会被阻断,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众人掌声热烈。天成朝小玫点头道,老虎念得好,有感情,到底小演员。小玫笑道,下一个,谁自告奋勇。嘉嘉等三人都闷声不响。老虎跑到姜远身边,拍一下他大腿,叉着腰大叫道,姜远。姜远只当没听到,自顾自低头盯着地板。小玫道,老虎你要有礼貌,要说完整,下面由姜远哥哥表演一个节目。老虎正欲依样重说,却见姜远面露怒色,狠狠瞪了他一眼。天成对小玫道,不要催他,让他自己上台。姜远依旧装聋作哑,支起二郎腿,假装玩手指甲,一旁君山和嘉嘉都去劝,老虎使劲拉他,谁知他铁了心一般,一概不理。人群中雪颖道,唱个电视剧的歌也可以。姜远知道推辞不过,只好硬邦邦走到前面,二话不说,黑着脸唱起来。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你就不会珍惜我。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丝挣不脱,纵然此时候情如火,心里话儿向谁说。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只要你也想念我。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只要你也想念我。只要你也想念我。唱完随随便便朝人群鞠了半躬,退回沙发上恹恹地蜷着去了。

厨房门忽地推开,素兰出来,边摘袖套边叹道,呀,这外屋地热的。雪颖心细,叫天成往自己这边再挪一挪,炳炎、颂云见了,也跟着移半寸。素兰走到颂云边上,右脚往扶手上跨过,借力在沙发踩一脚,身边君山怕她跌倒,伸了手护住她,令她插身进入沙发和圆台面之间的窄位。小玫贴心,递了一只枕头,叫她垫在身下。素兰坐定,遍看天成、天鸣、小赵、小玫、雪颖众人,无不模样俊俏,气质脱俗,再看孙辈,脸蛋也都圆乎,心里甚是喜欢。顺手将衣领理一理,笑道,你们瞅你爸爸。众人一看君山,双颊绯红,西装外面还披了小赵的荧光灰大衣,于是都笑。素兰一拽,帮他脱下大衣,小玫笑道,我爸不是热,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众人也照样说些鼓励的话。老虎又道,下一个,嘉嘉姐姐来。嘉嘉笑道,我和婷婷一起。两姐妹走到前面,各自背着双手站定。小赵提醒道,有神,眼睛要有神。嘉嘉撑大眼睛,憨憨笑道,下面由我和婷婷一起,为外公合唱一首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主题歌,预备,齐。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二人唱到此处,嘉嘉忽然哧一声笑场,婷婷不明就里,反正也跟着笑。一旁老虎教训道,认真唱,注意节奏。二人继续唱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外屋地欢聚一堂。女的不约而同穿了毛线衫,雪颖是自己打的金黄色银杏叶纹样,领口还围了红白黑三色丝巾,敏儿一色紫罗兰加大圆扣,小玫桃红湖蓝双色横条样式,三人都是长发,配上抛高的刘海,颂云则是红黑抽象斑纹,一头齐肩短发烫过了。东墙正对大门,贴了一幅外国美女,白色连体泳衣勾出诱惑曲线,外面罩了米黄色透明薄纱披肩,身后一部金光煞亮汽车,左下角八个大字,梅塞德斯奔驰房车。冰箱顶上雀梅居高临下,边上一盒百事吉干邑套装、两坛黄酒、几罐糖水黄桃。南墙上一对外国小孩提了花篮立在草丛中,男孩轻吻女孩脸颊。沙发靠着西墙,背后悬一幅织锦熊猫图。北墙靠近大门挂了年历,大红底色正中,一只剪纸金猴,下面几行小字,1992恭贺新禧,农历壬申年,高级精美胶片挂历。

歌还未唱完,众人先欢呼鼓掌,尤其颂云、敏儿二人最开心,脸上笑得花开灿烂。一群人中,唯有天成脸上仍在笑,暗里心绪却不甚宁。散了回家,黑夜里翻身翻了半宿,仍睁着眼苦无睡意。想到今天是君山大喜的日子,本该热热闹闹欢庆一场,老虎朗诵的童谣尚算得上积极,姜远的歌却大有孤苦冷清的味道,与这日子的氛围不相称,到了嘉嘉、婷婷所唱,更是凄恻惨淡不忍听。再联想起吃饭时绕梁不绝的靡靡之音,叫人难免生出一种悲叹,莫非眼下的盛景终将付与东流,一切相聚都将在时空中分散、消解,最终归于虚空。

一九九二

呢係边个嘅行李。

水龙头哗哗响。小玫僵着笑问,阿姨,你今年几岁。大喇叭歪着头,一脸得意道,九十一,我去隔壁楼去,搓麻将哎。小玫道,不容易不容易,身体还这么好。大喇叭笑道,是哎,是哎,我身体好哎,九十一了。小玫暗想,老天不公。她甚至有些无名的愤恨,怕脸上流露出来,寒暄了两句便上楼。

这是谁的行李。

有人从楼里缓缓出来,驼着背,一副吃力相。刚认出是二楼大老汪家寡妇,对方已经大声喊她,小玫。小玫笑笑,故作热情打招呼。想起素兰在时,最不爱看这个老太婆,给她取了绰号,叫大喇叭,嫌她嗓门大,讲话粗俗,能来事儿。那时大喇叭动不动跑上来,敲门提意见。你们家空调又滴水了。你们家空调声音太响,吵得我睏不着,好不好不要开了。大老汪,信阳人,四九年九十月间参加的革命,比君山晚了半年。君山最初定了技术七级,此后转到行政十七级,拿十五级的工资,高出大老汪三级。后来办离退休,君山嫌离休手续浩繁,还要回鞍山开种种证明,索性办了个退休。素兰怪他傻,君山道,建设国家嘛,个人待遇不差那点儿,无所谓。人嘛,觉悟要高,为几个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像话不像话。大老汪倒是积极,回了趟河南,第一时间办下了离休。大喇叭从此趾高气昂,楼梯口撞见素兰买菜回来,大声打趣道,都说姜是老的辣,我看也有不辣的,晚点儿上你家借两块去。素兰脱口便道,哎呀老姐姐,你可不知道呢,我们家颂云养的那狗,背地里尽干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当人面儿一天汪汪汪叫唤,怕是不得让你进门呢。大喇叭占不到便宜,反被将了一军,讪讪地回屋去了。九〇年大老汪害急病死了,大喇叭背越来越驼,后来听说她生了宫颈癌,没几个月好活了,素兰反倒可怜她,有时下去二楼陪她打麻将,然而回家后必定细细洗手。小赵道,妈你干啥。素兰道,坐了一下午大喇叭的凳子,怕叫她给传染了。小赵就笑,连老虎都笑道,外婆你搞笑啊,癌症又不会传染的。素兰摇头道,我才不管呢,那话怎么说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嗨嗨。说着继续洗手。

唔好意思,我嘅咭片鶤鶤用晒。

四十年前,湖光新村刚建成,君山这样的干部分到房,是为第一代住户,如今已经十去七八,剩下的也垂垂老矣。外地小年轻来杭州租房,首选便利、便宜,此处虽是市中心,离西湖只几步路,却因房子老、配套差,少有年轻人问津。往两幢间的窄弄拐进去,平白无故又冷了许多。这条弄因为背阴,连年照不到阳光,雨水不易蒸发,连花坛也杂草丛生,变成蚊虫孳生的温床。记得东头路口,好大一个凹凼,雨天一到,就变水汪凼,行人经过往往湿鞋,除非有人心善,拿两块砖头垫在水中,方便后来的人。小玫此时特意再看,凹凼已经铺平。右手原先一排车棚,婚后每次来看父母,脚踏车停在里面,现在都封闭起来,深蓝色铁门上用白漆刷了编号,变成各家各户的柴间。最西头一个门洞,三楼便是老房子。路过楼下,朝上看一眼,时间仿佛回溯到从前,北屋窗口,素兰每回探头出来,目送儿孙离去,小玫也默契,对母亲挥一下手。素兰道,慢点儿走。小玫就点个头。素兰故去后,天鸣一家住了六七年,姜远又住了三四年,如今再看,那窗口像个黑洞,再也没有人在等候了。

不好意思,我的名片刚刚用完。

天亮吃了早饭,便坐公交到湖光新村去。湖光大门口,正对着的一条弄堂,原先没有名字,后来道路名称规范化,便以笃底的胜利中学为名。记得弄口几株木芙蓉,夏天会开出硕大的花朵,叶子也大,素兰那次认真看了一阵,面露喜色道,我就喜欢这红的花儿,这还不够红,顶好是大红,喜庆。中段老年活动室,麻将声一度天天不绝,外墙上的叶幕间,密密钻出粉红色的蔷薇,比店里可以买到的任何料作都要好看。寒冬时分,冰条从瓦楞间长出来,总有小学生站到花坛上,拗下来放到嘴里尝一口,装在口袋里拿回家。小玫走过原先活动室的位置,路边立了几块宣传牌,图文并茂,诸如,虽然你不能牵我一起走,但我一定要拉着你一起走,或者,主人,帮我擦擦,不外是规劝文明遛狗。

本地台播的这只粤语教学节目,最初是小赵在看。小赵父亲是广东人,不过走得早,粤语小赵几乎不会讲。前几年开始流行香港歌曲、香港电影,他是一律看不上,认为不登大雅之堂。我这次去香港,感触是蛮深的。什么叫弹丸之地,香港真正是弹丸之地,发达确实发达,英国佬搞经济,确实搞得好,但是论文化,论历史的积淀,香港那真是不行。小赵举杯跟天成一碰,喝了一口,抹两抹嘴巴道,文化沙漠,真正是沙漠,如果不是四五十年代过去很多阿拉上海人,现在还要不成样子。天成眼睛眨巴眨巴,点头称是。不过后来小赵从药房出来,开起医药公司,广东客户越来越多,不得不学几句粤语。刚好电视台有这种节目,每天中午十分钟,教一些基本对话,他也就趁机学起来。

现在老虎也不在身边了。楼梯上那间阁楼,他一年只回来住一两次,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天。小玫起身,穿过客堂间去厕所。窗外面是黑夜,唯独对面楼一点亮光,看得出是个年轻女人,在阳台站着抽烟。小玫自觉口中发苦,不知怎么回事,吐出好几口牙齿血,痛倒不痛,不免有点心惊。又想起刚才的梦,素兰在梦里刷牙。她的眉目还在眼前。

有一次在湖光新村看节目,旁边地上铺了篾席,四边用布包起来,姜远和婷婷各捧了块西瓜坐着,面前一只塑料脸盆,接汁水,吐籽。电视里念一句,小赵嘴里念,姜远心里也跟着默念。姜远读书近,就在湖光新村后面桃花里小学,走路不过五分钟,每天在素兰家搭伙吃一顿午饭,下午放学先回湖光,天成下班,骑车顺路接他回河滨。有时天成累了,不想买菜烧饭,或者两夫妻想二人世界,就让姜远在湖光住一晚,第二天自己走路上学。

醒来,双人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想起小赵还在北京。后天就是天鸣手术的日子。小玫坐起来,开灯,发了一会儿愣,脖子一动就酸痛,落了枕。老底子说法,落枕要让属老虎的人捏。老虎小时候,她让他捏过。使劲,再使劲。小爪子狠狠一扭,痛得她求饶。哎哟哇,坏东西,趁机弄你妈哦,过来,我不打死你。母子两个笑成一团。

好在天鸣夫妻喜欢姜远,不以为累赘,反而对他多加照顾。有一次在边屋,姜远和婷婷看电视,敏儿进来,姜远从书包拿出一只盒子给她。敏儿瞄了一眼,笑道,干什么。姜远道,谢谢二婶。敏儿道,谢我干什么。姜远道,妈妈说这个送你,谢谢你照顾我。敏儿笑道,姜远,我是看你从小大起来的,小时候带你和婷婷出门,我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路上人家看到,都说我福气好,一生生了两个,你还记不记得。姜远道,嗯。敏儿道,拿回去给妈妈,叫她不要这样,这么客气干什么。姜远道,不行的,她说一定要给你。敏儿道,那你代我好好谢谢妈妈。姜远道,嗯。敏儿将盒子收进食品柜,又道,姜远真当听话语,真当乖。姜远脸红,假装在看机器猫动画片。敏儿道,这么聪明,桃小年级第一,爸爸妈妈从来不用操心,长大了肯定更有出息,我们婷婷以后,要靠你拉一把了。姜远听不太懂,抬头看她。敏儿弯下腰,侧面头发掉到眼前垂着,粉红的牙床微微露了出来,柔声道,以后赚了大钱,帮一帮我们婷婷,叫她给你当个秘书,好不好,姜远。姜远望向婷婷,婷婷咧嘴朝他一笑。

又是那条长长的走道,尽头处一点光亮,是湖光新村的厨房,素兰背对着门刷牙。小玫看她的身形,较健康时已瘦了一圈,心中酸楚。妈,刷好了我来收拾。素兰没听清,小玫又说一遍,水池我收拾,你回去躺着。素兰回头道,怎么没见你姐姐来呢,哎呀,我最愁的就是她。

桃小原是松木场一带有名的桃花庵,面朝弥陀山,旁倚松木场河。苏嘉湖的香客去灵隐,往往坐船至松木场泊岸,少不了路过此庵,略进香火,休息片刻,往南至弥陀寺、昭庆寺,再穿过西湖到茅家埠,沿湖边小路,经大麦岭、胭脂岭、九里松,到达灵隐。弥陀、昭庆二寺转衰之前,桃花庵已经败落了。四九年原址改建成省属机关干部子弟学校,此后历经几十年,招生虽已平民化,仍是市里有名的重点小学。姜远班主任毛老师教语文,四十七八岁,矮个子,精干巴瘦,脸孔蜡黄。课后作文写《我的校园》,她先念一段自己写的范文。站在校门口朝里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青翠的雪松,像高大的卫兵矗立着。下方的花坛里百花齐放,红的如火,白的似雪,粉的像霞。

她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或者也可能,她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只能看到我一个人,小玫飘飘忽忽地想。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仿佛回到从前,星星娱乐城大厅,空气里闪着金色的光,一派热闹的样子,两桌人举杯尽欢,一桌是小赵和他的同事们,另一桌是姜家,大家和从前一样高兴。身边有孩子说,我要那个、那个鸡腿。小玫脱口道,妈妈给你夹。忽然心中疑惑,怎么是老虎,老虎在北京啊。只见老虎剩个背影,跟在另两个孩子后面,大概是姜远和婷婷,三个人嬉笑着跑出大厅。小玫放心不下,也追上去。

毛老师不欢喜姜远,嫌憎他数学好,语文不好,跷脚杆儿。四年级上半学期,姜远和六年级学生一起,代表学校参加奥杯赛,最后虽只得了三等奖,仍成了学校里的传奇人物。毛老师越发讨厌他,语文单元测验,姜远九十八,一道填空题扣了两分,旁边一个大红叉。姜远不解,和同桌一对答案,同桌答得一模一样,毛老师却打了勾。想了半天,鼓起勇气去找毛老师。毛老师,这道题好像批错了。毛老师拿卷子瞥了一眼,甩给他道,再仔细去看看。回到位子上又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哪里错。同桌闫超楠道,我也觉得你对的。姜远犹豫道,要么算了。闫超楠道,干吗算了,你应该一百分哎,可不可惜,我陪你去说。两个人再去找毛老师,闫超楠道,毛老师,姜远这道题好像没有错。毛老师接过卷子,眯起眼看了半天,往姜远面前一拍道,你改过了。姜远一惊,愣在原地。毛老师道,原先的答案被你擦掉了,这个是重新写上去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姜远委屈道,没改过。毛老师道,到底有没有。她的一对小眼睛里放出凶光,直勾勾瞪着他道,还要说谎,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说谎的人了。你承不承认错误,不承认不要回去了,等你爸爸来接你。

这次的梦,是带着韵韵去看素兰。走道潮湿、肮脏,尽头一间房间,大约是当年北屋的样子。素兰躺在单人床上,小玫上前,轻轻将她唤醒,妈,我们来看你了。素兰迷迷糊糊坐起来,白色汗背心侧面,露出半个乳房。小玫小声道,有人在呢,老虎的媳妇儿,韵韵,你外孙媳妇儿,特地来看你的,她有个好消息,让她自己跟你说。素兰转过头,满脸疑惑看着小玫,哪有人呢,我怎么没看见呢。

阳台顶上,一米见方一个洞,是天成旧年开的。架上竹梯,叫姜远先爬。上去千万千万不要动,原地蹲下,等我上来你才好动。天成爬上去,抱儿子翻到楼顶。楼顶东侧,十几盆大盆栽排了两排,另外三侧空着,除了种花,还可以放风筝。竹条做成骨架,贴上桃花纸,再加一长串纸尾巴。天成将线筒交给姜远,把着手教他道,你试试看,轻一点,不要使劲拉。姜远道,飞得好高啊,看不见了。天成得意,把线轻轻一抖一抖。太阳渐渐坠下去,打翻金黄色的颜料,洒向半空。六层楼的楼顶,却似城市的制高点,楼房与马路之间,远山与湖水之间,整个世界都在眼底了,再无别的秘密。姜远道,爸爸,奶奶家在哪。天成一指道,那边那幢最高的楼,看没看到,知不知道什么地方。姜远道,杭州大厦。天成道,再往右一点,那片粉红的房子后面,就是奶奶家了。姜远道,我在这叫一声,奶奶能不能听见。天成笑道,你叫叫看。姜远朝着远方喊道,奶奶。奶奶。奶奶。

中国人讲托梦,死去的人远离阳间,不可复见有形的躯体,未亡者却仍有希望在梦中和故人相聚,享受片刻重逢的欢愉。只是一世母女,相伴四十多年,为何偏不能以健康的面貌托梦,每次出现,都是最后那一年的残病之躯,小玫想不通。

爬下竹梯,阳台栏杆、地面、窗台,全都种满了花。原先还用玻璃绳搭了网,喇叭花顺着网姹紫嫣红开遍。等到结了果,剥开外衣,里面的籽是黑的。天成道,不要扔掉,牵牛籽很有用的,炒炒吃可以治肚子胀。姜远将信将疑。后来网拆掉了,剩下文竹、雀梅、五针松、月季、宝石花、仙人掌、杜鹃、吊兰、万年青、君子兰。天成道,君子兰,姜君山的君,王素兰的兰,爷爷奶奶老家在鞍山,鞍山最有名的花就是君子兰。有时候天成在阳台上叫,姜远快来。姜远丢下书跑过去。天成得意道,捉到一只瓢儿虫。姜远一看,红红背上七颗黑点。姜远道,七星瓢虫是好的,二十八星瓢虫是坏的。天成拿一只保济丸空瓶子,瓶盖上用针钻了孔,将那七星瓢虫丢进去养两天。也有时是虼蜢,是蛐蛐儿。捉到金乌龟,天成叫姜远用手指头捏它。姜远小心翼翼,那虫子的几对铁脚像钳子,轻轻钳住食指,他微微有些痛,问道,金乌龟是好的还是坏的。天成道,坏的,吃花吃树叶的。姜远便抓住它一只脚,使劲一扯,扯了下来。心中茫然,看着它挣扎一会儿,索性又扯了另一只脚,好让它对称。那虫子剩下几条腿划着圈乱动,扑着翅膀要飞,姜远急忙将它两只翅膀也拽出来扯了。天成道,五马分尸,残酷,残酷。姜远看着金乌龟痛苦的样子,手足无措,将它丢回花盆的土壤上,心里好像泛过一阵内疚,又不知道这种内疚是对还是错。天成道,算了,不要去想它了。又道,进去手先洗一下。

每次梦见素兰,都是病中的样子。有时躺在病床上愁眉苦脸,有时行走一如往常,小玫见了一阵惊喜,心里不住想,我妈还在,我妈还在。过去跟她说话,她神色却仍是愁苦的,几乎是哀求着问小玫,我的这个病,咋就治不好呢。

礼拜天,西山公园看菊展。大草坪是造型菊区,一眼望去,三只大象形态各异,都是菊叶重重叠叠构成。后面一条蜿蜒长廊,辟作品种菊区,名目无不切题,赤狮、春江绿波、桃园三结义,看见字面便知其形态。天成道,教你一个知识,菊花的每个花瓣都是一朵单独的花,所以你看到这样一朵花,其实不是一朵,是一百朵。姜远笑道,老早知道了,我又不是笨蛋。路过小卖部,姜远要吃炸鹌鹑,天成便掏两块五买了一只,姜远油滋滋将两条腿啃了,又吃一只翅膀,留一只给雪颖,剩下都是胸脯白肉,母子两个都不爱吃,因此都给天成。夜里,姜远在钢丝床上睡熟了,旁边大床上,天成同雪颖嘀嘀嘟嘟说悄悄话。雪颖道,今朝晓得这样,不穿那双高跟鞋了,走路做筋做骨,两只脚酸死了。天成道,哪个位置,给你按摩按摩。雪颖伸腿过去,架在天成肚子上。天成按了半天,看她没有反应,捏她一把道,舒不舒服要说一声的。雪颖道,你这种人经不起表扬,一表扬又要瞎说。天成道,啥时光瞎说过了。雪颖道,你原先说的,跟瞎子学过按摩。天成道,是学过,这又不好说谎。雪颖道,少林寺学过武功,这也是真的了。天成声音高了几度道,当然了,李连杰的师父教的,等于我是李连杰的师兄,你不相信,可以去少林寺查。两个人瞎七搭八说了一通。雪颖道,今朝看他笑得蛮开心,好像没受啥影响,总算放心了。天成道,你说是不是毛老师冤枉他。雪颖道,凭我对儿子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自说自话改答案的。天成道,同我想的一样。雪颖嗔道,同你想的一样,那你当天去接他,怎么不同毛老师说清爽,如果姜远没错,为啥要他承认,为啥要道歉呢。天成叹道,你是不晓得,哪里有这么容易。雪颖腿缩回来,微微怒道,啥意思,平时说得蛮好听,真当碰着事体,又变了洞里老虎。你不去我去,我倒要寻她对对质,看看到底哪个说谎。天成道,绝对不好去的。雪颖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问其中缘故。天成道,明年老虎要读小学,小赵想给他弄进桃小去,我上次告诉他,毛老师的老公俞老师是教务处主任,小赵听了眼睛煞亮,准备寻他们开后门去了。雪颖道,毛老师这么不欢喜姜远,哪里肯做这个人情。天成道,你这个人,说到底还是幼稚,现在这种社会,只要有钞票,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到时光小赵、小玫带了老虎,请他们高档饭店里吃顿饭,两条中华一塞,红纸包儿再包个一千块,不要说老虎进桃小不成问题,你相不相信,毛老师对姜远也会客气起来。

不久,一家人搬至宝极观巷大院。此处粉墙黛瓦,曲径深丛,原是民初省府高官所造宅院,后来几经易主,鬻至豪商蔡则繤之手。四九年仲夏,蔡氏惊惧病卒,妻儿无计,乃将宅院捐给政府。此后前院做了建工医院及省机械化公司机关,后院辟出主楼,改为建工医院宿舍,其余建筑,数家杂居其中,外面都叫宝极观巷七十二号,唯弄堂旧民知根知底,仍称此处蔡公馆。天成幼时常问到底啥时候回东北,君山笑笑不语,吐出团团灰色的烟雾。再大几岁渐渐知道,原来当年中国工业,辽宁是第一大省,浙江极落后,国家号召支援浙江建设,君山身为冶金部技术专家,从苏联进修归国,自然积极响应,举家南迁。六十年代,厅里原将安吉路一套在建住房分给君山,谁知不多时工人便造了反,举家抢住进尚未粉刷、未装门窗的房子。直到七六年,“文革”以来机关单位首次分配,君山总算分到一套新建五层洋房的三楼,此处虽在枪篱笆外面,但那时极少有人住洋房,而且这批房子,属于基建委领导下的创新工程,名为综合革新房,据称隔音、保暖、节约材料、施工快。一家人一住数十年,期间扩建厨房厕所,经历数次装修。九四年君山仙逝,〇五年素兰也故去。犹记得那日凌晨,省中医院住院病房里,素兰已换上寿衣,一片呜咽声中,众人痛候殡仪馆派灵车来。知道是诀别的时刻,天成六神无主,怔怔地走到窗台前,外面天色已经发亮,路灯犹未熄灭,有鸟群在城市上空飞旋。蓦然北望,病房对街竟是群英饭店,高空俯视下去,仍保留着记忆中的格局。南渡五十年,素兰从此处来,从此处去,正是冥冥天定。

雪颖听了默然,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想想自己从小,教师宿舍里长大,父母那个年代的人当老师,确实是为了教书育人。原先的老师不见得都好,同一个墙门里,老师之间也有斗来斗去的事情,尤其那种年代,雪颖姆妈脾气犟,说话冲,到处得罪人,又不肯拍马屁,人家就都来整她。雪颖初中班主任方觉浅,当年看她生得漂亮,又欢喜打扮,有天趁了教室里没人,恶心恶肝要来弄她,她拼命逃出去,手膀撞到门上,撞出一大块乌青。从此之后,方觉浅就想方设法打压雪颖,任她每次考试都第一,同学威信也高,偏不给她当班干部,说她作风不正派。像这样的恶人当老师,原先也不少,但是至少一点,没哪个老师敢于明目张胆收家长钞票。雪颖想,现在真是变了,随便做啥,都是钞票钞票钞票。记得长青出国之前的饯行饭,本应长青是主角,不晓得为啥,桌上纷纷谈论天成。卫星满脸忧愁道,你不是有技师证嘛,这种条件,完全可以自己跳出去做生意,哪怕寻个搭档,一道办只公司,是不是,肯定比留下来好呀,留在你们厂里有啥前途,哦,当一辈子工人,你以为光荣啊,现在又不比原先了,万一倒灶呢。天成窘迫,双眼拼命霎了一阵,缓缓道,这个问题么,我想是想过,但是做起来太难了,要去借钞票,要花时间,花精力,万一亏了,得不偿失,没把握的事情我是不做的。卫星道,做人不好这样想的,做都没做,先想到蚀本,大家都不要做生意了。你要想,如果发了呢,雪颖跟了你,一道过好日子,别墅住住,钞票数数,姜远以后自费留学,到美国寻长青去,多少好呢,连我们都沾你的光。天成结结巴巴,还欲开口,雪颖抢道,这点上面,我是支持天成的,日子是安安耽耽比较好。不要说他,连我都被人家寻上了,因为我前两年做统计,成本核算要经我手,所有香精的配方我都是掌握的,有些人自己跳出去办了厂,偷偷就来寻我,一万块问我买五只配方,只只是拳头产品。如果答应,这一万块老早落袋了,等于我四五年辛辛苦苦做生活挣的工资,这种钞票,你说好不好挣,查又查不着我,就算查着是我,也没证据的,告又告不来,最多不在香料厂做了。香料厂呢,实事求是说,我做得也不是很舒服,前年上来的书记孙根茂是个小人,专门欢喜听好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家叫他阿爹,厂里有一批马屁鬼,这两年都爬上去当头儿脑儿了。孙根茂对我,原先还一天到晚到我们科里来,要寻我谈空天,他说叶小姐做账屈才了,香料厂一枝花,要么过来给我当秘书。他这种人,我是一分钟也看不上眼,我说阿爹,麻烦让一让,我这里在核账,不要打乱我。孙根茂估计就不高兴了。再后来开职工大会评十佳,要每个人写总结。我在台下同九莲嘀嘀嘟嘟说怪话,孙根茂看见了,对着话筒说,叶雪颖,台上开大会,你台下开小会,你是领导我是领导。我不响,孙根茂说,我看你好像不服气,来来来,站起来说一说,叫大家听听看你有啥高见。我是很说得出做得出的,九莲在旁边拼命拉我衣裳,我不管,既然他叫我说,我就站起来大声说,每年评来评去,永远都是这十个人,这份名单从来没变过一个字,复写纸垫一张,全部可以搞定,何必还要我们其他职工写啥总结呢,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孙根茂呆了一头,大概没想到我这么敢说,他也下不来台了,只好说一句,你的意见我晓得了,会研究讨论的,但是无论如何,会议纪律一定要遵守。会后办公室的人来寻我,说阿爹叫你明朝早上去一趟。我想与其送了去自取其辱,不如我退一步,第二天索性调休。后来再上班,他也没寻我,不过扣了我当个月的奖金,估计从此把我当阶级敌人了,有时光见了面,脸孔比石头还冷。这种环境,我待得确实不舒服,但是人家问我买配方,我不可能答应的,这属于违背原则,否则以后我叶雪颖跑出去,还怎么抬得起头做人。钞票是好东西,只不过有钞票不一定更加好,百万富翁,每天山珍海味,看看是好,是羡慕,其实他夜里为了钞票担心事,觉也睏不着,还不如我吃白米饭,做梦做得香。卫星冷笑道,你们不相信,现在觉得这种日子过一天是一天,放着钞票不去挣,以后总要后悔的。对面长青已经沉默许久,忽然放下筷子道,阿嫂,有件小时光的事情我记到现在,说出来给你听听看。众人都朝他看。长青道,从小我同雪颖最要好,她作为阿姐,一向来很照顾我,也很保护我。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她带我去庆春路副食品商店,刚刚好卖花生的人不注意,我馋痨病犯了,随手抓了一把,藏在口袋里,出来之后分给她吃,我以为她会高兴,哪晓得她脸孔一黑,骂了我一顿,骂到我哭为止。印象当中,这是她唯一一次骂我,她说,我们人可以穷,志不好穷。阿姐,你这句话语,我一直记到今朝。

天成印象中,两兄弟有许多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脾气躁,天鸣平时闷声不响,急起来更像拼命三郎,往往没说两句,各自心急火燎。这样的兄弟对谈,大概没法从根本上拉近他们的距离,但至少以后忆起,他们之间确有过这样平静的一刻,是可以没有隔阂,没有成见,放下所有尖锐和锋利的言语,赤诚地相对而坐的。有护士尖声道,量个体温。说罢留下一支体温计,如一团白色雾气飘远。天鸣含入口中,如老僧入定,闭目不语。天成默契地别转头去,窗外是嘈乱的晚高峰,雨声、汽车引擎声、报站声、喇叭声、笑语声、咳痰声,声与声交织在一起。依稀想起儿时,一家五口从沈阳坐火车南下,是夏天的傍晚,陌生的城市潮湿而多蚊,他紧紧攥住姐姐的手。落脚的第一夜,住在仁和路群英饭店,君山打了地铺,三姐弟挤着睡在母亲身边,房间里初初有股拖把拖过的味道,旋即再闻不到,怕是被湖面来的风吹散了。帐子里,天成抱着素兰小臂,亲眼见她反常地迅速入眠,发出沉重的鼾声,忽又一个激灵惊醒,失态的样子惹得他咯咯笑不停。素兰定了神道,嘘,小点儿声,妈妈做了个梦。天成道,啥梦。素兰叹道,哎呀,想不起来了,再睡吧,快睡。她用脸颊贴住儿子的前额,再度坠入梦的深处。月光笼罩在室内,清冽如水。

炳炎出娘胎起就住在观巷,结婚,生女,活了四十多,突然一天,房子外面墙壁,红油漆刷了个拆字。炳炎心慌,晓得无法住下去,到处问人租房。最后,元件六厂的同事老刘说,有一间祖传旧屋,在灵隐边上三天竺与中天竺之间,可借他们一家暂住。至于租金,老刘不好意思多要,象征性收了一点。于是炳炎一家三口,连带原本养的一只猫、一只狗,搬出枪篱笆外面,去天竺溪边的旧屋住下。

没了,天成回神道,小坤子、小巽子跟我们家本来就不太联系,舅妈走以后就断了。我爸这边,张家峪整个村子都没有了,九十年代搞高新开发区,征田,拆屋子,一半地并到大学城,另外一半农改居,还是当地的村民回迁后住着。天鸣瞪大眼睛道,怎么知道的。天成道,网上查到的。还有,鞍山有个人叫姜君麟,七十多岁,是家谱文化协会的会长,他接受报纸采访讲,他是鞍山姜氏“尊君天佑长”这一支。我一看就知道了,等于跟我爸是同族同辈,远房堂兄弟,说不定还认得我爸。天鸣似懂非懂,眼睛好像闪着光。天成道,这老先生不简单,他重修的家谱我在网上看了,不看不知道,我们这一支,原本是哪儿的人,你猜。天鸣笑道,不是东北的吗。天成道,东北之前。天鸣道,猜不到。天成道,山东,山东莱州府掖县,掖县有个地方叫冯家槐树,我们的祖上叫姜常和、姜宽武,这两兄弟就是冯家槐树底下的人。那时候清朝,顺治啊,多尔衮啊,满族人刚入关没几年,关外东北老家呢,白山黑水,地多,人倒反少,所以朝廷下令,但凡你愿意出关垦地,就分地给你。那些年山东又有灾害,又有战乱,还要交粮上去,待不住了,姜家兄弟就从冯家槐树出发,等于是最早闯关东的一批人,顺治八年闯到了辽阳,在城南的庙台村安了家,落了户。再往后到了康熙的时候,姜宽武的孙子姜清德,领着全家老小,迁到二十里地之外的张家峪,从此就在张家峪扎了根。现在张家峪是没了,姜常和、姜宽武两兄弟的坟还在庙台村,据说那一片,都是参天的松树柏树,气派很大的。天鸣听了激动,问道,我们往上,不知道出没出过名人、大官。天成道,姜君麟说了,我们这支没有显贵,都是普通人,全靠忠厚和团结代代相传。天鸣听了默然,半天道,我想要有机会,能不能想想办法,联系到这个老叔叔。我爸来南方几十年了,到我们这辈,老家人都不大认识我们了,更不用说姜远他们。老叔叔既然修家谱,应该把从我爸开始的咱们这一支也补进去。人是不在老家,流的总归是一样的血,家谱上起码应该留个名字,好叫子孙后代知道。天成点头道,认祖归宗,认祖归宗,等你病好起来,我想办法去联系他。

元件六厂效益不好,晶体管芯片无人问津,八小时工作制变六小时,天天下午两点钟就下班,夏天一到,正好顶着毒太阳回去。马路口行人等红灯,排成一支斜队,躲在电线杆细细的影子里,公交车如同一只蒸笼,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脸孔晒得火辣辣,汗从头顶心流下来,前胸后背屁股大腿,无处不湿透。溪边小屋倒是清凉,夜间睡觉,鸿运扇不必开,一把麦秆扇摇两摇足够。此处林木蓊郁,溪水潺潺,论风光是城里所不及,只是房屋破旧之外,生活环境潮湿不堪。颂云自住到此处,常常膝盖痛,嘉嘉皮嫩,又深为蚊虫所苦,两只手膀血赤糊拉,都是抓痒抓破的。炳炎无计,眼睁睁看全家受罪,深感自己无用。恰好这时敏红出嫁,搬出羊坝头大房子,敏儿想起姆妈前年跌了一跤尾骨骨折,不放心两老单独住着。礼拜天,众人赴溪边小屋看颂云一家,颂云说起苦处,唉声叹气。敏儿索性做个顺水人情,自己一家搬去羊坝头陪两老,将湖光新村的房间腾出,让给颂云一家,于是皆大欢喜。之后几次吃饭,小赵都要特别敬敏儿一杯,说二奶奶高风亮节,关键时刻做出牺牲,这种境界,绝对是我们大家的表率。

秉才死后,仪芬带着一对女儿作坤、作巽回了鞍山。刘氏病愈,将两个孙女视如珍宝,一口一个小坤子、小巽子。天成记得九十年代,有一次素兰要回东北,他便陪母亲第一次坐了飞机。那时刘氏早已不在人世,素兰日常只跟素文一家往来频繁,此番知道仪芬病重不起,特意要去看望她。仪芬家住郊区,市中心过去,要坐一小时长途汽车,一路颠簸。那时作坤、作巽均未嫁人,两姐妹齐心服侍老母。天成见小坤子活泼热情,谈话机锋敏捷,小巽子却常常是沉默的,给人一种满怀心事的印象。这两个表妹仿佛各自继承了乃父的一半,将秉才的人生续写下去。

素兰不喜欢小动物,嫌埋汰、闹心,炳炎只得将猫背着嘉嘉送了人,留下京巴狗金金,平时养在阳台上,自己和颂云住了里屋。素兰则和君山搬到边屋,嘉嘉搭一张钢丝床,跟外公外婆住一间。天成有时不来接儿子,姜远就在湖光新村住下,和嘉嘉挤着睡。礼拜天,天成、小玫两家往往都过来,打电话叫敏儿,敏儿想到有麻将搓,心痒难耐,早就忘记往日输钞票的懊恼,急急忙忙也来赴约。

天成明白他所说的老舅,即素兰的弟弟秉才,王家唯一的男丁。秉才年少时机敏风流,因为嘴巴伶俐,紧跟队伍,颇得上级的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在武汉柴油机厂当了青年干部。忽然一日运动开始,老上级先被打倒,平时同事间多有得罪者,纷纷趁机推墙,秉才难免受牵连,精神濒于崩溃,几次想寻短见,幸被妻子仪芬救下,严加看管,防他不测。七〇年,大姐素文从鞍山拍电报,说母亲刘氏病重,叫他速回,秉才便坐上了武汉回鞍山的火车。那年夏天尤为炎热,车厢里密不透风,汗臭味和他人的吵嚷像浓雾包裹住他,使他的意识逐渐陷入混沌,在一片窒息中左冲右突而不能出。行驶了一天一夜,秉才忽然打开车窗,像一支箭一样跳了出去,消失在列车之后。几天后,素兰接到弟弟的死讯,来日漫长,秉才在她心里逐渐定格,变成那唯一一张留念照中的样子。二十四岁的秉才,八字眉,嘴角浮着略带轻蔑的笑容,身形瘦小,穿一件黑色皮夹克,眺望着不可知的远方。

麻将传入姜家,军功章上姜远至少一半功劳。八九年春天,幼儿园大班眼看就要毕业,课堂上朱老师突然宣布,教大家一种扑克的新玩法,叫作大老K。规则讲了一番,最后笑得神秘兮兮说,这件事情,小朋友一定要保密,不好告诉章园长的。礼拜天大家都在湖光新村,姜远吵着要大人陪他打大老K,天鸣、小玫都不明所以,炳炎见多识广,路过一听,知道是以麻将规则来打扑克。众人围过来看新鲜,炳炎简单讲解几句,雪颖、敏儿都点头懂了,素兰得意笑道,这玩儿我早会了,不就是东北的纸牌嘛,万、饼、条,一样一样的。

天鸣道,姜远没一起来。天成道,嗯。天鸣道,他一个人在湖光住着,多浪费呢。天成也不答,两个人沉默一阵。天成道,这两天怎么样。天鸣指着外面两床,小声道,睡不好,半夜两三点吵死吵活,没得停。天成笑道,住院嘛,都是这样,又不是宾馆。天鸣撇嘴不语,白头发从鬓角间窸窸窣窣长出来,爬过整个头顶。天成道,礼拜四手术,快了。天鸣道,这么早住进来,干啥也不知道,闷都闷死了。天成道,手术前一天,护士会来通知,注意事项一条一条,你跟敏儿都看看,上面叫怎样你就怎样,不要自己犟头撇脑。天鸣不耐烦道,知道的,又不是第一回住院。天成道,你啥时候住过。天鸣道,读初中的时候,肾炎,急性的,两条腿都肿了,尿不出来,我妈哭着喊着给我送医院的,你忘了。天成悟道,好像有这个印象,事情大概是有的,具体我已经记不清,我印象中你和我一样,年轻的时候没生过啥大病。天鸣道,怎么没有,还有一回,七五年,跟我妈回鞍山过年,刚好赶上东北大地震。那回住我大姨家里,晚上刚吃过饭,房子摇起来了,声音大得,像要散架一样。我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都懵了,听到荣兴说,不得了,地震了,全家人一下往外跑,我也拉着我妈跑出去。那时候是腊月,零下二十几度,马路上全是雪,冷得受不了。天边还闪着蓝光呢,也有白光,我妈又冷又怕,说要回屋去,大姨大姨父和荣兴都叫别回,正说着呢,又震了,我妈也不敢回去了。有人指挥,叫我们出来避难的人往南边去,说南边有防震屋,我们就在雪地里走啊走,一路上,哎呀,好多平房都倒了,我想这怎么弄呢,完了。最后就在防震屋住了一宿,第二天出去,呀,我肩膀怎么动不了了,冻了一宿,冻坏了,跟剪刀生了锈一样,给我妈吓得。还好大姨是护士,赶紧给我送铁西医院看,过了有小半年才好起来。前两年又开始疼了,不是一直疼,到个时候疼一疼,说明没好透。天成点头,又问道,荣兴他们,你还有没有联系。天鸣道,没了。天成道,我也没了,不光荣兴,荣贵、于德有、韩玲,还有我二叔他们一家,都有十几二十年没消息了。原先我爸我妈在,每年还有三四个电话,老一辈都走了,这根线也就断了。天鸣叹息一阵,忽又想起来,老舅那边家人呢。

从此家中麻风蔚然,上至君山,下至婷婷,无不精于此道,十四人都在时,往往开两桌甚至三桌。只有颂云和老虎不太热衷,老虎太小,会是会了,宁愿玩遥控汽车。颂云则嫌打牌无趣,连旁观都不情不愿,众人打麻将,她在一旁看电视,晚会唱歌跳舞,声音开到最响。小赵转身邀她道,阿姐,姐夫今朝大输特输,人家说搓得越少手气越好,你代他来两把。颂云苦着脸道,麻将最没意思,纯粹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我还是欢喜原先,大家聚在一道谈谈天,说说笑笑,多少好。对面炳炎嬉皮笑脸道,麻将这个东西呢,同臭豆腐一样,闻闻臭的,吃吃香的,你是搓得少,不晓得它的乐趣。其实你搬张凳儿过来坐我旁边看,看几次就熟练了,连嘉嘉都是五分钟学会的。颂云作色道,我啥不好学,学赌博,还好意思说到嘉嘉,嘉嘉就是被你们带坏的。说罢关了电视起身,自顾自回里屋床上歪着看书去了。

天成门口探头一望,里面三张床,外两张都不是,最里那张,蓝布帘挡住了,却见敏儿坐在正对床尾的走道上,头仰着,靠着墙壁,嘴巴半张,睡着了。天成轻手轻脚走进去,看见布帘里面,天鸣一身病号服,蓝白竖条,侧卧在床上打手机游戏,床头柜旁边一只塑料袋,里面苹果皮、餐巾纸。天成道,吃过啦。天鸣吃惊,手机连忙放在一旁。背后敏儿闻声醒觉,自己站起来,客气叫天成坐,天成道,我坐床上,我坐床上。大家寒暄一通,天成看敏儿眼圈黢黑,一副疲劳过度的样子,叫她赶紧回去休息,敏儿推脱两次,对天鸣叮嘱一通,拎了包带了伞离去。

大人搓麻将,小孩有时出去荡马路,沿着桃小门前小路、松木场河故道畔,都是食品玩具小卖部。姜远出一块钱,买两个雪米糍,自己一个,婷婷老虎分一个。婷婷买了一罐柠檬丹,塑料瓶子是三潭印月的形状,旋开瓶盖,先叫姜远伸手,倒出几颗在他掌心,再给老虎几颗,最后倒在自己手上,仰头含了一把,剩下半瓶拧紧,放到衣服口袋里。姜远道,谁知道这是什么做的。老虎道,柠檬。婷婷点头。姜远道,错,是老鼠的鼻屎。婷婷咯咯笑道,骗人。老虎也大叫,姜远骗人。姜远笑笑,又道,以前我小时候,有一种无花果,装在袋子里的,一丝一丝抽出来吃,味道跟这个差不多,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可惜买不到了。婷婷笑道,你小时候,好像你是大人一样。姜远道,干吗,对你们来说,我就是大人。老虎道,嘉嘉姐姐才是大人,嘉嘉姐姐都找对象了,你有没有找对象,没有对象就不是大人。婷婷窃笑。姜远道,不要乱说。老虎道,真的,她在里屋跟一个男的打电话,我在北屋都听到了。姜远道,他们说什么,有本事你说出来。老虎咯咯笑道,很恶心的,我才不说。

眼看阿爸的黑影子起身走出去,敏儿却浑身瘫软,躺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她想起恋爱时读过《简·爱》,摘抄簿上密密麻麻抄了好几页佳句。人的天性就是这样的不完美!即使是最明亮的行星也有这类黑斑,而斯卡查德小姐这样的眼睛只能看到细微的缺陷,却对星球的万丈光芒视而不见。那时根本不明白这样的句子,天鸣又高又英俊,皮肤白净,她只看到他千般好,哪里察觉得到他任何的缺点。想起官巷口新华书店,命中注定的第一次见面,他来她的柜台买书,已经不记得是哪一本,只记得他笑起来齐崭的白牙齿。想起他接她下班,有车子不骑,偏要一路推了走,太平洋电影院、天香楼、教育文化用品商店,转弯到延安路,香港服装店、素春斋、小吕宋、大江南、海丰,他得意道,走,海丰里吃果汁露冰淇淋去,她不肯,叫他钞票省下来多买书看。想起两个人约会到虎跑,他三记两记蹿到一棵树上,叫她从下面拍照,她越看他越像动物园的猢狲精,下巴都要笑掉了。想起他从厂里借回录像机,闷头研究了一夜。想起他欢喜男伢儿,带婷婷同姜远荡马路,每次都是抱着姜远,让婷婷自己走。想起他回家,抱怨办公室主任阴险势利,骂那人卖穠儿子,她菜烧到一半,炝锅刀一掼,气得发抖道,姜天鸣,骂人是无能的表现,不管人家怎么错,这种下作话语,永远不准再说。想起他们父女吵架,婷婷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他大怒之下,一拳将房门砸出一个大洞。想起入院时抽血,他皱着眉别过头去,不敢看针管。想起他此刻在病房里苦苦睏不着,大概也在听着同样的雨声。日子改变了一切,一切日子都改变了。一个他,百个他,万个他,交错在地面上斑驳的碎影里,和着她的梦渐渐远去。

嘉嘉自从上了高中,回家越发晚了。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看完,君山自去洗漱,素兰收拾收拾,八点一过,进屋关灯睡觉。炳炎、颂云怕影响二老,只好也早早上床。姜远从小夜新鲜,素兰劝他道,早点儿睡,席子奶奶都给你揩好了,水里搁了花露水,一点儿不黏了。姜远推道,作业还没做完呢。夜阑人静,独自在客厅磨磨蹭蹭,伏在数学作业本上,心里编着离奇的故事。在下姜远,携三位黄金圣斗士,双鱼座阿布罗狄、处女座沙加、水瓶座卡妙,特来与武林六大门派高手一战。对面华山派掌门作了一揖,忽地变脸狞笑道,姜少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天就由老夫来领教领教你的功夫。九点半左右,铁门外有响动,姜远知道嘉嘉回来,急忙跑去给她开门。嘉嘉比姜远高了一个半头,脸依旧圆鼓鼓,白拓拓,进门往沙发上斜着一坐,面色如三月的桃花盛开。姜远问道,你从哪回来。嘉嘉道,学校啊。姜远低声道,才怪,肯定是去歌舞厅了。嘉嘉笑了,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推他一下后脑勺。姜远正要还手,嘉嘉道,给你听首歌,要不要听。

敏儿。敏儿吓了一跳,几乎要弹起来。你没睏着啊阿爸,她讶异地问道。睏不着,过来看看你。她走过去,在阿爸身边坐下,近距离盯他,却看不清他的脸孔,只有黑不咙咚一个影子,好像原先平湖秋月门口摆的摊,那种一分钟速成的人像剪影。阿爸你好不好,听姆妈说,你不是很好。她的话语你相信哦,敏儿阿爸道,她么,一向来夸张的,唱戏文一样,说我老年痴呆,实际上我脑子清爽得很,比任何人都清爽。敏儿疑虑,揉揉眼,仍然上下打量他,怨道,阿爸,如果这样,老早好说了,害我为你担心事。敏儿阿爸道,实际上小姜呢,人真是个好人,好比他们东北的榆树木头,厚重,朴实,他现在情况怎样。敏儿惊道,你怎么会晓得。敏儿阿爸道,你也当我痴呆,女儿有心事,我会看不出。敏儿道,礼拜四动手术,不好的地方都要切掉。说到此处,又要抽泣。敏儿阿爸道,你为啥哭。敏儿遭这一问,心中所有委屈几乎要倾泻而出。我没想过他会生这种毛病,我本来希望,他退休之后静下来,哪怕养养鸟儿,钓钓鱼,脾气性格都会变平和,我同他,就算没有共同语言,起码可以同年轻的时光一样,两个人互相依靠,互相陪伴,安安耽耽过光一辈子,多少好。哪晓得偏偏这种时光,眼看六十岁要退休了,飞来横祸,还有啥好说,天意真当是弄人。敏儿阿爸道,如果说是天意,天的意思也是要考验你们。敏儿道,考验啥。敏儿阿爸道,譬如我同你姆妈,我们结合,我是想过的,她是千金小姐,从小没吃过苦头,我呢,乡巴佬、大老粗,她愿意同我一道,很不容易,所以我那时想,从今以后凡事要注意,她对的事情我听她,她不对的事情呢,我让她,随她怎么说,我不去辩,不去吵,因为我的心里是爱她的。既然爱她,怎么舍得同她吵,怎么舍得用话语去伤害她呢。哪怕她现在,到处说我老年痴呆,我也不懊恼,随她去说。敏儿道,阿爸。敏儿阿爸道,敏儿,你自己也是当外婆的人了,有些事情,应该想通了,如果运气好,过了这一关,之后你们怎样相处,我不用说了吧。

一根耳机线塞进他的耳朵,另一根留给自己。歌声从她手中的随身听里流出来,是忧伤却没有太多负担的声音,像春日黄昏里,花丛中扑扑飞出的蝴蝶。一曲唱完,她追问道,好不好听。他点点头,问是谁的歌。她表情神秘,难掩得意,一个新出来的歌星,我们班同学现在都在追,叫林志颖,才十七岁,比小虎队年纪还要小,比郭富城还要帅,全世界他最帅,没有比他更帅的人了。

起身,上厕所。镜子前洗脸,镜中人卷发花白,眼泡皮浮肿,下巴挤了两层赘肉,是一张没剩下多少女性特征的面孔。绝望如潮袭来。她怔怔地站了几分钟,推门出去,回到客房。

她打开书包,抽出一本卡通兔子封面笔记本,手抄歌词之外,贴满港台明星粘纸。翻到中间一页,一张一寸大小的粘纸,孤零零贴着在正中。是邮票的形状,天蓝底色,白衣少年摸头微笑,仿佛要走出画框,站到面前来。上方林志颖三个浅蓝色大字,下方是Jimmy Lam。姜远盯着看了一会儿,指着旁边圆珠笔手写的28-26=2问,这个什么意思。嘉嘉道,干吗告诉你。姜远一再央求,嘉嘉才道,算缘分的,现在很流行这样算,比如林志颖三个字,一共二十八画,我的名字二十六画,减一减就是我跟他之间的缘分,零是亲密无间,一是永远在一起,我跟林志颖是二,二是一生最爱,三是知心人,四是普通朋友。姜远道,还有呢。嘉嘉道,还有些是不好的,比如面和心不和,水火不容,反正很多很多,说不完。姜远道,九是什么。嘉嘉想了想道,九是苦恋。姜远道,哦。嘉嘉笑道,你在算跟谁的,肯定是班里女同学。姜远脸一红道,才怪。嘉嘉嘿嘿坏笑道,你倒蛮有出息的,想不到比我还早,书上说双鱼座都是多情种子,一点也没说错。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大概还可以互相抱怨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到敏儿阿爸姆妈的年纪。到时光,婷婷就是我现在的年纪,已经退休了。俊航同婷婷这样大,应该已经有了对象,说不定也当了爹。好了,四代同堂,我也变太奶奶了。明暗斑驳里,越想越开心,嘴角情不自禁翘起来,笑到身体一抽一抽,手里紧紧攥住棉被一只角,才没有发出声音。等到平复下来,头一偏,一串眼泪水横着滑落,打湿枕巾。

西湖东北角,宝石山麓,宝石娱乐城。此处原是防空洞,后来建成会堂,地下部分因地之便,改成电影院,冬暖夏凉。等到娱乐城开张,年轻人夜间争相赶来潇洒潇洒,纵情歌舞,此地因而俗称阿宝。中间大厅是舞场,七彩镭射灯明灭之间,衣香鬓影,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周围一圈,都是卡拉OK包房,星座、康乐园、晶都、西梦花,装潢风格各异。晶都像欧式宫殿,水晶吊灯,水晶桌台,窗帘边缘也挂着仿水晶的塑料装饰。午夜时分,小伙子坐在独脚凳上,明明脸还稚嫩,却学刘德华的声音。独自去偷欢,我谢绝你监管,道别你身边,我寂寞找个伴。唱的时候,右脚尖在地面上一踮一踮。嘉嘉懒懒地靠在皮沙发上抽烟,凝望他激情的侧影。忽然门推开,有人直冲进来,一把抓住嘉嘉手臂,拎起就往外走。烟头掉在地板上,小伙子呆住,一动不敢动。嘉嘉吓了一跳,定睛见是炳炎,又羞又怒,正要发作,瞥见门外颂云、天成、小玫、小赵站成一排候着,心便往下沉了一沉。

客房的窗帘坏了。一夜雨声缠绵,对面四楼某窗里空空荡荡,装修工人忘记关灯,惹得树影摇曳,伸进来映在眠床和地板上。睁着双眼,望向这些晃动的幻象。像人影,她想。这片是天鸣,匹长匹大。右下方那小小一块,摇摇摆摆的样子,大概是俊航在学走路。天鸣只在海南见过俊航一面,此后都是视频通话。陈俊航,陈俊航,来来来看镜头,我是谁啊,我是谁,外公,外公,我是外公,忘没忘记我,陈俊航,来笑一个,来,哎,笑了笑了,对对对,哈哈哈。眼前都是天鸣接到视频时眉开眼笑的样子,发自心底的快乐,足以融化周遭,仿佛他才是那个不到两岁的孩童。这大概也是他最可爱的时刻,除此之外,总是少语寡言,像个影子。除非有时急了,对她一顿凶,她委屈,自然也要抱怨回去。

五个大人押着一个姑娘儿,沿保俶路往北回湖光新村。众人一路无话,只有炳炎、颂云小声嘀嘟几句,像暴雨前闷热的空气。到了弄堂口,只见前后几幢都有灯光,唯独家里这幢,整栋楼一片漆黑。天成道,恐怕停电了。上楼进门,外屋地中间方桌子上点了一根蜡烛,桌子前素兰干坐着。嘉嘉卖乖,叫了她一声,素兰道,哎呀,上哪去了,大晚上的不回来,给你爸你妈都愁坏了。天成道,怎么停电了,停了多长时间。素兰道,得有十来分钟了吧,你爸爸要去修,我没让他去。天成便拿了电筒和电笔,去楼道里查看。嘉嘉故作轻松道,外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这么大人了,又没事的。话未说完,不防背后颂云骂道,你多大,十五六岁的姑娘儿,就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混到歌舞厅去,脸要不要了,啊。嘉嘉低下头,闷声不响,就着烛光,坐到沙发上去。炳炎大吼一声道,站起来,哪个叫你坐了。嘉嘉怔怔地站起,肩膀抽动,越抽越厉害。此时君山听到响声,也起身从边屋里出来看,一家人有凳子不坐,全都站着对峙。烛火跳动,从每个人下巴照上来,亮一块黑一块,如化了滑稽的怪妆,明明都是最熟悉的人,却简直要认不出了。炳炎道,今朝大家都在,叫大家听一听,大家平时都怪我太宠你,我想我就你这一个独养女儿,不宠你宠哪个。从小到大,你要啥我给你啥,没的东西创造出来也要给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宠你,不是为了要你去跳舞,不是为了要你去抽香烟。颂云道,跳舞就算了,还同男人家勾勾搭搭,你好的怎么不学。嘉嘉憋不住委屈,哇哇大哭道,哪个勾勾搭搭了,我哪里勾勾搭搭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勾勾搭搭了。小玫道,嘉嘉,那男的谁。嘉嘉哭道,同学。小玫道,你是不是和他在谈恋爱。嘉嘉道,我们就唱唱歌,唱唱歌有什么不行。小玫道,和没和他谈恋爱,你就告诉我,谈还是没谈。嘉嘉不答,手背遮住半张脸,哭得越发伤心。倒是金金护主,跑到小玫膝边冲她吠了几声,被小玫火起,半轻不重踹了一脚,懵懵地溜进里屋去了。颂云仿佛听见金金呜了一声,但此时乱成一团,人尚且顾不上,何况是狗。小玫还要再问,忽然头顶日光灯跳亮,发出咝咝的声音,众人同时抬头,眯起眼睛适应那重回的光明,有人发出低声的赞叹,脸上似乎浅浅地笑着。素兰见嘉嘉泪痕满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不忍,便吹了蜡烛,带她去厕所洗把脸。

天鸣住院的事,她仍对自己阿爸姆妈保密,怕他们晓得了徒受刺激,甚至也没有对敏红说。有啥用场呢,她绝望地想。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以为娘家人是最后一道防线,可以抵御一切雷电摧折,事情真的发生,才知道一无所用。倾诉无用,商讨无用,怜悯无用,理解无用,命运不按常理出牌,桌上没有裁判,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天成进门,将工具收好,洗了个手,坐回到众人中间。炳炎递根烟给君山,自己也点了一根,一言不发。君山道,这孩子确实,不像话,啊。颂云跺足道,爸,你是没看见那个环境,都是社会上的男男女女,你要看见了更生气。君山深吸一口,吐出巨大的烟圈,渐渐弥漫到整个外屋地。小赵道,存在的必然有其合理性,歌舞厅呢,作为一种娱乐消费的形态,也不见得一定不好。问题是嘉嘉这么小,按法律上说起来,就是未成年人,按身份来说,就是学生。学生嘛,以学为主,不适合去这种地方。至于早恋,更加不行。难为嘉嘉不是我女儿,如果老虎,以后十八岁不到就去谈恋爱,想都不要想,脚骨都拷他断来。阿姐,姐夫,嘉嘉这个伢儿,我是看着她大起来的,她的本性可以说相当单纯,我们作为家长,一定要给她好好把关,她现在可能不理解,甚至于对我们心怀怨恨,不要紧,十年二十年后,等她懂事了再回头看,一定是感激我们的。天成对炳炎点头道,以后对她,是要好好立规矩了。

敏儿不答,径直往卧室里走,电影频道放老片,瞥了一眼,大概是《城南旧事》。阿爸坐在藤椅上,头微微垂着,已经酣睡。老头子真是不来事了,一日到夜神智无知,敏儿姆妈指指脑袋,凑近女儿耳边道,这个地方啊,坏忒了,我现在,一无所求了,自家保牢要紧。敏儿少有地沉默,半天才道,明朝还要再去办事情,我住得远,落雨天不想来来去去,索性这里睏一夜,反正也有地方,对吧。敏儿姆妈面露犹疑道,小姜在家吧。敏儿道,嗯。敏儿姆妈道,你同他,都好吧。好的,敏儿答时头也不抬。

外屋地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听起来却像远隔着万重山。热水泡了毛巾,素兰往嘉嘉脸上一焐,叫她使劲吸气,又给她抹了几把,将她眼泪都擦干净。嘉嘉凝神看着天花板,感到视线变得清楚了,周围也随之亮了一些。素兰道,哎呀,个儿蹿太快了,我都快够不着你了。嘉嘉面无表情,喉咙深处发出含混的声音。素兰道,你妈妈那也是气话,知道不。嘉嘉铁着脸道,我没有妈妈。素兰道,外头那不是你妈妈啊。嘉嘉道,她不配当我妈妈。素兰嗔道,嗨嗨,这话不好瞎说的,她要不是你妈妈,那我还是不是你外婆了,你连外婆也不要了啊。嘉嘉道,不要了。说完自己却没绷住,哧一声笑了。素兰也跟着笑,忽然小声说了句话,嘉嘉没听清,素兰凑近她耳朵,又说了一遍道,你在外头真抽香烟啊。嘉嘉不答。素兰道,那可不是好东西,小女孩子更不好抽的,成啥样子呢,叫外头人看到,不笑话啊。嘉嘉道,谁笑话了。素兰道,反正不好。嘉嘉道,我平时也不抽的,就是唱歌唱得开心,抽一根玩玩。素兰道,听外婆话,可别再去了,那歌舞厅是啥好地方,在家看看电视,和外婆唠唠嗑,多好呢。嘉嘉冷笑道,家,家有什么好,家里最没自由,我就是不想在这个家待着才去的。

啊呀,侬哪能来了呀。敏儿姆妈叫得诧异。敏儿两只肩膀都湿了,手中一把粉色折伞,头朝下滴滴答答滴水。进来进来。敏儿姆妈接过伞,放在厨房水池里。附近办点事情,顺便看看你们,敏儿问道,小秦呢。回去了呀,夜饭吃好么就回去了,留在这里又没事体做,阿拉两个人夜里报纸看看,电视看看,侬放心好了。

此后姜家麻局停办许久,大家即便聚拢,不过饭后聊几句就散。敏儿看众人没兴致搓麻将,也就更少登门,宁愿多陪陪娘家人。嘉嘉被颂云死死看住,再也没有去过阿宝,母女之间不咸不淡,仿佛隔了一层。炳炎则跟自己一个弟兄合开了公司,做的是器材生意。小赵豪气,请毛老师夫妻百合花大饭店里吃了一顿,送了点东西,老虎等于一只脚已经提前踏进桃小,姜远沾了他们光,再没被刁难过。

不孝,你最不孝。天成凝视着蜡像,声音低下来,仿佛自言自语道,我是老了,老了又怎样。人家都有第三代,做爷爷,做外公,你呢,你作为我儿子,尽过责任没有,你给过我什么,但凡你有一点点孝心,或者有一点点为别人着想,为家庭、为家族着想,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你嘴巴上说得好听,要自由,其实不是自由,是自私。姜远愣了半天,干干地笑了两声道,你真可悲,生我养我这么多年,原来到头来,就为了要一个第三代,作为你投资的回报。我儿子要比别人读书好、工作好,我的脸上才有光,对吧。别人有第三代我也要有,否则我就抬不起头来,是吧,你是这么想的吧。我跟你讲,算了,第三代只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你要的是玩具,不是活生生的人,你自己三观都没摆正,还想什么第三代,你有什么资格去当别人的长辈,不要再荼毒别人了。以前你是怎么教育我的,不好意思,我一直都没有忘,其实我多希望从小自己的爸爸能够常常对我说,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有担当的人。没有,你从来没有说过。你要我适应社会,要我学吃亏,要我讨好领导。可惜我一样也没有学会,让你失望了。对不起,你就失望到底吧。天成心口一阵绞痛,喃喃道,滚,孽子,给我滚,滚。

只是忽然一天,金金不见了。颂云本不爱动物,金金养时间长了,又能通人性,多少都有感情,前后楼到处找,巷口大叫金金名字,正好撞见嘉嘉放学。嘉嘉这一向时常木木冷冷的,看颂云神色慌乱,问了才知不妙,眉头皱起,母女两个分头行动。有附近的闲人假作好心,过来问东问西,啥颜色,啥品种,颂云细细说了一通,那人最后道,没看着过,也可以说看着过。颂云道,看着过,在哪里呢。那人道,附近这么多狗,就算看着过,哪个会注意。颂云急出一头汗。嘉嘉道,金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迷路。颂云道,迷路倒不怕,我看报上说,有人养狗不想养了,开车扔在几百里之外,过了一个月,那狗自己找回家了。我想金金也有这本事,它平时又亲人,出去玩一圈,肯定要回来的,就怕有人起了坏心,把它抱走了。抱走也分两种,要是看它滑稽,自己好好养,我们找不到,看不到,好歹它有个好下场,没遭罪,吃好喝好,那也阿弥陀佛了。最怕碰到狗贩子,有的狗贩子,当面卖狗,背后偷狗,现在的人,只要能挣钱,什么干不出来。嘉嘉道,你还说,你不要说了行不行。二人茫茫然上楼,素兰在门口盼道,找着没。嘉嘉不答,颂云道,跑了,哪里都找了,没了。君山拍脑门叹道,怪我,开门透气,没想把它给忘了。素兰道,我看大门要不就这么开着,没准还能回来。颂云无奈,只有期待奇迹。炳炎下班听了,嗟叹不已,见她们母女这般神色,便对嘉嘉道,万一找不回来,爸爸再要一只来给你。嘉嘉道,除了金金,别的什么狗我都不要,翡翠狗、钻石狗,都不要。

天成感到有一股力量将他的嘴角往下牵引,脸上的表情脱离了控制。他和儿子中间,隔着一道矮柜,上面堆放着零零落落的工艺品,长青出国前送的湖蓝色琉璃天鹅,蜜月时王府井买回的小天使蜡像。工艺美术大楼二楼柜台里,雪颖一眼看到它,作朝天许愿状,洁白如玉,神态纯真,喜欢得不得了。天成道,欢喜就买回去,以后我们生个伢儿,也像它一样。这尊小天使像,从此一直摆在书柜上。有一日暖炉凑近,小天使熔化,变形,腰向前弯成了九十度,两夫妻仍不舍得丢掉,摆在原地。

金金全身都黄,就只脖子后面一撮白毛,独一无二。此后一段时间,附近看到别人遛狗,颂云都要走近瞄两眼。然而金金毕竟没再出现。日子倏忽而过,一天吃了中饭,素兰将剩菜用罩笼儿罩好,唰唰洗了碗筷,忽听外面铁门一撞,回头见是颂云匆匆走入。外屋地沙发上君山看报,颂云也不打招呼,自己钻回里屋,又砰一声关了门。素兰寻思不对,匆匆抹了手,假作去阳台收衣服,便推里屋门进去。只见颂云呆坐床边,双眼红肿,头发蓬乱,腮边两行泪珠犹未收。素兰心里一慌,只当嘉嘉忤逆,忙问原委。颂云道,你问小玫去。直到君山也进来,两老缠了半天,她才说出缘故。

天成平时服药,绿叶蔬菜大都不能吃,荤菜又对心血管不利,可选范围大大缩小,翻来覆去几样菜。这晚清炒芦笋、清炒土豆丝、番茄炒蛋、鸦片鱼头,四只菜端上桌,自己又觉气喘,躺到一边沙发,叫他们先吃。电视里照旧是和事佬,两兄弟翻脸,不肯照顾老母亲,叫天叫地,使人心烦。依稀听到姜远问雪颖道,这是什么。雪颖道,他专门买的,防潮箱,放照相机和镜头。姜远笑道,一本正经。雪颖道,你是没看到,他的照相机一般都不让我碰,说怕震,怕我拿不稳。姜远道,反正多个爱好,总归是好事。雪颖回了头对天成道,说起来,你们摄影俱乐部下午还打电话给我,问家属晓不晓得,礼拜天的活动姜天成报了名,我说晓得。那女的说,我们一般不建议有心脏病的学员参加外地活动,万一老人家出个事情,责任我们担不起的。我说我看过行程,这次早去晚归,不用过夜,不用爬山,比较轻松,所以我同意他去。天成生性褊急,听了这番话心中不怿,坐起身道,老人家,啥叫老人家,这三个字我最不要听。雪颖笑道,六十四了,莫非还是中年。天成沉吟良久,忽然头一歪道,叫你不要把我的毛病说出去,现在好了,人家把我当啥看,当怪物,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好了,你满意了,一定要我变了孤家寡人,你才高兴。雪颖愣了半天,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提高八度道,啥意思,啥意思,我是为你好,你有没有一点良心。再说人家工作负责,只不过打来确认一下,又没不让你去,你发啥疯。天成冷笑道,为我好,如果你真当关心我,既然我生了毛病,就应该照顾我,这么多年,刮风落雨,都是我买菜、烧菜,你把我当老公还是当佣人。雪颖怒道,姜天成,你到底啥意思,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去买,可以叫外卖,或者叫人买菜送上门,或者我们三个出去吃,是不是。再退一步,我来烧也可以,味道就算没你的好,生变熟总会变的。我是不是都说过,你是不是都不肯。现在反咬一口,闭了乌珠说瞎话,无语,我无语了。天成道,其他都不用说,你如果关心我,把我当回事,为啥好几次忘记提醒我吃药,这个礼拜已经错过三次了,你现在,每天电脑电脑电脑,要么手机手机手机,你的心里没我了。一旁姜远忍不住道,我听不下去了,你不要欺人太甚,说过多少次给你买电子药盒,你不要,买来了你也不用,怎么又怪我妈。你是心脏病,心智又没不健全,成年人首先要自己对自己负责,自己忘记吃药,反而去怪人家。你也不想想,当初从奶奶开始,全家轮流劝,叫你不要抽烟喝酒,一概不听。好了,生了这个病,怪谁,怪你自己啊。天成一时语塞,只有怒目而视。姜远道,出了问题责任就推给别人,自己身在泥潭,是不是要把身边的人都拖下去陪你你才甘心,一把年纪了还没活明白,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反省反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天成瞪大了眼吼道,你是小辈,我是长辈,是你爸,你怎么跟我说话,有没有一点对长辈的尊重。姜远也提高了音量道,什么小辈不小辈,少拿这些压我,我是就事论事,人人生而平等,我只讲道理,不讲辈分。天成咬牙切齿道,你懂屁个道理,你滚。姜远冷笑道,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你要我滚,不好意思,我偏不滚,我是自由人。现在不流行恐吓了,拜托,你那一套不管用了。姜天成,你到底横什么呢,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弱势群体,你已经废了,过时了,退出历史舞台了,醒醒吧。

原来小赵为人圆滑,颇善于顺时应势,九二年盛夏未到,果断辞了中医院药房的工作,自己办起公司,乘风破浪,所获颇丰。家里平时聚会提到此事,大家赞不绝口,连君山都夸他有魄力,有能耐。小赵得意道,爸,我呢,自从进入咱们姜家以来,从姜家人身上学到不少。姜家人非常严谨,非常慎重,做什么事情都深思熟虑,这点非常好。我平时在观察,我发现小玫也好,我姐也好,天成、天鸣也好,对很多事情是比较悲观的,但是我呢,我比较乐观,我是从来不怕失败的,可能我身上流的是广东人的血,所以敢于冒险,或者说有种闯劲,你看革命也好,改革也好,广东都是排头兵,带队打冲锋的。小玫有时候,一件事情正正反反考虑半天,晚上睡不着,我说你愁什么,去,去做去,扫帚不到,灰尘会自己跑掉不成。爸,我个人有一点浅见,可能说得不太对,我认为两种不同的性格里面,没有哪个更好,哪个更对,而是一种互补,一种融合。婚姻,有人说婚姻是什么,我想婚姻的意义就在这里,把不同的人组合起来,变成一个更丰富的大家族。

姜远旧日房间的窗台上,七八盆植物各自开花,雪颖叫他看,他过来瞥了几眼,敷衍两声,往沙发一躺,自顾自玩手机。雪颖看他,仍是一贯清瘦的样子,鬓角到下巴绿茵茵一片胡茬并未修理,固然添了几分坚毅,却难觅童年时的样子。那时他总是甜甜地抬头唤,妈妈。重音落在第二个字,像撒娇更像求援。一阵感伤涌上,雪颖叫一声道,远远。是他小时候,她用过的称呼。姜远移开手机,眉毛挑了一下,一脸疑惑。雪颖抵着他脚尖坐下,问道,你们都好吧。姜远道,嗯。雪颖道,二叔礼拜四手术。姜远惊道,这么巧,刚好婷婷生日。雪颖道,嗯。姜远道,她应该回来吧。雪颖道,不晓得,你声音有点齆,是不是感冒。姜远道,鼻炎。雪颖道,啥时光有鼻炎了。姜远道,不知不觉,好几年了。雪颖道,人家说十男九痔,我看现在男的,十个有九个鼻炎,不晓得啥道理。姜远道,原先我还笑人家,有些人年纪比我小,一天到晚鼻涕不断,现在轮到自己,大概是报应。雪颖道,你小时光晕车,汽车坐上就吐,翻江倒海,这是遗传我的,后来没办法,每次一上车直接躺在我膝盖上,一路躺过去,这样舒服一点。现在你看,你也好了,我也好了。人这个东西,说不好,大概都是会变的。姜远道,嗯。雪颖又道,你看爸爸怎样。姜远道,啥怎样。雪颖道,身体。姜远道,反正就那样。雪颖压低了声音道,他昨天还同我生气,说起来,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从电视柜中间抽屉深处取出盒子,打开里面红绸布,是一只青玉手镯。姜远装模作样看了两眼,不得要领。雪颖道,原先我开棋牌房,有个搭子一时落魄,我看他人蛮老实,经常照顾他,借他钞票。后来他说要出去闯,到湖北做生意。姜远道,晓得,听你说过。雪颖道,我没往心里去,以为这样冒冒失失过去,总归不会成功,哪晓得几年工夫,被他咸鱼翻身,现在亿万富翁了。姜远笑道,可不可能,这种故事,根本不现实的。雪颖道,我本来也不相信。他呢,现在定居湖北,老婆女儿都接了去,杭州毕竟亲戚多,还要常回来,所以也买了套别墅,六百多个平方,里面有健身室、放映室,还有两个展览厅,专门陈列各种古董。前两天他回来上坟,一定要请我去参观别墅,他说姜哥不是也欢喜古董嘛,刚好过来坐坐,吃杯茶,交流交流。我想最近家里事情多,爸爸肯定没心思,所以就推掉了,想以后有机会再去。哪晓得他招呼也不打,昨天下午直接上门,说傍晚就要回湖北了,这次匆匆忙忙,先送我点小礼物,一只镯儿,一盒明前龙井,下次再回杭州,叫我们无论如何一定去参观。我想人家一片好意,对吧,知恩图报,蛮正常的吧,是好事情吧。呆巧不巧,爸爸外面买菜回来,看到门口一双皮鞋,疑心病就犯了,轻手轻脚开门,一看,我同一个男人家,孤男寡女坐在沙发上,他马上面孔板起,一句话语不说进了厨房,门砰一关。人家一片好心,被他这样一弄,弄得尴里尴尬,也不好多坐,立即告辞。晚上不管我怎么解释,你爸爸就是不理我,当我不存在。早上爬起,我说姜天成你有话就说,有啥要问随便问,再这么死样怪气,这种日子大家不要过了。被我这样一逼,他开口问了几句,逐渐才恢复正常。姜远道,这只镯儿呢,他有没有看到。雪颖拼命摇头道,幸亏没,被他晓得,又要觉得人家对我有啥企图。他的世界里面,所有男人家都是敌人,也不想想我明年都六十岁了。姜远笑道,老婆生得漂亮,自己反而受罪,所以说还是诸葛亮境界高,讨了个丑八怪老婆。雪颖道,我有没有说过,姑娘儿的时光,我们巷口来了个瞎子,好像是安徽人,人家都说他算命算得准,我呢,从小受外婆影响,不信这种东西的。有一天慧娟同我走过巷口,背后头有人叫,小姑娘,等一等。回头一看,是瞎子。他说要给我算命,我说我没钞票,他说小姑娘,你不是普通人,我不收你的钞票,白给你算,可以吧。这个瞎子,眼睛是两个黑洞儿,空的,啥都没有,吓人倒怪,我不敢盯着他看,头一低,只见他两只手黑龊龊,软疲疲。但是他算命要摸骨,一放到我后脑勺,手指头突然变得钢筋铁骨,死死箍牢,吓得我差点叫出来。瞎子说,你家里是书香门第,对吧。我想外公外婆都是教师,说是书香门第,勉强也可以算他对。他又说,你上面有三个,下面有一个,对吧。我说,这就错了,上面两个,一个阿哥一个阿姐。他说,不对,是三个,最大一个年纪小小就夭折了。我呆了一头,不会吧,真当被他说着,我有一个大阿哥,一岁半生脑膜炎死了,这件事外婆同我说过,我想瞎子怎么晓得呢。我说,那你说说看,我以后会怎么样。瞎子又在我头上一阵摸,他说,你聪明伶俐,性格刚强,可惜啊可惜,生不逢时,你的这些才华,一生不得施展,只能相夫教子,过过普通小日子。那时光我已经同你爸爸谈了几年恋爱,我心里想,小日子也好,我满足了。结果瞎子话锋一转,但是。我想,完了,中国话里面,最怕但是两个字,这两个字一出,后面肯定没好事情。只听他说,但是,你是老来苦。这句话语,我记了一辈子,为了证明他算错了。那时光我哪里会相信,人家以为我叶雪颖娇生惯养,一辈子被老公宠,哪晓得有一天被那瞎子说着。现在我每天,又不好同这个人吵,怕他气一急,心脏病发作,倒反我变恶人了,只好一口闷气吞在喉咙里。姜远道,算了,没办法的事,你自己调整好心态,不要跟他一般见识。雪颖叹道,再这样下去,他倒没去,我先要郁闷死了。

小赵本是趁着酒兴吹吹牛皮,大家也都听过算数,独有炳炎心下不能平静。过了几日炳炎专门去找小赵,请教生意如何起步,小赵慷慨激昂,一一指点。不久炳炎从元件六厂出走,同原先观巷的邻舍阿毛合伙做了生意。阿毛早年在部队,有战友转业进工商局当到副局长,通过这层关系,拉了几个大客户。哪晓得天有不测风云,两个月后的一天,阿毛骑脚踏车去公司,路上被一辆水泥车刮倒,整个人碾作一摊肉泥。炳炎惊愕悲痛之余,深感自己独木难撑残局,每天回家长吁短叹。颂云见此情形,心里也不舒畅,嘉嘉又是个不省心的,只得找小玫诉苦。小玫同情姐姐,便叫小赵出手帮自家人一把。小赵不好推脱,约了大客户夏总,太子楼里请他同炳炎见面吃了顿饭,拜托夏总多多关照这位连襟。那夏总喝了几杯,拉住炳炎一只手道,人家求我办事,我夏某人未必赏脸,但是赵经理开口,我没有不帮忙的道理。赵经理讲义气,他对我,那绝对没话说,绝对是百分之百,所以我夏某人对赵经理,是多少呢。炳炎忙赔笑道,也是百分之百。夏总仰头大笑道,百分之百,百分之百。小赵在旁和道,夏总为人相当豪爽,我对他百分之一百,他只有加倍对我,百分之两百,百分之一千。夏总高兴,另一只手捏住小赵的手,转头对炳炎道,赵经理三个字,我当着外人叫叫,你看,今天我们公司两个小妹妹在,哎呀我这个人,个性比较矜持,靓女面前,不太好意思,只好一口一个赵经理,实际上私底下,我有时候叫他耀耀。小赵笑道,这个确实,我说句良心话,只有我自己家里几个哥哥叫我耀耀,别的没有。夏总道,耀耀呢,好比是我一个小弟弟,吴经理是耀耀的连襟,相当于也是我的兄弟了。兄弟之间千万别见外,有需要尽管开口,一见外,就是不把我夏某人当兄弟。炳炎忙道,一定的,一定的,我再敬夏总一杯。举杯正要敬,夏总手一挥叹道,我啊,肝脏不大好,今天已经超标了,我看这样,让我们李小姐代表我继续,小李,来,吴经理,抱歉,抱歉。边上女人便软绵绵地靠过来,举了杯子和炳炎相碰。小赵见大局已定,心里松下来,也寻了个空杯斟满,自己又斟了一杯,转头对另一个女人道,照顾不周,靓女受冷落了,是我不对,不该,不该,不该,来来来,我赔个礼。那女人忙起身接了酒杯,和小赵对饮。小赵道,靓女肯定新来的,以前没看见过。夏总远远指着她道,耀耀,你千万不要小看她。这个虞小姐,看上去文文气气,好像江南的小家碧玉,实际上呢,啊呀,厉害得不得了,而且她身怀绝技。讲到此处,故意顿一顿,吃一口菜。小赵笑道,什么绝技。虞小姐嗔道,夏总快讲,不要卖关子,讲讲清楚,还我清白。夏总道,什么绝技,我告诉你,她们两个都是千杯不醉,多少英雄好汉,全都倒在她们面前。有一次,我跟虞小姐开玩笑。李小姐淡淡道,这只老故事,夏总又要讲一遍了。炳炎道,啥故事,夏总快讲一讲。夏总道,不是故事。我跟虞小姐开玩笑,我说我做主,给你改个姓好不好,就姓鱼,一条鱼的鱼。鱼儿离不开水嘛,好比你喝酒,越喝越如鱼得水。结果这个虞小姐,看她看不出,一张嘴巴不得了,她说,我是鱼,那你夏总就是虾,我们公司也不要开了,菜市场里去卖水产品好了。炳炎拼命忍住,见小赵放肆大笑,才敢笑出声音。小赵又敬虞小姐一杯道,那我冒昧问一下,虞小姐到底是哪个字,干勾于呢,还是人则俞呢,还是余杭的余。虞小姐道,都不是,虞姬的虞。小赵没听清楚,愣道,哪个。夏总叫道,哎呀,虞美人的虞嘛。众人听了都笑,再看虞小姐,光彩照人。李小姐道,姓虞都是美人,真好。原先看书,女的只要姓柳,姓苏,必定才貌双全,都是千金闺秀。只有我们这种姓,普普通通,马路上一抓一把,随手扔到水里,一秒钟影子都没了,上帝太不公平。虞小姐低头浅笑,好像没听到。夏总咧嘴道,我们李美人有意见了。李小姐道,哪里。夏总指了小赵道,李有什么不好,他是百家姓第一,你是当代第一,都是自然选择,优胜劣汰。其他不说,从古至今,领导人里面多少你们李家的,你去排排看。还有李宁、李小双、李小龙、李嘉诚、李谷一,各行各业,都是人中龙凤,说明你们的遗传好。叫吴经理评一评,我的话有道理吧。炳炎忙道,一点不错,我补充一个,李玲玉,也是美人嘛。李小姐噗嗤笑道,吴经理最公道,我再敬你一杯。

这天姜远要来,雪颖知道天成昨晚没睡好,看他脸色铁青,便提议出去吃。天成不肯,硬说自己无妨,要去菜场。雪颖在家担心,看两集美剧解闷。门铃响起,姜远拎着菜,指指下面道,巧是巧,楼底下碰到爸爸。雪颖方才安心,又等了三五分钟,天成缓步上来。雪颖道,吃不消了吧,叫你不要逞英雄。天成沉沉喘气,黑着脸并不理她,换了件家居服,便进厨房去了。

小赵向来精明,自以为炳炎经商不过小打小闹,不妨做个人情,拉他一把。到了年底要续签合同,接连几天电话,虞小姐都嗲嗲抱歉,只说夏总出差去了,合同晚点再说。小赵满腹疑窦,直奔夏总公司,虞小姐一抬头见了他,慌忙站起来要往里走。小赵不欲打草惊蛇,拖住她寒暄几句,却见夏总正好从办公室出来。小赵高声道,夏总。夏总见了是他,也不躲,也不客套,拉进办公室,关起门亲自给他泡茶。小赵忙道,不用了,我路过,坐一坐就走。夏总道,耀耀,吴经理没找过你吗。小赵道,最近忙,没跟他聚,夏总,到底啥事情。夏总一拍桌子,高声道,这个吴经理,他倒好,赚了便宜又卖乖。既然如此,我来唱一回黑脸,实话告诉你,明年的单子,李小姐已经跟吴经理签下了。小赵愕然。夏总道,那边给的价格我也看过,确实更加合理一些。市场经济嘛,耀耀,你是最懂道理的人,做生意第一条大忌,不能够感情用事,要让商业规律来说话。小赵道,夏总,我绝对理解。夏总道,你呢,也不要老是一个一个电话一直打来,催命符一样,想干什么,有的话不用我说透,你就应该懂了,把我夏某人逼到天花板上,对谁有好处,啊。我再强调一遍,做生意而已,谁不是求个财,这里面没什么对错。明年我跟他签了,后年可能再跟你签回来,大家轮流发达,共同富裕,不是很好吗。

河滨农贸市场,风风雨雨两层楼,屹立不倒三十年。卖菜的人换了一批一批,买菜的人却依旧。天成老了,仍不认老,明明有心脏病,依然天天穿街过巷去买菜,回来爬六楼,手上少不了拎着几大袋。雪颖每每道,现在手机操作,要啥有啥,随便啥店都可以叫外卖,便宜又便宜,你何必呢。天成一脸不屑道,外卖有啥吃头,都是地沟油。雪颖偷偷告诉姜远,姜远道,他这个人,不可救药。气话说了一通,又帮雪颖下了个软件,手机上雇人帮忙,买了菜送上门,供天成自己烧,免得他去菜场。试了两次,第一次天成吃了,不声不响。雪颖问时,他点头道,还可以。雪颖得意,谁知第二次他又不满,说那些人不是买菜买惯的,不会买,不新鲜,从此不肯再用。

自从下海以来,小赵过关斩将,事事遂心,何等风光,结果被自己连襟暗地里伸出绊马索,实在一万个想不到。他又极要面子,不肯将矛盾公开化,故此仍好声好气对夏总道,一样的一样的,吴经理和我,说到底都是自己人,全都一样的。回家却臭骂小玫一通,骂她头发长见识短,徒生妇人之仁,酿成今天的局面。小玫无端吃了骂,自己又理亏,只好忍气吞声,憋了一肚皮的火,弄得积年的旧疾美尼尔氏症犯了,整个晚上生不如死,如历炼狱。第二天下午提前出来,颂云单位门口候到她,抢上前劈头盖脸便道,我倒还想当一回好人呢,没想到好心都喂了狗。颂云愣了一愣道,小玫你干啥呢,说谁是狗,好好说话。小玫手指头指指点点,都要戳到颂云鼻尖上了,破口大骂道,狗咬吕洞宾,哪个是狗你自己说,当初要不是看你可怜,根本不会帮这个忙,没想到你们蟑螂灶壁鸡,一对好夫妻,为了两张钞票,脸孔都不要了。

二〇一六

颂云说到此处,不由得伏在床上放声大哭。君山连连摇头道,这事我看是小吴不地道在先,小玫的反应也过头了,不管啥事,大家都是一家人嘛,可以坐下来,对话协商解决,她这个样子胡搞,矛盾都搞升级了,太不像话。颂云哭道,爸,这事我本来不想说,怕你们听了闹心,你们不知道小玫讲话多难听,单位门口指着鼻子骂我,完完全全跟泼妇一样,骂我什么,我真的说不出口,杭州话所有骂人的词里面,这两个字最难听,再也想不到,她会这样骂我,叫我们单位同事看到了,以为我做啥了呢,我这一来,真是跳进西湖也洗不清了。哭了一阵,气息渐平,又道,她说小吴为了赚钱不要亲情,说我们认钱不认人,我看她才是,翻脸翻得比谁都快。我和她差十来岁,这个妹妹,我一向就跟待自己女儿一样待她,有时候觉得嘉嘉不争气,我还想呢,要是有个女儿像小玫一样就好了,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这样对我。人家说,有的话跟刀子一样,一旦说出口,扎了人,再要收,收不回来了。